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果然找到一大间壮观的厨房,就在电弧16实验站的一楼,紧靠食品储藏室,距离医疗室也不远。除了吃的,他们还找到了别的:理查德·P·赛尔先生的办公室,赛尔先生曾是血王属下的运营主管,如今拜苏珊娜·迪恩右手一枪所赐,已走完旅途,升至虚无之境。赛尔的书桌上摞着厚厚的文档,令人惊诧的是,竟是罗兰一行四人的完整资料。这些,全被他俩用碎纸机销毁了。文件夹里还有杰克和埃蒂的照片,哪怕瞥上一眼都令他俩心痛如绞。回忆似乎更好一些。
赛尔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两幅木框镶边的油画。一幅画上是一个强壮英俊的少年。他上身赤裸,光着脚,头发乱成一窝,脸上带着笑容,仅仅穿着一条牛仔裤,裤边上挂着枪带。看起来,画中男孩和杰克差不多大。但看着这幅画,只会觉得别扭。苏珊娜想,也许因为这幅画的作者,赛尔先生,也可能包括被画之人,很可能属于“熏衣草山的暴徒”①『注:《熏衣草山的暴徒》,一九五一年的美国喜剧影片。』之列,以前她曾在格林威治村听同性恋者这么说过。画中男孩一头黑发,双眼碧蓝,双唇鲜红。上身体侧有一道青紫色的疤痕,左脚踝上还有一处胎记,色泽鲜红如唇。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躺伏于他面前。马的齿间流淌出鲜血。男孩抬起留有胎记的左脚,踩在马肚子上,嘴角泛起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那是莱慕雷,亚瑟·艾尔德的马,”罗兰说,“它的形象被画上了蓟犁的战旗,也是内世界的符征。”
“那么,根据这幅画,血王胜利了?”她问,“如果不是他,就是莫俊德,他的儿子?”
罗兰挑动眉梢,说道:“多亏了约翰·法僧,血王的人马在很久很久以前确实打败了内世界。”他说完却笑了。这不是他惯常的表情,因而这副灿烂的笑容让苏珊娜一头雾水。“不过,我想这次是我们赢了,赢了至关重要的一场战役。这幅画所显示的,不过是某个人心之所向的神话故事。”接着,他猛然挥动拳头,砸碎了画框上的玻璃,这突如其来的凶猛把苏珊娜吓了一大跳,罗兰又一把扯出画布,二话不说,从中一撕为二。还没等他将它撕成碎片,当然,他显然要这么做,苏珊娜却叫他住手,并指着画作的底部。那里有一个小巧的画家签名,字体相当花哨:派屈克·丹维尔。
另一幅画画的是黑暗塔,灰黑色的圆柱塔身高高矗立在远方,那是坎-卡无蕊、玫瑰地之尽头。在他们的梦里,塔似乎显得更高,比纽约城里最高的摩天大楼还要高(从苏珊娜的立场来说,那只能是帝国大厦)。而在这幅画里,塔看起来不会超过六百英尺,但其雄伟庄严和梦中一样不减分毫。窄小的窗户呈螺旋形上升排布,和梦中所见一致。塔的顶端有一扇外凸的小窗,窗玻璃色彩斑斓——罗兰明白,每一种颜色都对应一个巫师的玻璃球。最核心、最隐秘的一块粉色曾丢失过,被库斯的蕤藏起来了;其中心点便是黑十三的死黑木。
“那扇窗背后的房间,就是我要去的地方。”罗兰说着,捶碎了画框上的玻璃。“那就是我的使命终结之处。”他的声音不大,却让人肃然起敬。“苏珊娜,这幅画不是根据什么人的梦境而作的。我甚至感到可以亲手触摸到每一块砖石的肌理。你觉得呢?”
“是啊。”她只能如此回答。在这里、在昔日的理查德·赛尔的办公室里看到这样的情景,她只觉窒息。恍然之间,一切都变得可能了。这趟差事的终点站如此直白地呈现于眼前。
“画这画的人一定去过那里,”罗兰沉思着说,“一定就是在玫瑰丛中支起了画架。”
“派屈克·丹维尔。”她接上这话,“一样的签名,和莫俊德以及死马那幅画上的署名一模一样,你看到了吗?”
“看见了,很清楚。”
“你看见有一条路穿过玫瑰地通向塔基的台阶吗?”
“是的。十九级台阶,我对此毫不怀疑。葜茨。而且天上的云彩——”
她也看到了那些云朵。云彩在飘离塔身之前,形成漩涡状的图景,并往龟之地而去,那是迄今为止它们所追随的光束的终端。她还看到另一样东西。就在塔身之外,有一圈圈的露台,两层露台之间大约相隔五十码,并有齐腰高的铸铁扶栏。第二层露台上,有一个鲜红的小点和三个白色的小点:小到根本看不清脸孔,但可以见到一双手高高举着。
“那是血王吗?”她指着那些小点问道。她有点不太敢将手指准确地点住那个红色的小点。仿佛她期待那小点会突然活动起来,并将她拽进画中去。
“是的。”罗兰说。“被锁在外面,一直以来他只想要塔,却被关在外面。”
“那好吧,也许我们能爬着楼梯上去,超过他。再把路上捡的老覆盆子扔给他吃。”罗兰听了这话,不解地看着她,她这才将舌头耷拉在唇间,做出等着吃的怪模样。
枪侠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这时他开始显得心烦意乱。“我不觉得事情会那么容易。”
苏珊娜长叹一声。“其实,我也觉得没那么容易。”
他们已经找到了需要的东西——事实上,收获远比期待的要多——但似乎还是难以离开赛尔的办公室。这张画拖住了他们。苏珊娜问罗兰,他是不是想把画带走。很显然,只要用赛尔桌上的开封刀把画从画框里裁下来、卷一卷就行了,简单之极。但罗兰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这幅画里有一种恶毒的生命力,将会招来一些错误的关注,好比飞蛾扑火。即便不会招来别的什么物事,他觉得,他俩也会不知不觉地久久盯着这幅画看。这张画会让他们分心,更糟的是,也许会催眠他俩。
说到底,这可能是另一种意念陷阱,他想,像《失眠》。
“我们得把它留在这儿。”罗兰说,“很快——几个月之内,甚至,几个星期之内——我们就会到那里,看到真正的塔景。”
“你当真?”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她轻轻地反问,“罗兰,你说的可当真?”
“是的。”
“我们三个?还是说,奥伊和我不得不死,也得死,为了敞开你通向塔的路?无论如何,你开始时是孤身一人,对不对?也许你也不得不孤身一人地走到终点。难道这不是一个作家最喜欢的情节吗?”
“那并不意味着他就能那么做。”罗兰说,“斯蒂芬·金不是源头活水,苏珊娜——他不过是让水流过的水管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不敢说我彻头彻尾地相信这一点。”
罗兰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彻头彻尾地相信。他本想向苏珊娜指出:他开始使命之旅时,就有库斯伯特和阿兰作伴,在眉脊泗,迈上新一程,也就是离开蓟犁时,杰米·德卡力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们成了四人行。但使命真正始于界砾口山之战,是的,从那时候开始,他变成了孤身一人。
“开始时我是孤身奋战,但我不会那样走到终点。”他说。她一直坐在带滚轮的办公椅上利索地滑来滑去。现在,他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右腿上,那里一点儿都不痛了。“我攀上台阶、推门进入塔时,你和奥伊会在我身边;我走上楼梯时,你们也会在我身边;我去对付那个跳上跳下的红色小妖精,你们也会和我在一起;最后,你们要和我一起走进塔顶的那间屋子。”
尽管苏珊娜什么也没有说,但她感到这听来像是谎言。事实上,在他俩听来,都像是谎言。
2
他俩带着一些罐头食品、一只长柄煮锅、两只罐子、两只盘子和两套必要的餐具回到了法蒂酒店。罗兰还带回来一只手电筒,电池快用尽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光亮,还有一把切肉刀、一把小巧的橡皮柄手斧。苏珊娜还找到一对网兜,能装下所有这些新找到的“装备”。在靠近医疗区厨房的食品储藏室里,她还在一个高架子上翻找出三罐果冻状的东西。
“斯坛诺罐装燃料。”她告诉枪侠,这恰是他需要的。“好东西。你可以把它点燃。这玩意儿烧得很慢,蓝色火焰,足够烧饭用了。”
“我想过了,我们会在酒店后面燃一个火堆,”他说,“所以很显然,用不着这臭烘烘的东西来生火。”他说这话时,流露出轻蔑的口气。
“没错,是可以生个火堆。但我觉得,这东西可能会很方便。”
“怎么方便了?”
“我不知道,但……”她耸耸肩。
通向大街的门边,显然是看门人的小壁橱,里面堆满了成卷的花边带。这一天,苏珊娜在道根已经待够了,因而迫不及待想出去,可罗兰想停下来看看。他全然不顾堆在角落里的好多拖把、水桶和扫帚。苏珊娜看到这些东西堆放在货架最上端的木板条上,猜想这里原本要搭一个脚手架。同时,她也很清楚罗兰想要绳带干什么,于是,她的心一沉。这多像是一切从头来过啊。
“又要骑在人肩膀上,这事儿我已经干够了。”她拿出黛塔的语气,故意刁难地说。
“我想这是惟一的办法。”罗兰说,“我只是很高兴我的腰腿不疼了,完全可以背你。”
“还要走地下的那条长廊,也是惟一的办法吗?你肯定?”
“我估计古堡下应该还有一条路——”他刚开口,苏珊娜已经狠命摇起头来。
“我和米阿上过最高处,别忘了。通往迪斯寇迪亚那边的坡路至少得有五百码高。可能还不止呢。很久以前可能有楼梯,但现在已经全没了。”
“那我们就去走地下通道,”他接口说,“那条地道也是为我们而存在的。也许等我们到了那一边,就能为你找到车骑。那里会有别的村镇。”
苏珊娜还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罗兰,我认为文明世界终止于此。而且,我还认为,我们应该把自己裹严实点,因为这儿会变得相当寒冷。”
看来,可供暖身的衣物明显短缺,但是,食物倒不少。没人想过要把多余的毛衣、羊毛质地的夹克装进真空罐头里储藏。有几条毯子,即便储藏在橱柜里,毯子还是变薄了、变脆了,但总还不至于一条都不能用。
“无所谓啦,”最终,她无力地说,“只要我们能离开这地方。”
“会的。”他答。
3
苏珊娜在中央公园,冷得能清楚地看到一团一团的呼气。头顶的天空是整片白色,下雪的天。她正低头看着北极熊(它在石岛上慢慢走啊走,似乎很享受这恰到好处的冰冷)时,一只手蛇行般滑上她的腰际。热唇也触上她冰凉的脸颊。她转过身去,那里,站着埃蒂和杰克。他们带着一模一样的微笑、甚至戴着一模一样的绒线帽。埃蒂说,圣诞,杰克跟上说,快乐。她张开嘴,想说“你们这两个小伙子,不可能在这里呀,你们两个都死了。”但她猛然醒悟,同时几乎想要放声歌唱般舒缓下来,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个梦。说真的,你怎能怀疑呢?没有会说话的动物,没有貉獭,根本没有,也没有长着兽鸟头的獭辛,也没有名叫法蒂或迪斯寇迪亚古堡的地方。
尤其是,没有枪侠。约翰·肯尼迪是最后一个,她的司机安德鲁说得没错。
“我给你带了热巧克力。”埃蒂说着递给了她。这真是杯完美的热巧克力,浓稠的沫子浮在上面,还撒着肉豆蔻末,点缀着鲜奶油;她闻得到那浓香,当她接过杯子时,还感受到手套里的他的手指,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在两人之间。她心想,活在朴素的老纽约城是多么幸福啊,现实就是现实,多么伟大啊,他们在一起,在吾主之年——
什么吾主之年?
她皱起了眉头,因为这是个相当严肃的问题,不是吗?毕竟,埃蒂是生活在八十年代的人,而她连一九六四年都没有过完(还是六五年?)。至于杰克么,杰克·钱伯斯戴的喜庆小帽上绣着“圣诞”的字样,他不是来自七十年代吗?如果他们三人代表二十世纪后半段的三个时代,那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这又是哪一年?
“十九,”一个声音在空中响起(也许这是班戈·斯干克的声音,那个迷失了的重要人物),“这里是十九,是葜茨。你所有的朋友都死了。”
一个字、一个字被说出来,世界也越来越不真实。她可以看穿埃蒂和杰克的身体。当她再低头去看北极熊时,发现它已经躺倒、死在石头小岛上了,爪子僵硬地伸向半空。热巧克力的浓香也越来越淡,直到变成一股霉味:像老石膏、旧木头。又像多年未曾有人睡过的酒店房间。
哦,不,她的灵魂在呻吟。不,我想要中央公园,我想要圣诞先生和快乐先生,我想要热巧克力的香味,还想要看到十二月初落的雪花,我已经受够了法蒂、内世界、中世界、末世界。我想要我的世界。我不在乎自己到底看不看得到黑暗塔。
埃蒂和杰克的双唇动作一模一样,仿佛他们在唱一首她听不见的歌,但那不是歌;就在梦醒的一刹那,她从他们唇间读出的话是——
4
“小心丹底罗。”
她醒来时,念叨着这句话,晨曦微明之下,她不住地打颤。就算梦中所见别的一切都不是真的,白色呼气也是千真万确。她发觉脸上满是泪痕,便伸手抹去。天气还不至于冷到能让泪水冻结在她的脸颊上,但留下了白色的印痕。
她放眼望了一圈,法蒂酒店里的这个房间可谓乏味之极,她不禁希望梦中的中央公园都是真实的。其一,她不得不睡在地板上——床,早已通体锈遍,只等着解体——所以,她的背脊僵得直疼。其二,不仅是勉强垫在身下权当褥子的毯子,就连身上裹着的毯子都被拉扯得不成样子,活像几块破抹布。空气里飘飞着毛毯屑渣,鼻子里、嗓子里都感觉又痒又呛,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全世界最恶劣的严寒打倒了。说到寒冷,她一直都在颤抖。她还想去小便,那就得用半麻的双手把半截身子一步一步拖出大堂。
其实,苏珊娜·奥黛塔·霍姆斯·迪恩在这个清晨并没什么不妥,对吗?问题只是:她刚从一个美梦里回来
(这里是十九,是葜茨。你所有的朋友都死了。)
现在她如此孤独!她觉得快要疯了。问题在于,天空如此明亮,这里却不一定是东方。问题也在于,她又乏累又悲伤,她想家,她苦恼不堪,哀恸不堪,沮丧不堪。问题就是这样,在天亮前的一小时,在这家老朽得都该进博物馆的酒店房间里,在飞扬的尘絮里,她觉得身体里最后一丁点儿勇气都已流光了。她想要那个梦回来。
她想要埃蒂。
“我看到你也起来了。”说话声传来,苏珊娜慌忙一扭头,手撑得太急,不小心扎进了木刺。
枪侠倚在房间和大堂之间的门旁。他已经把绳带编好,那状如搬运架似的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现在,它就搭在他的左肩上。右肩上的背包里则是他们搜集来的新装备,以及剩下的欧丽莎。奥伊坐在罗兰的脚边,用悲戚的眼神看着她。
“你快把我吓死了,德鄯先生。”她说。
“你一直在哭。”
“我哭不哭都不关您的事儿吧。”
“只要离开这里,我们都会感觉好起来的。”他说,“法蒂已经凝固了。”
她很清楚他在说什么。整个晚上,大风暴烈地横冲直撞,从酒店和隔壁酒吧的屋檐下呼啸而过,在苏珊娜听来,那风声像极了孩子们的哭喊——迷失在时空里的小东西们,他们将永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好吧,但是,罗兰——在我们穿过这条街进入道根之前,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想要我作出什么承诺?”
“要是我们被抓住了——比如说,大怪物从魔鬼屁眼或是从隔界的黑暗里蹿出来——你要在事情发生之前让我的脑袋吃你一颗子弹。事情要是发生在你身上,那就随便你了,但是……怎么了?你把那拿出来是为什么?”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有一把枪就可以过得很好。而且,因为我不想当取你性命的那个人。不过,如果你决定亲手——”
“罗兰,你那些操蛋的陈词滥调总能让我吃一惊。”她说着,一手接过罗兰的枪,另一只手则指向他左肩头的绳编椅托,“还有一件事,如果你觉得我不到万不得已也会骑在那玩意儿上,你就是疯了。”
一丝淡淡的笑浮上他的嘴边。“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这样比较好,不是吗?”
她叹口气,点点头。“好一丁点儿,是啊,但实在太不好了。行啦,伙计,让我们离开这鬼地方。我的屁股都冻成块儿了,还有这味儿,我都快吐了。”
5
他们一回到道根,他就将她放在办公转椅里,推着她走,直至遇到第一段楼梯。苏珊娜拎着他俩的所有装备,腿上还吊着欧丽莎背袋。枪侠背着苏珊娜,将椅子抵在台阶上,一级一级往下搬。椅子撞击台阶,巨响震出了回声,两人都被惊得缩手缩脚。
“到此为止吧!”等回声终于不再来回震响了,她忍不住喊道,“你就应该把它留在地面上,别再惦记这茬儿了,我都受够了。”
“等着瞧吧,”罗兰说着又开始往下走,“你也许会大吃一惊呢。”
“我俩都明白得很,等走到下面,这操蛋玩意儿就根本没法用了。”这是黛塔在说话。奥伊也急促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说:说得对。
6
不过,椅子确实能用。过了第二道楼梯还能用。但是当他们走下第三道楼梯(很长很长)后,罗兰盘腿坐下检查这把椅子时,发现一只脚轮已被颠出位了。这让他想起来经过东路狼群一战后,她所抛弃的轮椅的惨相。
“行啦,瞧瞧吧,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她反问着,尖声大笑起来,“罗兰!接下去该用上那个破烂拖船了吧。”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你能让黛塔走开吗?”
她也看着他,一脸惊诧,接着,她回忆了一遍刚刚说出口的话。她脸红了,“好的,”她的声音也压低了,“很抱歉,罗兰。”
他把她抱起来,安置到绳编座椅里。他们继续往下走。即便行走在道根的地下通道是如此令人不安——如此毛骨悚然——但苏珊娜还是很高兴已经把法蒂远远抛在了身后。因为那也意味着,他们正在远离法蒂和其残留的一切:剌德,卡拉,雷劈,厄戈锡耶托;还有纽约城和缅因州西部,也一样远去了。前头就是血王的城堡,但她认为他们无需过分担心,因为居住在那里的最负盛名的住客已经疯了,逃去了黑暗塔。
外事外物都已消逝而去。他们正在逼近漫长旅途的终点,几乎不用再担心什么了。这很好。万一她碰巧应验了自己对罗兰的成见呢?好吧,如果那一边只有无尽的黑暗(她成年之后总这么想),那也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只求那不是隔界般的黑暗,只求那地方不要有怪兽爬来爬去。而且,嘿!说不定真的有所谓“死后生活”,有一个天堂,还要转世投胎,说不定在道路尽头的虚无之境甚至还会有复活、有重生呢。她觉得最后一个想法很棒,而且她已经目睹了很多奇迹,都让她相信那也许会是真的。也许,埃蒂和杰克会在那里等待她,都穿得暖缓和和的,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雪花掉在他俩的眼睫毛上:圣诞先生,和,快乐先生,他们递给她滚烫的热巧克力。热巧克力。
中央公园里的一杯热巧克力!与此相比,黑暗塔算什么?
7
他们穿过了圆形大厅,圆周形墙壁上处处是门。终于,他们走到了那条宽阔的走廊,墙上标示着:出示橘色通行证方能通过,拒不接受蓝色通行证。下面便是一条小路,尚有几盏荧光灯亮着(旁边就是那只遗落在此的橡皮拖鞋),就在微弱的亮光下,他们看到瓷砖墙壁上写着什么字,便特意绕道走下去瞧个究竟。
罗兰,苏珊娜:我们上路了!祝我们好运!
也祝你们好运!
愿上帝赐福于你!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在这条留言之下,他们一个一个签上了名:弗莱德·沃辛顿、丹妮卡·罗斯特夫,还有丁克·恩肖。这三个名字之下,还有两行字是不一样的笔迹。苏珊娜心想,这准是泰德写的,看到这简短的留言,她很想哭:
我们去寻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愿你们也能找到。
“上帝爱他们,”苏珊娜哽咽着,声音都哑了。“愿上帝永远爱护他们。”
“爱阿们。”这细小得几乎似胆怯的声音从罗兰的脚边传来。他俩低头一看。
“决定重新开口说话了,小甜饼儿?”苏珊娜问,但对于这个问题,奥伊没有应答。它再次开口说话,得再过好几个星期。
8
他们迷路了两次。一次是靠奥伊重新找对了方向,把他们从迷宫般的通道和走廊里救了出来,有的走廊阴风深远,飘来阵阵痛吟;有的走廊则传来生猛的声响,听来更迫近也更险恶;还有一次,是苏珊娜自己走回原路,发现丹妮扔下的一张猫滋牌糖果包装纸。厄戈锡耶托多年来都储备有充足糖果,那个女孩临走时随身带了很多。(“可是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换衣服,”苏珊娜说完,兀自大笑起来,无奈地摇摇头。)他们还路过了一道古老的硬木门,罗兰觉得它看起来颇像在海岸线上找到的那扇门,他们听见门内传来某种令人厌恶的咀嚼声。苏珊娜偷偷地想:会是怎样的东西发出这等动静,想了半天,只能幻想出一只巨型怪兽,庞大而空洞的大嘴里竖着泛黄的锋利獠牙,牙缝里积满了经年的尘土。门上画着一种无法辨识的标记。光是看上一眼也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她问。尽管罗兰通晓近十种语言,熟悉的语种就更多了,但他被她一问,还是摇摇头。苏珊娜心里腾起一阵轻松感。她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你知道门上的标志代表什么意思,你就会想说出来。也许是,不得不说出来。于是,那扇门就会应声而开。若你因此瞄见门那边空咀空嚼的是什么东西,你会想拔腿就逃吗?很可能。但你能逃得了吗?
也许不能。
走过这扇门后不久,他们就下了一条短小的阶梯。“我猜昨天我和你谈起时忘了这里,但现在我想起来了。”她说着指了指台阶上的积灰,已被踩下脚印。“瞧,这是我们的足迹。弗莱德把我背了下去,回来时是丁克背的。我们就快走到了,罗兰,我保证。”
但是当他们走到这段阶梯下面时,她又一次在曲径分叉的走道间迷失了方向,这一次是奥伊把他们带入了正确方向,一路小跑进了一条貌似隧道的幽暗小道,枪侠不得不屈背弯腰地走,苏珊娜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我不知道——”苏珊娜刚开口,奥伊刚好将他们引入一条光亮的走廊(相对来说,光亮一些: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有一半还亮着,大部分瓷砖都从墙上跌落下来,露出墙壁背后黑漆漆的软泥)。貉獭在一片纷杂的脚印前坐下等他们,眼神似乎在说:这是你们想要的不?
“是啦!”她禁不住长舒一口气,喊出声来。“好了。瞧吧,和我说的一样。”她指着门上标识的字样:福德剧院,1865,观赏林肯遇刺现场。旁边,还有一张《我们的美国表亲》的海报压在玻璃板下,光鲜得仿佛昨天才印刷出来似的。“我们要找的路口就在这儿下面不远。向左拐两次,再右转一次——我想是的。不管怎么说吧,我一看到就能认出来。”
这一路上,罗兰都耐心十足地跟着她。但他内心里藏着一个阴暗的想法,没有对苏珊娜透露半点:由长短宽窄不同的通道组成的这个巨大的迷宫也许会像罗盘的指针一样摇摆不定,他甚至已经在琢磨,这儿是不是和“上面的世界”一样毫无方向感可言。如果真是这样,他们真的麻烦大了。
走到地下这里,开始变得很热,很快他们就汗流浃背了。奥伊的喘息声很重,像台小发动机,但不疾不徐,始终以均衡的速度跟在枪侠脚边。地板上一点儿积尘也没有,先前还能看到的时深时浅的脚印已经看不到了。但门背后的各种怪声却越来越响,而且,当他们走过某扇门时,里面的东西还会重重撞在门板上,力道大得连门框都被震得发颤。奥伊冲着那门狂吠不止,耳朵紧张地垂下并贴平在脑壳上,苏珊娜也不由尖叫一声。
“别慌,哦!”罗兰说,“它过不来。它们谁也不能破门而入。”
“你肯定吗?”
“是的。”枪侠坚定地回答。其实,他根本不能肯定。他还想起埃蒂的一句口头禅:没有准赢的事儿。
遇到那些泛着巫法般幽光的放射性水坑时,他们小心地绕过去,尽量不碰到星星点点。接着,他们又走过一条破裂的管道,从里面幽幽冒出死气沉沉的绿色蒸汽,苏珊娜提议:他们都应该屏住呼吸地走过去。罗兰觉得这个主意实在太好了。
又走了三五十码,她让他停下来。“我不太明白,罗兰,”她说话的时候,罗兰可以听出她正竭力压制表情,不让语气泄漏出她内心的惊惶。“我看到林肯门时,还以为黑咕隆咚的也没问题,可是现在,这是……这里……”她的声音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罗兰分明听到她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尽力克制着情绪。“这里看来完全不一样了。还有那声音……听起来的感觉……”
他很清楚她在说什么。在他们的左边有一扇未作任何标记的门,门面已经扭曲变形,勉强地挂在铰链上,上端的门缝被扯出一条小口子,泄漏出隔界喧嚣无序的敲钟声,听来既恐怖又蛊惑。随声飘来的还有一股陈腐恶臭。罗兰心想,苏珊娜大概会提议赶紧掉头,趁来得及快撤,她甚至可能会重新考虑这番“古堡地下迷宫”的计划,因此,他开口了:“我们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无论如何,看起来有点亮光了。”
一等他们靠近了分岔口——那里,各条通道和铺着瓷砖的走廊都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他感到她在自己背上坐直了身子,“那儿!”她大喊一声,“就是那堆碎石头!我们就是从那里走过去的!我们绕着它走了过去,罗兰,我记得!”
一小半天花板都塌了下来,掉落在分岔口的路面中间,堆攒起一些碎瓷砖、破玻璃和绊脚石般的粗电线团。就在这堆东西旁边,有很多脚印。
“就在那儿!”她激动地说个不停,“笔直往前就行了!泰德说。‘我觉得这就是他们说的主干道’,丁克也说是。丹妮卡·罗斯特夫还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管血王干了什么,总之是把雷劈变成一片漆黑的那时候,有一些人就是走这条路逃出去的。只不过他们留下了一些思绪。我还问她,感到他们残留的想法——那是什么感觉?她说,有点像你从澡盆里出来时,看到脏脏的肥皂沫粘在澡盆边上,‘不太好’,她这么说。弗莱德作好了标记,我们就折回去往医疗区走了。我可不想吹牛皮夸海口,但我觉得我们已经没事儿了。”
他们确实没事儿,至少眼下是如此。碎石堆过去后八十步,他们就来到了拱形的进口处。其后的天花板上吊着一些闪烁发光的白色小球,照耀出一条缓坡下行的走道。墙上还有四条粉笔笔迹,但因为墙面和瓷砖的缝隙里始终渗着潮气,笔迹已经开始模糊了,这显然是自由的断破者们留下的最后一轮讯息。
附图:P474
他们在此歇息了片刻,吃了几把密封真空罐头里的葡萄干。连奥伊也啃了一点,不过从它咀嚼的样子来看,它显然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滋味。等他们都吃得半饱了,罗兰再把罐头收进了皮质背包里,接着问她:“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立马就能动身,我想,最好趁我还没——我的上帝啊,罗兰,那是什么?”
从他们身后——也许就是堆着破烂碎片的岔口后的某条通道里——传来一阵低沉震撼的闷响。听起来有种湿漉漉的感觉,仿佛一个巨人穿着灌饱水的橡胶靴子走了一步。
“我不知道。”他答。
苏珊娜神情紧张地回头看,但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黑漆漆的一片。有些“黑暗”似乎还在移动,但那有可能是因为灯光总是明明灭灭。
有可能。
“你知道的,”她说,“我当真觉得:我们最好尽快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我认为你说得很对。”他说着,单膝跪下,手指撑在地上,像是在起跑线上准备冲进跑道的选手。她刚坐进那套绳编座椅,他就站起身来,快步走过墙上的箭头标记,脚步迅疾,仿佛是背着她在慢跑。
9
他们以接近慢跑的速度又前进了十五分钟,接着便遇见了一个骷髅,早已腐烂破裂的军装还挂在身架上。头皮上连着的一小缕死气沉沉的头发微微摇颤。骷髅的嘴巴似乎在笑,似乎在欢迎他们来到地下世界。骨盘撑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只戒指,显然是从死人那腐烂殆尽的右手手指上滑落下来的。苏珊娜问罗兰,她是否可以凑近了看看?他便把戒指捡起来,递给她。她仔细地看了好半天,等她先前的某个想法最终得到了确证,才将那东西扔到一旁。跌落在地的戒指发出一声轻响,之后又只有水滴声和隔界的敲钟声,虽然现在声音轻弱多了,但始终不间歇地传来。
“我在想,”她开口了。
“想什么?”他问了一句,又开始往前疾步行走。
“那家伙是个麇鹿会成员。我父亲有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
“是个麋鹿会?我不明白。”
“是个兄弟会组织。类似于老男孩卡-泰特。可是,一个麋鹿会跑到这下面来干什么呢?朝圣者,现在我只能这么想了。”说完,她放声大笑起来,略带几分狂野。
头顶上的白色小球里贮满明亮的气体,亮光一跳一跳的,并不十分均衡。苏珊娜总觉得那亮光的闪烁有什么蹊跷,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了个中端倪:罗兰跑得急,头顶指示灯的跳动也跟着急;罗兰慢下来(从没停下脚步,却精力不减),小球里的亮光跳得也缓慢。她并不认为那些光亮就是在应和他的心跳,或是她的,但显然其中有关联。(如果她知道有个术语叫做“生物节律”就会恍然大悟了。)他们前头五十码开外,这条“主干道”只是一片漆黑。接着,因他们的逐渐前行,一盏盏灯会亮起来。很能蛊惑人心。她扭头回看——只看了一次,因为她不想因此扰乱他的大步疾行——没错,在他们身后五十码左右,灯又一盏接一盏地灭了。这些灯要比主干道进口处明明灭灭的充气小球亮堂一些,她猜想这两套灯使用的是不同的电源,而这里的(几乎和这个世界里的万事万物一样)能量已经快用完了。随后,她还注意到,在他们前头的一盏小光球始终都没亮起来。直到他们走到它跟前、并一闪而过时,她发现那盏灯并非完全死寂:一点微弱的亮光在球体深处挣扎着,并同样跟随他俩身体、脑体的律动而闪烁。她不禁想到,有时候我们会看到缺了字的霓虹灯招牌,“朝阳饭店”变成了“月日饭店”。又往前走了一百码左右,他们又遇到一盏不亮的灯,接着又是一盏,接着一排两个都没亮起来。
“我们很可能马上要走进黑暗了。”她怒气冲冲地说道。
“我知道。”罗兰应了一声。到这时候,他才稍稍显得有点喘。
空气变得相当潮湿,先前有过的燥热终于又被寒意取代。墙上贴着一些海报,但大都烂得看不清了。在一面略微干爽的墙上,她看到一幅海报上画了这样一幅图景:一个男子在竞技场中输给了一头猛虎。这头大猫正张着血盆大口,从痛苦尖叫的男子的肚子里扯出内脏,观众们全都看傻了。画面之下还有一句用七种语言重复的标语。英语列在第二排——“来看马克希姆马戏团呀!好玩又好笑!”
“主啊,罗兰。”苏珊娜说,“万能的主啊,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罗兰没有作答,尽管他知道答案:那些都是疯了的乡民。
10
每隔百码左右会有一道小阶梯——最长的一道从上到下不过十级台阶——将他们引入地下深深的肠道。苏珊娜估摸着又走了四分之一公里,他们来到一扇大门前,门板已经被刮走,可能是什么车辆闯入后的结果,现在只是一摊碎片。这里,骷髅更多了,罗兰不得不踩在骨头上走过去。骨头在脚下发出湿乎乎的泥土受挤压后的响动,这感觉比脆响更糟糕。这堆骨头散发出的腐败气味同样很潮湿。尸骸之上,还堆积着脱落的碎瓷砖,尚在墙上的瓷砖全都布满了枪眼。显然,这是昔日的枪战现场。苏珊娜想说点什么,但嘴巴刚张开,那阵骇人的闷响又传来了。她觉得,这一次比前一次更响几分。也更逼近了一点。她再次扭头向后看,可什么也看不到。五十码之外的灯光都是暗的。
“我不想让自己听上去像是妄想狂,但是罗兰,我认为我们被跟踪了。”
“我知道,是被跟踪了。”
“你想不想让我开一枪?或是扔个盘子出去?那种声响实在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不想。”
“干吗不?”
“它也许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但如果你开枪了……它就知道了。”
她愣了片刻才想明白罗兰的言外之意:他根本不能肯定用几发子弹——或一枚欧丽莎——就能阻止那边的不管什么东西。或者更糟,也许他确定他们不能。
当她再开始说话时,竭力装得冷静,并自以为装得很像样。“那东西是从大裂洞里出来的,你觉得呢?”
“可能吧,”罗兰答,“也可能是经过隔界,从别的时空里来的。现在别出声了。”
枪侠走得更快了,很快变成小跑,接着又成了大步奔跑。她惊讶地发现,原来罗兰的腿脚不疼的话,竟可以有如此持久又敏捷的身手,但她听得到他的呼吸,也感觉得到他背脊一上一下的颠动——急促的吸气,紧跟着呼出一口粗气。她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和他并肩奔跑——迈动她自己的双腿,被杰克·莫特夺走的那双腿。
前面的小球灯现在也闪动得更快了,光的闪烁能看得这么清楚完全是因为亮的灯越来越少了。他们在两排稀疏的灯之间,叠在一起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再一点点变短,直到跑到下一盏灯下。空气变得越来越冷;铺在地板上的瓷砖也越来越稀少了。地砖碎得东一块西一片,被扔到了一边,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要是一个不留神,很容易被绊倒。奥伊轻松地避开这些陷阱,罗兰也能灵敏地躲开。
她差一点就要对他说:跟在他们身后的东西已经好半天没发出声音了,可就在这当口,从她后面传出一下惊人的吸气声。她感到周围的空气瞬间颠倒了方向;连她的鬈发也不可避免地蓬开,像空气一样朝后飞去。那声饱含口水翻滚的巨响让她直想尖叫。不管她身后的东西是什么,总之是个大家伙。
不。
是巨大的家伙。
11
他们又飞快地跑下一段短小的楼梯。其后五十码处,还有三盏球状小灯跳动着极不稳定的亮光,但再往前去,便只有无尽的黑暗。过道里满是烂碎的瓷砖片,坑洼不平的地面也都在经年累月的腐烂中融解了,化为一摊摊黑洞洞的、酷似活体的物质:感觉像是巨大而疏松的黑色云团。他们要跑进去,她心里想着,一开始还有动力带领他们往前冲。接着,那东西就会把他们往后狠吸一口,不管那是什么,都将轻而易举地逮住他们。她会偷偷瞥上一眼,那形象一定会让人憎恶,怪异得像外星球生物,她根本说不上来那是什么,而那反而像是某种慈悲。随后,它就会一个猛扑,那么——
罗兰丝毫不减速地跑进黑暗,显而易见,他们并没有被拽回去。一开始还有一丁点儿光亮从他们的后面、前面蔓延过来(只有极少数小球还在闪烁垂死般的光)。这就足够让他们看见短小的楼梯了,最上面的一级台阶上倒着几具尸骨,都挂着褴褛的碎布条。罗兰赶忙跑下楼梯——这一段有九级台阶——半点都不敢耽搁。奥伊跑在他一侧,双耳紧张地贴在脑壳上,浑身毛发因跑动而微微摇曳,一跳一跳地下了楼梯。此刻,他们已经跑进纯粹的黑暗中。
“叫啊,奥伊,这样我们才不会互相撞上。”罗兰突然喊了起来,“叫!”
奥伊叫了一下。大约心数三十下,罗兰又如此吩咐了一遍,奥伊又叫了一声。
“罗兰,到了下一道楼梯可怎么办?”
“我们会下去的。”他答道,又默数了九十,便果真跑到了下一条楼梯口。她感觉到他探出足尖,脚掌试探着高低。也感触到他的双肩因探出双手摸索前方而骤然紧张起来,总算,他们没有跌落下楼。苏珊娜只能惊诧于他的敏捷。那双大靴子在漆黑中毫不犹疑地迈下去。这次有十二级台阶?还是十四?她还来不及数清楚,他们已经走上了平坦的过道。所以现在她明白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下,即便以飞奔的速度,罗兰照样能在阶梯与平路的交替中游刃有余。只不过,万一他一脚踏空怎么办?踏进某个深坑里?上帝作证,这些地面已腐蚀得厉害,极有可能发生那种意外。又比如说,他们撞上一堆东倒西歪的尸骸该怎么办?他在平行过道里跑得这么快,也意味着万一摔倒,两人都会摔得很惨。又假如在某条短小的楼梯口遇到一堆人骨障碍物,那会怎样?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象:罗兰一头栽下去,像个失手的高台跳水选手跃入黑暗之中,但她实在忍不住去想。当他们脑袋冲下撞在楼梯底的地面上时,他们身上的骨头到底会碎成多少块呢?操,甜心,挑个幸运数字吧,埃蒂大概会这么说吧。这种高速奔跑真是太疯狂了。
但他们别无选择。她现在已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之物的喘息声,不只是重重的吸气声,还有像在砂纸上锉磨般的声音,那必是因为它挪动身躯刮擦到了一侧的墙壁——也说不定,同时刮擦到两边的墙壁。时不时的,她还能听到瓷砖掉落在地发出的叮当咔嚓的动静。这声音实在很难让人不去想象一幅图景,苏珊娜仿佛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黑色虫子蠕动着肢节状的躯体,把这条走道从这边到那边堵塞得结结实实,早已松动的瓷砖被挤下来,并随即被它黏糊糊的身躯压碎在身下,它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往前蹭,饥肠辘辘地一步一步缩减它和他俩之间的距离。
现在,这段间距已变得很短。苏珊娜觉得自己知道原因。之前,他们仿佛奔跑在一座光照之下的移动小岛上。不管身后那东西是什么,总之它惧怕光。她想起罗兰还在装备里加入了一支手电筒,但如果已经没有电池了,那也只是个摆设。摁下长长电筒身上的开关,不出二十秒钟,那该死的微弱光亮大概就会熄灭……
除非……等一下。
长手电。
长长的电筒!
苏珊娜伸手探入颠荡在罗兰体侧的皮背囊,手指摸出了食品罐头,但那些罐头不是她想要的。最后,她总算摸到了手电筒,凭借电池盖边缘的一圈凹槽确定了这就是她需要的。没时间去琢磨黑暗中的触感为何如此敏锐熟稔;黛塔的心里藏着一些秘密,斯坛诺罐装燃料便是其中之一。她把那个罐子凑近闻了闻,确定了,紧接着,手中的罐子就猛然撞上了自己的鼻梁,因为那个当口,罗兰恰好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也许是一块跷起的地板,也许是一具骷髅——他努力再次保持平衡。这一次他赢了,没有跌倒,但最终他是会输的,也许下次他平衡不了而摔倒后,还来不及爬起来,后面那东西就压上来了。苏珊娜只觉得热血汩汩地从鼻孔里流下来,而身后那东西,大概是闻到了,顿时发出一声津液翻滚的巨响。她的脑海中随之出现一只巨型美洲鳄鱼,她曾在佛罗里达沼泽地里见过那种动物,此刻就仿佛仰起鳞块斑斑的脑袋对月而啸。而且,如此迫近他们。
哦!亲爱的上帝啊!请一定赐予我时间。她心里默默念叨着,我可不想这样死去,吃枪子儿是一码事,黑漆漆的被活生生吃掉可就——
又绊了一下。
“再跑快点!”她毫不客气地吼起来,用力夹紧两腿,像骑在倦马背上的骑士那样,双腿叩击着胯下的他。
罗兰果真跑得更快了。现在,他的喘息声已变得很难听,近似痛楚的嘶吼。就算把考玛辣舞跳个不休,他也决不会喘成这样。再这样跑下去,他的心就要在胸腔里着火了。可是——
“再快点儿啊!使出全身的劲儿跑啊!我大概还藏着一两招儿没使,但这个时候你必须使出你他妈的每一分劲道!”
于是,在迪斯寇迪亚古堡的地下黑暗迷宫里,罗兰跑得更快了。
12
她将另一只腾空的手也探入了背囊,手指在手电筒长长的筒身上扣紧了,再抽出来,紧紧夹在胳膊下(非常清楚:如果它滑落下去,她就将永远失去这次机会,他们也永无翻身之时),接着,她扳开了斯坛诺罐头的易拉扣,在听到真空密封口“嘶”一声裂开的那一刹那,她舒了一口气。但并不惊讶——如果这道密封之前破裂了,里面存放的果冻状燃料早就失去水分,点燃的罐头还能更亮一点。
“罗兰!”她大喊一声,“罗兰,我需要火柴!”
“衬衫……口袋!”他气喘吁吁地答道,“你自己拿!”
可是她一伸手,手电筒就掉了,好在掉在她跨骑在他后背的交叉处,趁它还没有滚落下去之前,她麻利地抓住手电筒。现在,她要好好地抓牢手电筒,再将圆柱形的筒身插入斯坛诺罐头里。她一手拿着罐头,一手握着粘满了果冻状燃料的手电筒,如果还要去取火柴,她就需要第三只手,因此她把罐头扔了。包里还有两罐,但如果这个办法不管用,她根本没机会去拿第二罐来再试一次。
那东西又怒吼了一嗓子,听起来就像是紧跟在他们身后。现在,她甚至还能闻到它的气味——在日头下腐烂的臭鱼味儿。
她挺直身子,俯在罗兰的肩头,从他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火柴。似乎只够时间划亮一根;第二根都可能来不及用。罗兰和埃蒂都可以用大拇指把火柴擦亮,但黛塔·沃克有更出色的小把戏,以前她四处闲逛时就在小旅店里表演过,几个白种男孩(受害者)都看傻眼了。她在黑暗中咧嘴冷笑了起来,接着将双唇嘟起,再把火柴杆的一端咬紧在牙缝里。埃蒂,要是你在这儿,甜心儿,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助我成功。
她划着了火柴。嘴里一阵灼热,她能感到舌头上有硫磺味。火柴头骤燃起来,光亮差点儿刺瞎她的双眼,因为视力早已适应了漆黑一片的环境,但她还是能看得见,因而立刻将粘上果冻状燃料的手电筒筒身凑上来。斯坛诺燃料遇火即燃,手电筒顿时变成了一支火炬。虽然光亮微弱,但确实是黑暗中了不起的光芒。
“转过身去!”她高喊一句。
罗兰立刻一个急刹车——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驳斥——只是立刻以脚后跟为中心,转动了方向。她毅然地将手电筒火炬伸出去,片刻之间,她和他都看到什么东西,湿漉漉的一只大脑袋,布满了白化病般的粉色眼睛。眼睛之下是一张尺寸堪比地板门的庞然大嘴,嘴里到处都是蠕蠕摇摆的软腻触角。斯坛诺燃料的光亮并不强劲,但在这地狱般的深黑地穴里,那光亮已经足以让那东西畏缩着后退。在手电筒火炬熄灭之前,苏珊娜看见那东西的每只眼睛都紧紧闭上了,不禁在闪念中疑惑不解:那一定敏感之极吧?否则怎么会在如此微弱的亮光面前——
走道两边都堆着残骨。她手中的手电筒已变得烫手。奥伊狂暴地吠叫不已,毛发倒立,低头怒视前方的深重黑暗,四条短腿向后微微斜立,仿佛随时都可以全速出击。
“蹲下,罗兰,蹲低点!”
他照做了,她把临时改造的火炬递给他,那东西已经有点变形了,黄色的火苗向上蹿,但靠近不锈钢筒身的火势变蓝了。那东西躲在黑暗里又夺人魂魄地嘶吼一声,现在,她又能看出它的体态了,从这边到那边地摇来晃去。火苗越弱,它也就凑得越近。
要是这里的地面太潮,我们大概就玩完了,她心里这样想着,但手指又摸到一块大腿骨头,这意味着一切还没完。也可能是她满怀希望的感官传来的错误触觉——她能听到天花板上的什么地方传来振荡的水声——但她不认为那是错觉。
她探进背囊里,又抽出一罐斯坛诺,但拉环却不太听使唤。那东西正在靠近,现在她还能看到几条短小畸形的腿,就从瘤块丛生的脑袋下生长出来。说到底,那不是一条大虫,而像是巨型蜈蚣。奥伊挡在她面前,依然吠叫不止,龇牙咧嘴地将暴怒展示无遗。如果她没能成功,那东西第一个攫取的猎物就会是奥伊——
她总算扳到了拉环,那玩意儿几乎死死地压平在罐头盖上。接着,“嘶”的一响。罗兰正举着手电筒来回挥动,想要制造一点风动鼓舞将熄的火苗(如果还有燃料的话,那方法或许会管用),因而,她看得见他俩的身影映照在颓败的石头墙上,近乎谵妄地摇来晃去。
腿骨太粗了,没法插进罐头里。现在的她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躺卧着,半个身子在绳编座椅里,半个身子支在外面,她将罐子平放,倒出一坏果冻燃料,毫不犹豫地涂抹在骨头上,上上下下厚厚一层。如果骨头受潮了,那这一切举动不过是延迟恐惧的行为。如果它很干燥,那么,也许……只是也许……
那东西蹭得更近了。透过怪物嘴中慢摇的触角,她能看到凸起的尖牙。下一瞬间它就可能扑上奥伊,像壁虎飞快吞噬半空中的苍蝇那样消灭貉獭。此时,令人恶心得犯晕的腐鱼味愈加浓烈了。而且,后面还会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可憎的东西在等着?
没时间琢磨那么多了。
她将骨头火炬凑近手电筒头上越来越微弱的火苗。火焰燃起来了,比她预想的更亮一些——亮多了——这一次,怪物的尖叫声更是凄厉痛苦,也似乎更为惊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挤声传来,活像在一件硬塑料雨衣里搓挤泥浆,那东西登时抽身后退。
“再给我些骨头,”罗兰扔掉了熄灭的手电筒火炬时,她大声说道,“要保证都是干透的骨头。”想到自己竟然能聪明到想起这等主意(因为没有别人会出此下策了),她兀自大笑起来,那种黛塔特有的嘶哑阴森的咯咯笑声。
罗兰仍是气喘吁吁,但遵照她所说的捡起了骨头。
13
他们重复制作骨头火炬,一路向前,苏珊娜已经调转方向扭身朝后,这姿势很别扭,但并非做不到。如果他们最终能逃离此地,她的背可能会疼上一两天。但我必将品味每阵疼痛,她对自己说。罗兰还带着伊伦·苔瑟宝慕给他买的“布里奇屯老家岁月”的汗衫。他抬手把它递给苏珊娜。她把衣服裹在骨头底部,在尚能保持平衡的情况下,她使出全力,尽可能扔得远一些。罗兰不能全速奔跑——那样的话,她很可能平衡不了自己而从绳编座椅里翻下去——但他保持着快步疾行的速度,时不时停一下,捡一根臂骨或是腿骨。奥伊很快就明白了,也用嘴叼起合适的骨头递给枪侠。那东西还跟着他们。苏珊娜时不时地看到它泛着冷光的滑溜溜的皮肤,而且,即便它害怕这些动荡不安的火光而屡屡后退,但依然发出饱含水分的跺脚般的前进声,听起来很像是巨人的靴子里积满了泥巴。她不禁猜想那是它的尾巴发出的声音。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虽说那不过是没根没据的瞎想,但也因为触及她隐秘的恐惧而几乎强有力地遏制了她的其他思想。
它应该有一条尾巴!她的心里暴怒地吼叫道。一条听上去浸满了水、或凝胶、或乃至半结痂的血的长尾巴!耶稣啊!我的上帝!我的基督!
她还想到,也许不止是因为畏光它才不来攻击他们,确切地说应该是怕火。这东西一定早就跟上了他们,但那时候走道里的球形小灯尚且能亮,所以它就想(如果它有思维能力的话)等他们走进黑暗中再发起攻击。她甚至认为,如果这东西早知道他们有办法生火,一定不会等这么久,一定会在刚才就闭上几只、或是所有的眼睛,在灯光较暗或熄灭的路段就扑上来吃掉他们。可现在它有点背运,因为地上的骨头出人意料地变成了出色的火炬(从某种角度说,这办法显然得益于光束重获健康,但她此刻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惟一的问题在于:斯坛诺燃料会不会用完。她已经开始省着用了,大多数骨头一经点燃就能自动燃烧——除了一些受潮的骨头,她只能再点燃另一根骨头之后,把它们扔掉——但无论如何,总是要先蘸一点果冻状燃料才能点燃,而她已经开启了第三罐、也是最后一罐斯坛诺。现在她万分懊恼,心疼起最初扔掉的那第一罐,那时候怪物刚刚逼近,她不得不手忙脚乱,但现在已无计可施了。她还和刚才一样,希望罗兰走得越快越好,尽管她想就算她面向前坐好,紧紧抓住他,他现在也没法跑得和刚才一样快了。也许短暂的全力冲刺没问题,但不太可能全程全速。她能感觉到,罗兰衬衫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微微颤抖。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又过了五分钟,苏珊娜掏出一把燃料涂抹在一根瘦巴巴的胫骨时,手指头触到了斯坛诺的罐底。从他们身后的无尽黑暗里,却又传来一声湿漉漉、沉甸甸的跺地声。好朋友的长尾巴,她暗自坚定着这种猜测。它慢条斯理跟着他们,亦步亦趋。就等着他们用完燃料,等着世界再次回复黑暗。那时,它就能猛扑过来。
那时,它就可以吃他们了。
14
他们需要准备掩护撤退了。她的手指刚触到罐头底,心意就已定了。再过十分钟、大概耗费三根火炬之后,苏珊娜打算让枪侠在看到——如果够走运的话——一大堆骸骨的地方停下来。他们可以生一堆骨头营火,一旦火焰生热了、亮堂了,他们就可以拼着老命往前跑。如果他们再听到那东西越过了骨头营火跟上来,罗兰就可以放下背上的她,将她留在原地,独自跑出险境。她觉得这种计划并不算什么自我牺牲,只不过是符合逻辑罢了——如果可以避免全军覆没,没理由让蜈蚣怪物吃掉他们两个。而且,直到现在她也没打算让它吃了自己。当然不能。她有他给的枪,她会开枪。五颗子弹献给蜈蚣先生;如果子弹不管用,它照样往前扑,第六颗子弹就将献给她自己。
可是,她还来不及把这些心意说出来,罗兰就用三个字打断了她的思绪。“光,”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头上。”
她仰头四处张望,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也许是因为手中举着的火炬遮掩了视线。但没多久,她就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白光。
“还是那种小光球吗?”她问,“是不是有一些还能发亮?”
“可能吧。我觉得不太像。”
五分钟后,她明白了,凭借手中最后一柄火炬,她能够看清地面和墙壁。地上覆盖着一层未经践踏的砂土,那只能是从外面吹进来的。苏珊娜举起双手,一只手上还握着裹着衬衫、火光摇曳的骨头,她就这样胜利地高呼起来。跟在后面的那东西也应声吼了一嗓子,其高涨的愤怒和失意让她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见啦,宝贝儿!”她尖声大叫着,“永别了,你个满身眼睛的混蛋操的!”
那东西又怒吼一声,全力扑来。在那个刹那,苏珊娜将它看了个一清二楚:大瘤般的一个团块,虽然横长着嘴,但那也许不算是脸;后面跟着一节一节的躯体,抽搐般缩起,移动时就会蹭上墙壁,发出刮擦之响;还有四条粗短的肢体长在两侧,有点像胳膊。这些旁肢末梢上都各有一对噼啪作响的大螯钳。她激灵灵打了一阵寒战,将手中的火炬死命向它掷去,那东西的反应则是一声挫败的嘶吼。
“你的母亲没有教过你吗?嘲笑动物是不对的。”罗兰问她,嗓音是如此干渴嘶哑,以致于苏珊娜分辨不出这是不是一句玩笑。
五分钟后,他们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