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埃蒂和罗兰行驶在土路上,他们曾沿着这条路到达作者的家所在的布里奇屯,他们遇到一辆橘黄色的卡车,车停靠在路边,车厢侧面用油漆写着“缅因中部电力维护”。不远处有个男人,戴着黄色安全帽、身穿显眼的黄色工作背心,正把一些可能威胁到低垂的电线的枝条砍下来。那时,埃蒂是否感觉到什么诸如集聚中的能量?可能是一次预兆吗?预感到波正冲下光束的路径、并冲着他们而来?后来他想到了这点,但也没法确定。上帝知道他陷入异感已久,那又为什么不可以有这种预感呢?有多少人能够和他们的创造者见面呢?好吧……斯蒂芬·金还没有创造出埃蒂·迪恩,在这个年轻人所在的世界里,合作城在布鲁克林、而非在布朗克斯,金还没有造出他来呢,不是在一九七七年,但埃蒂有某种强烈的确定感:金迟早都会这么做的。否则他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埃蒂下了车,走到电力卡车的前面,向汗流浃背、手握剪枝器的工人询问去龟背大道该怎么走,就在洛弗尔镇上。缅因中部电力公司的工人很热情地指了路,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今天真的要去洛弗尔,最好走93号公路。不少人还把那条路叫做沼泽路。”
这男人伸出一只手,对着埃蒂,又摇摇头,那模样就像是要先发制人的辩论者,尽管埃蒂自打提出那个问题之后只字未说。
“那条路有七公里长,我知道,而且坑坑洼洼,像鸡奸者那么讨人厌,可是你今天没办法通过东斯通翰姆。条子把它封锁了。还有政府大头头、本地庄稼汉、甚至还有牛津郡行政司法部。”
“你开玩笑吧。”埃蒂说。这看起来是个最保险的回应。
电力工冷冷地摇摇头,说:“好像没人确切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那儿有枪声——自动武器吧,可能是——还有爆炸。”他拍了拍挂在腰带上的步话机,那东西磨损得很厉害,上头还有不少锯木屑。“就今天下午,我甚至还听到一两次T打头的词儿。也不算稀奇啦。”
埃蒂根本不明白“T打头的词儿”是什么意思,但很清楚罗兰只想继续前进。他能够感受到枪侠脑子里的不耐烦;几乎都能够看到罗兰不耐烦地旋动手指,意思只有一个:我们走,我们走。
“我是在说恐怖主义①『注:“恐怖主义”就是T打头的词儿(terrorism)。』,”电力工说着,故意压低声音,“伙计,人们不相信这种狗屎事儿会发生在美国,可我倒有新闻能说给你听听,那事儿是会发生的。就算不是今天,迟早都会发生。会有人炸了自由女神像、要不就是帝国大厦,我就是这么想的——右翼啦、左翼啦,要不就是天杀的阿拉伯人。疯子太多太多了。”
埃蒂频频点头,就算他和一个十多年交情的老熟人点头也不会那么卖力,“你说得大概很对头。不管怎样,谢谢你的消息。”
“只不过是想有朝一日能救你一命。”当埃蒂打开约翰·卡伦的福特车驾驶座车门时,那人又说:“你是不是刚打了场硬仗,先生?你看起来像是被恶打了一顿,而且腿脚也跛了呢。”
埃蒂的确刚经历了恶战,没错;而且手臂被划了一道血口子、右小腿中了一枪。两处伤势都不算严重,在匆忙赶路的途中他几乎真的忘记自己受了伤。现在可好,它们都疼起来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他那时要打翻亚伦·深纽那个装满止痛药片的小瓶子呢?
他回答说:“是啊,所以我得去洛弗尔。有个家伙的狗咬了我。我和他得好好谈谈这档子事儿。”满口胡说八道,一点儿都不像是考虑周全的情节,但他又不是作家。那是金的分内事。无论怎样,这番谎话够圆滑了,足够让他赶在电力工东问西问之前回到卡伦的福特车里了,埃蒂自认为这小把戏还算管用。他利索地把车开走了。
“你知道怎么走了?”罗兰问。
“是啊。”
“很好。每件事情都被突然截断了,埃蒂。我们必须尽快赶到苏珊娜那里。杰克和卡拉汉神父也得如此。而且那个孩子就要出生了,不管那小东西是什么。有可能已经出生了。”
开出去,到了堪萨斯大路之后左转,电力工就是这么对埃蒂说的,(堪萨斯路就像在多萝西、托托和艾姆婶婶的故事②『注:萝西、托托和艾姆婶婶,都是《绿野仙踪》里的人物。』里那样,每样东西都在一瞬间断裂了),埃蒂左转了。这条路将带他们往北走。太阳光在他们的左侧,透过树丛射过来,将两车道的柏油马路彻底投入阴影。埃蒂几乎能明显地触摸到时间,时间从他的指缝间滑走,像是极其昂贵的布料滑爽得几乎难以抓牢。他把脚掌压在油门上,卡伦的银河车系老福特跑得气喘吁吁,还熄火了几次。埃蒂把速度拉到五十五,就保持这样的速度开下去。再快一点也不是不可以,但堪萨斯大路不仅弯道多,路面也维护得很差劲。
罗兰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了一张从笔记本里撕下的纸片,把它展开,现在正费神盯着看呢(虽然埃蒂很怀疑枪侠是否真能读懂这些文件;这世界的文字对他而言似乎总是状如天书)。在这张纸片的最上端,也就是在亚伦·深纽看来颤颤巍巍、却很容易读懂的手写体(以及凯文·塔尔至关重要的签名)之上,画着一只笑眯眯的卡通海狸,还有一行字:要命事规划。就算是话里有话,也是傻乎乎的双关语。
不要问我傻问题,我也不玩笨游戏,埃蒂心里想着,突然咧嘴笑起来。罗兰仍然抱有一种观点,埃蒂对此很确定,但也没什么好感,但事实就是:在单轨列车布莱因上,他们的生命就是被几句时机恰到好处的傻问题拯救了。埃蒂便想张口说出来:事实证明了,在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中,最最重要的文件——甚至比基本宪章、独立宣言、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都重要得多——竟然有一个傻乎乎的双关语页眉,那么罗兰该如何喜欢纽约大苹果呢?可是,他尚未开口,波浪袭来了。
2
他的脚掌从油门上滑下去了,这是个好兆头。如果还像刚才那样一直压在上面,他和罗兰两人肯定会受重伤,甚至死亡。当波浪袭来,要想操控约翰·卡伦的银河车系老福特车显然变得无比重要,以至于名列埃蒂·迪恩的优先级别列表中的其他事件统统被勾销了。那一瞬间,仿佛过山车慢慢爬升到第一个峰顶、迟疑了一秒……倾斜……俯冲……而你就猛然陷落,犹如夏日热风一般的空气扑面而来,胸口遭到强力压迫,而你的胃则落在你身后、飘荡在别的什么地方。
就在那个瞬间,埃蒂看到了在卡伦车里的每一样小东西,它们全都变得无拘无束,都在漂浮——烟斗里的灰、两支钢笔和一只从仪表板里飘出来的纸夹、埃蒂的首领;他明白了,他首领的灵伴,老好人埃蒂·迪恩。怪不得胃里翻江倒海!(他没有意识到,车子本身也在漂浮之中,已经被冲到了路边的一个汽车站旁,仿佛在一片看不见的大海中漂浮着的一艘小船,在高于地面五六英寸的高度来来回回、懒洋洋地倾斜摇摆。)
然后,三车道的乡村大路不见了。布里奇屯镇不见了。这个世界都不见了。隔界又出现了,时空转换时钟鸣般的啸叫、冲撞声令人深恶痛绝、恶心难忍,令他直想咬紧牙关并大声抗议……可就连牙齿也都消失了。
3
罗兰和埃蒂一模一样,清楚地感知到先是被抬起、接着被悬浮,就好像失去了地球重力。他也听到了钟鸣般的啸叫,感觉自己被高高举起、通过了一切存在之壁垒,但他明白:这不是真正的隔界——至少不像是他们以前经历过的那几次。这酷似范内所说的光潮,意思是:在风潮中升起、或是被波浪卷挟。只不过,风与潮的合并暗示着有灾害性的自然力,也就是说:不是“风”,而是龙卷风;不是“浪”,而是海啸。
独一无二的光束要和你交谈,饶舌鬼,范内的声音回放在他的思绪里——饶舌鬼,是范内给他取的绰号,颇有讽刺意味,因为斯蒂文·德鄯家的男孩总是紧抿嘴唇、惜字如金。这位柔弱、机敏的家庭教师一直到罗兰十一岁那年才不再使用这个绰号(可能是在柯特的坚持之下)。如果懂得聆听,你会做得很好。
我会好好聆听的,罗兰这样回答,接着狠狠地掉落下去。他感到窒息、失重、想吐。
敲钟声越来越响。接着,突然,他又开始漂浮,这一次却是在一间满是空床的房间上方。只需一眼他就能认出来、绝不会错:狼群把他们从卡拉劫来的孩子们带到了这里。在这个房间的另一头——
一只手攫住了他的胳膊,罗兰觉得在这种状态下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他朝左边看去,看到埃蒂就在他旁边,浑身赤裸地漂浮着。他们两人都是赤裸的,衣服留在了作家所在的世界。
罗兰已经看到了埃蒂的手指向的地方。在房间的尽头,两张床被推到了一起。一个白种女人躺在其中的一张床上。她的两条腿——也就是苏珊娜在他们穿过隔界造访纽约的时候所使用过的那双腿,对此罗兰毫不怀疑——劈开着。一个长着老鼠脑袋的女人——他也能肯定,这必是獭辛怪物中的一个——正弯着腰,在那双腿之间。
躺在白种女人身边的是黑皮肤女人,两腿仅到膝盖为止。不管是否赤裸着漂浮在空中,也不管恶心不恶心,不管是不是隔界,罗兰在他一生中见到任何人都没这么高兴过。埃蒂也深有同感。罗兰听到埃蒂在脑子里喜悦万分地叫出声来,便伸出手去制止这个比他年轻的朋友。他不得不让埃蒂保持安静,因为苏珊娜正看着他们,几乎已经肯定地看到了他们,倘若她开口和他们说话,他就需要听清楚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因为尽管言词会从苏珊娜的口中说出来,但那也非常可能是由光束说出来的;熊之言,或是龟之言。
两个女人都戴着金属头罩,拢在她们的头发上。一段钢制的管子连接着两个头罩。
有点像火神星大脑合并,埃蒂说,这一次也是“说”在他大脑的中心,他的思绪里满是这个念头,掩盖了所有别的想法。或者,也可能是——
安静!罗兰闯入埃蒂的大脑,打断他。安静,埃蒂,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一个穿着白外套的男人从盘子里抓起一对形状狰狞的镊子,把老鼠头的怪物女护士推到一边去。他弯下腰,在米阿的两腿间仔细探视,镊子则举在他的头顶。旁边还站着一个怪物,长着凶险恶毒的棕色鸟头,穿着一件T恤——用埃蒂和苏珊娜那个世界的词汇来说。
他会感觉到我们的,罗兰想。如果我们待的时间足够长,他肯定会感觉到我们的存在,提高警觉。
可是苏珊娜正看着他,钳住她的头罩夹子下面是一双流露着狂热的眼睛。明亮亮的,充满了理解。看着他们,是的,当真是。
她说出了一个词,罗兰则在难以言喻的瞬间、依靠足以信赖的完美直觉领悟到:那不是苏珊娜说的,而是米阿。当然,这也是光之语,那种力量也许有足够的感知力,因而明白它受到了多么严重的威胁,并企图保护它自己。
葜茨,这就是米阿说的字;他是在脑子里“听”到的,因为这是同命运的卡-泰特之间才有的情感交流;他也看到,当她仰视着他们漂浮着的方位时,这个字汇成无声的嘴形反映在她的唇上,就在这个瞬间,她的神情像是一个旁观者,远望着发生在别处、别时的什么事情。
鹰头怪物抬头看了一眼,可能是顺着她凝视的目光而上,也可能是因为拥有超自然的听觉而听到了敲钟声。然后,医生放低了钳子,猛力刺入米阿的长裙下。她厉声惨叫。苏珊娜也跟着她一起惨叫。这两种浑然一体的尖叫声像是一股能量,几乎能把罗兰实质上无形的肉身抛出去,抛得远远的,就仿佛蒲公英生长到高处,接着被十月里的一阵风带走了种子,枪侠只觉得自己猛烈地升腾而起,越飞越远,仅仅附着在这个字上,而失去和这个地点的一切联系。这同样带来一份鲜明的回忆,他躺在床上,母亲俯身靠着他。那时候,婴儿室里色彩丰富,他现在回想起来当然能明白:那只是他作为一个小男孩所能接受的一些颜色,是刚刚离开襁褓的小孩子们才能接受的颜色,是接纳了万事万物的颜色:带着无可质疑的困惑,带着不可言喻的假想,他认定那统统是魔法。
幼儿园的窗户是彩色玻璃,代表着彩虹,那是当然的啦。他想起母亲弯下腰亲近他,彩色玻璃透进来五颜六色的光彩,都映照在她的脸上,衣服连着的兜帽垂在后面,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睁大孩童才有的双眸,追索她脖颈上的每一道褶皱
(那统统是魔法)
还带着情人般的灵魂;他记得自己去思索,他该如何殷勤地讨好她,把她从父亲身边赢过来,如果她拥有他的话;又想他和母亲该会怎样结婚、怎么拥有属于他们的孩子、并永远幸福地生活在名叫“全盛光明”的童话王国里;还想着她是怎样吟着歌曲给他听,是佳碧艾拉·德鄯对着她的小男孩哼着歌曲,他睁着大眼睛,躺在枕头上庄严肃穆地向上看着她,小脸蛋上映满了游动着的五彩斑斓的光影,那是他漂泊的一生所拥有的颜色,她哼唱着一支轻快的小曲,歌词没什么意思,听起来就像是这样:
蜡烛包包,亲亲宝宝,
宝宝,带着你的草莓来这里。
阒茨,栖茨,葜茨
多带点来装满你的小篮子!
多带点来装满我的篮子,他在隔界中想着这句话,身体完全没有重量了,穿过黑暗和恐怖的敲钟声。这些词儿不是胡言乱语,而是古老的数字,有一次他问起来,她就是这样告诉他的。阒茨,栖茨,葜茨。
葜茨是十九,他想到了,当然了,这都是十九。接着,他和埃蒂再次回到光束里,一道高热般病态的橙色光线,而那里,还有杰克和卡拉汉。他甚至看到了奥伊站在杰克的左脚边,它的毛发竖起,吸着鼻子,露出一口利齿。
阒茨,栖茨,葜茨,罗兰仍思忖着,一边注视着他的儿子,那么纤弱瘦小的男孩,在迪克西匹格的餐室里面对数量众多的怪物。葜茨是十九。足够装满我的篮子。可是,什么篮子?这是什么意思?
4
布里奇屯镇的堪萨斯大路边,约翰·卡伦所有的十二年车龄的福特(行驶里程十万六千公里才刚算热了身,卡伦最喜欢这么对别人说)如今靠在马路牙子上,像个前后摇摆的秋千,慵懒晃荡着,先是前轮压下去,又再抬起来,于是,后车轮就能轻吻大地。车里的两个男人似乎不仅仅是失去了知觉,还恍如透明人一般,两人都像是倒在沉没的小船里的尸体,随着车厢的摇晃软绵绵地摇来晃去。他们身边还飘荡着丰富的残骸,任何一部被狠狠使用多年的老车里都可以找到的杂物:烟灰、钢笔、曲别针、这个世界里最老掉牙的花生米、后座上的一便士硬币、蹭在脚垫上的松针、甚至连某块脚垫都整个漂了起来。所有这些东西都在这个黑漆漆的封闭车体里,轻微地碰撞紧闭着的车门。
要是有人路过,肯定会被眼前的这番奇景惊得活像被雷劈中!——奇景中还包括那两个男人,两个很可能死了的人!——他们在车里漂浮的样子,活像是在太空舱里,所有用品都缓慢飘起。可是没有人此时真的路过此地。住在长湖这边的人们通常是越过整片湖面望向东斯通翰姆这边,他们甚至会认为湖水那一边根本没什么可看的。甚至连烟雾都几乎消散殆尽了。
车子懒懒地漂着,那里面,蓟犁的罗兰缓慢地升到了车厢顶,脖子蹭上了脏脏的天花板衬板,两条腿已经掠过了前座靠背,毫无生气地拖曳在身后。埃蒂一开始还陷在驾驶座里,身子被方向盘卡着,后来,随着车子漫无目的的摇晃,他也被巧妙地晃出来,现在他也在向上升,面容松弛凝滞,恍如在梦中。一道口水从他的嘴角溜出来,划出一道银色的流线,一串儿细小的泡泡,闪闪发着光,也在飘浮中,就在一侧结了血痂的脸颊近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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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知道,苏珊娜已经看到他了,还可能同时看到了埃蒂。所以她才会艰辛万分地吐出那个字眼。不过,杰克和卡拉汉却都没有看到他们。那孩子和神父已经进入了迪克西匹格,这个举动既是非常勇敢的、又是非常愚蠢的,餐馆里的状况吸光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这是在所难免的。
且不说那是不是有勇无谋之举,罗兰只觉得为杰克感到强烈的自豪。他看到那孩子在自己和卡拉汉之间建立了战友关系:始终保持的距离确保了以一当十的一对枪侠绝不可能被一发子弹同时杀死。两人都随时准备开火。卡拉汉一手握着杰克的枪……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样雕刻出来的东西。罗兰基本上能肯定:那是一种神器,带着小神的福佑。杰克则带着苏珊娜的欧丽莎,以及装盘子用的提袋,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是从什么地方重新拿回来的。
枪侠还特别注意到一个胖女人,说是“女人”,其实人类形体只在脖子以下。下巴上的肥肉一层又一层地叠着,戴在其上的面具早已毁坏得不成样了。罗兰看着面具下面的老鼠头,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要不是当时他的注意力还被别的太多事情牵引着——比如说男孩和神父在那一瞬间的一举一动,他应该会更迅速地明白过来。
比方说,卡拉汉面对的低等人中,有些大概是獭辛怪物,那种生物既不来自纯贞世界、也不存在于自然世界中,只能说是从两个世界之间的什么地方杂交而生的物种。他们显然不是罗兰所说的缓型突变异种,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完全是因为发生在过去的一些不明智的战争,以及多种多样灾害性的实验。不,他们可能是真正的獭辛,有时候也被认为是第三种人类、或叫坎-托阿;是的,罗兰应该早就知道这一点。现在,有多少獭辛正臣服在那所谓的血王的统领下?是有一些?还是很多很多?
抑或是,所有的獭辛?
如果最后一个答案才是正确的,罗兰便要预想到:通往塔的道路将会极其艰难。但是,凡事都往坏处想并不在枪侠的天性范围内,而且,在这个问题上,他那缺乏想象力的特点显然是一种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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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了他需要看到的。尽管坎-托阿——卡拉汉所认为的低等乡民——已经从每一个方向、每一个缝隙将杰克和卡拉汉团团围住(而且他们两人连看都没看到曾经看守着通往六十一号街大门的那两个怪物就站在他们身后),神父用神龟定住了他们,就好像杰克曾经使用他在空地上找到的钥匙定住别人、并让他们神思困迷。在一个柠檬黄鸟头人身的獭辛怪物的手边,放着一样貌似枪械的武器,但他怎么使劲也抓不起它。
还有另一个问题,罗兰训练有素的眼睛能够一眼洞穿每一个陷阱、每一种可能存在的埋伏,此刻那双眼睛一下子就盯上了另一个问题所在。他看到了墙上那幅亵渎神明的挂毯,拙劣地模仿了“艾尔德最后的欢聚”,他甚至在挂毯被掀开前的几秒钟就彻底明白了它的重要性。还有气味:不止是鲜肉、而且是人类的鲜肉。要是他还有时间去思考一下的话,这一点,他也理应早一点明白;可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生活不允许他有思索的余地。在卡拉的日子像是小说情节,生活像是被诅咒的事无休止的叠加。
不过现在一切都明了了,不是吗?低等人可能就是獭辛;孩童眼中的食人妖魔,假使他们真这样幻想的话。至于那些躲在挂毯后面的家伙,卡拉汉认为是第一型吸血鬼,而罗兰则认得他们:那就是长老,也许是很久以前的纯贞世界衰退后遗留下来的最可怕、最强大的幸存者。就当这些獭辛怪物别无他法地站在原地、眼巴巴地呆望着卡拉汉手里的神器时,长老们却压根儿不会浪费时间朝那小玩意儿瞥一眼。
现在,小虫子们哗啦哗啦地从桌子下面涌现出来。这种东西罗兰以前也见识过,所以虽然对于挂毯后藏匿着什么他仍然有所存疑,但虫子的出现就让他确认无疑了。那都是寄生虫,吸血虫,随军小贩——长老们的跳蚤。也许貉獭的在场会让它们显得不那么有杀伤力,但当你观察到这些小畜生竟有如此之多时,显而易见,长老们也就很近很近了。
奥伊对着虫子们展开攻势,此时,蓟犁的罗兰做出了他惟一能想到的决定:游下去,潜入卡拉汉。
进入卡拉汉。
7
神父,我在这儿。
是,罗兰,怎么——
没时间了。让他离开这里。你必须这么做。趁着还有时机,让他脱身!
8
卡拉汉的确这么做了。当然,男孩并不想走。罗兰透过神父的双眼看着他,带着苦涩的心情想到:我本该教会他更善于背叛。虽然所有的神明都知道,我已经尽我所能做到最好了。
“能走时你就走。”卡拉汉说,竭力想表现出镇定。“只要你可以,就去追上她。这是首领对你的指令。这也是白界的意愿。”
这句话本该可以打动他,但却没有,他仍在争辩——众神啊,他差不多要和埃蒂一样坏了!——罗兰已经没法再等下去了。
神父,让我来。
罗兰没等卡拉汉回复就直接插手了。他已经能感到波浪,那光潮,要震回去了。而长老们随时都可能赶到。
“快走!杰克!”罗兰大声喊出来,用了神父的嘴巴和声带,就好像用了一个扩音器。如果他想过一个人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很可能彻底迷失了自己,但凡事思忖也不是罗兰的行事方式。他很高兴地看到少年的双眼瞪得大大的。“你眼前有这样一个机会,你就必须抓牢它!去把她找回来!我以首领的名义命令你!”
随后,就像在医院病房里飘离苏珊娜那样,他再次感到自己被抛上去,身子毫无重量可言,像一截蛛网或是一棵蒲公英球一般被吹出了卡拉汉的头脑和身体。在那个霎那,他使劲地想把自己拽回去,如同一个游泳的人和湍急的河流奋力顶撞、只想搏出一小段距离让自己上岸,但一切只是徒劳。
罗兰!那是埃蒂的声音,听来惊惶失措。基督啊,罗兰,以上帝的名义我问你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儿?
挂毯被扯到了一边。冲杀出来的都是古代怪兽般的生物,魔鬼似的面孔上凸起尖利的利齿,大嘴前努着咧出又大又长、粗得像枪侠手腕的毒牙,脸颊上深纹纵横、硬毛茬茬,还挂着鲜血和碎肉。
可那男孩——众神啊,哦,众神啊——竟然还留在那里!
“他们会先杀了奥伊!”卡拉汉大声喊叫,只有罗兰知道那不是卡拉汉的喊叫。他相信那是埃蒂,就像他罗兰所做的那样,借用了卡拉汉的声音。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埃蒂要么碰到了更平缓的水流、要么找到了更强的力量。那足以让埃蒂在罗兰被吹跑之后进入卡拉汉。“他们会在你眼皮底下杀了它,再喝它的血!”
总算有用了。男孩转过身跑了,奥伊也跟在他身旁奔跑。他直接从鸟头獭辛的面前穿过去、再从两个低等家伙之间跑过去,但没有谁企图去截他。他们还在呆望着卡拉汉手掌中的神龟,都没从催眠态中醒过来。
长老们丝毫没有留意飞奔而去的男孩,罗兰清楚地感知到他们不会去留意杰克。从卡拉汉神父的故事里,他得知曾有一个长老到过耶路撒冷地,也就是卡拉汉身为牧师传教的地方。这个神父经历了那次事件,并活了下来——对于那些丢失了武器和神器神力、再面对如此恐怖的魔鬼的人们来说,这绝非普通的幸存——但在那个东西放走卡拉汉之前,曾逼迫他喝下了它腐败的鲜血。对这些长老来说,他就是带着标记的人。
卡拉汉对着他们,伸出了十字架神器,但罗兰还来不及多看一眼,就被完全掀回了黑暗中。钟鸣般的啸叫又开始了,恶劣到极点的敲钟声差一点就把他逼疯了。他听到埃蒂的呼喊,很微弱,不晓得在哪里。罗兰在黑暗中伸出手想摸到他,一会儿抚到了埃蒂的胳膊,一会儿又什么都触不到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找到了埃蒂的手,这下才抓紧了不放。他们一圈又一圈地翻滚着,紧紧地抓牢对方,使尽全身气力就为了不再分开,满心祈祷着:千万别在这无门无缝的黑暗中、在世界与世界之间的混沌交界处彻底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