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芸不但发来了很多照片,还发送了几段视频,都是她用自己的手机录制的。
第一段视频里,她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一颗苹果,连同果核果籽儿都没放过,一股脑地塞进嘴里,用手捂住。她努力做出吞咽的动作,胃部却一起一伏、似在翻腾。
好不容易吃完一颗苹果,她拿起另外一颗,用袖子随便擦了擦,却忽然咬不下去了。她开始流泪,哽咽道:“梵老师,吃多了这种水果真的会被妖怪召唤走吗?我想找到我的儿子,我想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说完这句话,她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啃这颗苹果,却接连发出干呕的声音。她满脸都是涕泪,眼里也饱含痛苦,但她不敢停,也不想停。她得找到儿子,即便找不到,就此死去也是一种解脱。
第二颗苹果没吃完,这段视频就结束了。
梵伽罗点开第二段视频,却见镜头里出现了一片黑土地和一双艰难迈动的双腿,从穿着上看应该是段小芸。她并未说话,呼哧呼哧的喘息却仿佛近在咫尺,然后镜头开始上移,拍摄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四处弥漫着浓雾的地方,可视范围很窄,人的眼睛只能看清一米之内的景物。而段小芸究竟是怎么去到的这个地方,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因为她已经慌了,正站在原地团团转圈,令镜头也急速打转,晃得人头晕目眩。
忽然,在她的视野里,一道瘦削的人影出现在浓雾中,又随着镜头的移动一晃而过。紧接着,镜头又飞快移回去,对着那道人影定定地拍,另有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响在耳畔。
段小芸更慌了,颤声喊道:“谁?谁在那里?”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而那人影也与她一样,静静站立,并未上前探寻或打招呼。浓雾环绕着人影,令他变得时隐时现、飘忽不定。
段小芸终于迈开双腿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试探性地询问对方到底是谁。这个暗无天日的浓雾秘境让她感到恐惧,能找到一个同伴或许是好事。
她离那人越来越近,很快就面对面碰上了,随即,她发出凄厉的尖叫,而镜头也随之晃动,然后掉落在地,被濡湿的泥土和腐烂的枝叶掩盖,变成了黑屏。
第二段视频就此结束……
梵伽罗把手机递给宋睿,宋睿不用他说一句话就已领会了他的意思,把视频发到笔记本电脑上,用警方专用的视频软件打开,播放到手机掉落前的一秒,摁了定格键。
梵伽罗凑到电脑屏幕前看了看,然后闭眼叹息。宋睿摘掉金丝眼镜缓慢擦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孟仲就在此时赶到,挤开两人抱过电脑,连着看了好几遍,又把镜头定格在黑屏前的一秒,脸上露出骇然而又不敢置信的表情。
只见那道静静伫立在浓雾中的人影并不是人影,而是一棵树,布满瘤疤的树干上长着一张扭曲的人脸,眼睛睁得极大,嘴巴用力张开,似在呼救;已化成枯木的双腿绞在一起,深深扎入泥土;双手向上高举,十指变成密密麻麻的枝杈,在浓雾中伸展,不知探向何方。
这到底是人还是树?是树,就不可能拥有与人类一般无二的栩栩如生的脸庞;是人,就不该是枯木的质地且长着年轮一样的纹路……
孟仲死死盯着屏幕,喉舌因恐惧而麻木。
“这是一棵人体化成的树。”梵伽罗解答道。
孟仲的呼吸由虚弱渐渐变得粗重。所以说,这原本是一个人,后来却变成了一棵树?
“你看看这段视频。”梵伽罗把第三段视频发送到电脑里。
孟仲坐在原位一动不动,身体僵硬地像石头。他不敢看。
宋睿则把电脑抱过去,摆在茶几上,点击播放。
段小芸已经捡起了手机,正对着那棵树人拍摄,呼哧呼哧的喘息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她踩着腐烂的枝叶踉跄退后,随即掉头就跑,不断晃动的镜头将她周身的情况拍摄下来。
在那些宛如黑水般浓稠的雾气里,一道道人影似鬼魅般掠过。段小芸已经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于是脚步越发湍急。忽然,那上下甩动的镜头拍到了更为奇诡的一幕,令孟仲从之前的极度深寒里挣脱,落入了更恐怖的深渊。
只见有几根青绿色的藤蔓竟从段小芸的肚子里破开,迅速缠绕住她的身体,让她跑动的速度逐渐变得缓慢。她扔掉手机,惊叫着撕扯这些藤蔓,却被裹缠得更紧。
镜头斜对着她,将她由人变树的过程拍了个清清楚楚。她努力前进,双腿每走一步就会一寸一寸陷入泥土。在挣扎了许久之后,她已经长出枝杈的手才又捡起手机,拍向密密麻麻遍布人影的前方浓雾。
第三段视频结束了,孟仲却还深陷于那宛如亲身经历一般的绝境之中。
“这是她发来的照片,你看看吧。”梵伽罗把数十张照片传入电脑。
孟仲一一点开查看,脸上的恐惧已经变成麻木。
“这是常琦。”宋睿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道。
孟仲目光凝住,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照片里的常琦双腿扎入泥土,双手化作几十根藤蔓,向望不见尽头的浓雾里延伸。他的脸布满黑褐色木纹,已完全僵化,恐惧的表情却永远定格在死前的一瞬。乍一看,他的造型就像捆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正承受着无尽的苦难。
这就是他追求的极致力量吗?这就是他口中时常念叨的另一个层次的生命体?
想到这里,孟仲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宋睿指着另一张照片说道:“这好像也是你的战友?”
孟仲仔细看了看,然后就闭上眼睛,捂住脸庞,不敢再面对这个可怕至极的世界。
“照片里的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它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孟仲的心脏在不断发抖。他以为这样的场景只有末日影片里才会出现。
“它存在了很多年,只是我们刚刚发现而已。”梵伽罗往他乱透了的心上扎了一刀。
孟仲粗喘一声,然后死死咬住牙根,不敢再问任何问题。
宋睿还在往下翻照片。
梵伽罗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语气急促:“往前倒!”
宋睿倒了一张。
“不是,还在前面。”梵伽罗夺过鼠标连点几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宋睿把这张照片放大,摆满了整个屏幕。
孟仲受到这凝重氛围的影响,不由更加紧张,“怎么了,这张照片有问题吗?”
梵伽罗摇摇头没说话,只是眸色沉沉地盯着这张照片。照片里的树与之前的任何一棵都不同,它没有长着人脸,也不具备手脚,看似粗壮的树干实际上是由成千上万条青绿色的藤蔓绞扭而成,然后化作密密麻麻的枝杈,探入浓浓黑雾,向四面八方蔓延。
它就像黑暗的中心,是最深的黑暗;又像深渊的尽头,是无尽的深渊。展露在照片里的影像仅仅只是它的一小部分,而它的树冠到底有多庞大,没有任何人看得清楚。
“这是什么树?”孟仲被这棵树所散发的阴暗气息摄住了心神。
“不知道。照片里只拍到一堆藤蔓搅成的树干,没拍到任何一片树叶,我也看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品种。”博学如宋睿竟也被难住了。
梵伽罗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末了又将它调上手机屏幕,合在掌心感应。他的表情始终是沉静的,但额头和鼻尖却冒出很多细汗。看得出来,他很吃力。
孟仲还是头一次在梵老师脸上看见这种一筹莫展、无能为力的表情,心里的恐慌简直在无限生长。如果连梵老师都对付不了这棵树,那他们这些普通人又该怎么办?
对了,听说梵老师的师父也来了,还与阎部长约定,会圆满解决这件事。梵老师的师父,实力应该更强大吧?他能解决这棵妖树吗?
孟仲刚想到这里,耳边就传来了梵老师疲惫的声音:“这棵树,即便是我师父那样的半神,也拿它毫无办法。”
“什么?”孟仲嗓子发堵。
宋睿却只是静静听着。
“祭出玄门所有高手也只是白白送死。”梵伽罗补充一句。
孟仲嗓子干得连自己都觉得刺耳:“你对付不了它,你师父也对付不了它,整个玄门都对付不了它,那我们这些普通人该怎么办?主动送上门去给它当肥料?”
“谁说我对付不了它?”梵伽罗放下手机,不紧不慢地开口。
“你之前不还告诉阎部长,说你没有把握吗?你刚才也说,就连你师父都不是这棵树的对手。”
“我师父对付不了,不代表我也对付不了。”梵伽罗用细长的指尖点了点手机屏幕,“我已经知道它的真身是什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怕是没有人能对付得了它。”
“真的吗?它的真身……”孟仲眼里爆发出火热的亮光,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被一道贯彻云霄的撼雷打断了。
那滚滚的雷声像一条巨龙在空中咆哮,引得天上地下全都跟着颤动。孟仲抬头四顾,满脸惊疑。眼下可是冷冬,哪里会有这么大的雷?
梵伽罗侧耳聆听片刻,肯定道:“是我师父,看来他已经找到那棵树了。”
“你别告诉我这雷是你师父打的!”孟仲一惊一乍地说道。
“他道号玄诚子,又名雷霆真君。”梵伽罗只简单解释一句就直勾勾地看向宋睿,问道:“你知道我准备做些什么吧?你有没有意见?”
宋睿摘掉金丝眼镜擦拭,好半晌没说话。
梵伽罗静静看着他,耐心十足地等待。不经过共同的商议,他不会擅自去做危险的事,这样的默契不知是何时形成的。
宋睿戴上金丝眼镜,淡声道:“你想做什么我不会阻止,但你要带上我。我现在去接洋洋,把他送去温暖那儿,然后我们就出发。”
“好。”梵伽罗拿起一件厚外套递过去:“穿上吧,那里会很冷。”
宋睿穿上外套,拿出车钥匙,跨步便走。
听不懂他们打什么哑谜的孟仲立刻追出去,连连喊道:“喂喂喂,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去解决那棵妖树。”梵伽罗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们知道它在哪儿?”孟仲愣了愣,然后飞快挤上车,急切道:“带上我,我也要去!”完了掏出手机给阎部长打电话,汇报了一下情况。
阎部长立刻派遣了一支特种兵部队,让孟仲带过去。
许艺洋早已经习惯了大哥哥的忙碌,见他和宋博士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便主动说道:“我要去暖暖姐姐那里。”
他没有一句抱怨,却令梵伽罗更感愧疚。他似乎给不了这个孩子安定的生活。
宋温暖的家到了,梵伽罗抱着许艺洋下车,又将他轻轻放在地上,双手搭着他的肩膀,慎重说道:“洋洋,还记得哥哥对你的叮嘱吗?”
许艺洋看着他漆黑的双眼,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眼眶顿时泛上一片潮红,“记,记得。”他刚张开口,嗓音就带上了抽噎:“哥哥,你又要去做正确的事了,对吗?”
“对。”梵伽罗半蹲在他身前,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眉心,轻柔低语:“记住现在这一刻,记住这份感觉,哥哥愿把世上最好的给你。如果我没能回来,你就去老宅的地下室,在那里,哥哥依然是在的,哥哥永远会保护你。”
许艺洋被一股温暖至极的气流包裹,这气流仿佛要托着他,将他带往天上,令他忘却一切悲伤,只记住快乐。巨大的不舍和难过,竟在这抚慰中慢慢平复,最终变成了全然的支持和一往无前的勇敢。
“哥哥你去,洋洋不会拖你后腿。”许艺洋同样把自己的双手搭在哥哥肩膀,与他头碰头,连成了一座拱桥。
梵伽罗勾唇笑了,没能救下这孩子曾经是他最为后悔的事,但违背法则令孩子死而复生,却又是他最不后悔的事。两人进行了一场男子汉的交流,最终都变得更豁达,更坚毅。
宋温暖正好在这个时候跑下楼来开门,乐呵呵地把许艺洋牵进自己家,又不耐烦地冲堂哥和梵老师甩手,示意他们快点走。如果她知道他们准备去干什么,恐怕就不会是这副毫不留恋的模样。
梵伽罗和宋睿久久凝视着二楼亮起的灯盏,脸上没有表情,两只手却握在一起。
孟仲不敢打扰他们,因为他总觉得现在的气氛好像染上了一种生离死别的不舍,令他的鼻头和眼眶也跟着发酸。这次一去,天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然而他们若是不去,又有谁能去?
这个世界总要依靠某些人去拯救。有的人合该一生平淡却也幸福快乐;有的人能力非凡,理当承担更多重任。社会和国家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运转的,所以人类才一直存续到了现在。
“我们出发吧?”孟仲给队员们发了一个集结的指令。
“先等等,我编辑一条私信。”宋睿转头去问梵伽罗:“三天时间够吗?”
“够了。”梵伽罗点头道:“如果三天之后我们还没回来,你就让温暖把洋洋带回老宅,送进地下室。他不能离开那个地方太久。以后洋洋就麻烦温暖多照顾。我的遗嘱在二楼书房的保险箱,密码是你的生日。”
“好巧,我的遗嘱在三楼书房的保险箱,密码也是你的生日。”宋睿轻声笑了。
两人均未多言,却深刻地明白了彼此。原来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奔赴死亡的准备,也已经为唯一在乎的人安排好了后路。
听到这里,孟仲总算是明白了,这两个人此去是做好了永远回不来的准备,所以他们把遗言留在微博信箱里,设置好了定时发送的时间。他们甚至连遗嘱都准备好了,只因他们知道,在与黑暗做斗争的时候,自己随时随地都会丧命。
所谓的一腔孤勇、悍不畏死,与这简短而又平淡的几句对话相较,竟显得如此苍白。
孟仲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
与此同时,梵伽罗撤去了丹田内的空间,让那早就被禁锢地几欲发疯的藤蔓破腹而出。
被鲜血溅了满脸的孟仲当场吓傻了,而宋睿则是隐忍地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