与刘韬同在监听室内的两名年轻警员也有些怀疑人生了。隔着一面镜子便能详述一个人的年龄、性别、性格,乃至于家中的情况,并且预言了即将到来的刘母的电话,就连内容都精准无比地料中,这是真的吗?
即便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两名警员也很难相信梵伽罗所做的一切,因为信了,他们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都将面临崩塌。
两人面面相觑,继而低语道:“是巧合吧?”
“一定是巧合!”
“世界上有太多巧合了,这个肯定也是。”两人很快就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了足够多的无神论者的信仰。
刘韬握紧手机,心绪久久难平。他是这桩神奇事件的亲历者,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说这是巧合,唯独他开不了口。只有被梵伽罗指尖所摄的那个人才能深刻而又清晰地体会到灵魂被他洞穿的感觉。刘韬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梵伽罗的神念渗透,浸染,所思所想便融在这些神念里,不由自主地从体内奔腾流泻,被对方尽数捕捉。
事实上,若非刘韬心志比一般人坚定,他差点就在这苍白而又细长的指尖的牵引下紧紧贴到镜面上去了。
不,这不是巧合。刘韬默默在心里说道。
坐在审讯室内的庄禛和宋睿完全看不见镜子那头的情景,也就不知道梵伽罗说的对不对。迄今为止,他们依然认为梵伽罗在胡诌,于是表情一个比一个淡漠,仔细看的话还能从他们眼底窥取到一丝嘲讽的情绪。倒是罗洪半信半疑的,无神论者的信念正摇摇欲坠。
梵伽罗不以为意,继续把指尖往旁边挪了挪,眼睑半阖地沉吟道:“这个人很有趣,年轻却不活跃,很安静。嗯?”他忽然微微偏头,轻笑了两声:“0、1、0、1,为什么?这两个数字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我看见它们完全占据了你的脑海。”
庄禛往椅背上靠去,双手环着胸,嘴角的笑容充满着冷冽的讥嘲。说自己是神棍,这个人还真就演上了,不愧是混娱乐圈的!
宋睿也觉得没意思极了,摘掉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实则在脑海中构思接下来的审讯计划。无论如何,只要梵伽罗有表演欲,那就得让他演下去,说不定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能抓到一些破绽。
罗洪目光灼灼地盯着梵伽罗,又看了看那块神秘的透视镜,已完全被唬住了。
被梵伽罗正正中中指着鼻尖的年轻警员一脸懵逼,然后左看右看,极力否认:“我脑子里没在想0和1啊!他胡说!”
“我就知道他是个骗子!耍人都耍到警察局里来了,胆子比天还大!现在咱们在审案,你除了案情还能想什么?0和1?亏他编得出来!”他的同伴咬牙切齿地嘲讽了一句。
然而下一秒,两人就都被梵伽罗的话惊呆了。
“唔,我明白了。”梵伽罗的指尖依然指着年轻警员的鼻子,眼睛却彻底闭上了。他默默感受片刻,轻缓道:“原来这不仅仅是两个数字,而是一张大网,在这个网里,你畅游来去,似乎觉得非常安全舒适。你禁锢了自己,但谁都不知道,你其实比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更自由。你对你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并且排斥一切改变。不过这样的话,你应该坦白告诉你的家人才对,他们很担心你。”
0和1?大网?待在网里很安全舒适?
被指着鼻尖的年轻警员似醍醐灌顶般惊跳而起,只因他在刑警大队的职务就是网络技术员,从事一切网络信息搜索工作,对黑客技术也很精通,在生活中又是一个宅男,除了上网冲浪什么事都不爱干。由于专业所限,他平时不用出警,来了局里就是摆弄电脑,回了家继续摆弄电脑,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从来不出门。
他觉得自己过得很好,但他的家人却对他的生活状态非常不满意,三天两头给他介绍相亲对象,寄希望于一段爱情或一份婚姻能让他活得正常一点。他极度排斥家人的这种做法,也根本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这大约是他完美生活中唯一的苦恼。
他原以为梵伽罗的话都是些胡言乱语,结果到头来才发现,对方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深意,也的确没有一句妄言。只简短几句,梵伽罗就把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完完全全描述了出来,这是何等神奇的能力?
年轻的技术员一脸惊骇地看着镜子对面。
他的同伴还在负隅顽抗,于是用低哑的嗓音说道:“他会不会早就认识你?你那些破事,咱们局里谁不知道?”
技术员僵硬地摇摇头,与刘韬一样陷入了沉默。
审讯室内,庄禛和宋睿的表情已经微微有了变化,只因他们都知道,刑警一队唯一的网络技术员小李就在隔壁,这个人与梵伽罗描述的一样,是个技术高超的黑客、死宅、独身主义者,并且因为这个没少与家里人起冲突。
罗洪同样知道小李在对面,撑着下颌的手一滑,竟差点摔一跤。连这个都能说中,梵伽罗神了!
谁都没发现,审讯室内的气氛已经变得越来越凝实、沉重,所有的焦点、压力、磁场,都以梵伽罗为圆心辐射出去。他依然闭着眼,苍白的脸被白炽灯照得宛若透明,越发显出一种神秘的庄严来。
他透着一点淡粉的细长指尖继续往旁边挪移,指向还在负隅顽抗的那名年轻警员,红唇微启,却久久无言。
年轻警员凝目回视,瞳孔内流转着惊疑、不屑、轻鄙等情绪。他自以为已经看透了梵伽罗的把戏。对方刚才说的那些事只在局里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至于他为何能精准地点中所有人的位置,大约全是靠猜吧。总之他是在装神弄鬼!
当年轻警员努力集中思维,意图抵抗这种被人读取的感觉时,梵伽罗低声开口了。
他摇摇头,嗓音里满是哀寂:“我看见了眼泪,很多很多眼泪,不同的人洒下的眼泪,细雨中,墓穴前,一束巨大的百合花伴随着一条年轻的生命被埋葬。你似乎还很年幼,五岁还是六岁?但是你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你把手里的黄玫瑰扔了下去,那是她的最爱,因为极度的悲伤,你踉跄着差点跌落墓穴。幸运的是你稳住了,但你还是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哭嚎。从那一刻起,怒火便一直在你的内心燃烧,至死也不会熄灭……”
“这,这说的都是什么啊?”技术员小李头皮都发麻了。
梵伽罗的嗓音空灵、剔透、婉转,叫人情不自禁地受到吸引,更可怕的是,他能把语境中的情感完完全全融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里,这些浸透了悲凉哀寂的字眼像一根根尖刺,猛地触到聆听者的耳膜与心头,叫人一阵难言的痛楚。
被他指着鼻尖的杨胜飞冷凝着一张脸,眼眶却不知不觉红透,整个人像是被拉回到最痛苦也最愤怒的那个时刻,连灵魂都在战栗。他想捶打透视镜,阻止梵伽罗再说下去,身体却被他的指尖定格在原地。
梵伽罗轻轻叹息,静默不语。
杨胜飞被小李撞了撞肩膀,又连声询问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才如梦初醒般颤了颤。他抹掉不知何时淌了满脸的泪珠,拉开监听室的门又猛地甩上,脚步湍急地离开了。
巨大的摔门声差点震聋刘韬和小李的耳朵,就连隔壁的庄禛等人也都听见了。仅凭杨胜飞的反应他们就能判断——梵伽罗又说中了。
小李不断拍抚自己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问道:“副队,你说梵伽罗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阿飞他家里死了人?但是他爷奶和爸爸都是自然病故的,没必要那么愤怒吧?”
“我也不知道。人总有秘密,你别问了。”刘韬看向透视镜那端的梵伽罗,心里难以抑制地涌上一股敬畏。是的,人总有秘密,而那些一眼就能堪破他们隐秘的人,大约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存在。这个梵伽罗说不定真是一个灵媒,一头怪物!
“刚才隔壁响了一声,我去看看情况。”罗洪到底还年轻,心志不是很稳,扔下笔就跑出去求证了。他很想知道梵伽罗刚才那些话说中了没有,尤其是有关于杨胜飞那一段。
不一会儿,廖芳走进来,替代了笔录员的位置。她战战兢兢地瞥了梵伽罗一眼,显然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
梵伽罗收回左手,转而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庄禛,徐徐开口:“三十六道伤疤换来二十一个功勋,你是英雄。你的心脏时时刻刻面临着一枚残碎弹片的威胁,这就是你退伍的原因?不过我可以如实告诉你,真正会威胁到你生命的不是这块弹片,而是你自己。过刚易折,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受伤记录、功勋战绩、退伍原因,这些讯息连分局局长都不知道。为了不被区别对待,庄禛请求部队加密了这些资料,而眼下,梵伽罗却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庄禛从不怀疑部队会出卖退伍军人的信息,于是面色就更为沉凝。这个人的背景恐怕比他们调查到的还要复杂。
廖芳睁大眼睛盯视队长,尤其是他的心脏,显然已信了这些话。
梵伽罗看向始终认真聆听的宋睿,更为低缓地笑了:“宋博士,你才是这里最有趣的人。”
“哦?愿闻其详。”宋睿礼貌颔首,实则不以为意。不过是读心术而已,精通心理学的人多多少少会一点。梵伽罗能唬住别人,却唬不住他。
梵伽罗伸出右手,掌心虚悬在宋睿脸前,似乎在摄取他的情感和能量。一股无形的磁场将宋睿笼罩,令他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先前的不以为意竟猛然被一股强烈的受到威胁的感觉替代。
与此同时,梵伽罗缓缓开口:“我在你心里看见了一个黑洞。不,更确切地说,那是一个深渊。”
宋睿始终挂在唇角的微笑在这句话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