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条路和这个故事都太长了,难道你不这么想吗?漫漫长途,损失惨重……但伟大的物事历来得之不易。长长的故事正如高高的塔楼,只能一砖一石地垒造。现在,随着结局逐渐迫近,你必须更加细致地关注朝我们走来的这两位行者。年长的男子——晒得黑红的脸庞线条坚毅,胯部悬着一把枪——正拉着那辆他们称为二号豪华出租车的平板车。年轻的男子——胳膊下夹着特大号的画板,模样酷似老派的学生——正走在车边。他们在爬山,斜坡缓和而悠长,这座小山和他们之前翻过的千百座山脉并无太大区别。他们所循之路花草繁密,依附在残留的石壁两边;野玫瑰从散落各处的大小石块间生出来,迷人而又茂盛。从开阔处望去,灌木丛点缀着大地,残破石墙之后则露出样式怪异的石头建筑。有些看似城堡废墟;另有一些看似埃及方尖石塔;个别几处显然是召唤魔鬼用的魔咒圈;还有一处远古遗址上留着方形基座和高大柱子,有几分像史前巨石柱。有人也许会想,在这些庞大的石圈内应该能看到身穿兜帽长袍的巫师们,他们聚集在这里,也许还念念有词,但这些祭社的保管人、这些执掌伟大祭坛的先人,早已消逝无踪。在昔日的朝圣地里,如今只有一小群班诺克在悠闲地吃草。
没关系。在长途将尽之时,我们要仔细端详的并非古老废墟,而是正攥着把手拉车的古老枪侠。我们站在山顶上,等待他走向我们。他近了。越来越近了。他一如既往,还是那个通晓大地之语(至少懂一些)和这个国度的传统的男子;也还是那种会把古怪旅店客房里挂画摆平整的男人。他改变了很多,但这一点却丝毫未改。他爬上了山顶,距我们近得能闻到他酸臭的汗味。他抬头看了一眼,先是快速地、近乎本能般地瞥一眼正前方,再转向山头两边——“永不忘质疑你的优势”,这是柯特的金科玉律,他的最后一名学生依然牢记不忘。他抬头看时还不曾怀有期冀,继而低下头去……停了下来。他盯着脚下杂草丛生、石块破裂的路径看了一会儿,再把视线抬了起来,这一次,动作变得很慢。比前一次缓慢得多。仿佛迟疑而恐惧,生怕看到他已然瞥见的物事。
就是在这里,我们必须加入他——沉入他的身心——因为此时此刻,他此生惟一的目标终于进入了视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能让我们如此审度罗兰的心迹,讲故事的人无法说得清,也找不到任何乏力的借口来解释。有些时刻是想象力无法企及的。
2
罗兰在走到山顶时迅速抬眼四顾,并非是因为他担心会有麻烦,只不过是种习惯,根深蒂固,难以破除。永不忘质疑你的优势,柯特曾经这样说,从他们孩提时代起就把这条定律埋入他们的小脑袋里。他低头看着脚下的石路——玫瑰越来越密集,要想一朵都不碰伤也越来越难,好在到目前为止,他还可以设法做到这一点——随后,意识仿佛姗姗来迟,他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你以为你看到的是什么?罗兰默默自问,眼光依然逗留在路面上。那可能只是另一座废墟,和我们上路以来路过的那些奇怪的遗址并无两样。
但即便不用再看第二眼,罗兰也很清楚,那不是。刚才所见并非塔路沿途的景象,而是前方的死域。
他再次抬头去看,几乎听得到他的颈骨嘎吱嘎吱作响,活像老朽门边的铰链在缓慢地旋动,就在那里,尚在几公里之外,却已赫然出现在地平线上,那和玫瑰花一样真实的——是黑暗塔的塔尖。他早已在千百个梦中见过,却还不曾亲眼看到。大约在前方六十或八十码之处,石路升向一座更高昂的山峰,路一边是常春藤和忍冬树缠绕中的魔咒圈,一边则是一片铁木林。在这片地平线视野的正中间,不远处的玫瑰花丛形成深密的阴影,遮掩了蓝色天空的下半段。
派屈克在罗兰身边停住脚步,嘶声喊了一嗓子。
“你看到了?”罗兰的嗓子眼里仿佛积满了灰尘,嘶哑之中不乏惊喜。还没等派屈克回答什么,枪侠就指向男孩一直挂在颈项的东西。到头来,在莫俊德的少许随身物品中,只有望远镜值得一拿。
“派,把它给我。”
派屈克摘下望远镜给他,再乐意不过的样子。罗兰将之举至齐眉,花了一会儿工夫调整凸起的调焦钮,当塔顶慢慢浮现在视野中时,他不禁屏住了呼吸,那情景突然迫近而逼真,简直触手可及。升起于地平线上的塔有多高?他正凝神观望的情景又在多远之外?二十码?也许远一点,五十码?他不知道,但他完全看清了绕在塔身上螺旋形上升的窗户,至少看到了三扇,还能看到顶楼的外凸窗玻璃,多姿多彩的玻璃在早春的阳光下熠熠闪光,其后的漆黑空间仿佛也透过望远镜偷偷回看着他,活像隔界之眼。
派屈克轻唤一声,伸出手想要望远镜。他想亲眼看看,罗兰一声不吭地递给他。他只觉头昏目眩,似乎不知身在何处。他突然想到,要和柯特一起作战前的几星期里曾有过这种感觉,如今也时不时重现,酷似在梦中或月光下迷失了现实。他有种直觉:有什么东西迫近了,某种庞然的巨变。这便是此刻他心中所感。
它就在那儿了,他默想。那里就是我的命运,我生命之路的尽头。虽然我的心还在跳动(比以前甚至跳动得更快些,没错),我的血液也仍在循环周游,毫无疑问,当我弯腰再次抓紧车把手时,背将痛,我也会叹息。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等待着这种想法势必招致的失望和沮丧。失望却没有降临。相反,他品味出一番怪诞的光明感,似乎自头脑翱翔而出,渐而遍布周身的肌肉。自从他们晌午上路之后,对奥伊和苏珊娜的思念第一次消失了。他感觉到了自由。
派屈克放下望远镜。当他转身看向罗兰时,一脸兴奋之色。他指了指耸立于地平线上的暗影,喉咙里呵出一声。
“是的。”罗兰说,“某一天,在某个世界里,某一个你将会把它画下来,身边还有莱慕雷,亚瑟·艾尔德的马。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实证。现在,那就是我们必须要去的地方。”
派屈克当即拉长面孔应了一声。他用双手指着太阳穴,又狠狠摇着头,好像犯了头痛的病人。
“是的。”罗兰又说,“我也害怕。但害怕是无济于事的。我必须去到那里。派屈克,你愿意留在这里吗?留下来,等我?如果你愿意,我就会允许你那样做。”
派屈克立刻摇头。而且,生怕罗兰没有完全领会,哑男孩又紧紧攥住他的手臂。他的右手,画画用的右手,铁钳般有力。
罗兰点点头。甚至打算笑一下。“好,”他说,“这很好。你留在我身边吧,愿意留多久就留多久。你终将明白,到最后我不得不独自离去。”
3
现在,他们每攀上一道山坡、一座山顶,黑暗塔就似乎越来越近了。围绕巨塔之身那越来越多的螺旋形上升的窗户也逐一出现在视野里。罗兰看到了塔顶上突出的两根钢柱。云朵跟随着两条完好光束,仿佛从光之顶端漂流而出,在天幕中形成X形的云迹。声音也愈加嘹亮了,罗兰这才意识到,那是在歌咏世界之名。所有的、众世界之名。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何知晓这一点,但却十分确定。明快的轻盈感依然贯彻周身。最终,他们又爬上一座山之巅,看到路的左边矗立着一排巨大石人列队向北站立着(残破的石脸上留有血红色染料,似乎凝神俯瞰着他们),罗兰叫派屈克上车。派屈克看来很惊讶。他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声音,罗兰猜想那是在说:可是你不累吗?
“是累,但尽管如此,我还是需要一个压心锚。要是没有,我可能会开始不顾一切地跑向那边的塔,尽管我还有一半理智是清醒的。如果精疲力竭无法让我倒下,那个血王也很可能动用某个小玩具取下我的首级。上来吧,派屈克。”
派屈克照做了。他前倾着身子,蜷成一团坐在车板上,望远镜紧紧地压在双眼前。
4
三小时之后,他们来到山脚下,这座山尤其陡峭。就是它了,罗兰听到自己的心声,这里就是最后一座山。后面,就会是坎-卡无蕊。山顶上,靠右边有一堆大石块垒成的坟冢,原本该是座小小的金字塔。如今只剩下三十英尺高的石块残留在地面上。玫瑰花绕着石冢底座长出来,有点像一圈猩红色花环。罗兰将这一远景看在眼里,便开始慢慢地爬山,手抓把手拉着车。往上一走,黑暗塔的塔尖就露出来了。每爬上一步,黑暗塔就多露出一截来。现在他都能看到齐腰高的外阳台栏杆了。已经不需要借助望远镜了;空气超自然的洁净,视野里毫无阻碍。他估算自己和塔楼之间的距离最多不过五公里了。也许只有三公里。一层又一层塔楼就这么令人难以置信地出现在眼前。
即将到达山巅之际,碎裂的巨石石冢大约就在他们右前方二十码左右,罗兰停下脚步,蹲下身,放下车把手,这也将是最后一次将车停靠在路上了。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在预警危机。
“派屈克?跳下来。”
派屈克照做了,焦虑不安地看向罗兰的脸,又呵出了嘶哑一声。
枪侠摇摇头,“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不太安全。”自塔而来的声响化成一股强大的合鸣,但笼罩他俩的空气尚且宁静。头顶既无小鸟飞掠,远方也无鸟鸣传来。闲散吃草的班诺克牛群也早已拉在了他们身后。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的小草被吹出一阵轻浪。玫瑰也频频点头。
他俩并肩走着,这时,罗兰右手的两支手指突然被轻轻地触碰了。他看了看派屈克。哑男孩紧张地回了他一眼,企图挤出一丝笑意来。罗兰拉上他的手,他们就这样一起攀上了山巅。
山下,一片狂野的红色自四面八方铺展而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一条路从中穿过,仿佛一条笔直的白线,大约十二英尺宽,尘埃厚厚。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玫瑰地的正中央,耸立着烟熏般的灰黑色高塔,恰如在他梦中那样挺立;所有的小窗都在阳光下闪烁。路在尽头处分叉,形成完美的白色圆环,环绕着高塔的基座,继而汇合在圆周的另一边,并延展下去,罗兰现在相信:那个方向不是东偏南,而是正东方。还有一条路径分叉出去,和塔路形成直角;他相信罗盘上的指针已被重新矫正了,如果他是对的,那么这条垂直的路必将是指向南和北。俯瞰,黑暗塔酷似盈满鲜血的枪之准星。
“那是——”罗兰刚一开口,一声尖狂骇人的吼叫便随风而来,根本不像来自几公里之外,那种逼近耳畔的感觉简直诡异之极。罗兰心想:那随光束而来,且由玫瑰传送。
“枪侠!”血王吼叫着,“现在你死定了!”
随即传来尖利的啸音,先是微弱难辨,继而逐渐增强,仿佛打磨钻石用的锋利飞刃,割破了高塔和玫瑰合鸣的歌声。派屈克惊呆了,面对高塔傻站着呆望;要不是有罗兰,他大概早就被炸成几截了;而罗兰的反应似乎比以前更迅捷了几分。他还拉着派屈克的手,便顺势拽着哑男孩躲在石冢背后。有一些散落的石块掩在高高的酸模草丛中;他们双双被绊倒在地。一块石头尖抵在了罗兰的肋骨上。
啸叫声越来越响,终如雷鸣一般。罗兰看到半空中有样东西泛着金光一闪而过——是那种会燃烧的鬼飞球,击中平板车后爆开了,炸得他们的随行物品四处纷飞。大多数东西都自空中落回路面,罐头弹落得到处都是,不少罐头已被点燃。
接着,传来一阵尖厉的哈哈大笑,这让罗兰火冒三丈。就在他身边,派屈克捂住了双耳。歇斯底里的笑声让人几乎无法忍受。
“出来呀!”狂笑中,远方又传来癫狂的催逼声:“过来玩几把啊!罗兰,快到你的塔里来吧!追踪了这么多年,现在你反倒不敢来了吗?”
派屈克看着他,眼里满是绝望惊恐。他把画板死死抱在前胸,好像那变成了盾牌。
罗兰循着金字塔石冢的边缘谨慎地望出去,远处,就在塔楼第二层的阳台上,他看到的一切恰如在赛尔办公室里所见的那幅画:一点红色、三点白色;一张脸孔、一双高举的手臂。但眼前之景象并非画作,一只手还在快速向前挥动,分明是投掷的姿势,果然,随即又传来仿佛来自地狱的、越来越尖厉的轰隆声。罗兰立即翻身靠在金字塔的巨石上。不过是眨眼之间,感觉却是无止境般漫长,燃烧弹冲上金字塔的正面,旋即爆炸。猛烈的冲击力迫使他们撞开、又正面弹回巨石。派屈克害怕得尖叫起来。大大小小的石块飞溅而落。几块大石头隆隆地砸在路面上,但罗兰发现燃烧弹只炸响一声,并无散弹。
男孩跌跌撞撞地跪立起来,想要逃命——看起来他只能逃回塔路上去——但罗兰一把揪住他的兽皮衣领,再次把他按下来。
“在这里我们就能安全,”他喃喃地对派屈克说道,“瞧,”他探身向前,跌落的石块形成天然的屏障,当中刚好有个洞眼可以看出去,罗兰反手用手指关节敲了敲石块内面,传出沉闷的回响,他甚至努力地咧嘴笑笑,“是钢铁的!没错!就算他再扔来一打会飞的火球,都打不垮这些。他只能炸飞外面的石头,最坏不过是露出下面的钢铁。明白吗?况且,我相信他不会笨到浪费弹药。他的装备顶多就是一头驴子能扛的分量。”
派屈克没来得及应答,罗兰又从金字塔粗糙的石头边缘望出去。他用手罩在嘴边喊道:“再试试吧,先生!我们还在这里呢,但说不定你下一次出手会瞄得准些!”
对面只有沉默,片刻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尖叫:“呃呃呃呃呃呃呃!!看你还敢不敢嘲笑我!你没这个胆子!呃呃呃呃呃呃呃!!”
呼啸声再次袭来。罗兰抓住派屈克,弯腰覆在他背上,这一次不再是靠在巨石上,而是站在其后。他害怕燃烧弹爆炸时的冲击力过大,足以把他们撞伤,或是将五脏六腑震成血浆。
只不过,这一次鬼飞球没有撞上金字塔。相反,它从石冢上方呼啸而过,飞到了塔路上。罗兰翻身从派屈克背上移开,立刻换成仰卧式。他的眼睛已瞄准了金色飞弹,并将射击点定位于它下端微凸的控制按钮。他一枪就把它打飞了,燃烧弹眨眼间与陶土飞盘差不离。刺眼的火光一闪,它便消失不见了。
“哦亲爱的,还在这儿呢!”罗兰喊出声来,还刻意摆弄着语气,想模仿出嘲讽口吻。当你声嘶力竭高喊时,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
回答他的只是新一轮疯狂的吼声——“呃呃呃呃呃呃!”令罗兰诧异的是,这样的疯吼竟然没有把血王的脑袋撕成两半。枪已打空,他重新上膛——此刻他要尽可能保证有弹可发——这一次,飞袭而来的是一对鬼飞球。派屈克痛苦地呻吟起来,蜷成一团,死命地把脸埋进从岩石缝里冒出的草叶间,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罗兰背靠岩石和钢板坐下,六弹左轮长枪平置大腿上,放松着静等良机。同时,他将所有的心神凝聚于飞来的武器上。听到那飞快迫近的高音频呼啸声,他顿觉眼睛干涩,但他绝对不能让眼泪涌出来。如果说他这一生中有迫切需要他那举世闻名的敏锐眼力的时刻,那么此刻便是。
当鬼飞球飞至路面上方时,那双冰蓝色的双眼依然明澈。这一次,一只飞弹的按钮在左侧,另一只的则在右侧。它们在飞旋中急速变化位置,一会儿朝这儿,一会儿朝那儿。但怎么飞都一样。罗兰等着,两条长腿伸长在地,静静坐着,一双磨烂的靴子放松地摆出V字形,他的心跳缓慢而稳定,眼里聚满了世间所有的清澈与色彩(在这最后一天中,若还能再看得清楚些,他相信自己势必就该看到风了)。随后,他一把抓起手枪,将两只半空中的飞弹都击毁了,旋即迅速重新上膛,哪怕剧烈的爆炸在视网膜上留下的光斑尚未消却。
他倚靠着金字塔的方角边,一把抓过望远镜,把它架在近旁撑起的一块石头上,再透过镜片搜寻敌人。血王几乎立刻跳到他的眼皮底下,有生以来第一次,罗兰见到了与想象分毫不差的画面:一个老人,长着巨大而惨白的鹰钩鼻;血红的双唇仿佛绽放于茂盛的雪白密髯中;雪白的长头发披散下来,几乎一直延伸到血王那皮包骨头的臀部。激动得潮红的粉色脸庞凝望着远处的朝圣者们。国王披着一件点缀着闪电般的亮饰以及不可名状的神妙符号的殷红斗篷。对苏珊娜、埃迪和杰克来说,他大概很像圣诞老人。而在罗兰眼里,他就是他该有的形象:人形化的地狱。
“你真慢啊!”枪侠嘲讽地高喊道,“试试三个,大概一次扔三个会管用!”
从望远镜看出去,感觉就像是透过沙漏的底端在窥视。罗兰望见红色大国王气得上蹿下跳,双手举在头上,张牙舞爪得几近滑稽。罗兰似乎觉得斗篷罩住的脚踝边还摆放着一只板条箱,但阳台地板和扶手间的曲铁梯级遮掩了视线,无法完全看清楚。
肯定是他的弹药装备,他心想。一定是的。那么个箱子里能装多少鬼飞球呢?二十只?五十只?都无所谓。除非血王可以一次抛出十二只来,否则不管老魔鬼扔出什么,罗兰都有把握在半空中击毁它们。毕竟,他生来就是干这个的。
不幸的是,血王如罗兰自己一样深知这一点。
在阳台上暴跳如雷的家伙又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尖厉的声音几能刺穿耳膜(派屈克慌忙用肮脏的手指塞耳朵眼),他再俯身翻找新的武器。旋即又停下来。罗兰望见他走向阳台扶栏……并直勾勾地盯着罗兰的双眼。那是猩红而炽燃的目光。罗兰立即放下了望远镜,以免被迷惑了心神。
国王的呼唤飘入罗兰的耳畔。“等一等,稍等——好好想想你能得到什么吧,罗兰!想想吧,和塔这么近了!……听啊!听听你亲爱的人咏唱的歌声!”
接着,那边陷入了沉默。不再有飞袭的呼啸声;不再有哀嚎;不再有鬼飞球飞来。罗兰只能听到飒飒风声……以及国王希望他听见的声音。
塔的呼唤。
来呀,罗兰,那些歌声吟唱着。歌声来自坎-卡无蕊的玫瑰花,来自头顶日益壮大的两条光束,而更多的歌声涌自塔楼——他终生追索的地方……之前许多年都将他远远摒弃在外的地方,此刻,终于只有一箭之遥了。只要他走出去,就将死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玫瑰地里。然而,那呼唤声却像鱼钩般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牵引着他。血王明白,只要他耐心等待,一切就会称心如愿。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罗兰也渐渐明白了这一点。因为呼唤并非恒久不变。当他们在这一阶段时,他尚且可以忍受那番诱惑。正在忍受。但等到下午,呼唤声越来越强大。他开始领悟——带着递增的恐惧——为什么在他的梦境和幻觉里,他总会看到自己在夕阳中走近黑暗塔,漫浮在西方天际的光线恍如玫瑰地之映照,世界仿佛变了,映衬于火红地平线上的,只是午夜般漆黑一根的擎天柱,托顶着巨大一盆鲜血。
他会在梦中看到自己走向落日,就是因为塔的威慑力将在日落时分变得强悍之极,最终压倒他的意志力。他会去的。世上不再有什么势能可以阻挡他。
来呀……来呀……变成来呀……来呀……再变成:来吧!来吧!他渐觉头痛。进而难耐渴望。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自己膝盖离地准备起身,再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背靠巨石金字塔坐下。
派屈克凝望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惊恐。罗兰心下明了——塔的呼唤对这孩子并无影响,也许稍有一点,也许完全失效;但这孩子很清楚正在发生什么。
5
罗兰判断他们在被压制了一个小时后,血王才又掷出一对鬼飞球。这一次,飞弹擦着金字塔两边呼啸而来,又同时折返,双双逼向罗兰,间隔大约二十码远。罗兰先击中右边的,然后手腕一扭,将左边的也击至空中。第二颗飞弹就在近处爆炸,一阵热浪扑上罗兰的面颊,不过好在没有碎弹片;看起来,这种飞弹一旦爆炸,就会彻底炸空。
“再试一把!”他高喊着,现在,嗓子眼里又干又哑,可他的喊话声显然传递到了那边——这地方的空气就是为这类沟通而存在的。他也清楚,一字一句都像是利刃插入老疯子的心肺。不过,罗兰自己也有难题要解。塔的呼声正在稳步增强。
“来呀,枪侠!”疯子劝诱道,“说不定我真的会三枚一起扔过去!我们不妨在这个问题上商谈一下,你说呢?”
当罗兰意识到这番话语中竟有些许诚挚的意味时,恐惧也降临他的心头。
是的,他冷冷地在心里说。我们还可以喝喝咖啡。说不定还可以来点热点心。
他从口袋里摸出怀表,启开表盖。几根指针都在轻快地往后旋转。他背靠在石壁上,闭上双眼,但那样更糟。塔的呼唤
(来呀罗兰来呀,枪侠,考玛辣—来呀—来呀,旅程到此为止啦)
太响了,较之先前,显得越发急切诚恳。他睁开双眼,举目望向碧蓝的天空,云朵翻卷成列,奔向玫瑰地尽头的高塔。
折磨仍在继续。
6
他又在煎熬中捱过了一个小时,眼看金字塔旁的灌木丛和玫瑰花都拉长了影子,他只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希望有什么绝妙的点子能救命,不然,他将不得不寄希望于身边这个意志薄弱的小男孩,那等于把他的性命和他的命运全都托付给他。但是,当太阳渐渐偏向西方的天际线,蓝色天空渐渐暗沉时,他明白无计可施了。怀表的指针倒转得更快了。很快,指针就会旋得飞快。一旦怀表开始倒向飞旋,他就将起身。不管有没有燃烧弹(况且,谁知道老疯子的板条箱里还藏着别的什么武器呢?),他都得起身走向黑暗塔。他可以跑,可以迂回前进,如果不得不匍匐前行也没问题,不管用什么方法,他知道自己若能在身首分离之前挺进一半距离就已是万幸。
他将死在玫瑰花丛中。
“派屈克。”他唤了一声,声音嘶哑之极。
派屈克抬头看他,绝望得无以复加。罗兰注视着男孩的双手——肮脏,伤痕累累,但却和他自己的双手一样禀赋非凡——终于,让步了。他突然想到,自己是出于骄傲才熬到了现在;他想要杀死血王,而不止是把他送到什么虚无的空境。而毋庸置疑的是,派屈克能够祛除苏珊娜脸上的疱疹,同样也就能除去血王。可是,眼看着须臾之间黑暗塔的强大势能就将变得难以抵制,他心中纵有千万个念头,也只能放弃了。
“派屈克,来和我换个位置。”
派屈克听话地照做了,小心翼翼地从罗兰身上爬过去。现在,他处在最贴近塔路的金字塔基座边。
“你从看远处的工具里望出去。把它夹在那个凹口里——对,就这样——看吧。”
派屈克看了,在罗兰看来,他好像看了好久好久。此时,塔的呼唤汇成歌咏和钟鸣诱人地袭来。终于,派屈克扭头回来看他。
“现在,拿上你的画板,派屈克。把那边的男人画下来。”这倒不是说那真的是个男人,但至少看起来还像。
可是,派屈克一开始只是愣愣地盯着罗兰,咬着下嘴唇。等了好半天,他才双手捂在枪侠的头侧,往前拉、再拉,直到他俩几乎眉头贴着眉头。
很难,这声音轻轻响起在罗兰的头脑里。但那根本不是一个男孩的声音,而是一个成熟男人。一个强有力的男人。他并不是完全站在那里。他隐藏在暗中。他溶于黑暗。
曾几何时、在何处?罗兰曾经听过这样的话?
现在没时间回顾了。
“你是说,你画不了吗?”罗兰问,并(努力地)将极度失望的怀疑注入自己的语气里。“你画不了?派屈克竟然不能画了?画家不能画?”
派屈克的眼神变了。一时间,罗兰从中品出了复杂的况味,并确信那将一直伴随这男孩长大成人……赛尔办公室里的画作就是最好的证明,至少是在某一条时间轨道、某一个世界中。要是他变老,却无睿智匹配其天赋,这种眼神就将被形容成傲慢;但现在,那不过是一种傲气。这孩子的眼神是在宣称:他坚信自己身手迅如闪电,无与伦比,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再追问。罗兰自然认得这种神情,他像派屈克这么大时,不就曾在无数镜子和池塘里看过自己同样犀利的眼光吗?
我能画,这声音传到罗兰的脑海里。我只是说画起来很难。我需要橡皮擦。
罗兰立刻摇摇头。他的手正藏在口袋里,把小半截粉红橡皮头紧紧攥在手心里。
“不行,”他说,“你必须谨慎下笔,派屈克。每一笔都要恰如其分。画完了才能用橡皮擦。”
男孩的自傲在刹那间似有动摇,但转瞬即逝。傲气一回到脸上,随之而来的表情便让枪侠无限欣慰——那是高涨的兴奋——也悄悄松了一口气。那是始终怀才不遇的天才终于等到极限挑战时才有的表情。也许,那甚至是即将突破极限时的表情。
派屈克又转过身,趴在卡在凹口里的望远镜前审度起来。就在他观望的时间里,响彻罗兰心海的呼喊声也几近逼迫。
最终,他转回身来,抓过画板,画起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画。
7
较之派屈克平素的笔法——几分钟之内完整而传神的快速勾勒,这幅画实在是精工细描。罗兰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强忍着,没有冲着男孩咆哮:快点啊!看在众神的分儿上,快点!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在这里熬得多辛苦吗?
但派屈克真的没留意他,也无暇顾及。他完全陷在了画里,带着无以名状的贪婪全身心扑进去,偶尔停顿下来也只是为了凑近望远镜,仔细打量披着红色斗篷的目标。有时他的铅笔侧卧下来,为的是扫上一片淡淡的阴影,再用指腹均匀抹开。有时他又翻白眼似的冥想着,罗兰只能看到他的眼白。似乎他在把血王的方方面面都强记在脑海中,眼看着这个形象生动浮现出来。说实在的,罗兰又怎知这不可能呢?
我不在乎那是怎么回事。就让他画吧,趁我还没被逼疯,还没拔腿跑进红色老王所说的“我亲爱的”玫瑰地里。
就这样,区区半小时却仿如三天般漫长。血王又利诱了一次,问罗兰真的不愿意到高塔下谈谈吗?他说,也许吧,如果罗兰终将把他从阳台的禁锢中释放出来,他们就可能相约放下武器,以同样的无情姿态攀上高塔的顶层。猛雨能将不共戴天的两人送入同一间旅舍;罗兰难道没听过这种说法吗?
枪侠当然是知道的。他还知道血王的利诱虽然和先前的喊话并无本质的差别,但这一次却像是经过粉饰,仿佛特意披上礼服、戴上领结。这一次,罗兰分明听出老魔王的声音里掩饰了几分忧虑。他没去费工夫应答。
血王明白自己的哄骗再次失败,又扔出一个鬼飞球。第一枚飞得极高,看似金字塔上方的一道小闪光,旋即飞速俯冲,像坠落的炮弹般尖啸而下。罗兰只需一枪就消灭了它,转手又填进了新子弹。事实上,他希望血王还能抛来更多飞弹,那样一来,多少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以便把他从高塔的可怖呼唤中生拽出来。
它一直在等我,他绝望地默想,我想这才是抵制如此艰难的缘由——它尤其是在召唤我。确切来说,并非召唤罗兰,而是所有艾尔德的传人……这一族人,只不过,仅剩我一个了。
8
西沉的落日现出了第一道橙色光,罗兰觉得再也等不下去了,这时,派屈克终于放下铅笔,紧缩双眉把画板递给罗兰。他这副神情让罗兰十分担心。他从未见过哑男孩在展示画作时有过这等凝重和担忧。派屈克刚才的高傲已荡然无存。
罗兰还是接过了画板,甚至一下子被画上的情景惊得扭过头去,仿佛派屈克笔下的血王也拥有足够的魔力迷惑他;说不定会迫使他举枪自尽,子弹从太阳穴进入,轰爆他那疼痛欲裂的脑袋。画得太棒了。那张长脸充满了贪婪和逼问,脸颊和前额仿佛布满了深不见底的褶皱。那双厚唇埋在蓬张的须髯之间,模样狰狞。这张嘴俨然能在眨眼间把亲吻变成咬噬,只要他心存此意。而他的心意始终都是如此残忍。
“你到底在磨蹭什么?”疯狂之极的咆哮又响起了,“不管你在干什么,那都对你没好处!塔在我的控制之下——呃呃呃呃呃呃呃!——罗兰,这就如探囊取物!就算我爬不到顶楼,这塔也是我的!你会来的!呃呃呃呃!说真的,你一定会来!等不到塔影压上你那下贱的藏身地,你就会乖乖过来的!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派屈克双手捂着耳朵往后退着。现在画已完成,他对骇人的疯吼又失去了抵制力。
这幅画是派屈克一生中最为杰出的作品,罗兰绝不怀疑。挑战之下,男孩超水准地发挥;因而登上更高一层,无愧于天才的美名。血王的形象清晰无比,神魂流动。罗兰不禁默默惊叹:就算有望远的工具也无法解释,根本无法解释这画何以如此传神。好像他有第三只眼睛,源于他的想象力,可以看透世间一切。他翻白眼时,就是在透过第三只眼睛观望吧。竟然拥有这种天赋……还能用区区一截铅笔描绘下来!众神啊!
少许轻薄的淡影描摹出小弹簧般的静脉血管,罗兰几乎看到血管在老国王的太阳穴下跳动。在肥厚的唇角,枪侠还发现了一颗牙
(尖利的獠牙)
泄漏出一丝冷光,罗兰顿觉画中的这张嘴呼之欲出,必会露出满嘴尖牙——不过是一丝冷光(说冷光,其实只是留白:纸上一条未加落笔的细缝),却如一窥见全豹,甚至足以让人闻到其呼吸所带出的腐肉气息。派屈克的肖像巨细无遗,无论是老国王鼻孔里伸出的一道卷毛,还是右眼眉骨上隐约的细条疤痕都如实画下。这是一幅无与伦比的画作,比起哑男孩送给苏珊娜的那幅肖像出色百倍。显然,如果派屈克能擦去那幅肖像中的脓包,也就能擦去这幅画中的血王,只留下空无一物的阳台,留下通往塔楼内部紧闭的门。罗兰几乎期待画中的血王能呼吸能活动,那显然就将大功告成!显然……
但画中人没有动弹。画像不随他的“期待”、甚至也不因“需要”而复活。
是他的眼睛,罗兰想。双眼瞪得大大的,恐怖极了,长在人类躯体上的恶龙之眼。虽然画得栩栩如生,但却不太对劲。罗兰那失望而悲凉的直觉告诉他:问题一定是出在这里,他不禁从头到脚一阵战栗,连牙齿都颤得格格作响。不完全——
派屈克抓住罗兰的手肘。枪侠的心思完全被画像吸走了,被他一拉,差点儿惊恐地喊出声来。他从画像上移开眼神。派屈克朝他点点头,又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
是的,他的双眼。我知道!但那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派屈克的手指仍然停放在眼角上。盘旋在他们头顶的云层飞驰在天穹,很快就会从蓝紫色变成深紫色,席卷那刺耳的呼声,不断念诵其所属的人名。云朵纷纷涌向黑暗塔;罗兰不由得站起来,跟着它们走,只有这样他才不能让它们得到他得不到的东西。
派屈克拽着他的兽皮衣袖,使出浑身的劲儿才把他拉回来。男孩勇猛地摇着头,这一次,又伸手指了指塔路。
“我看见了!罗兰!”那边又喊起来:“你以为对飞鸟有用的也将对你有用,不是吗?呃呃呃呃呃呃呃!没错,当然没错!像蜜糖般没错,像盐巴般没错,像丹铎王的天顶上的红宝石一样没错!呃呃呃呃呃呃,哈!刚才我就能灭了你,可干吗费那个劲儿呢?我倒更想亲眼看到你走过来,气急败坏、摇摇摆摆、不能自已!”
我会的,罗兰默想。很快我就不能自控了。也许还可以在这里撑十分钟,说不定二十分钟,但到头来……
派屈克打断他的默想,又一次指向塔路。指向他们来时的那条路。
罗兰虚弱地摇摇头。“就算我能战胜塔的吸引力——但我抵抗不了,我所能做的,只是躲在这里——撤退也没有用处。一旦我们失去了掩护,他就会使出别的招数。他还有别的武器,我很肯定。但不管那是什么玩意儿,我的左轮枪子弹大概无法抵挡。”
派屈克使劲地摇晃脑袋,长发甩来甩去。抓着罗兰手臂的那只手加大了力道,哪怕隔着三层兽皮衣物,枪侠都能感到他的长指甲嵌入了自己的皮肉。他那双始终温和而迷茫的双眼此刻变得坚定不移,他瞪着罗兰,眼神近乎暴怒。他用另一只手再次指向路边,仿佛用污秽的食指狠狠刺了三下空气。原来,他指的并不是塔路。
派屈克指着的是玫瑰花。
“它们怎么了?”罗兰问,“派屈克,它们怎么了?”
这一次,派屈克先是指了指玫瑰,又指向画中的双眼。
罗兰终于恍然大悟。
9
派屈克不想去摘花。当罗兰示意他去时,男孩当即甩起头来,长发甩打在自己的脸庞上、眼角边。牙齿缝里挤出一道嘶哑的声音,模仿着呼啸而来的鬼飞球。
“不管他抛来什么我都会击毁的。”罗兰说,“你刚才不是看过我是怎么做的吗?万一有个飞弹落得太近,我会亲手去捡,我会的。但不曾有一枚飞弹落下来。所以必须是你去摘玫瑰,而我得掩护你。”
可是派屈克只是缩在金字塔基座下。派屈克不愿意去。他的胆怯就好像绘画天赋一样不可小觑。罗兰估算着自己和最近一朵玫瑰的距离。那朵花在他们的藏身地后面,也不算太远。他看了看残指的右手,知道自己不得不用这只手去摘花,自问有多难。事实上,他当然无法预料这事情有多难。这些都不是普通的玫瑰花。据他所知,花茎上的刺很可能有毒,可能瞬间麻痹他,令他瘫倒在高高的草丛间,成为最易消灭的活靶子。
可是派屈克不愿意。派屈克知道罗兰曾有朋友,但现在他所有的朋友们都死了,可派屈克还是不愿意。如果罗兰还能有两个小时来做男孩的思想工作——说不定一个小时就够了——他也许还能克服惊恐之心。但罗兰根本没有时间了。落日很快就要消失了。
不过,还算近。要是我必须自己去摘,我可以做到……我必须做到。
气候早已变暖,苏珊娜亲手缝制的鹿皮手套也不需要天天戴了,但罗兰那天早上却一直带着,此刻正揣在皮带间。他取下一只来,把不分五指的上半截切去,以便仅存的两根手指可以伸出去。剩下的半截手套至少可以保护手掌心不被刺破。他戴上半截手套,剩下的那支枪则握在左手里,单腿跪坐着凝神片刻,直盯着那朵最近的玫瑰。一朵够了吗?他想,一定要够。因为下一朵远在六英尺之外。
派屈克扳着他的肩膀,疯了似的甩着脑袋。
“我必须去,”罗兰说,当然只能如此。这是他的职责,不是派屈克的,一开始他想让男孩去摘花就是不对的。如果他顺利摘到花,皆大欢喜;而如果他失手了,死在卡-无蕊边上,至少那可怕的威逼利诱之声可以就此停歇。
枪侠深吸一口气,一跃而出扑向玫瑰。就在这当口,派屈克克又死命拽住他,想把他拉回来。结果,他揪住罗兰兽皮衣的一角,绊扯了他。罗兰因此一趔趄,倒在一旁。手中的枪也跌落进了高高的草丛。血王尖叫一声(枪侠听出来,那是兼具胜利希望和暴怒的咆哮),随之传来一枚鬼飞球升空的啸音。罗兰探出戴着半截手套的右手,把玫瑰花杆紧紧攥住。玫瑰刺穿透鹿皮,好像那不过是层蛛网,紧接着刺入了他的掌心。剧痛难忍,但玫瑰的歌声依然甜美动人。他看见了金灿灿的花蕊深处,如一轮骄阳放射光芒。甚或是一百万个太阳吧。同时,热烘烘的鲜血聚往掌心,顺着两根手指滴下来。血浸透了手套,如同另一朵玫瑰徐徐绽放在揉皱的棕色鹿皮上。可是,还有一枚夺人性命的鬼飞球正在飞来,呼啸声盖住了玫瑰的歌声,在他的脑海里轰鸣不止,几乎要撕开天灵盖。
花茎始终不曾被折断。花被连根带土一起掀出。罗兰攥着花翻身滚向左侧,抓过左轮,连瞄准都不用就扣动了扳机。他打心眼里知道,已经没工夫瞄准了。这次爆炸十分剧烈,热浪仿佛龙卷风般迎面扑来。
太近了。太险了,这一次。
血王因失败而怒吼——“呃呃呃呃呃呃呃呃!”——随之而来的是接连几发飞弹。派屈克埋头蜷在金字塔下。罗兰用淌血的右手紧握玫瑰,翻身仰卧着扬起左轮,等待着飞弹轮番袭来。不出所料,他消灭了一枚、两枚、三枚。
“还在这里呢!”他冲着老国王那边高喊。“还活着呢,老不死的鬼东西,愿你心满意足!”
血王气得乱叫一通,虽听来恐怖之极,却不见有更多的飞弹。
“现在你有了一朵玫瑰!”他厉声叫着,“罗兰,好好听听吧!听仔细点,因为玫瑰也在唱同一首歌!听听吧,考玛辣—来呀—来呀!”
正是那首歌如泰山压顶般震撼于罗兰的心神脑体。歌声仿佛沿着神经暴烈燃烧。他抓住派屈克,揪着他转过脸来。“来吧,”他说,“派屈克,为了我的命。为了每一个替我牺牲、让我继续的男人和女人。”
还有孩子,他心想,看到记忆中的杰克。杰克仿佛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又隐去了。
他凝视着哑男孩惊恐万状的双眼。“完成你的画!让我亲眼看到,你能完成它。”
10
此刻罗兰目睹之事令人惊叹:派屈克接过玫瑰后,没有被刺伤。连一道印痕都不曾划下。罗兰用牙齿咬下被割破的手套,发现不止是自己的掌心被狠狠划出了血道子,甚至还有一根手指,被割得只剩下筋腱相连。手指如同要沉睡般垂挂下来。但派屈克却不为其所伤。那些锋利的花刺一点儿没有伤害他。而且,他眼中的惊恐也消失殆尽。他看看玫瑰再转而看着画作,带着一脸温柔来回地端详着,估算着。
“罗兰!你在磨蹭什么?过来吧,枪侠,黄昏都快变成黑夜了!”
是的,他会过去的。不管以什么方式。想到这一点,他不知为何轻松了许多,不再战栗不已地感觉备受煎熬了。右手自手腕之上已失去了知觉,罗兰怀疑自己很快又会高烧一场。那也没关系;自大螯虾那场惨烈高烧之后,这次只能算是小伤。
此时,玫瑰还在歌唱。是的,罗兰,是的——你又会高烧一场。你也会再次痊愈。再生即来。你只需,来。
派屈克摘下一片花瓣,审度了一刻,又取下一瓣。他把两片花瓣放进了嘴里。随后的几分钟内,他的神情恍如静静沉入一场迷醉,而罗兰却想知道花瓣究竟是何滋味。天空愈加暗沉了。金字塔的阴影越来越斜长,原本只是掩映在岩石间,如今都快延伸到路面了。罗兰猜想,一旦影子漫上带领他到此的小路,无论血王是不是把守着高塔的必经之途,他都会走过去。
“你干什么呢!呃呃呃呃呃呃呃呃!你心里到底在琢磨什么恶魔邪术?”
要说恶魔邪术,你最恰当不过。罗兰心想。他拿出怀表,启开表盖。在水晶表面下,指针正在加速倒退,从五点到四点,四点到三点。三点到两点,两点到一点,一点变回午夜。
“派屈克,快点。”他说,“尽你所能地加快速度,我请求你,我快没时间了。”
派屈克用一只手掬成碗状,接在嘴下,吐出一些猩红如鲜血的口水。红得就像血王的斗篷。也正是他那对疯狂的眼睛的颜色。
派屈克,即将在画家生涯中第一次尝试用色彩,他把食指尖浸在红颜料里,又迟疑了一下。奇怪的是,罗兰幡然醒悟:这些玫瑰花只有在生根在米姆、即母亲大地时,花刺才会狠狠刺人。要是他刚才执意让派屈克去摘花,米姆必会把那双天才之手割得伤痕累累,以至于废掉。
还是卡,枪侠默想道:甚至在这里,在末——
不等他想完,派屈克拉过枪侠的右手,像个先知似的凝神看着。他接起一滴流淌到指尖的鲜血,并将之调和进自己手心的红颜料里。接着,他小心地用右手的中指轻轻蘸一点混合后的玫瑰血汁。他举手凑近画作……又迟疑……转头看看罗兰。罗兰朝他点点头,派屈克也点头回应,冷峻之态仿如重大手术中即将切下第一刀的外科医生,随后,指尖按上了纸面。指尖落下的姿态轻盈精巧,恍如蜂鸟的尖喙探入花蕊。血王的左眼先被上了色,指尖遂而提起、移开。派屈克兀自点着头,赏析着这一着色,神态之迷醉是罗兰这漫长追索的一生中都不曾见过的。看起来,这男孩酷似曼尼人中的先知,在荒漠中苦苦等待二十年后,终于得以一睹乾神的神容。
接着,男孩的脸上绽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
而自黑暗塔传来的反响则更及时——至少对罗兰来说——那是在说:非常非常的满意。囚禁在阳台上的老怪物痛苦不堪地咆哮起来。
“你干了什么?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住手!烧得厉害啊!烧得好疼疼疼啊!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现在来完成另一只眼。”罗兰说,“快!为了你的生命,还有我的。”
派屈克以同样精密的指尖动作为另一只眼睛上了色。现在,一双鲜亮的烈目从派屈克的黑白素描画中突兀显出,以玫瑰精油、艾尔德之血着色;被地狱之火灼烧的双眼。
画完成了。
罗兰终于掏出了橡皮擦,递给派屈克,说:“让他消失吧。让那边的邪恶魂灵从这个世界、也从每一个世界消失吧。让他彻底消失。”
11
毫无疑问,这招是有效的。从派屈克用橡皮触碰纸面的那一刻起——触碰到的是那缕弯曲的鼻毛——禁锢在远方阳台中的血王就爆发出痛不欲生的凄惨嚎叫。而且,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派屈克犹豫起来,看着罗兰,想要得到确认,罗兰点点头。“没错,派屈克。他的死期已到,你就是他的行刑人。继续吧。”
老国王又扔来四枚鬼飞球,罗兰冷静有余地一一击毁。其后,他没有再扔,因为他已经没有双手可供抛掷弹药了。哀嚎越来越凄厉,已然成了口齿含糊的哭诉,罗兰想,这声音将永生永世萦绕在他耳畔。
哑男孩把埋在蓬松胡须中的厚嘴唇擦去了,这时,凄惨的哭嚎像是被捂住了,随即骤然消失。最后,派屈克擦去了一切,除了那对眼睛,橡皮擦只剩下了零星一点,甚至无法让红迹消弱一分。直到粉色橡皮头(最初是在一支铅笔上,购于康涅狄格州诺威奇市的伍尔沃斯商店举办的一九五八年八月迎开学大减价的促销活动中)擦到了头,男孩又脏又长的手指甲再也捏不住了,那双红眼睛还留在白纸上。于是,他把橡皮扔了,给枪侠看:一双恶毒、血红的怒目瞪视着,浮现在白纸的上三分之一处。
血王的其余部分已消失殆尽。
12
金字塔石冢的阴影投向了塔路;现在,西方天空已从收获季篝火般的金黄转为熔炉烈火般的血红,这情景是罗兰自小到大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光芒既变,塔之歌声立刻双倍袭来,接着,三倍。罗兰感到歌声似乎探出无形的手来抓住了他。他的命运也走到了尽头。
但是,还有这个男孩。这个无亲无朋的男孩。如果可以,罗兰绝不想眼看他死在这末世界的尽头。他对赎罪不感兴趣,而派屈克已经捱过了所有将他领到黑暗塔来的杀戮和背叛。罗兰的家族已经死了;最后一个死去的是他那畸类的儿子。现在,艾尔德一脉和黑暗塔相逢了。
最初,或是最后,就是现在。
“派屈克,听着,”他说道,用完好的左手和残破的右手揽住男孩的肩膀,“如果你愿意活下去、把卡贮藏在你未来的所有画面都画下来,那就一句都不要问,也不要请求我重复任何一句话。”
男孩看着他,在血红且即将消亡的光线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言不发。此刻,塔之歌围绕着他们,汇合成辉煌的咏叹,除了考玛辣之外却别无其他。
“回到那条路上。把所有没炸坏的罐头都捡起来。那些东西能让你不饿肚子。沿着我们的来路走回去。绝对不要偏离塔路。你可以做到的。”
派屈克完全理解地点点头。罗兰看到男孩信了他的话,那很好。信念会比一支左轮枪更能保护他,即使是有白檀木把的枪。
“走回联邦邑。回去找机器人,结巴比尔。让他带你去一扇通向美国那边的门。如果门在你手里打不开,那就用你的铅笔把它画成打开的样子。你听懂了吗?”
派屈克又点点头。显然,他听懂了。
“如果卡最终把你带到苏珊娜所在的地点和时间,那就告诉她,罗兰依然爱她,全心全意地爱她。”他一把拉过派屈克,吻在他的唇上。“把这个给她。你明白吗?”
派屈克点点头。
“好了。我要走了。祝天长夜爽。但愿众世界终结时,我们能相逢在道路尽头的虚无之境。”
尽管他知道这不会发生,因为众世界永远不会终结,现在不会,而且对他来说并无虚无之境。对蓟犁的罗兰·德鄯,艾尔德最后一脉传人来说,道路的尽头就是黑暗塔。而这让他感觉很好。
他站起来。男孩瞪着迷惑的双眼仰视着他,手抓着画板。罗兰转过身去。他深深吸一口气,再高声呼喊出来。
“现在,去黑暗塔的罗兰来了!我诚意如初,依然带着父亲的枪,而你将在我手下洞开!”
派屈克望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塔路的尽头,黑色的身影映衬在血红的天际。他望着罗兰走入玫瑰地,而当罗兰开始大声呼喊朋友、爱人,以及灵伴的名姓时,男孩颤抖着在黑暗里坐下;在古怪的空气中,那些名字听来明澈无比,仿佛会永远回荡下去。
“我以斯蒂文·德鄯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
“我以佳碧艾拉·德鄯之名义前来,她来自蓟犁!
“我以柯特兰德·安德鲁斯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
“我以库斯伯特·奥古德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
“我以阿兰·琼斯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
“我以杰米·德卡力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
“我以智者范内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
“我以厨师哈可斯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
“我以大卫之鹰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和天空!
“我以苏珊·德尔伽朵之名义前来,她来自眉脊泗!
“我以锡弥·鲁伊兹之名义前来,他来自眉脊泗!
“我以卡拉汉神父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耶路撒冷地和漫长的道路!
“我以泰德·布劳缇甘之名义前来,他来自美国!
“我以丁克·恩肖之名义前来,他来自美国!
“我以泰力莎姑母之名义前来,她来自河岔口,并如其所愿,在这里留下她的十字架!
“我以斯蒂芬·金之名义前来,他来自缅因州!
“我以勇者奥伊之名义前来,它来自中世界!
“我以埃蒂·迪恩之名义前来,他来自纽约!
“我以苏珊娜·迪恩之名义前来,她来自纽约!
“我以杰克·钱伯斯之名义前来,他来自纽约,我称他为自己真正的儿子!
“我是罗兰·德鄯,来自蓟犁,我以我自身前来;你将向我洞开。”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号角。这同时也震撼了派屈克,他周身清凉,仿如醍醐灌顶。回音渐渐平息,归于寂静。接着,也许是一分钟之后,传来一声浩然的、回声缭绕的轰隆:那是一扇门永远合上的声音。
此后是一片寂静。
13
派屈克坐在金字塔基座旁,颤抖不止,直到古母星和古恒星升上了夜空。玫瑰和塔的歌声并未休止,但变得越来越低沉、困顿,和低吟无异。
最终,他走回了塔路,尽可能捡起所有完好的罐头(虽然经过剧烈爆炸、从车上颠飞下来,可完好无损的罐头却惊人地多),还找到一只鹿皮口袋,把罐头装进去。他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铅笔,又折回去捡起它。
在铅笔旁边,闪烁在星光之下的,是罗兰的怀表。
男孩嘶哑地轻轻欢笑。他把表捡起来放进口袋。然后他走上塔路,小小的背囊挂在肩膀上。
我可以告诉你,他一直走到半夜,休息前还看了看怀表。我可以告诉你,那块怀表完全停摆了。我也可以告诉你,到了第二天正午时,他又看了看表,发现它又正常地转动了,指针沿着正常的方向走动,但是走得极其缓慢。但是,关于派屈克,我无法再告诉你更多,不知道他是不是走回了联邦邑,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了昔日的结巴比尔,不知道他是不是最终走入了通往美国那边的门。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这些事情。在我这个讲故事的人看来,黑暗遮住了他的声音,他必须独自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