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岛渔村处于偏僻的南洋,距离所有国家都很遥远,平日这岛上来得最多的是采购硫黄的商船,最近这里不知中了什么邪,每天来的人比以前一年的还多。
昨天离开的阿夏号水手已经比全村加起来还多,今天上午来的倭国船上的人凶神恶煞般地打砸抢一番才离开,现在来的这大明船队人更是多到令人惊讶。村长甚至有些期待,明天还会有什么怪人来不?
大明的军人还算比较和气,整整一个下午只烧了两间草房,砸了十几只陶罐子,挨了嘴巴的村里人也只有五个。“真不愧是天朝王者之师,和野蛮的倭国武士就是不一样。”村里人揉着被打肿的脸说道。
来和村长接洽的是个看起来胖墩墩、笑眯眯的将军,手上没事还总盘着鹌鹑蛋大小的黄色蜜蜡串。他非常礼貌地向村长问了好,然后命令手下用铁链子锁住村长就走,一直把他拉到海边。
全村村民早被明军集中到了海边问话,所有人都盘腿坐在沙滩上,手拿刀枪的明军把他们围得死死的,不许任意走动。
胖将军带着被铁链套着的村长来到海边,跳上一艘小舢板,命令橹手朝着停泊在远处的大明水师船队划去。大明水师船只体量庞大,吃水又深,小渔村的简陋海港完全无法停靠,因此只好停泊在深水区。村长从未见过这般庞大的船队,黑压压布满湛蓝的海面,一眼望不到头。虽说他年轻时也曾去过林邑国,可即使是林邑王的军队也没这大明水师来得壮观。
大明水师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远东第一劲旅,即使是暂时驻扎,也丝毫不敢松懈,大大小小数百船只按照功能和所属部队布下玄武之阵,各色旌旗迎风飘扬,离得老远就可以听到船上金鼓齐鸣,蔚为壮观。
小船前行到船阵旗门处,一艘鹰船疾驰而出,船头站着位怀捧令旗、衣甲鲜明的旗牌官,手执令旗喝道:“何人靠近我水师大寨,速速报上名来!”
胖将军赶紧朝着对方抱拳行礼:“尊驾,兄弟王参将,奉郑提督钧旨,提调本地土人村长来问话。”
见是王参将,旗牌官也赶紧回礼:“原来是王参将,虽说该放你进去,只是郑提督军法森严,没有令箭,小人纵有泼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
“怎敢为难尊驾?既是公干,自然有令箭。”说罢王参将双手递上令箭,旗牌官验证令箭真实无误,这才朝着旗门挥舞令旗。只见两艘插着方位旗担当辕的大福船如大门般朝着两侧退开,让出条宽阔的水道。水道尽头是一艘大到如同小山的巨舰,船主桅杆悬挂着驺虞旗和九盏青色犀角灯,正中的红色大纛上分明写着个“郑”字。
和大船相比,村长所坐的小船好似蚂蚁一样渺小,他正琢磨船上人要如何才能把他弄到甲板上,只见小山般高大的船上竟伸出来个带滑轮的长杆子,上面“吱吱呀呀”降下来个大筐。那筐实在大得离谱,胖胖的王参将叫人先把村长轰进筐里,又招呼同行的亲兵扶着自己迈步进了筐。王参将拽拽绳子,上面人一起用力,大筐颤颤巍巍地就升了上去。
这大明水师郑提督的主船除了大还是大,而且是什么都大,只有站在甲板上才知道这船究竟有多大。不要说甲板两边望不到头,就是从左舷跑到右舷也能把人累死。甲板上来来往往的不但有大批穿铠甲的明军士兵,更令村长惊愕的是,居然还有骑兵在甲板上遛马。
来到宝船尾楼的两扇钉着六角铁钉的硬木大门前,王参将发现站在门口的卫兵除了郑提督的亲兵外,竟然还有几名身着华丽官服的锦衣卫。其中一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官员见王参将牵着村长前来,昂首阔步上前问话。听说这村长是郑提督叫来问关于朝廷通缉要犯的事,竟不顾王参将面子要将人带走。王参将虽是好脾气,却也勃然大怒,锦衣卫虽说官大一级,可眼前这厮不过是个正七品总旗,比着自己差上一大截子,竟然也敢耀武扬威。
王参将立刻和那总旗吵在一处,直惊动了门里郑提督的值班亲卫中军官,这人出来说和,王参将和锦衣卫总旗才算作罢。
“我的爷,您别找不自在了,郑提督正在里面和胡大人争执,您这要是再捅出娄子来,屁股上挨顿板子只怕是免不了了。”中军官将王参将拉在一边悄悄说道。
“胡大人?”
王参将恍然大悟,难怪来了那么多锦衣卫,原来是胡大人追上来了。他举目四望,果然看到甲板后方停落的镏金翡翠葫芦宝顶蓝呢轿子,四个精壮轿夫背着手四角站定,好似四尊黑面菩萨。
会客室方向隐约可以听到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正是郑提督。虽说听不到在说什么,却可以听出他的语气相当不悦,另一个声音则是拉长着尾音的官腔。两人说了许久,郑提督口气明显缓和下来。王参将知道,胡大人仗着皇上宠幸又掌管锦衣卫,压了郑提督一头,郑提督迫于无奈,看样子似乎放弃了什么。
只听会客厅的门“嘎吱”一声响,走廊里响起五六个人的脚步声,门口的锦衣卫总旗高喊一声:“胡大人起轿。”
门口的锦衣卫和亲兵纷纷跪倒在地,王参将也赶紧躬身行礼,原则上是不可以抬头注目,话虽如此,他还是悄悄抬起眼皮来看。一行人走过,只见走在最前面的人穿着大红色官服,圆翅乌纱,腰横玉带,脚踩描金官靴,身量不高,从后面看肩膀削窄,当是胡大人没错。他背后跟着身穿斗牛服的锦衣卫褚指挥使,褚大人因为掌握着诏狱,文武百官无论大小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喘,但今天他在胡大人身后也不过是条哈巴狗罢了。再之后是四五个身穿飞鱼服、耀武扬威的锦衣卫中级官员。
四名轿夫见胡大人来了,赶紧把住轿杆,褚指挥使忙不迭地为胡大人掀开轿帘,请胡大人就座,然后轻轻放下轿帘,又用手掖了掖轿帘四角,似乎是生怕胡大人被透进来的海风吹坏了。
王参将眼看着一行人抬着胡大人的轿子离开宝船,上摆渡船朝官船行去。他方才进尾楼的大门,只听里面“啪”一声响,似乎是有人将茶碗之类瓷器狠狠地摔在地上。猜到是郑提督在发泄心中郁结,王参将和中军官对视一眼,牵着村长赶紧朝着会客厅赶去。
敲开会客厅的门,只见郑提督面色铁青地坐在太师椅上,地上果然有摔碎的茶碗和茶叶残渍。
“郑提督……您这是和胡大人……”王参将猜到八九分,小心翼翼地问道。
“哼,小人得志!”郑提督怒气未消,“锦衣卫密报南海有几个国家企图联合叛我大明,要我率领舰队前去震慑。至于那个人的事,他说安排锦衣卫前去捉拿就够了,让我不必忧心。我要他拿出圣旨,他却说是皇上口谕,恁地糊弄我。”
“这个胡大人眼见是怕提督大人您先找到那个人,夺了功劳,拿皇上口谕来唬大人您。”王参将知道胡大人素来狂傲,从不把郑提督放在眼里。若不是仰仗皇上宠幸,他又如何敢和掌管着数万水师精兵的郑提督这般言语?
“若不是碍于皇上,我方才真想将他……”郑提督面上露出杀机,转瞬即逝,手指按向腰间的娥皇、女英宝剑,王参将顿感汗毛倒竖。
过了半晌,郑提督怒气稍退,轻舒一口气。他久经官场,历三朝皇帝,毕竟不是一般的武将,否则也做不得水师提督的高位。
见郑提督面色缓和,王参将弓着腰凑前问道:“我军真的要按他说的转向?”
“如果皇上真有口谕留给他,惹得皇上震怒也是麻烦,我再斟酌吧。”郑提督看到旁边还跪着个被铁链套着脖子的老头,情知王参将动了粗,深感不悦,口中“啧”了声问道,“王参将,本官叫你好生请村长来问话,你如何用铁链子锁了人家来?还不快把铁链子解了?”
原来驻扎南洋本地的明军极是骄横跋扈,军纪也甚散漫,平日里偷摸砸抢原是常事,今日奉命找村长来问话,王参将习惯性地用铁链拿了人来。
知道王参将就是这般人品,郑提督也很无奈,只好摆摆手说:“下不为例,且先问话,事后赏这位老者二十两银子压惊。”
说罢,郑提督又端端正正地在太师椅上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抵住鼻子,一对眼睛鹰隼般盯住村长。村长跪在地上感受到难以名状的压迫感,吓得不敢抬头。
旁边王参将问一句,村长回上一句,老老实实将阿夏号在本村附近礁岛驻扎、建文与七杀赌铳、七里与伐折罗决斗的事都讲了一遍。讲到青龙船和阿夏号分离航行时,王参将在他面前放了张很大的南洋海图让他指点。
村长瘪着嘴在图上看了一会儿,非常肯定地用手掌朝着东边用力拍了几下:“是这边,那龙头船去的是这边方向。”
在村长回禀的过程中,郑提督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言不发,两眼死死盯着村长的眼睛。村长感到自己像是被猛兽盯着的兔子,心里无比害怕。
看着海图,郑提督的眼睛渐渐睁大了,嘴角露出微笑的神情:“去蓬莱吗?”
村长不知道蓬莱是什么,望望郑提督又望望王参将,只见王参将也是一脸狐疑的神情,手中的蜜蜡串被来回盘着。
“果然是蓬莱。”
郑提督一撩白蟒袍的前襟,“呼”地站起来,笑着对王参将说道:“走吧,我们先去将那区区蝼蚁小国弹压了,至于锦衣卫,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招惹破军的胆量。”
“这哪里是人吃的食物!”建文眉头紧锁,从装粮食的木桶里拈着尾巴拎出一只盐腌蜥蜴干。他把蜥蜴干凑到鼻子前闻了下,腥臭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他赶紧扔回了木桶里。
朝着预定方向高速行驶了几个时辰,估计已经把大明水师甩得很远,建文这才将速度放慢,让青龙船不至于超负荷运转。放松了,肚子就会饿起来,他们跑到船底货舱打开七杀赠送的粮食木桶,结果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盐腌蜥蜴干。腾格斯一口气将十只装粮食的木桶都打开,每只木桶里装的都是满满的蜥蜴干,足够他们吃几十天。
“真是只心如蛇蝎的母狐狸!”铜雀恨恨地骂道,连他也没料到七杀竟然会用这种方法报复。
原来,在阿夏号待了那么多天,青龙船里原来的食物早已过期清空,补给食物和淡水都是在火山岛。七杀对建文等人恨意未消,她故意为他们采购了好几大桶盐腌蜥蜴干,这东西当地人甘之若饴,外来人光是看看已然作呕。
青龙船并不需要人驾驶,所以刚刚所有人都跑到了货舱里翻找食物,连犄角旮旯都翻了个干净,还从木桶里滚出一个呜呜乱叫的人,原来哈罗德说好要留在阿夏号上,哪想到七杀根本不想收留男人,被他纠缠烦了,叫人将他捆起来装进木桶,当补给品塞回青龙船上,一场美梦落了空。
腾格斯把几个装盐腌蜥蜴干的木桶都倒过来掏干净底,妄想能找到漏网之鱼,结果毫不意外地令他失望了。这下大家终于确定,货舱里除了盐腌蜥蜴干并没有其他食物。
“难道真要吃这东西?”不争气的肚子又闹起来,建文只好闭着眼将手伸进桶里抓出只盐腌蜥蜴干,张大嘴咬了一口。蜥蜴的爪子在舌头上的触感和腥气令他难以忍受,建文试着咀嚼了几下,立即跑到墙角抱住木柱哇哇大吐起来。
等吐干净,建文又舀了半瓢淡水漱口,这才觉得口腔里舒服多了。
腾格斯十根手指都颤抖起来,木桶“咣”的一声掉到地上滚出老远,看着被他鼓捣了一地的蜥蜴干,鼻子一酸,眼泪像泉水一般沿着大脸盘子“哗啦哗啦”流下来。他嘴唇颤抖着自言自语,突然发疯般推开货舱门跑出去。不久,船头传来腾格斯号啕的哭叫声:“俺……俺想家了,俺想吃烤羊腿啊……”
听到腾格斯的哭闹,建文感到肚子更饿了。
七里看也不看腾格斯,用衣角擦拭着捡回来的“素戋呜尊”,将来有机会要埋葬在百地之地。她随手丢一颗兵粮丸到嘴里,建文看到了,想到兵粮丸的味道,一下子又没了胃口。
这里反倒是哈罗德安之若素,正抱着一大捧盐腌蜥蜴干“嘎吱嘎吱”吃得起劲:“咱早年流落荒岛,蜘蛛、蛤蟆也未尝没吃过,相比之下蜥蜴干已是无上美味。”
哈罗德大嚼着蜥蜴干,表情异常满足,嘴里还不肯闲着。建文看他吃就来气,真想将他塞回木桶滚上甲板,一脚踢到大海里去。
再看铜雀,只见他不知何时去了门边正对着墙壁在打坐,看来他彻底放弃了品尝如此可怕的珍馐,宁可在这几天里修行辟谷。
“有了有了有了!”
腾格斯满面春风地跑进货舱,抱住铜雀的肩膀用力摇晃:“老头,你有什么抓鱼的好工具快交出来借俺用一下!”
铜雀正在打坐入定,没有多想,摸出根带鱼钩的渔线:“这是用百年海蚕丝做的渔线,北海千年寒铁打造的鱼钩,水火不侵、坚韧异常……哎哎!你别抢啊!”
腾格斯哪里肯听他讲完,劈手夺过渔线,从地上捡起一只蜥蜴干挂在鱼钩上,一阵风似的又跑掉了,临走还喊了声“长生天保佑!”铜雀睁开眼,与哈罗德、七里、建文四个人对视片刻瞬间都明白了腾格斯要干什么:“他要钓鱼!”
要是有鱼吃谁还吃什么蜥蜴干?四个人争先恐后地朝着甲板跑去,生怕腾格斯一个人钓上鱼来直接独吞了。
没等他们上到甲板,便听到腾格斯破口大骂的声音,接着又是“扑通”一声似乎是跳进了海里。
七里脚快,第一个推开舱门,只见腾格斯的衣服散在地上,叫骂声是从船舷外传来的,而且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几个人赶紧跑到船舷朝外张望,只见腾格斯脱得赤条条的,骑在一条大鱼身上,钵盂大的拳头一下一下在打,背上小翅膀玩命扇动,似乎是想要把胯下的大鱼拉上甲板。大鱼显然不肯就范,还在水里上下浮动,又绕着青龙船前后来回游动想把腾格斯甩掉。再仔细看去,只见大鱼和青龙船的龙头之间连着铜雀的海蚕丝钓鱼钩,看来腾格斯是将渔线拴在船头钓鱼,大鱼咬了钩脱不开,只好在船前后乱游。
“好大一条鱼,平白吃了俺的蜥蜴干还想跑?好歹让你留条尾巴下来!”
腾格斯嘴里说着,一只手牢牢抓紧大鱼背鳍,另一只手还在握成拳头朝它脑袋猛擂。建文和七里、哈罗德都很开心,忙去抓住渔线,要帮腾格斯将大鱼拖上船。这大鱼游动得极快,大半截身子又在海里,可看身形足有丈许长,若是真的钓上来,足够五个人吃上好几天。
铜雀眯着眼仔细观看,越看越不对,突然他瞪圆双目惊呼起来:“这不是大鱼,是虎鲸!”
话音未落,只见那大鱼带着腾格斯猛地跃出水面,蹿出几尺高,可不是头带白斑的虎鲸?
“上帝,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哈罗德也认出是虎鲸,他放开渔线,在胸口画了个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