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荫翳,海风呼啸。一排排墨绿色的巨浪此起彼伏,如同无数只海兽挣脱了牢笼,缠满海藻的脊背几乎要触碰到天际。远方黑压压的乌云翻滚咆哮着,云中隐隐闪动着青白的电光。一场宏大的风暴,即将开始。
在这狂暴沸腾的海面之上,此时正漂浮着一支黑红色的舰队,赫然是大明水师的涂装。每一条船的舰艏,都有一面猎猎飘扬的三角龙旗。旗色明黄,上面绣着一条四爪金龙。
这支舰队规模庞大,足有数百艘之多。舒展开来的牙白帆面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桅杆如林。令人惊讶的是,面对风暴,大明水师并没有要逃走的迹象,正相反,所有的船头都正对着狂风袭来的方向,阵形严整,岿然不动。
当风暴逐渐逼近之时,海风顿起,几百面舰艏旗上的几百条金龙同时舞动起爪牙,似要腾空而起。那堂皇煊赫的滔天威势,俨然是要与风暴正面抗衡。
在这支舰队的最中心,是一条极大的真龙宝船。从舰艏到舰艉有四十余丈长,高逾十丈。船舷通体皆涂成明黄,粗大的桅杆足有十二之数,宽幅团龙锦帆,高轩碉楼,还有三圈镶在船边的精铜护栏。与其说是凶悍,倒不如说是华贵到了极致。
水漏指向正午时分,在风暴咆哮声中,一个身影出现在宝船的舰艏最高处。
这是一位身着斗牛服的官员,器宇轩昂,双目精光四溢。他迈着四方步踏上舰艏,前方早已摆设好了一具香案。官员先向碉楼方向叩了一个头,然后双手“唰”地展开一卷圣旨,剑眉一挑,面向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大声宣读起来。
这官员义正词严,声如洪钟阵阵,读起圣旨来生出一股浩然正气。这篇圣旨的言辞雅驯,文风却十分强硬。先指斥风暴冲撞御驾,亵渎龙威,虽是无形无质之物,亦罪无可赦,然后喝令风暴悬崖勒马,顺畏天道,勿谓朕言之不预也。
不知他施展了何等神奇的法术,声音越来越洪亮,开始只及全船,很快便扩散至四周。在宝船的东、西、南、北各有一条巨舰。东方是一条青色长船,左右皆有十六个盘龙转轮;西方是一条通体白色的炮船,两侧船舷密密麻麻有几十个炮口;南方是一条赤色双体大舰,帆如双翼伸展,形如朱雀;北方是一条涂成黑色的圆形平底船,船顶覆着厚厚的龟甲铁板。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是大明水师最负盛名的四灵战舰。任何一条船出现在海面上,都足以镇抚一海、攻灭一国。今日它们却谦恭地拱卫在东、西、南、北四方正位,如同四名忠诚的臣子。随着官员念诵圣旨的声音传播开来,这四条巨舰微微颤动,周身散发出淡淡的威压,水纹波动,很快把整支舰队都笼罩于其中,不让风暴进入半步。风暴似乎被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它咆哮着,翻腾着,释放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催动起大浪向这支舰队汹涌砸来。海平面时而陷成深堑,时而聚为山岳,伴随着雷声豪雨,宛若天倾地倒。
官员丝毫不为所动,笔直地站在船头,仍旧大声念动圣旨。眼神越亮,音量越高亢。当前方的风暴已积聚到了极致行将暴发时,官员一敛圣旨,猛然抬头,舌绽惊雷:
“退开,钦此!”
这圣旨的最后四个字,被官员念得如霹雳在天空炸裂一般。声音霎时响彻天地之间,充塞在这片海域的每一寸角落。宝船甲板上的三十六名大汉将军,接住尾音,也一起高喊起来:“退开!退开!”外围的四灵巨舰上,有穿着同样袍服的官员,站在船头,对着风雷齐声斥道:“退开!退开!”
他们的声音次第相传,连绵不断,一声声向外围的船舰传播开来。先是周遭十几条大舰,然后是外围的一艘艘海船,最后是更多的小船。无数大明军汉肃立在甲板之上,把“退开!退开!”这四个字一声声传递下去。演至最后,变成几百条船数万人的齐声训斥:
“退开!退开!”
声如海啸,其力万钧,汇聚成一股强悍的气势,迎头直撞入那狂暴的风雨军阵之中。舰队周围的墨绿海潮陡然高涨,水流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发出“呜呜”的恐怖兽音,要把这些家伙拖到最深的海底。而大明水师却毫无惧色,牢牢地以真龙宝船与四灵巨舰为核心,结成坚实阵势。船头的皇皇正音,始终不减。
“退开!退开!”
那不可一世的风暴,在这一声声巨斥中,居然不能前进一步。那些汹涌大浪一扑入舰队周遭百尺之内,就被一股威严堂皇的力量给死死按住,匍匐在船下,不敢造次。那宝船上的官员始终挺立于船头,两道目光直盯着风暴之眼。
两股力量的对抗,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风暴始终无法奈何这支舰队,终于发出最后一声无奈的咆哮,在天地之间悻悻消散。只是转瞬之间,漩涡消失,高山与谷底遂平,海水复平如镜。
一直到这时,宝船船头的那位官员才一撩长袍,将圣旨收好,恭敬地再次叩头。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没有任何疏失敷衍之处,可朝服背心,已然被汗水浸透。与此同时,在高轩碉楼的最高一间,一位史官正恭敬地在起居注里记录道:
“三月辛卯,御舰幸南洋外海,次黑水。途遇风暴。上使郑提督叱之,乃退。”
风暴之后的海洋,格外驯服。刚刚度过大劫的舰队,平静地漂浮在海面上。一缕金黄色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裂隙中投射下来,正笼罩在宝船之上。海面上荡漾起一片氤氲细浪,灿若碎金,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噔噔噔噔。
一连串轻快的脚步声在甲板响起。一个玉袍少年飞快地从碉楼里跑出来,怀抱钓竿,往船艉跑去。他十六七岁,长脸宽眉,唇边已有淡淡的绒毛,可脸上仍带着几分稚气。一个胖胖的老太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怀里抱着个鱼桶,根本追不及。等到他跑到船艉时,这少年已经把钓竿甩到海里,开始聚精会神地钓起鱼来。
“太子殿下,您这样是钓不来鱼的。”老太监赔着笑说,“适才你也看到了,郑提督代天宣旨,何等神武,风暴尚且不能抗衡,更别说鱼虾了。如今方圆数里,海里的生灵可是逃得干干净净。”
这少年正是当朝的太子建文,他无奈地把钓竿一摆:“郑提督也真是的,斥走风暴也就罢了,连鱼都吓跑了。唉,这海上好无聊,简直要闷死啦。父皇到底什么时候回航啊?这都出海快一年了。”
他语速极快,心思更快,那张嘴好似连弩似的,一句话里连续转了好几个话题。老太监哪敢对皇帝妄发议论,只得小声道:“殿下若觉得无聊,不妨去别的船上转转。”
“翻来覆去,不就是那几条灵船嘛,上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想要回陆地,我想要吃新鲜蔬菜。”建文意兴阑珊,连眼皮都不翻一下。
那四条造型各异的巨大舰船伏在宝船四周,一动不动,根本没听到建文对它们的评价。
这几条灵船是大明的镇国神器,每一条都在特定方面达到了极致。青龙迅疾如风,白虎炮击无双,朱雀覆海如火,玄武不动如山。传说这四条灵船里寄寓了四头神兽的魂魄,所以船上不需要任何水手,可以自行开动。只有天子和郑提督两个人能驱动它们。
在建文眼里,这些船实在太无趣了,还不如一尾在海里的游鱼好玩。
“右公公,出航之前你不是说,大海是个特别好玩的地方吗?什么八爪魔鱼啊,山岳大贝啊,七彩珊瑚啊,还有特别漂亮的鲛人小姑娘。怎么我一个都没看到?船队天天不是打仗,就是航行,没什么新鲜的,哪怕碰到一条鲸鱼或虎鲨也成啊。”
老太监满头是汗,他知道这位太子最喜欢听各地的奇闻逸事,只能应付道:“这……应该快了,快了。”
“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我听说从前凤阳城里有个老太监,正好赶上太子去祭灵,他骗太子说,只要在墓前叩九十九个头,就能见到祖先。太子信以为真,就在墓前叩头,那老太监其实就藏在墓碑后头,生受了太子的叩拜,每受一个头,可以延寿一年。老太监正算着自己能活多久,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太子听见了,却没声张,最后一个头叩得特别用力,轰隆一声震开坟墓,老太监就掉进去了,再也没出来——右公公你可不能学他哟。”
老太监连连点头,却也不怎么惧怕。这个太子丝毫没有未来人君的稳重做派,一张嘴没正经的,随口就能讲出一堆奇奇怪怪的故事,思路简直比泥鳅扭得还欢实。他咳了一声,抚慰道:“老奴并没骗殿下。只是大海浩瀚,那些奇珍异宝、怪鱼海兽都分散在各处,一个人一生碰到一次,就已经很难得了。殿下你少安毋躁。”
“会不会是父皇龙威浩荡,吓到了它们呢?”建文反问。右公公觉得这是个好理由,连忙点头:“天子巡守南洋,是本朝前所未有的盛事。我大明声威,无远弗届,宵小卑贱之辈自然不敢近前。”
建文眼珠一转,把钓竿往右公公手里一塞:“那你替我钓鱼,钓不到不许离开。”然后掉头就跑了。右公公抓着钓竿,不敢离开,可又不知太子建文要去哪里,急得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建文没告诉他,自己的目标,是玉玺。
他知道,父皇这次出巡,把镇国玉玺也带来了。那是一方极致精美的玉质方印,上有蟠龙钮,下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只可惜一角缺损,用黄金给镶嵌起来了。每当遭遇风暴或者与敌人作战时,父皇就会举起那块玉玺,放出金黄色的光芒,让舰队战力倍增。
这块玉玺就放在父皇居室的龙榻旁边,搁在一个锦盒里头。建文心想:“只要我拿着它,发出命令,那些海鱼、海兽不敢不遵从,肯定会乖乖过来。等到我钓到好玩的东西,趁父皇没发现再放回去就是——反正他暂时用不着,应该不会发现。”
碉楼里的卫兵都认得太子,根本没做阻拦。
建文回到自己的居室,先把门关好,然后推开一扇轩格舷窗,把整个身子探出去。这座碉楼作为天子居处,一共七层,每层外头都伸展出去一圈乌黑的飞檐。建文住的是第六层,他小心地踩到飞檐上,一点一点在碉楼外侧挪动。幸亏宝船体形庞大,在摇动的海面上也稳如泰山,不然轻轻一阵风吹来,就能把他晃下去。
他围着碉楼转了半圈,爬上一层,很快看到前方有一扇金丝楠木边框的宽敞大舷窗——这里就是天子在宝船上的居室。如果是在紫禁城里,潜入天子的寝宫偷玉玺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太子也不可能。但如今是在海上,宝船再大,也没有紫禁城宽敞,偷偷潜入天子寝处不算难,只要你胆子够大。
建文的胆量自然没问题。他兴奋地喘着气,伸手去摸舷窗。为了透气,这扇舷窗微微打开着,露出一条缝隙。他的指头灵巧一勾,就把窗户拉开了。天子的寝室分成两部分,前一半是与郑提督等官员议事之地,后一半是天子读书、写字和睡觉的卧房。现在屋子里静悄悄的,父皇大概还在前面客厅里讲话吧。建文悄悄爬进来,跳到一张大罗汉榻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他先看到的,是一个黄澄澄的精铜大罗盘,罗盘上密密麻麻标记着大量星辰、针路图,四角镶嵌着黑、白、赤、青四色珠子。不过这不是他的目标。建文找了一圈,在罗盘旁边的书格上,看到了那个盛放玉玺的锦盒。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里面露出一方玉玺。
玉玺不大,质地剔透,内中隐隐似有风雷涌动,可惜其中一角用黄金镶嵌,不够完美。建文大喜过望,把玉玺抄在怀里,嘴里默念:“我就是借用一下钓个鱼,很快就搁回来。”他关上锦盒,正要转头爬出窗户,忽然听到外面议事厅传来一声怒喝。那怒喝是父皇的声音,是谁竟然把他惹得龙颜大怒?
建文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前厅和内室的连接处,藏在一个花瓶后头,探出头去看。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
只见建文一直非常尊敬的郑提督正用双手握紧一把长剑刺入父皇的胸膛。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郑提督俊朗的面容变得扭曲了,映照着父皇垂死模样的双眸迸发着冰冷寒光,鲜血斑斑点点喷了他一脸,就连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鬓角也沾了许多血珠。
建文藏在花瓶后,可以清晰地看到锋利的剑尖从父皇背后伸出来,明黄色的龙袍边缘浸满鲜血。那宽厚的背晃了晃,咣当一声倒在了龙椅上,一只手垂下来。他紧紧握着的手慢慢松开,一块带有古怪花纹的黑色木块从他手中滚落在地,直滚到建文躲藏的内室附近。
“啊!”
建文不由得惊恐叫出声来。
郑提督不是父皇最忠诚的臣子吗?他怎么敢、怎么能……建文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父皇盛赞的股肱之臣、自己最为崇拜的英雄,这位亦师亦友的良将为什么会突然发狂杀死父皇?
郑提督听到内室传来尖叫,面色一凛,“唰”地拔出长剑,朝里面走来。他原本硬朗端方的面容,此时却扭曲得厉害,看起来格外狰狞。
建文慌不择路,奋力把花瓶推倒,掉头就跑。郑提督朗声喝道:“太子休走!请听微臣解释!”
别开玩笑了!你刚刚杀死父皇,现在分明是想连我一起杀死!
建文惊慌地跳上罗汉榻,朝着敞开的舷窗冲去。这时郑提督也进入内室,跳上罗汉榻,飞身追出去。建文穿过舷窗,踏在了飞檐之上。可是这里实在太陡峭了,他不得不伸开双手,极力保持平衡,歪歪扭扭地朝另外一侧跑去。郑提督也踏上飞檐,叫着建文逐渐靠近。他的武艺高强,在檐顶如履平地,瞬间便拉近了和建文的距离。
建文骇然至极,身子左倾,一下失去平衡。随着一声惊呼,他整个人从飞檐上斜斜跌下去,擦着宝船巨大的船舷急落,“扑通”一声直直落入海中。甫一落水,腥苦的海水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建文头脑晕眩,接连呛了好几口水,肺里难受至极。幸亏在这次出航之前,建文跟从名师苦练过水性。他拼命舒展四肢,最终勉强在海面上浮了起来。
一抬头,郑提督站在飞檐之上,提着那把杀死自己父皇的宝剑,正在大声发布着命令。很快船舷边上出现许多水手的身影,准备跳下去捞人。用不着过多猜测,建文一看就明白,恐怕整条宝船的人,都已经被郑提督买通了——不,不用买通,郑提督本来就在大明水师拥有极高声望,这次叛乱,恐怕蓄谋已久。
建文想到这里,浑身一阵冰凉。宝船尚且如此,那么其他船舰呢?整个队伍里的几百条船,会不会都已成了郑提督这个乱臣贼子的帮凶?他原本想游到附近的船上示警,可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哪条船都没法信得过。
不对,还有四条船可以信得过!建文游着水,环顾四周,看到在宝船旁边停泊的那四条灵船。那几条船有灵兽的魂魄寄寓,船上没有水手,应该相对安全一些。
眼看那些水手要跳下来,建文顾不得犹豫,咬着牙拼命划动手臂,不顾一切地朝前方游去。他一贯养尊处优,像这么拼命的情形还是第一次。他在游泳方面颇有天分,只见水花翻腾,一会儿工夫就从宝船身边游开。这时那些水手也纷纷跳下船舷,一落水便哗哗地猛冲过来,好似无数条鲨鱼闻到血腥,朝着建文疾潜而去。体力和技巧决定一切,他们的速度,可比建文快多了。
眼看追兵越追越近,建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拼过这些老水手,逃亡之路刚开始就要结束了。一个膀大腰圆的水手一马当先,率先伸出大手,去抓建文的脚踝。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嗡嗡声响起,一道柔和的光膜出现在建文和水手之间。那水手的手抓到光膜,竟然被反弹回去。
建文绝处逢生,赶紧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接近了四灵之一的青龙船。他刚才慌不择路,那道光膜,正是青龙船激发出来的。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趁着水手们被光膜阻挡,他赶紧又往前拼命游了十几尺,攀到了青龙船的边缘。
青龙船是一条体形颀长的硬帆船,两侧各有十六个盘龙圆轮,半明半暗。建文攀上的,正是其中一个圆轮。圆轮与船舷之间有无数棱角凸起,他左右踩踏,终于在体力耗尽前爬到了甲板上。至于那些水手,游到光膜之前,便再也没办法穿过去了,只能远远看着,大声呼叫。
建文一登船的瞬间,青龙船的舰艏龙头,忽然双眼泛出红光。船身微微开始发抖,似乎从休眠中苏醒过来。郑提督远远站在碉楼的飞檐上,看到这个变化,不由得大惊:“青龙船无令自开,这怎么可能?”四大灵船靠的是灵兽魂魄,唯一能驱役的,只有他和天子,所以刚才太子游向青龙船,他并不十分紧张。
可现在太子居然惊醒了青龙船!这是为什么?郑提督急忙回头一看,正好注意到天子寝室里的那个半开的空锦盒,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驱动四灵船,要么是天子,要么是水师提督。前者靠玉玺为凭信,后者靠王命旗牌为凭信——没想到,太子居然把玉玺给偷走了。
一想到这一点,郑提督的脸色变得越发严峻。玉玺的权限,要比王命旗牌高。青龙船是四灵船里速度最快的,如果太子拿着玉玺利用青龙船逃走,那没人能追得上他。郑提督迅速叫人取来王命旗牌,高高举起,朗声喝道:“四灵听令!”
朱雀、玄武、白虎三船发出嗡嗡的声音,表示听到了郑提督的要求。只有青龙船无动于衷,因为给它发布命令的是玉玺。
郑提督一见青龙船控制权已失,立刻改变了命令:“三灵听令,速将青龙船包围。”他的声音透过旗牌传出去,朱雀、玄武、白虎三船开始缓缓拔锚起航,朝着青龙船靠拢过来。
建文从甲板上喘着粗气爬起来,肌肉剧痛。他勉强扶住桅杆,看到水手们放弃追击,掉头回去,又看到其他三条灵船缓缓从三个方向聚拢而来,要把青龙船的退路截断。“不行!我必须得马上启动青龙船!”建文心想,可他没学过操船术,也不知道这种不用水手的灵船怎么控制。他见到郑提督高举王命旗牌,遥控三船,心有所感,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块玉玺,大声对青龙船的舰艏道:“青龙,青龙,我要离开!”
青龙船没有动,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
建文看到那三条船不怀好意地从三个方向靠过来,眼看要形成合围之势,急吼道:“青龙,青龙,快走啊!快走!”玉玺嗡嗡地晃动一下,这次青龙船终于有了反应。细微的轮毂摩擦声从两侧传来,一种昂扬的声音从船体内部逐渐升腾。建文看到,青龙船两侧的三十二个盘龙轮,开始缓缓转动起来,好似三十二条小龙围着大船打转,水花沸腾。整条船开始蓄势待发,如同一张拉满的长弓。
郑提督没想到太子居然真的靠玉玺把青龙船给唤醒了。不过看青龙船的笨拙动作,那个小孩子似乎只是歪打误撞,还没有学会更精深的操船术语,无法控制方向。
这是一个好机会。他高举旗牌,飞快地发出一个又一个精准的指令。白虎、玄武、朱雀三船分进合击,很快便把正在提速的青龙船包围起来。巨大的舰身,如同一道道围墙,死死封住了青龙船的出海之路。凭着太子建文的经验,绝不可能指挥青龙船绕出去。
建文也看到了这个危机,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手举着玉玺,一手怀抱桅杆,在嘴里不停地念叨:“快走,快走!它们就要包围我们了!”三十二个盘龙轮的转速达到极限,已经看不清盘龙的形体。青龙船陡然上浮,吃水线迅速下降,舰艏高昂,整条船与海面的接触,很快只有两排轮子和一个薄薄的尖底,就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快走!快走!”建文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把玉玺往船艏狠狠磕了一下。玉玺和青龙船同时绽放出相同质地的光芒。青龙船像一匹被靴尖刺伤的骏马,猛然发出一声怒吼,舰身朝前笔直而迅猛地冲去。此时覆着厚厚铁甲的玄武重船已经横在了青龙船前方的路上,没接到任何转向或闪避指令的青龙船,以极高的速度冲了过去。郑提督一惊,急忙下令玄武船闪开一个角度,以免同归于尽。
可玄武重船的速度是四灵中最慢的,收到指令已经来不及了。两条船就这样“轰”的一声,狠狠撞在了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金黄色波纹以两条灵船为核心,向周围扩散。玄武船矮而宽,抗冲击性超强无比,青龙船一头撞上去,就像是撞到长城上似的。一时之间,木屑四溅,桅杆晃动,青龙的船头居然被撞得半毁,龙骨也多出几道裂纹。
遭遇碰撞时,建文一下子没抓住桅杆,被强大的冲击力高高抛向天空,又重新落在甲板上,脸上被崩飞的木料划出一条大大的血印,登时震晕了过去。那玉玺轱辘了几下,恰好卡在了青龙船的船舵之处。一声长长的龙吟从半毁的船头传出,盘龙轮子疯狂转动着。青龙船再度加速冲了过去,分毫不改方向。这一回,它的船身离水面更高了,竟一下子从玄武重船那平滑的铁甲船顶滑了过去,高高飞在天上,然后“扑通”一声落回海中,彻底把它甩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朱雀和白虎从左右高速包抄而来,舰艏切开巨大的水花,要夹击青龙。可就在两船即将聚拢之时,青龙船第三度加速,“嗖”的一下,从两者之间一个稍纵即逝的空隙钻了出去。这一下,在前方海域,再也没有能阻挡青龙的舰船了。它在海上风驰电掣,像一支离弦的锐箭,一会儿工夫就冲出去十几海里。等到三条灵船完成掉头,青龙船已经变成了一个远在海平线上的小小黑点。
郑提督无奈地放下旗牌,青龙船是四灵船中最快的,它如果拉开距离,整个海洋没有人能追得上。至于它会去哪里,就只有天晓得。他举起千里镜,却再也看不到青龙船的踪迹,海面上只留下一段泛着泡沫的长长尾迹,在落日下逐渐消散……
郑提督放下千里镜,对身后的水手悻悻地发出命令:
“传令,诸舰回航,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至于青龙船和太子,我们迟早能找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