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看吧,请接受我的恳求,好好看看吧,这是美国所剩无几的最美丽的风景地之一。
我将带你去观赏缅因州西部的一条乡村土路,沿着山脊的曲线,周围树木繁盛极了,小路的南北两端与七号街汇合,并各自延伸了两英里左右。就在这条山脊以西,有一片深绿色的波光摇曳,如同珠宝挂坠般点缀在这片风景中。就在山下——有如挂坠中的宝石——便是奇嘉湖。和所有山区湖泊一样,奇嘉湖在一日之内就有五六种不同的景致,因为此处的气候太有戏剧性了;你可以说这样多变的天气大抵是疯了、而又精准无比。当地人会非常高兴地告诉你:在地球上的这个区域,八月天也会飘雪(应该是在一九四八年),还有一次下雪天竟然巧合了荣耀的国庆日(一九五九年)。他们还会更加兴致勃勃地告诉你:在一九七一年一月,有一场厉害的龙卷风冲上奇嘉湖冰封的湖面,吸起纷飞雪花,制造了一场急旋而上的迷你大风雪,风柱里还卷着一枚噼啪作响的闪雷。实在很难想象这种狂暴的气候吧,但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尽可以去找盖瑞·巴克;他保留着好多照片可以证明此事。
今天,湖底的颜色比往日里更深黑几分,倒是有点儿不同寻常,不仅反照出天边聚拢一团的雷暴云,也强化了它们所携带的气氛。空中的云层里时不时有几条闪电撕裂出明亮的刺痕,同时,如黑曜石玻璃般的湖水里也有一条条的银光闪动着碎影。乌云密集的天空里,隆隆的雷声从西到东地滚动着,像是天上有许多石轱辘的马车疾驶下来。周围的松柏、橡树、白桦,所有的树木都纹丝不动,整个世界仿佛屏气凝神,悄无声息。所有的影子都消失了。连鸟都保持寂静。天空中似乎又有一辆巨型车马庄严地隆隆而过,在它发出的诸如“醒吧——听啊!”这样的低吼中,我们听到了汽车引擎声。不消一会儿,约翰·卡伦那辆风尘仆仆的福特牌银河系老轿车就将出现,埃蒂·迪恩焦虑不堪的脸孔则出现在方向盘后面,车前灯照亮了过早聚拢起的黑暗。
2
埃蒂开了口,问罗兰他们还要走多远,其实,他显然是知道的。有一块路牌用粗黑体的“1”标明了龟背大道的南端,在他们左边有通向湖边的车道,每一条车道口都有同样的指示牌,以数字依次排列下去。他们不经意地看了看从树叶间露出的湖面,但还看不到房舍,因为所有房子都聚集在斜坡下,现在还不在视野内。埃蒂大口呼吸着,简直像是在品尝新鲜的空气以及车辆的废气,还连连拍弄后脖颈的头发,想确保根根头发都能精神抖擞地站起来。明明知道这样做不会缓解紧张。他始终感到一股迷惑人心的振奋,那兴奋刺激了太阳神经丛,如同加压的电流,并以腹部为中心向全身蔓延,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兴奋而紧张。当然,是因为暴风雨;他刚好是能以神经感知暴风雨即将袭来的那类人。但从来没有哪次暴风雨的前兆像现在这般强烈。
不只是暴风雨那么简单,你很清楚这一点。
不,当然不是。但他也萌生了另外的念头:最好那些狂野的高压闪电能激活他和苏珊娜之间的联络,随便以怎样的方式都好。意念连接的信号时有时无,就像是夜晚听收音机里来自遥远国度的声音,但自从他们遇到了
(罗德里克之子,已被损弃、已迷途的你)
伽凡的谢纹,信号就变得稍微强一点。他猜想,因为整个缅因州是稀薄地带,因而和别的世界更接近。他们的卡-泰特也在彼此靠拢,又将团聚。因为杰克和苏珊娜在一起,并且此时两人都似乎很安全,在他们和追兵之间有一扇坚实的门。不过,前路等待他俩的还有别的事儿——甚至苏珊娜也不想谈论那件事儿,或许也没办法讲清楚。即便如此,埃蒂还是感知到了她对那件事的极度恐惧,她是那么害怕那东西会回来,他认为自己能猜到原因:米阿的婴孩。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曾经是苏珊娜的孩子,但其中的纠葛和过渡他并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一个全副武装的女人会恐惧刚出生的婴儿呢?埃蒂不明白,但他能确定的是:如果她害怕,就必定有充足的理由。
他们经过了一块标明“芬恩11”的牌子,又过了一块“以色列12”的牌子。沿着蜿蜒的小路又转了个小弯,埃蒂突然踩了刹车,轿车遏制着前冲的惯性急停下来。停在“贝克哈特13”号牌子下的福特牌敞篷小货车分外眼熟,那个若无其事地靠在生锈的车前横档上的男人则更眼熟,他下身着翻裤边的牛仔裤,上身一件格子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纽扣一路系到顶,死掐着刮得干干净净的双下巴。他还戴了一顶波士顿红袜队的棒球帽,帽檐稍微倾向一边,一副“伙计,我早就瞄到你啦”的表情。他叼着个烟斗,青蓝色的烟气幽幽升腾,在暴风雨到来前的凝滞空气中像是悬吊在空中的蓝线,围绕着他那张棱角分明、好脾气的脸。
埃蒂清楚地瞧见了自己加了高压电的紧张神经,也明白自己下意识地露出了微笑,那种在一个奇怪的场合——比方说:埃及金字塔啦、丹吉尔①『注:丹吉尔,摩洛哥北部港市。』市场啦、福摩萨②『注:福摩萨,这是个已经被废弃的词汇,原是十六世纪葡萄牙殖民主义者对中国台湾省的称呼。』海湾上的某个小岛啦、或是一九七七年夏日黄昏一场雷电暴雨来临前的洛弗尔镇上的龟背大道——撞上多年未见的老友时会露出的笑容。老样子,高个子,丑八怪,还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奇迹总不会消失。
他们都下了车,走向约翰·卡伦。罗兰抬起一只拳头放在前额上,略微屈了屈膝。“你好,约翰!我看你别来无恙。”
“嗯哼,你也不错呀,”约翰·卡伦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说着,还撇手敬了美式军礼,压在眉骨之上、帽檐之下的手掌利落地一甩。然后,用下巴点了点埃蒂,“小伙子。”
“祝天长,夜爽。”埃蒂说,手背也在眉头处碰一下。他不是来自这个世界,不再是了,索性抛去虚假的借口对他而言已是种安慰。
“有好多话得好好聊呢,”约翰接着说,“我比你们早到。我估摸着也能赢你们。”
罗兰看看两边的树丛,小路尽头的天际淤积着越来越深的黑暗。“我觉得这地方不那么……”语调里的疑惑毫无遮掩。
“可不,这儿不是你想要的终点站,”约翰应声回答,松开烟斗嘴,喷出一口青烟,“我过来的时候路过了你们的终点站,所以我得跟你们讲:如果你们打算谈交易,最好是在这里谈好,别去那儿谈。你们一旦到了那里,啥也干不成,只会呵欠连天。我跟你们说啊,我可从来没见过那种场面。”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闪现出小孩子第一次捉到萤火虫般的狡黠神色,埃蒂看出来他很当真。
“为什么?”他赶忙问道,“那里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有时空闯客?要不就是一扇门?”闪念猛然袭来……紧紧攫住他的心。“那里就有一扇门,是不是?而且门还是开着的!”
约翰开始摇头,又似乎重新思量了一下。“可能是个门,”最后这个名词被严重地抻拉拖延,好像什么贵重的奢侈品不得不被说出口,又像是过了艰难乏累的一整天之后发出的长吁长叹:姆姆——门。“看上去并不像是门,但是……嗯哼。可能是吧。在那片光下的什么地方?”他试图找到精准的描述,“嗯哼。但是我认为你们这些大男孩想要谈生意的话,要是走进卡兰之笑,就压根儿谈不了生意啦;你们就光傻站着,傻得下巴都掉了。”卡伦不再摇头了,而是大笑起来。“我,我也准保一样!”
“卡兰之笑是什么?”埃蒂问。
约翰耸耸肩,“很多拥有湖景房产的人会给自家的房子取名字。我想那是因为买那些房子花了他们不少钱,他们想赚点回来。不管怎么说吧,卡兰的房子现在空着没人住。有一家姓麦克库力的人拥有那房子的产权,但是已经挂牌出售了。他们最近走霉运了。那家伙中风了,而他老婆……”他做了一个饼子倒翻的手势。
埃蒂点点头。寻塔路上有太多事情他弄不明白,但好歹也有些事情他不用开口问就一清二楚。显然约翰·卡伦观察发现:在这个世界的这个地区,时空闯客活动的核心点就在龟背大道里的卡兰之笑。而且他们只要到了那里,就会发现通往那栋湖景房的车道号码必定是19。
他抬头看看天,风暴云团笃定地沉积在奇嘉湖的西边。也正是白山以西——那是迪斯寇迪亚之所在,那个世界距离这里不远——同时,也是沿着光束的路径移动。
总是沿着光束的路径。
“你有什么好主意,约翰?”罗兰问道。
卡伦冲着“贝克哈特”的牌子点了点头。“从五十年代后期开始,我就负责照管迪克·贝克哈特的房子。非常不错的人。现在他人在华—斯—顿,和卡特行政官谈事儿去了。”卡——特①『注:原文中卡特(Carter)的发音近似“卡-泰特”,因而在埃蒂和罗兰听来很容易被误解,此处用变体表示听者又一惊一乍了。』。“我有钥匙。我想,说不定我们应该去他那里。屋子里暖和又干燥,从这里走过去只有几步路,而且我认为这附近也找不出第二家可以落脚的地方了。你们俩可以对着我讲故事,我可以好好听故事——这事儿我可算是最拿手了——然后我们再上去看看卡拉家。我……唔……真的从没……”他又使劲摇摇头,拿出叼在嘴里的烟斗,带着完全不加掩饰的惊喜看着他们。“我从来没有看过那种节拍,我跟你说啊。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看。”
“走吧。”罗兰说,“我们都坐你的机动轿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没问题。”约翰说着,转身走向驾驶室。
3
迪克·贝克哈特的小别墅在山下一英里处,松木建筑,温馨宜人。起居室里有一个壁炉,地板上铺着手工编织地毯。西向墙壁索性是一整面玻璃,从这头到那头,埃蒂不得不在落地窗前站上一会儿,尽管背负着紧迫使命,还是免不了观望一下外面的景致。湖水的颜色俨如死气沉沉的黑檀木,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看了让人害怕——怎么看怎么像僵尸的眼睛,他心里暗想,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联想。他总觉得,等会儿狂风吹过(只要雨一下,肯定会起风的),湖面上白花花的泡沫飞卷而起,看着湖水应该就会容易些。就不会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湖底盯着你看。
约翰·卡伦坐在迪克·贝克哈特抛光松木制的书桌前,摘下棒球帽,握在右手里。他一脸严峻地看着罗兰和埃蒂。“我们相识实在不能算有很长时间,就此而言,我们互相之间也算交往不浅啰,”他说,“你们是不是也这样觉得?”
他们都点头。埃蒂还在心里期待外面能有大风呼啸而起,但是这个世界好像完全屏住了呼吸一般。他很愿意和谁打个赌:待会儿一旦起风了,必定是场吓坏人的大风暴。
“在军队里人们就是用这种方式结交朋友的,”约翰接着说,“在战争年代。”军——墩。还有战——昂——阵,这些词儿都是标准的美国佬吞字腔。“我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筹码下完,事情就该那么办。”
“是的,”罗兰应声说道,“在我们那里,有一个差不多的说法:炮火之下更紧密。”
“是吗?!我知道现在你们有话对我讲,但你们开讲之前,有一件事情我得先跟你们说说。要是这个段子不能让你们乐翻天,我就笑着去和母猪亲嘴儿。”
“什么事?”埃蒂问。
“本郡治安长官艾东·罗伊斯特去沃本巡逻时逮捕了四个家伙,就在几个小时前。事情看起来像是这样:他们想鬼鬼祟祟地绕过警方在一片林子里设下的路障,要去处理他们自个儿的麻烦事儿。”约翰把烟嘴儿塞到嘴里,从衬衫前胸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火柴,拇指抵在火柴棍上。但是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擦亮火柴,只是那么拿在手里。“他们想偷偷溜出去的原因好像是他们携带了一大批枪支弹药。”当——药。“机关枪,手榴弹,还有一些他们叫做C-4的玩意儿。他们当中有个人,我相信你们提到过这个名字——杰克·安多里尼?”说完,他才擦亮了钻石蓝头火柴。
埃蒂倒头靠在贝克哈特先生一尘不染的豪华沙发按摩椅上,仰头冲着天花板,像是对着天幕椽爆发出一阵大笑。就在他咯咯笑不停的时候,罗兰则在一旁重新想到:这世上恐怕没人会像埃蒂·迪恩这样狂笑了。至少在库斯伯特·奥古特消失在旷地之后,就不再有了。“英俊小生杰克·安多里尼,坐在缅因州的乡村拘留所里!”埃蒂边笑边说,“让我在糖里打个滚儿,就能把我当作他妈的果冻甜甜圈!真希望我哥哥亨利能活着亲眼看到这事儿。”
就在这时,埃蒂突然想到,此时此刻亨利大概真的还活着——总之,就算作别的版本的亨利好了。想象一下吧,迪恩兄弟俩就在这个世界里生龙活虎。
“啊哈,我就想这事儿能把你逗乐。”约翰说着,把迅速烧黑的火柴头上颤巍巍的火苗伸进烟斗里。显然,他自己也被逗乐了。他咧着嘴笑得太厉害,连点烟都点不好。
“哦亲爱的亲爱的,”埃蒂说着,抹掉笑出来的眼泪,“这能让我乐一整天。差不多都能乐上一整年啦。”
“我还有别的事儿可以说呢。”约翰又说,“但是现在暂且放下不谈。”烟斗总算成功地点燃了,他满足地把它拿在手里,眼神在两个陌生人之间转来转去,这两个流浪汉是他早先认识的。他们的命运已经和他自己的纠缠不清了,不管他们比以前更好或更坏、更穷或更富。“眼下我想听听你们的事儿。还有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约翰,请问贵庚?”罗兰问他。
“还没老到没了精气神儿,”约翰答道,口气有点冷淡,“好伙计,你自己呢?有多少次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罗兰朝他一笑——那种笑是在说“说到点子上了,现在我们该换个话题”。于是,罗兰接着说:“埃蒂会把我们两个的经历都说一遍。”从布里奇屯镇开车过来的一路上,他们已经这样说好了。“我自己的故事,说来话长了。”
“你这样觉得?”约翰问。
“的确如此。”罗兰接着说,“就让埃蒂告诉你他经历的事情吧,只要时间允许,有多少就说多少,然后我们会告诉你我们需要你做什么,然后么,如果你同意,他会给你一样东西,让你带给一个名叫莫斯·卡佛的男人……我也会给你一样东西。”
约翰·卡伦听了这话想了想,随后点了头。他转向了埃蒂。
埃蒂作了一次深呼吸。“首先你应该知道的是:我是在一架飞机上遇到这哥们的,从巴拿马拿骚飞往纽约肯尼迪机场。那时候我吸毒成瘾,我哥哥也吸。当时我身上正带着一大包卡洛因。”
“孩子,这事儿发生在什么时候?”约翰·卡伦问。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
他们看到卡伦露出惊讶的神情,但看不出有一丝不信任。“你果然来自未来!天哪!”他的身子探向前,穿过一团好闻的青烟,“孩子,把你的故事告诉我。而且,一个词儿都不要拉下!”
4
埃蒂花了一个半小时才说完——为了说得简洁些,他的确拉下了一些情节。他终于说完时,湖面上已一片漆黑,夜晚过早降临了。同样,暴雨云层依然一副威慑的模样,却既没有散开、又没有爆发风雨。雷声时不时地在迪克·贝克哈特的别墅上空闷声翻滚,偶尔也会炸响,把他们惊得一跳。一道闪电笔直地刺入窄小的湖面,瞬间照亮整个湖面那精美的浓紫珠光色。还起过一阵风,吹得树叶急速翻飞,埃蒂就想:要来啦,显然现在是要来了,可是风过后一切照旧,暴风雨还是没有来。但也没有离去,就那么怪异地悬置在空中,如同一把剑被最细的线吊在头顶,让他联想到苏珊娜那长时间的怪异孕期现在终于终结了。七点钟左右,突然断电了,约翰在厨房橱柜里找了一圈,想翻出一些蜡烛,那时候刚好埃蒂说到——河岔口的老人,剌德城里的疯子,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惊恐万状的人们,就是在那里,他们遇到了一个昔日的神父,活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约翰把蜡烛放在书桌上,还拿来了一些饼干、干奶酪,还有一瓶红色奇格冰茶饮。埃蒂说完他们如何拜访了斯蒂芬·金,说了枪侠如何施展了催眠术让作家忘却他们的出现,又说了和他们的朋友苏珊娜短暂的相遇,最后怎么给约翰·卡伦打了电话,正如罗兰所说,他们在世界的这个地区别无他人可联系。埃蒂说完,陷入了沉默,罗兰还说了来龟背大道的途中遇到了伽凡的谢纹。他把那个曾给伽凡看过的银十字架放在了桌上,挨着放奶酪的小碟子,约翰用粗粗的大拇指挑起了这条链子。
接着,有很长一段沉默。
直到埃蒂实在忍不住了,问卡伦到底信到什么程度。
“全都信。”约翰毫不犹豫地回答,“你们要去纽约照料那朵玫瑰吧,是不是?”
“是的。”罗兰答。
“因为只有那样才能保证那条光束安全,其余的很多通道都已经断裂了,你们所说的那种心灵感应术、时空闯客们打断了联结。”
埃蒂惊讶地发现,卡伦竟如此轻松而快速地领会了他们的意图,但也许这种事情是没道理可讲的。眼睛雪亮,自然看清一切,苏珊娜可能会这样评说。卡伦就像是剌德的老人们说的“一点就通的人”。
“是的,你说得没错。”罗兰回答。
“玫瑰在照管那条光束。斯蒂芬·金负责管好另一条光束。至少你们是这样想的。”
埃蒂也说:“他得负担照看的责任,约翰——抛开别的不说,他有好多恶心人的习惯——但是一旦我们离开了一九七七的世界,就再也回不来了,也不能再检验他是怎么做的了。”
“金不存在于别的世界里吗?”约翰问。
“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不。”罗兰说。
“就算他存在于别的世界,”埃蒂插话,“他在那些世界里干什么都与此无关。这里才是最关键的世界。就是这个世界,罗兰也来自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是孪生的。”
他看了看罗兰,想征得他的同意。罗兰也就点点头,点燃了约翰刚才递给他的香烟。
“我倒是可以留意一下斯蒂芬·金,”约翰说,“他也不需要知道我在观察他。当然,前提是,如果我去纽约办完你们那档子事儿之后还能够再回来。我已经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从牛仔裤后袋里抽出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绿色封面上写着“草地备忘录”。他一口气翻过去很多页,才找到一页空白的,又从衬衫口袋里不可思议地抽出一支铅笔来,舔了舔笔尖(埃蒂好不容易忍住了一阵寒战),随后便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俩,好像第一天坐进高中教室的新学生。
“亲爱的孩子们,就现在吧,”他说,“为什么不把剩下的故事都告诉你们的约翰叔叔呢?”
5
这一次主要是罗兰在讲述,虽然他要说的没有埃蒂那么多,但仍耗去了半个小时,因为他叙述得极其谨慎,还时不时扭头求助地看着埃蒂,为了能找到恰当的词汇。埃蒂早已见识过来自蓟犁的“杀手罗兰”和“外交官罗兰”,但这却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罗兰的使者身份,那意味着字斟句酌,精于表达。窗外,暴风雨仍不肯爆发,更不愿远离。
最后,枪侠往椅背上一靠。暖黄的烛光里,他的面容既有古意,又呈现出某种难以言喻的优美。看着看着,埃蒂头一回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罗兰的病况甚至可能比罗莎丽塔·穆诺兹曾说的“灼拧痛”更糟,他瘦了很多,眼窝下深深的黑眼圈秘而不宣地透露了病情。他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红茶,又问道:“你能明白我所说的这些事情吗?”
“嗯哼。”别无他言。
“确定无疑?”罗兰追问了一下,“真的没有疑问?”
“我觉得没有。”
“那么,把事情重复一遍给我们听。”
约翰松散潦草的字记满了两页纸。现在他正来回翻看着,独自一人对着字里行间的涵义频频点头。然后又兀自咕哝了一句,把小笔记本塞回了牛仔裤后袋。他可能是个乡巴佬,但一点儿都不笨,埃蒂也在揣测,能碰到他也绝对不止是运气;是卡安排了这一切。
“去纽约,”约翰开口了,“找到名叫亚伦·深纽的家伙。把他身边的伙计们都支走。再说服深纽去空地照料玫瑰,让他明白这是世上头等重要的大事。”
“基本上都说到点子上了。”埃蒂说。
约翰只是点了点头,似乎表示那无可厚非。他接过那张页眉上露出卡通海狸图案的便条,塞进自己肥大的钱包里。对于埃蒂·迪恩来说,自从他被找不到的门吸进了东斯通翰姆之后,将这张交易凭证亲手交给别人竟然成了最艰难的决定,他差一点就要趁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消失在老管家皱巴巴的巴克斯牌老钱包前一把夺回来。他想,现在他终于明白凯文·塔尔的感受了。
“因为你们这两个孩子现在拥有那片地,玫瑰就是你们的。”约翰说。
“现在是泰特公司拥有玫瑰,”埃蒂说,“而且你即将成为这个公司的执行副总裁。”
约翰·卡伦似乎对这个新头衔毫不惊讶。他说,“深纽应该起草公司合并的文书,并且确保泰特公司的合法性。然后我们就去拜访这个叫莫斯·卡佛的人,再确保他也入伙。这估计是最困难的一步——”困——步“——但是我们会全力以赴的。”
“把姑母的十字架戴在脖子上。”罗兰则说,“等你见到卡佛先生的时候,把十字架给他看。这样你能省下不少口舌。但是首先你必须吹口气,像这样——”
他们从布里奇屯镇驱车过来时,罗兰曾问过埃蒂,是否能想出什么秘密——不管是微不足道的暗语还是了不起的秘闻——只要是苏珊娜和她祖父都可能知道的事情。事实上,埃蒂确实知道这么个小秘密,但现在他听到苏珊娜的声音从放在迪克·贝克哈特的松木书桌上的十字架里传出来仍十分惊讶。
她的声音在说:“我们把皮姆西埋在了苹果树下,这样他就能看到春天百花盛开。莫斯叔叔还叫我不要再哭了,因为上帝会认为为哀悼一只小宠物而花太多时间……”
就从这里开始,声音越来越轻微,从轻声嘀咕终于变成了寂静无声。但是埃蒂还记得,所以他现在接着讲下去:“……‘花太多时间是种罪过。’她说莫斯叔叔对她说,她可以偶尔去皮姆西的墓前待一会儿,轻轻说句‘在天堂要高高兴兴的’,但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因为牧师们不太会赞同让动物们上天堂。她保守了这个秘密,除了我之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埃蒂,也许想起了深夜交欢后的私语,痛苦地微笑了。
约翰·卡伦看着这条十字架项链,又抬头看了看罗兰,双眼瞪得大大的,“这是什么?类似于录音机吗?就是吧,是不是?”
“这是个神器。”罗兰耐心地解释说,“要是卡佛的表现如同埃蒂说的‘死硬派’的话,它能帮助你和他打交道。”枪侠微微一笑。死硬派是他喜欢的一个词儿。是他能领会的。“戴上吧。”
但卡伦并没有拿起项链套上脖子,至少是没有立刻动手。自从这老首领和他们打成一片之后——也包括他们在杂货店经历枪林弹雨那时候——他第一次表现出心神不安的样子。“这是魔法吗?”他问。
罗兰有点不耐烦地耸耸肩,似乎在告诉约翰:在眼下这种情况里,魔法一词实在形同虚设,他只是简单地重复了一句:“戴上吧。”
约翰·卡伦谨慎地拿起了项链,好像他认为泰力莎姑妈的十字架随时都可能发出红光、再给他留下严重的灼伤。他低下头去凑近项链(那一刻他长长的美国佬脸孔挤出了一个地道的双下巴),最后,将十字架隐入衬衫领口里。
“天哪。”他又咕哝了一句,这一次语气十分柔和。
6
意识到他现在又能像刚才那样说话了,埃蒂·迪恩说:“把剩下的课程也复习一下,东斯通翰姆的约翰,要说对哦。”
这天早上起床时,卡伦不过是个乡间别墅看管员,这世上无数无人多看一眼的无名小卒之一。可这天晚上上床睡觉时,他就可能成了世界上最最要紧的人物之一,货真价实的地球王子。要是他为此有所恐惧,那可一点儿都没有表现出来。也许他还没来得及领会个中要义。
但是埃蒂不信。这是卡送来的人,塞到了他们前进的路上,而且他又机灵又大胆。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不是埃蒂,而是沃特(或是弗莱格,有时候沃特会这样称呼自己),他相信约翰就会吓得浑身发抖了。
“好吧,”约翰接了他的话茬,“对你们来说谁经营公司其实无关紧要,但你们想要泰特吞并霍姆斯,因为从现在开始霍姆斯干的活儿就不再是制造牙膏、也不再卖假牙,虽然表面看上去的确是那么回事儿。”
“而且——”
埃蒂没往下说。约翰伸出一只粗糙大手阻止了他。埃蒂试想那只手里应该拿一只得克萨斯工具厂出品的计算器,结果发现这种想象简直轻而易举。真够怪的。
“给我个机会,年轻人,我会答对的。”
埃蒂坐回了椅子里,在嘴唇上做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
“保证玫瑰安全,这是第一位的。保证作家安全,这是第二位的。但除此之外,我和深纽、还有这个叫卡佛的家伙应该创建全世界最具权势的大公司。我们会做房地产生意,和那个谁合作……那个谁来着……”他从后袋里抽出绿皮笔记本,快速地看了几眼,又合上本子。“我们会和‘软件开发商们’合作,且不管他们是什么啦,因为总之他们将会是下一股科技风潮。我们应该牢记这三个名字。”他轻快利落地说出来,“微软。微芯片。英特尔。且不管我们会扩展到多大规模——或是多快——我们真正要执行的三个工作是不变的:保护玫瑰,保护斯蒂芬·金,逮着机会就好好整整另两个公司,一个叫索姆布拉,另一个叫……”这次,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另一个叫北方中央电子。索姆布拉主要致力于地产,根据你们说的来看是这样。中央电子……呃,科学和装置,这个即便对我来说都是再明显不过的了。要是索姆布拉想要一块土地,泰特就要抢先下手。要是北方中央电子想要一份专利许可,我们也试试先抢到手,至少也要搅搅局。如果抢不到手,宁可扔给第三方。”
埃蒂赞同地点着头。最后那些话不是他告诉约翰的,而是老家伙自己得出的结论。
“我们是三个没牙的火枪手,我们应该使出浑身解数,不管他们要什么,就是不让他们得手,用下流手段和上流手段都没问题。肮脏交易显然是被允许的。”约翰嘿嘿一笑,“我从来没上过哈佛商学院”——哈—方—善学院——“但我也能踢踢别人的裤裆,和别人一样。”
“好的。”罗兰说。他站了起来。“我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我们——”
埃蒂拦住了他。当然,他也急不可耐想见到苏珊娜和杰克;迫切地想把心爱的人揽在怀里,吻遍她的脸。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东路,想来竟恍如隔世。但是他无法像罗兰那样说走就走,罗兰这一辈子都在要别人顺从听命,也总是和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结成生死同盟。但在埃蒂看来,迪克·贝克哈特家书桌对面的男子不是另一个工具,而是独立意识充分的地道美国人,他意志坚强,也精明得很……但对于他们提出的任务,他似乎显得太老了点。提到老,那亚伦·深纽也好不到哪里去,难道还得叫他化学小子?
“我的朋友想要动身了,我也是。”埃蒂说着,“我们还有长路要赶。”
“我知道。都写在你脸上了,孩子。像伤疤一样。”
埃蒂一下子便对这种讲法着了迷,责任和卡留下了痕迹,装点了一只眼睛,又让另一只看似毁了容。窗外,雷声霹雳,闪电犀利。
“但你为什么要答应做这件事呢?”埃蒂问,“我必须明白这一点。为什么你可以接受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交付的使命?”
约翰思索了片刻。他的手指在十字架上轻轻抚摸,在某个无法被忘却的小镇上,一个老妇人把它给了罗兰。他刚刚戴上了这条项链,还会一直戴着它,直到他死于一九八九年。他抚摸着它,数年之后当他思索一个重要决策时(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决策当属泰特公司和IBM的合营,因为IBM表现出极想和北方中央电子公司做大生意的意愿)、或是预谋一些隐秘行动时(比方说,就在他去世前一年,索姆布拉的新德里分公司遭受炮弹袭击),他也会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这个十字架把心里话都告诉了莫斯·卡佛,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在卡伦面前发过声音,不管他怎么朝他吹气都没用,但有时候,他在半梦半醒时分将它抓在手心里,会想到:这是个神器。这是个神器,宝贝儿——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东西。
如果说他终有遗憾(这项使命免不了使用卑鄙手段,代价太大,决不只是一个人的生命),那便是:他从未有过机会涉足另一个世界,除了在洛弗尔镇的龟背大道的暴风雨之夜他大略地瞥了一眼。罗兰的神器一次又一次将他带入同一个梦境:旷野里遍地玫瑰,乌黑高塔矗立在远方。还有几次,他感到被一双可怖的血红眼睛紧紧盯着,那眼睛漂浮着、悬空着,并不依附于某个身体,并用残酷无情的眼神恶狠狠地审视着地平线。偶尔他还能梦到声音,有人不依不饶地吹着手里的号角。从这几个梦境中醒来,他总是被那种渴望、那些失落,还有那么多的爱激动得泪流满面。他会在醒来时发现双手合拢着握紧十字架,并想到:我反抗了迪斯寇迪亚,但绝无悔恨;我唾弃也蔑视了血王的无身之眼,并因此欢欣鼓舞;我将自己这一份加入了枪侠的卡-泰特、加入了白界,并从未质疑过自己的选择。
无论如何,他一心盼望的只是能够走进另一个世界,盼望能踏入那扇门后的“另一片土地”,哪怕一次也好。
现在,他这样回答埃蒂:“你们两个小伙子要干的都是正确的事情。我不能解释得更清楚了。我,相信你们。”他又犹豫了一下,说,“我信任你们。我从你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很真实。”
埃蒂觉得这回答绝了,这时,卡伦笑了,笑得就像个小孩子。
“还有,在我看来,你们是提供了一把钥匙,能启动一台威力无穷的巨大引擎。”引器。“会有人不想去启动它吗?瞧瞧会有什么大动静?”
“你害怕吗?”罗兰问。
约翰·卡伦郑重地思考了一下,接着,点点头。“嗯哼。”
罗兰也点点头,他说,“很好。”
7
他们坐在卡伦的车里,开回了龟背大道的主路,头顶的天空黑压压的,乌云剧烈翻滚。虽然这是夏季最燥热的时段,奇嘉湖畔的大多数别墅大概都有度假者居住,但没有人看到一辆车驶过。湖面的船只也都空空荡荡,人们早就进屋躲风雨去了。
“说起来,我还有点东西给你们看。”约翰说着,走到了后车厢,有个上锁的箱子用螺栓固定在车厢里。这时,起风了。大风吹乱了他稀疏的白发。他连跑几步,啪嗒一声打开挂锁,拉开了箱子盖。从里面拎出两只脏兮兮的口袋,这可让两个漂泊客分外眼熟。一只口袋相对新一点,另一只口袋尘埃积累,已被磨损得瞧不出原来的颜色了,用来束口的是长长的生皮条。
“我们的枪!”埃蒂叫出声儿来——他是那么惊喜、那么高兴——以至于说话声儿简直像是尖叫。“这他妈的怎么可——”
约翰浅浅一笑,足以显示未来数年里他身为卑鄙交易主的潜质:看似呆头呆脑,骨子里却精明又狡猾。“这惊喜不错吧,是不是啊?我自个儿也这么想呢。我回去过,瞧了一眼齐普的杂货店——瞧瞧我们拉下了什么——那时候还有一脑子疑惑不解呢。人们跑过来、跑过去,我是说那些人;给尸首盖上布,拉上黄色警戒线,拍照片。有人把这两个袋子扔在一边,可怜巴巴的也没人要,所以我……”瘦肩膀无所谓似的耸了耸,“我就把它们捡起来了。”
“那很可能是在我们去见凯文·塔尔和亚伦·深纽的时候。”埃蒂说,“在你回家之后,我猜想你收拾行李准备去佛蒙特州了。我说得对不对?”他开始拍打自己的包袋。他太了解枪袋光滑的皮质表面了;他不是开枪打了那头蹿出来的鹿吗?后来,他不是用罗兰的刀扯下它的毛皮,在苏珊娜的帮助下亲手缝制了兽皮吗?就在机器熊沙迪克差一点撕烂埃蒂的肚子后不久,就是那会儿。看上去,这就像是发生在上一个世纪。
“嗯哼,”卡伦说着,笑得更开心了,埃蒂仅剩的一点儿怀疑如今也烟消云散了。他们果真找到了最适当的人选,为了拯救这个世界。果真是,得感谢大大的乾神。
“埃蒂,背上你的枪。”罗兰说话的时候,拿出了那把连发左轮手枪,白色檀香木的枪柄旧痕累累。
我的。现在他说这枪是我的了。埃蒂感到一丝寒意。
他心满意足地接过了左轮枪,背上带子,扣好。“我想我们现在该去找苏珊娜和杰克了。”
罗兰点了头。“但我觉得,为了对付杀死卡拉汉、也打算杀死杰克的那些人,还得干点别的事儿。”说这话时,罗兰面不改色,但是埃蒂·迪恩和约翰·卡伦都不约而同地背后发凉。接着,便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几乎不可能直视枪侠。
就这样,死刑判决已经定下了——弗莱厄蒂、獭辛拉姆拉,还有他们的追兵小队,都已死路一条——虽然他们还毫不知情,也就不知道相对于他们理所应得的惩罚来说,死刑几乎算得上是种仁慈。
8
哦,我的上帝啊。埃蒂很想这样说,却哑口无言。
当他们开车在龟背大道一路向北时,卡伦货车的尾灯在前面亮着,但埃蒂看到另一种光明在前方渐渐扩展。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哪个富人的别墅车道上的灯光,后来又觉得可能是强力泛光灯。但是,当那光亮越来越明亮时,一道蓝金色的光辉出现在他们左侧,那正是山脊缓坡向湖里而去的方向。当他们到达光亮的源头(卡伦的卡车现在几乎是在蠕动),埃蒂屏息凝神一看,几乎透不过气来,那发光体呈辐射状散开,并朝他们径直飞来,一边奇异地变幻色彩:从蓝到金再是红色,鲜红又变成绿色,绿色又转向金色,再变回了蓝色。发光体的中心像是一种带翅昆虫。接着,它逐渐高飞,升腾在卡伦的卡车车厢上方,又飞入暗黑一片的树丛,朝路的东边移去,那东西正面冲着他们,所以埃蒂分明看到那只昆虫长着一张人脸。
“那是……万能的上帝,罗兰,那是——”
“獭辛,”罗兰答了之后,再没有说一个字。在越来越亮的彩光照耀中,他的面容冷静中有几分倦怠。
发光体散射出更多圆形光环,越过小路向东飞去,拖曳如彗星般的光彩。埃蒂看到有苍蝇、精致的小蜂雀,乃至活像长了翅膀的青蛙的形象。在这些东西后面……
卡伦的尾灯闪亮了一下,但是埃蒂正只顾目瞪口呆。要不是罗兰及时喝令,他可能一头撞上卡伦的货车。埃蒂把银河系福特车扔在停车位上,既没有拉手闸,也懒得关闭引擎。他们直接下了车,走向了柏油铺路的车道,那条陡峭的小路两边密布树丛,通向下方。埃蒂两眼瞪得大大的,注视着这些奇幻的光芒,嘴巴也似乎合不上了。卡伦走到他身边,也向下望去。这条车道的入口一侧有两个指示牌:左边的写着“卡拉之笑”,右边的写着“19”。
“不一般。是吧?”卡伦平静地说。
你说对了。埃蒂想如此答一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艰难地喘息。
大部分亮光都发自路东的树丛、也就是通往“卡拉之笑”小屋车道的左侧。这里有很多树木——大部分是松树和云杉,还有被早春的冰雪压弯了枝头的白桦——彼此相距很远,成百条身影肃穆地在树影间穿梭,活像是乡村舞会一景,他们光光的脚丫拖着步子在落叶上移动。有一些显然是罗德里克的孩子们,和伽凡的谢纹一样丑陋。他们浑身的皮肤都感染上了易扩散的脓疮,只有极少数还残留着稀疏的毛发,但他们如今都漫步在这片奇幻的光影中,几乎都要显出高贵来,以至于让人不敢看。埃蒂看到一个女人只剩一只眼睛,怀抱里似乎理应是个死婴。她满怀悲伤地看到埃蒂,嘴唇轻微翕合,但埃蒂没听见她说什么。他握拳在前额,屈了一下膝。然后,他指了指眼角,又指了指她。我看到你了,那手势在说,或是他这样希望。我也看到你了。抱着死婴孩、或是熟睡婴孩的女人也回复了同样的手势,然后走出了他的视野。
就在头顶上,响雷又炸裂了,闪电凄厉地切下来,插入正在发光的中心地。一棵古老的冷杉,健壮的树干上环绕着丰饶的绿苔,猛地被闪电劈中,从正中央裂成了两半,一半树体倒下来,接着是另一半。树心里着火了。一阵猛烈的火星蹿出来——并不是火,这显然不是火,而是如沼气火那般轻盈的焰态——旋着风往上升腾,直冲向沉沉欲坠的云团。就在这些小火星里,埃蒂看到小小的舞蹈着的身体,他好半天都喘不上气来,就好像在观赏一群小飞侠表演空中飞舞。但小仙女们转瞬即逝。
“看他们啊,”约翰虔诚地说,“时空闯客!天啦,这里有几百个!真希望我朋友唐尼也能看到。”
埃蒂想他可能是对的:几百个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就在他们脚下的树林里走来走去,在光芒中走来走去,时隐时现。就在他痴迷地观看时,第一滴冰凉的雨水溅落在他的脖颈上,然后,雨珠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大风突然从大树枝叶间横扫而过,劈头盖脑地刮来,又激起一阵飞腾的精灵状的小生物,还令被劈成两半的大树噼噼啪啪地燃成一株巨大的火炬。
“走吧。”罗兰说话了,一只手像钳子一样握住埃蒂的胳膊,“马上就要下起倾盆大雨了,这些都会像蜡烛那般熄灭。要是等雨下下来,我们还在这一边,我们就永远被困在这里了。”
“哪里——”埃蒂刚想问就看到了。就在车道的下坡尽头,森林渐渐让位于散落四处的大石头,再过去就是湖水了,那里,便是发光体的核心点,现在已经变得太亮,几乎无法用肉眼去看。罗兰拉着他朝那个方向走去。约翰·卡伦像是被时空闯客催眠了一般,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会儿,才拔腿跑去,跟上他们。
“别过来!”罗兰回头大喊起来。现在的雨水下得更猛了,钱币大的雨点冰凉地砸在他身上。“你还有你的事情要做,约翰!我们就此别过!”
“你们也保重!小伙子们!”约翰也高喊着告别。他停下了脚步,奋力挥动手臂。一条凶恶的闪电划过天空,凄蓝色的冷光瞬间照亮他的脸,再瞬间落入更深的漆黑一片中。“保重!”
“埃蒂,我们要跑进亮光的核心里去。”罗兰说,“这不是老家伙的门,而是通往纯贞世界的门——那真的是魔法,你看出来了吗。这个门可以把我们带到我们想去的地方,只要我们充分地集中意念。”
“哪里——”
“没时间了!杰克告诉我是哪里了,用意识联络了我!你只要攥紧我的手,保持脑袋里一片空白!我可以带我们俩!”
埃蒂很想问问他是否绝对有把握?可真的没有时间了。罗兰开始狂跑。埃蒂跟着他一起跑。他们冲下了斜坡,冲进了光里。埃蒂只觉光吸附在周身的皮肤上就像成千上万张小嘴在吐气。他们的靴子踩在厚厚落叶上沙沙作响。在他的右手边,是那棵燃烧中的大树,他能清楚闻到树脂的气息、听到树皮咝咝燃烧。现在他们逼近了那光亮。埃蒂一开始还能透过光芒看到后面的奇嘉湖面,接着便感到一股不可遏制的猛力抓住了他,推着他在冰冷的大雨里向前冲,冲进那耀人眼目又嗡嗡作响的光团中去。刹那间,他瞥到了一扇门的轮廓。接着,他加倍用力地攥紧罗兰的手,并紧紧闭合双眼。落叶沙沙的大地落在了他脚下,他们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