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伽罗把这位中年妇女领进家门,带入客厅。
她很瘦,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两颊和眼眶深深凹陷,令好好的一张脸变得丑陋不堪,皮肤也是蜡黄的颜色,粗糙得像是一张磨砂纸,乍一看竟与张文成那种怪物有几分相似。
梵伽罗伸手邀请她落座。
她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坐下,表情却非常不安,十根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一双眼睛惶惶地看着周围的环境,仿佛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能惊跳起来。
“您说您吃了苹果会有感应……”梵伽罗起了一个话头。
中年妇女的注意力马上就被转移了,心中的不安也变成了焦虑:“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吃到这些苹果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就哭起来了,心里很痛很痛,好像得了心脏病,后来就开始恶心,呕吐。我趴在马桶上吐了整整一夜,也哭了整整一夜,耳边还总是回荡着我丈夫的声音。我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隐约还说了一些话,但具体说了什么我听不清。”
女人抱住自己,泪流满面:“在那个时候,我心里平白无故就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我丈夫和我儿子肯定是出事了,他们被困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救,可我找不到他们,警察也找不到,呜呜呜……”
女人不受控制地哭起来。
梵伽罗展开磁场,将她包裹,又把自己内心的平静力量传导过去,压制那些慌乱无措和茫然恐惧。这是他独有的安慰人的方式。
宋睿则打开那个塑料袋,仔细观察这些苹果。它们又大又圆,颜色赤红,表皮光亮,卖相比一般的苹果好上太多,每一个都贴着椭圆形的小标签,注明了出产地。
“这些苹果是你什么时候买的?吃别的苹果你会有感应吗?”宋睿冷静地问。
女人从梵伽罗那里汲取了足够的力量,总算是平复下来,哽咽道:“这些苹果我买了有半个月了,只有吃它们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哭,恶心想吐,然后感觉到我老公在叫我,吃别的苹果不会。我——”
女人紧紧抱住自己,身体开始发抖:“我后来又试着吃了一个,然后哭得更厉害。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形容不出,就是很难受,很伤心,恨不得当场死了才好。我当时就想把吃进去的苹果抠出来,但抠了一晚上却只吐出一些酸水。我太难受太难受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觉,只能不断重复着最后一句话,目光偶尔瞥见那些通红的苹果就会仓皇移开,仿佛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
她的这种感觉与灵媒的通感有些相似,却又大为不同。
灵媒需要寻找一个媒介来与世界进行深层次的沟通,空气、水流、声音,任何一种有形或无形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这个媒介。但女人的媒介却单单只是这些苹果。
梵伽罗一面思忖一面拿起其中一个苹果,却并未用磁场和意念去感应。尝试了多次之后,他早已发现这种果实是不允许灵者去探究其源头的,即便被摘取并运送到很远的地方,它们与母体之间似乎还保持着一种密切的联系。
这种联系带给梵伽罗非常熟悉的感觉,也令他极其忌惮。而且他隐隐还知道,要想用磁场阻隔这种联系是绝对不可能的。二者之间是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
直到这时,梵伽罗才又恍惚忆起,当时在苏枫溪脑子里看见的那个纵横交错、黑点斑驳的阴暗画面,不正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吗?他其实早已经窥见了一部分真相,却始终没能参透。
女人还在哭,梵伽罗的思绪却已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时间拉不回来。
他摩挲着掌心的果实,呢喃道:“宋博士,世界上有什么联系是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
宋睿思忖片刻后说道:“血缘?”
是血缘吗?这些果子也能算是那棵妖树的孩子,所以它们之间的联系才会斩不断吗?理智上,梵伽罗觉得这个答案应该是真相,但直觉上,他却认为不是,而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所以说,这些果实与妖树之间的联系,绝不仅仅是血缘那般简单。
梵伽罗一时片刻想不明白,只能伸出双手,礼貌询问:“这位女士,请问您如何称呼?”
女人泪眼朦胧地说道:“我叫段小芸。”
“段女士,能否请您把双手放入我的掌心?您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那些感受,我可以直接通过您的意念读出来。请您不要抗拒,只在心里回忆那时的场景就够了。可以吗?”他掌心向上,默默等待。
“可以,我,我只要握住您的手就行了吗?”女人连忙用衣服下摆蹭了蹭沾满鼻涕和眼泪的手。
“是的。”梵伽罗指尖微微一僵。
宋睿立刻把摆放在茶几上的一包消毒纸巾递过去。
女人红着脸接了,抽出其中一张,仔仔细细擦干净双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搭放在梵伽罗的掌心。
“闭上眼可以有助于回忆。”宋睿提点道。
女人立刻闭上双眼,努力回忆当时的感觉。
与此同时,梵伽罗安详的脸庞露出了忍耐的神色。他终于明白女人所谓的难受是何等难受。那是一种心脏活生生被掏出来的痛;是灵魂被撕成碎片再也无法拼凑的绝望;但在痛苦绝望之余,她还隐藏着极为强烈的愤怒。她不但不想过完这一世,还想把自己余下的生生世世都毁灭。
她认为丈夫和孩子的失踪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没有照看好他们才导致了这个家的破碎。但她嘴上说着担心丈夫,对儿子只稍微提了一两句,脑海中却满满都是儿子天真可爱的笑靥,并没有给丈夫留下多少回忆。
这也可以理解,当一个女人成为了母亲,她生命的重心会自然而然转移到孩子身上。她不提儿子,只是因为一旦提起,自己就会崩溃。
借由她的眼,她的思想,她的回忆,梵伽罗还看见了父子俩失踪那天的场景。他们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莫名消失的,各自穿着薄薄的睡衣,手牵着手,打着赤脚,消失在无人街头。
监控拍到了他们的背影,却没拍到他们最终的去向。他们一直走一直走,未曾回头……
三年过去了,女人辞掉工作四处寻找,却只换来一次次的绝望心碎。她始终坚信他们还活着,直到这次买回这些苹果,品尝到了痛彻心扉的滋味。
感应到这里,梵伽罗便放开了女人的手。
她立刻掩面痛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感觉得到,他们,他们已经死了。但即便是这样,我,我也要找到他们,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他们当年,为什么要离开。是我做得不够好吗?还是他们身上,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
她努力深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然后直勾勾地看着梵伽罗,说出了自己最终的目的:“梵老师,我想知道真相,求您为我解答。”
寻找了这么多年,在希望和绝望中反复挣扎、煎熬,她其实已经心力交瘁。她有时候觉得人活着总要有一个盼头,有时候又觉得这盼头简直像一根绕颈的绳索,在一点一点把自己勒毙。
直至吃到这些苹果,她才终于想明白,自己如今唯一可以获得的,大约就是一个真相。她一定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无论付出多少代价!
她打开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张银行卡,语气悲伤,却也坚定:“梵老师,我把我的房子卖了,再加上这些年的积蓄,凑够了五百万。我把这些钱全都给您,求您帮我。”
梵伽罗伸出细长的指尖,摁住这张卡,慢慢把它推回去,然后拿出手机给孟仲打电话,语气慎重:“孟局,你们的走访调查开始了吗?能不能先查一查红星果园?”
那边说了几句话,梵伽罗就站起来,颔首道:“我跟你们一起去,我这里有一位段女士吃到了一种很奇怪的苹果。我觉得这会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他挂断电话,拎起那袋苹果,吩咐道:“走吧,我带你去这些苹果的原产地看一看。”
“好。”女人连忙站起来。
宋睿自然而然地拿起外套,准备跟上,眉心却被一根冰冷的食指抵住,紧接着一股柔和而又温暖的磁场就侵入了他的脑海,搅动着他的睡意,让他的意识变得格外昏沉。
他握住这根食指,薄唇张了张,尚且来不及说一个字就躺倒在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
梵伽罗收回指尖,抱起高大的宋博士,带上二楼的主卧,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下楼之后,他把摆放在茶几上的肉菜放进冰箱,然后写了一张纸条,贴在冰箱门上。
段小芸架不住好奇心,走到厨房门口看了看,却见纸条上写着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睡醒了吃点东西再来找我。】
发现梵老师回头朝自己看过来,她连忙缩着脖子退回客厅。
“好了,这回可以走了。”梵伽罗穿上外套,轻声解释:“他昨天晚上没睡觉,今天不能再在外面跑了。”
“原来是这样,是我麻烦你们了。”段小芸感到非常抱歉,却也清晰地意识到,这两个人的感情是真的很好。
宋博士分明睡在二楼,听不见一楼的声音,可梵老师却会不自觉地降低说话的音量,唯恐打扰对方。只有时时刻刻把彼此放在心上,才会有这种近乎于条件反射一般的呵护举止。
离开这栋富丽堂皇的别墅时,段小芸回头看了看二楼,眼里满是羡慕。
两人驱车来到郊区的红星果园,与孟仲等人会面。
“这种苹果是不是你们这儿产的?”孟仲接过那袋苹果,递给园主。
“是我们这儿产的。”园主看了看贴在果皮上的商标,立刻点头,完了咬上一口,咔擦咔擦嚼地欢快。
看见他豪放的吃相,孟仲和一众办案人员不由感到一阵牙酸。段小芸已扭过头,捂嘴干呕。
梵伽罗拿走了被园主咬过一口的苹果,随手丢在地上,一脚踩烂,淡声道:“出产这种苹果的果园在哪里,能带我们去看一看吗?”
园主十分热爱种植业,又以自己培育出了市面上口感最好的糖心苹果而感到骄傲,看见梵伽罗这样浪费自己的心血,顿时急眼了:“诶,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儿?不吃就不吃,你扔地上踩烂是干什么?你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孟仲不耐烦地催促:“果树在哪里,带我们去!”
园主仿佛被他们惹恼了,死活不愿配合,“你们到底干嘛来了?我们果园是合法经营,没犯事,更没往果子里扎针!那样干不等于自断财路吗?我们没那么傻!你们想搜查可以,拿许可证过来!”
孟仲低头掏搜查证,梵伽罗已经迈开脚步,朝某个方向走去。
看见他离开,孟仲哪还管什么许可证不许可证,连忙火急火燎地跟上,廖芳、刘韬等组员也都呼啦啦地追过去,活似一群土匪抢劫来了。
园主气得要死,快步跟上这些人,口里骂骂咧咧没个干净,又连连摆手让果农扛着锄头过来拦人。
果农哪里敢对抗执法队伍,竟一个个扭头跑了。
在无人带领的情况下,梵伽罗绕开一块又一块不同品种的水果的种植区,又循着那微妙的感应,穿行于蛛网般的小径,最终来到一棵苹果树前。它的叶片不比周围的树翠绿繁茂,茎秆也不比别的树粗大健壮,打眼看去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没有丝毫特异之处。
对变种果树充满了恐惧的孟仲站在这里,呆呆地看着,满脸都是怀疑。
“是它吗?”他不确定地问。
“是它。果实与果树之间存在的那种斩不断的联系,我感应到了。”梵伽罗伸出手,把掌心贴合在树干上。
园主嘶声喊道:“诶,你干什么!你别动我的树!”
就在这一瞬间,那棵平平无奇的树竟枯黄了满枝的叶,凋零了满树的果,眨眼间变成了一棵枯干的死树。它仿佛经历了几十上百年的雨雪风霜地侵袭,竟在梵伽罗的轻轻一触之下折成两段,轰然倒地。
周围的人尚且来不及反应,段小芸就发出了凄厉至极的尖叫:“老公!那是我老公!”
她猛然扑上去,抱住了断成两截的树干,而那参差不齐的断口里竟卡着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其肿胀的面部依稀能看出生前的模样,更有汩汩鲜血从他遍布孔洞的皮肤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