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一天,杰克和本尼·斯莱特曼上午把大捆大捆的干草从罗金B农场中央的三个谷仓上面的厩楼搬到下面的厩楼里,然后把它们弄散开。下午是在外伊河游泳和打水仗,如果避开那些深水塘还是非常开心的,随着天气的变化那些水塘已经很冷了。
在这两场活动中间,他们和六个帮手在农场工人的简易住屋里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老斯莱特曼不在;他到特勒佛德的雄鹿农场去了,谈牲畜买卖)。“我这辈子从没见过本尼那个孩子干得如此卖力,”库奇说,一边把炸薯条放到桌上,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吃起来。“你会把他累得筋疲力尽的,杰克。”
当然,杰克的动机正是如此。上午弄干草,下午游泳,晚上点着灯每个人再去检查一打或更多的谷仓,他觉得本尼会睡得像个死人。问题是他自己可能也一样。他到井边洗漱时——那时夕阳来了又走了,留下玫瑰的痕迹不断加深,变成一片黑暗——他把奥伊带在身边。他把脸洗干净,并轻弹几滴水给那只动物,他非常敏捷地接住了。然后杰克单膝跪下,轻柔地抓住这只貉獭的腮帮。“听我说,奥伊。”
“奥伊!”
“我要睡一会儿,但是等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要你把我叫醒。轻轻地,你懂吗?”
“懂!”他也许懂了,也许没有0如果有人要下注的话,杰克会赌懂了。他很信任奥伊,也可能是爱,或者也许两者都一样。
“当月亮升起的时候。说月亮,奥伊。”
“月亮!”
听上去不错,不过杰克还是会调好自己的生物钟,在月亮升起时叫醒自己。因为他想去那次看到本尼的老爸和安迪在一起的那个地方。日子越久,那次奇怪的会面越让他放心不下。他不愿意相信本尼的老爸和狼群有什么干系——也不想安迪有——但是他想弄清楚。因为罗兰会那么做。如果不为其他,就因为那个。
2
两个男孩子睡在本尼的房间。有一张床,本尼当然让给自己的客人,但是杰克不肯。结果他们商讨出一套制度,本尼逢他所称的“偶数”的晚上睡床,杰克在“奇数”的晚上睡床。这天是杰克睡地板的夜晚,他很高兴。本尼的羽绒床垫太软了。考虑到他要在月亮升起时起来,地板也许更好,更安全。
本尼双手抱头躺下,看着天花板。他想哄奥伊到床上来和他一起睡,可是那只貉獭已经睡着,蜷缩着像一个逗号,他的鼻子藏在很卡通的波浪形尾巴下面。
“杰克?”一声轻轻的呼唤,“你睡着了?”
“没有。”
“我也没有。”停了一下,“真好,有你在这里。”
“我也很开心,”杰克说,而且真心实意。
“有时做独子会很孤独。”
“我不知道……我总是独自一人。”杰克停了停,“我猜你姐姐死后你很伤心。”
“我时不时还会伤心。”至少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和,这让人听起来略微轻松了些。“我想你们打完狼群后会留下来?”
“可能不会很久。”
“你们在寻找,对吗?”
“我猜是的。”
“找什么?”
追寻的是拯救这个空间的黑暗塔和纽约的玫瑰,他、埃蒂和苏珊娜都来自纽约,可是杰克不想把这些告诉本尼,尽管他喜欢他。塔和玫瑰是某种秘密。卡-泰特的事。但他也不想撒谎。
“罗兰不怎么讲。”他说。
沉默了许久。传来本尼翻身的声音,他动作很轻,以免打扰奥伊。“他让我有点害怕,你的首领。”
杰克想了想,然后说:“他也让我有点害怕。”
“他让我老爸害怕。”
杰克突然警惕起来。“真的吗?”
“是的。他说如果你们除掉狼群后,把矛头转向我们,他不会感到吃惊。后来他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不过那个表情严肃的老牛仔让他害怕。我猜那肯定是你的首领,你说对吗?”
“对。”杰克说。
杰克以为本尼已经睡着的时候,那个男孩问:“在你来的那个地方,你的房间是什么样子?”
杰克想着自己的房间,刚开始吃惊地发现很难回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想过了。这会儿他想起来了,他对自己把房间描述得跟本尼的差不多感到尴尬。以卡拉的标准,他的朋友其实住得挺好——杰克猜想没有几个本尼这种年纪的小户人家的孩子有自己的房间——但是他会期待听杰克描述像快乐王子住的那种房间。电视?立体声,他所有的唱片,还有可以独享的耳机?他的史提夫·汪达和杰克逊五人组合的海报?他的显微镜,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的微小东西?他要告诉这个男孩那些奇物和奇事吗?
“和这间类似,只是我有一张桌子。”杰克最后说。
“一张写字桌?”本尼用一支胳膊肘撑起身子说。
“嗯,对,”杰克说,那语气似乎是在说嘿,还能是什么?
“有纸?笔?羽毛笔?”
“纸有的,”杰克同意。至少还有样奇物本尼能明白。“笔也有。但不是羽毛笔。圆珠笔。”
“圆珠笔?我不明白。”
然后杰克开始解释,但是讲到一半时,他听到一声呼噜。他的目光穿过房间,看到本尼仍然面朝他,只是眼睛闭上了。
奥伊睁开自己的眼睛——它们在黑暗中亮闪闪的——然后冲杰克眨巴一下。随后,他看上去又睡着了。
杰克盯着本尼看了很久,深感不安,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样……或者他不愿这样。
最后,他自己也睡着了。
3
经过了一段黑暗、无梦的时间后,他像是回到了清醒状态,因为他感到手腕上有压力。有什么东西在那儿抓他。几乎有点疼。是牙齿,奥伊的。
“奥伊,不要,停下,”他咕哝着,可是奥伊就是不停。他用嘴巴含住杰克的手腕,不停地左右轻轻摇摆,偶尔停下来快速拉动一下。直到杰克最后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盯着皎洁的月色时,他才停下。
“月亮,”奥伊说。他坐在杰克旁边的地板上,咧着嘴巴,毫无疑问是在笑,眼睛闪闪发亮。它们应该闪闪发亮;每个眼球深处都有一个洁白的小石子在发光。“月亮!”
“好,”杰克轻声说,然后用手指掩住奥伊的嘴巴。“嘘!”他放开手并看看上面的本尼,他这会儿正朝着墙壁鼾声大作呢。杰克怀疑榴弹炮也吵不醒他。
“月亮,”奥伊说,声音更轻了。此刻他望向窗外。“月亮,月亮。月亮。”
4
杰克本可以不用马鞍,但是他得把奥伊带在身边,这样不系马鞍就很困难,也许不可能。幸运的是,欧沃霍瑟先生借给他的这匹小马驹像虎斑猫一样驯服,而且畜棚放马具的房间里有供练习用的磨损的老马鞍,即使儿童也能轻松驾驭。
杰克给马加上鞍座,然后把自己的铺盖系在后面,系在卡拉的牛仔们称为小舟的地方。他能感到铺盖卷里鲁格枪的重量——如果他挤捏的话,还能感到它的形状。放马具的房间里挂着一件长外衣,前边有一个宽敞的口袋。杰克把它取下来,弄成一条宽腰带一样的东西,缠在自己的腰上。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孩子们在学校有时会那么穿自己的外套。和他自己的房间一样,这种记忆已经远去,就像马戏团从城里一路游行而过……然后就离开了。
那种生活更为丰富,他脑海深处有个声音轻声说。
这种生活更为真实,另一个更为深远的声音轻声说。
他相信第二个声音,但是他牵着小马驹从畜棚后面出去离开房子时,仍然心情沉重,充满忧伤和担心。奥伊跟在他脚边往前走,偶尔抬头看看天空并嘟哝着“月亮,月亮”,但多数时候在嗅地上乱七八糟的味道。这趟行程很危险。光是穿越德瓦提特外伊河——从卡拉这边到雷劈那一边——已是相当危险,杰克明白这一点。但是他真正担心的是这种挥不去的心痛感。他想到本尼说有杰克在罗金B农场和他做伴真好。他想知道从现在起一周后本尼是否还会那么觉得。
“没关系,”他叹口气,“是卡。”
“卡,”奥伊说,然后抬起头。“月亮。卡,月亮。月亮,卡。”
“闭嘴,”杰克说,并没生气。
“闭嘴卡,”奥伊调皮地说,“闭嘴月亮。闭嘴杰克。闭嘴奥伊。”这是数月来他说话最多的一次,说完后他又沉默了。杰克牵着马又走了十分钟,经过简易住屋,听到鼾声、呼噜声和放屁声组成的音乐,然后穿过又一座山丘。此刻,东大道进入视野,他认为骑马安全了。他把卷起来的外衣解开穿上,然后把奥伊放在袋子里,他骑上了马。
5
他相当肯定自己可以找到安迪和斯莱特曼过河的那个地方,但是对此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而罗兰会说在这种情况下相当肯定还不够。所以他返回和本尼一起宿营的地方,从那里到了岩石突出的地方,这个地方让他想到一艘被掩埋了一部分的船只。奥伊站立起来喘弋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杰克站在表面亮闪闪的圆形岩石上视线没受影响。那根被冲到岩石跟前的腐朽木头仍在那里,因为前几周河面只是下沉了一些。一直没有下雨,而这正是杰克寄望于可以帮自己的有利条件。
他攀上和本尼搭帐篷的那块平坦的地方。在这里,他曾经把小马驹拴在一棵矮树上。他把小马驹慢慢地牵到河里,然后举起奥伊骑了上去。马驹不大,但是河水刚刚漫过它马蹄上面的丛毛。不到一分钟,他们已经到了对岸。
这边看上去没什么两样,然而并非如此。杰克马上明白了。不管有没有月光,这里不知怎么的更黑些。不完全是隔界那种——纽约也很黑暗,而且没有敲钟声,但是有相似之处,完全一样。感觉有什么在等待着,有双眼睛,如果他笨手笨脚地让眼睛的主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眼睛就会转向他这边。他已经来到末世界的尽头。杰克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并颤抖起来。奥伊抬头看着他。
“没事的,”杰克轻声说,“只是得克服它。”
他下了马,放下奥伊,把外衣放在圆形岩石的阴影里。他觉得这趟远足到这会儿已经不需要外套了;他紧张得冒汗。河水的潺潺声很响,他不停地朝后面看上几眼,确定没人跟上来。他不想受惊吓。那种还有其他人存在的感觉既强烈又令人难受。住在德瓦提特外伊河这边的没一个好的;那一点杰克清楚。他把枪托从铺盖卷里拿出来放好,然后把鲁格枪装上,这时他感觉好多了。鲁格枪让他换了一个人,一个他不总是喜欢的人。但是此时此刻,远在外伊河的这边,他很高兴地感到枪的重量靠着自己的肋骨,很高兴成为那个人:那个枪侠。
东边的远处传来女人痛不欲生的尖叫。杰克知道那不过是一只岩猫——他以前听到过,是和本尼在河边或者钓鱼,或者游泳的时候——但他仍然手握鲁格枪的枪柄,直到声音停止。奥伊作出蹲伏的姿势,前爪分开,头低着,尾巴撅上去。通常这意味着他想玩耍,但是他龇着的牙齿毫无嬉戏的样子。
“没事,”杰克说。他又在铺盖卷里翻寻起来(他没顾得上带鞍囊),直到翻出一块格子花纹的红布。这是老斯莱特曼的围巾,四天前从简易住屋的桌子下面偷来的,工头在玩“看我的”游戏时掉在那里,后来就忘了。
我差不多是个小贼了,杰克想。我爸爸的枪,现在是本尼老爸的大手帕。不知道自己是在长进还是堕落。
是罗兰的声音在回答。你在做你应该做的事情。为什么不停止犹豫,开始行动呢?
杰克把围巾抓在手里向下看了看奥伊。“这在电影里总是管用,”他对貉獭说,“我不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是否能行……尤其是过了好几周以后。”他把围巾拿到奥伊跟前,奥伊伸出长脖子仔细嗅了起来。“找这个味道,奥伊,找到并跟踪它。”
“奥伊!”可是他只是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杰克。
“这个,笨蛋,”杰克说,同时又让他闻了闻。“去找它!去吧!”
奥伊站起来,转了两圈,然后开始沿着河岸朝北边溜达。他偶尔用鼻子在岩石地上闻闻,但看上去他对岩猫那垂死女人般的嚎叫更感兴趣得多。杰克看着他的朋友,希望一点点地变得渺茫。嗯,他曾看到斯莱特曼往什么方向走。他可以自己往那边去,周围也察看一下,看个究竟。
奥伊转过身,朝杰克这边过来,然后停下来。他又更加仔细地嗅那一小片地。那是斯莱特曼从水里出来的地方?有可能。奥伊从喉咙里面发出若有所思的一声啼叫,然后转向自己的右边——东方。他灵巧地从两块岩石中间穿过。杰克此刻至少感到一丝希望,骑马跟了上去。
6
他们没走多远杰克就意识到,奥伊正沿着河这边一条崎岖、多岩石和贫瘠的土路蜿蜒前进。他开始看到科技的产物:一卷生锈的废弃电线圈,看上去像是从沙地里伸出来的陈旧电路板,微小的玻璃碎片。在月光下一块大石头的黑影里,他发现一个看上去像整只瓶子的东西。他下马把它捡起来,倒出天知道多少年(或者世纪)积起来的沙子,然后看了看。瓶边用凸起的字母写着一个词,他认出来是:诺茨阿拉。
“到处都有高级酒鬼的饮料,”杰克嘟囔着又把瓶子放下。旁边是一个皱巴巴的烟盒。他把它弄平整,看到一张涂着红唇的女人戴一顶时髦红帽子的照片。她用两只迷人的修长手指夹着一根香烟。聚会看上去是商标名。
与此同时,奥伊正站在十或十二码开外的地方,矮小的他转过头来看着杰克。
“好了,”杰克说,“我就来。”
他们正在走的那条小道上又出现其他小路,杰克意识到这是东大道的延伸。他看到只有几个零星的靴子印和更深更小的脚印。它们都在高大的岩石遮住的地方——路旁的山凹处,大风不容易吹到之处。他猜靴子印是斯莱特曼的,深脚印是安迪的。别无其他。但是还会有的,而且离现在没几天之后。从东部奔腾而出的狼群的灰色大马的蹄印也会是深深的印痕,杰克明白。和安迪的一样深。
前方上面,小道到达一座山顶。两边都有奇形怪状像管风琴一样的仙人掌,粗大茁壮的枝丫伸向四面八方。奥伊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什么东西,看上去又在咧着嘴笑。杰克走近他时,可以闻到仙人掌植物的气味。味道浓烈刺鼻。让他想到父亲的马提尼酒。
他到了奥伊身旁,坐在马上朝下面看。右边山脚下有一条毁坏的水泥车道。一扇半开的拉门老早就被冻住了,或许在狼群开始到接壤的卡拉抢夺孩子之前很久就已经冻住了。在那后面是一座有弯曲的金属屋顶的房子。对着杰克这边有一扇扇的小窗户,一看到里面亮着白光,杰克就激动起来。不是油灯,也不是电灯泡(罗兰把它叫做“火花灯”)。只有荧光灯可以发出那样的白光。在他纽约的生活中,荧光灯多数时候让他想到不悦、烦人的事物:大型百货商店,里面的东西一年四季减价,可是你总是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学校里让人发困的下午,老师没完没了地讲着古代中国的丝绸之路或者秘鲁的矿藏,外面大雨滂沱,下个不停,可下课铃似乎永远也不响;还有医生的办公室,到那里你总是穿着短裤坐在衬着薄纸的检查台上,又寒冷又尴尬,而且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要被打一针。
可是今晚,那种灯光让他感到高兴。
“好孩子!”他对貉獭说。
奥伊没有像往常那样学舌,他往杰克后面看去,并开始低声咆哮。与此同时,小马驹也开始躁动,并发出紧张的嘶鸣声。杰克拉住缰绳,感到辛辣的(并不完全是难闻的)杜松子酒和杜松油的味道更加浓烈了。他环顾四周,看到右边两个长满刺的仙人掌球管正摸索着向他这边慢慢移动。只听一声微弱的磨擦声响,一滴滴白色的浆液沿着仙人掌中央的球管流淌下来。朝杰克这边旋转的枝丫上的针刺在月光中显得又长又毒。那个东西闻到了他的味道,而且它饿了。
“过来,”他对奥伊说,然后用靴子轻踹马驹的两边。马驹无需更多鞭策,它朝山下疾驰,不只是小跑,朝着有荧光灯的房子而去。奥伊最后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移动的仙人掌,然后跟上他们。
7
杰克到达车道后停下。道路(如今肯定是一条道路,或者曾经是)前方大约五十码的地方,铁轨在那里交叉,然后一直延伸到德瓦提特外伊河,那里有座矮桥承接它们到对岸。村民们把那座桥称为“堤道”。以前的村民,卡拉汉曾跟他们讲过,叫它魔鬼的堤道。
“把那些弱智儿从雷劈送回来的火车就在那些轨道上行驶,”他跟奥伊嘟囔道。他感到光束的路径的拉拽了吗?杰克确信自己感到了。他认为当他们离开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时候——如果他们离开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话——会沿着那些轨道走。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双脚离开马镫,然后抖着马缰绳上了通往房子那边的毁坏的车道。杰克觉得那些房子看起来像军事基地的匡西特活动房屋①。奥伊那双短腿走在破碎的地面上很费力。裂开的石块铺面对他的马也很危险。他们刚过了冻结的门,他就下马并找地方拴他的马驹。附近矮树丛生,但是有某种东西对他说他们太接近了。太暴露。他把马驹牵到外面的硬地上,停下来,然后回过头对奥伊说。“待着!”
“待着!奥伊!杰克!”
在一堆像一摞被腐蚀的巨大积木一样的大石头后面,杰克发现了更多灌木。他觉得把马驹拴在这里相当放心。一拴好,他就抚摸着丝绒一般柔滑的长长的马嘴说。“不会很久,”他说,“你能乖乖听话吗?”
马驹从鼻子中吹出气来,像是在点头。那毫无意义,杰克明白。反正也许这个预防措施本来就多此一举。即便如此,有备无患。他走回车道,弯下腰把貉獭抱起来。他刚刚站直,一排耀眼的亮光就闪动起来,就像一只虫子被钉在了显微镜的镜台上。杰克用一只胳膊肘夹住奥伊,用另一只遮住自己的双眼。奥伊呜呜叫着并眨巴眼睛。
没有警告的叫喊声,没有凶巴巴地要求出示证件,只有微风轻轻吹过的声音。灯光是自动传感器打开的,杰克猜测。下一步如何?由双极电脑控制的机关枪开火?一堆矮小但致命的机器人,就像罗兰、埃蒂和苏珊娜在所追踪的光束的路径开始处那个空地上干掉的那些?也许是头顶掉下一张大网,就像他曾经在电视上的丛林电影中看到的那样?
杰克抬起头。没有网,也没有机关枪。他又开始往前走,专门从最深的坑洼旁走过,并跳过一个决口。在决口外面,车道出现倾斜和断裂,但基本还算完整。“你现在可以下去了,”他对奥伊说,“孩子,你很重。当心点,否则我不得不把你送到‘体重监察者’那儿去。”
他看着正前方,眯着眼以抵挡刺眼的亮光。光线就从匡西特弯曲的房顶下方连续发散出来。光线把杰克的影子甩到身后,长长的黑影。他看到岩猫的尸体,左边两只,右边又是两只。其中三只几乎只剩下骨架。第四只也腐烂得差不多了,但是杰克能看到一个洞,子弹打不了这么大。他认为是被弩箭所伤。这个念头让人宽慰。这里没有超级的科技武器。尽管如此,他没有拼命往河边和再外边的卡拉逃跑真是疯狂。不是吗?
“疯狂。”他说。
“狂。”奥伊跟着说,又在杰克的脚边跟着走起来。一会儿他们到了小屋门口。门的上方有一个生锈的钢牌,写着:
北方中央电子有限责任公司
东北通道
拱形信号区
16号前哨
中等安全
要求口头输入密码
门上是另一块牌子,只由两个钉子歪挂在那里。一个玩笑?某种昵称?杰克觉得可能两者都有一点。字母都已经被锈渍塞住,而且上帝知道已有多少年的沙砾腐蚀了,不过他仍能看出上面的字:
欢迎来到道根
8
杰克料到门锁着,所以不感到失望。门拉手只是上下略微动了动。他猜拉手全新的时候,根本一动也不会动。门的左边有一张生锈的钢面板,上面有一个按钮和带喇叭的铁格子。下面是那个词:口头。杰克伸出手去碰按钮,突然房顶上一道道的灯光灭了,他又置身于刚开始看上去无尽的黑暗之中。它们有定时器,他心想,并等着自己的眼睛重新适应。时间相当短。或许它们只是累了,就像先人留下的其他东西一样。
他的眼睛重新适应了月光,然后他又能看到入口的盒子。他差不多猜到进门的口头密码应该是什么。他按下按钮。
“欢迎来到拱形信号区16号前哨,”一个声音说。杰克猛地跳回来,忍住没有大叫。他想到会有声音,但没想到是像单轨火车布莱因那样恐怖的声音。他几乎预料到它会慢慢变得像约翰·韦恩那样拖着调门说话,然后叫他小伙子。“这里是中等安全前哨。请给出口头进入密码。你有十秒钟。九……八……”
“十九。”杰克说。
“密码不正确。你可以再试一次。五……四……三……”
“九十九。”杰克说。
“谢谢。”
门咔哒一声开了。
9
杰克和奥伊进入房间,这让他想起在剌德城地下罗兰带他穿过的广阔的控制区,他们那时是跟随着把他们带到布莱因的摇篮的那只钢球。房间当然小一些,但是许多刻度盘和控制板都一模一样。有一些控制台前有椅子,是可以在地板上滑动的那种,这样人们在这里工作时,不用起身就可以从一处地方到另一处地方。有新鲜气流不断地吹动,不过杰克偶尔可以听到驱动气流的机器发出刺耳的咔哒声。虽然控制板有四分之三亮着,但是他能看到很多是黑着的。老朽而且疲惫:他猜得没错。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咧着嘴的骷髅,只剩下一件棕色卡其布的制服。
房间的一边有一排电视监视屏。它们有点让杰克想到他父亲在家里的书房,尽管他父亲只有三个屏幕——每个网络一个——这里有……他数了起来。三十个。其中三个图像很不清晰,显示的图片他分辨不出。两个在快速地向上滚动,好像垂直的控制钮出了故障。四个完全是黑屏。其他二十一个都在放映图像,杰克看着它们越来越吃惊。六个屏幕显示出沙漠的广袤无垠,包括两个模样古怪的仙人掌守护的山顶。还有两个显示出这一前哨——“道根”——从后面和车道那面。这些下面有三个屏幕显示出“道根”的内部。一个上面的房间看上去像厨房间或者厨房。第二个显示出一个小住屋,其装备看起来可以睡八个人(在其中一个铺位,一个上铺,杰克察觉到另一具骷髅)。第三个显示“道根”内部的屏幕呈现出他们在的这个房间,从一个很高的角度。杰克可以看到自己和奥伊。还有一个屏幕上有铁轨延伸开来,另一个从这边显示出小外伊河,在月光的照耀下非常美丽。在最右边是堤道,火车轨道从那里交叉穿过。
其他八个正在运转的屏幕上的图像让杰克惊呆了。一个显示出图克的杂货店,此刻黑糊糊的空无一人,到天亮才开门。一个显示出亭子。两个显示着卡拉的大街。另一个是圣母玛丽亚教堂,还有一个是神父住所的客厅……在神父住所里面!事实上,杰克能看到神父那只猫,斯纳戈巴特,躺在壁炉边睡着了。从其他两个屏幕的视角看,杰克认为那是曼尼人的村子(他没去过那里)。
见鬼,那些摄像头都在什么地方?杰克纳闷。怎么会没人看到它们?
因为它们太小了,他猜测。而且因为它们隐藏着。笑一笑,偷拍摄像头正对着你。
可是教堂……神父住所……那些房子是几年前才在卡拉出现的。在神父住所里面?谁把摄像头装在那里的,什么时候?
杰克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是他有个可怕的念头,他知道是谁。谢天谢地,他们多数时候是在门廊或者在外面的草地上闲聊。可即便如此,狼群——或者他们的主人们——已经知道了多少?这个地方恶魔般的机器,这个地方恶魔般该死的机器,已经记录了多少?
传送了多少?
杰克感到双手发疼,意识到他的拳头握得太紧了,指甲已经掐在了手掌里。他费力地把手张开。他一直在等待从带喇叭的铁格子里发出的声音——声音太像布莱因了——质问他,问他在这里干什么。可是这个没怎么被破坏的房间里基本是一片寂静;除了设备低沉的嗡嗡声和气体交换机偶然刺耳的嗖嗖风声之外没别的声响。他转过头看了看身后的门,发现门关着,有一条风链绊着它。他并不担心;从这边也许很容易把门打开,如果不行,好用又古老的九十九也能帮他再出去。他记得第一天晚上在亭子里他把自己介绍给村民,那个晚上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是杰克·钱伯斯,艾默之子,艾尔德的后裔,他曾对他们讲。九十九的卡-泰特。他为什么那么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断有事情发生。在学校里,艾弗莉小姐给他们读了一首威廉·巴特勒·叶芝②的诗,《二次圣临》。其中讲到一只鹰不停地旋转,漩涡不断扩展,那是——按照艾弗莉小姐的说法——一种圆圈。可是在这里,事情是一个螺旋,不是圆圈。对于十九(或者九十九;杰克觉得他们其实一样)的卡-泰特而言,事物都在变紧,即使他们周围的世界在变老,变松,关闭,散架。就好像处身于把多萝西吹到“奥兹国”③的飓风中,
那里真有女巫,而且酒鬼说了算。在杰克心中,他们会不断重复看到同样的事情,而且会越来越频繁,这完全有道理,因为——
其中一个屏幕的活动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盯着它,发现本尼的老爸和报信机器人正从仙人掌哨兵看守的山顶走过来。他观察到长满刺的仙人掌枝丫向里边移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也可能刺到了猎物。不过安迪没有理由害怕仙人掌的棘刺。它抡起一只胳膊把其中一根枝丫从中间拔断。断枝掉在泥土里,喷出白色的黏液。也许根本不是树液,杰克心想,也许是鲜血。无论如何,另一边的仙人掌立刻转开了。安迪和斯莱特曼停了一小会儿,或许在讨论这件事。屏幕的分辨率还不足以清楚地显示出人的嘴形变化。
杰克感到一阵可怕的恐慌,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的身体突然感到非常沉重,就好像正在被一个像木星或土星似的巨型行星的重力拖住。他无法呼吸;他的胸口停止起伏。这就是童话中的金发姑娘会有的感觉,他的思绪飘忽而且遥远,如果她在小床上醒来,正好听到三只熊回到楼下。他没有吃掉麦片粥,他没有打破熊宝宝的椅子,但是他现在知道太多秘密。所有秘密可以归结为一个。一个恐怖的秘密。
此刻他们正沿着小路走来。来到道根。
奥伊焦急地抬头看着杰克,他的长脖子伸到了最大限度,可是杰克几乎看不到他。黑色的花朵在他眼前盛开。很快他会晕倒。他们会发现他四肢伸开躺在这里的地板上。奥伊也许会尽力保护他,但即使安迪收拾不了貉獭的话,本·斯莱特曼一定可以。外面有四只死岩猫,本尼的老爸用自己可靠的弩箭至少弄死了其中一只。一个咆哮的小貉獭对他来说不成问题。
你会那么懦弱吗?罗兰在他头脑里发问。为什么他们要杀一个像你那样的懦夫?为什么他们不干脆把你送到西边,和那些忘了自己父亲模样的弱智儿一起?
这个想法让杰克冷静了下来。至少,基本上是。他深呼吸,尽可能吸气,直到肺的底部疼痛起来。他猛地一下把气吐出来,然后打自己几耳光,又重又响。
“杰克!”奥伊用不满——几乎是震惊的声音叫起来。
“没事,”杰克说。他看着显示出厨房和住屋的屏幕,决定到住屋里面去。厨房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躲在其背后或下面。也许有壁橱,可如果没有怎么办?他就完蛋了。
“奥伊,过来。”他说,并穿过闪亮的白灯下那间发着嗡嗡声的房间。
10
住屋弥漫着老香料的诡异味道:肉桂和丁香。杰克想知道——只是心不在焉、潜意识里的念头——第一批探险者进入金字塔下面的墓穴时是否闻到过同样的味道。角落里那张铺位的上层,那个斜躺着的骷髅冲他咧着嘴笑,仿佛是表示欢迎。想打个盹儿吗,小伙子?我在长眠!他的胸腔在一层层蜘蛛网丝的覆盖下闪着微光,杰克还是那样心不在焉地想知道有多少代蜘蛛曾经在那个空穴里出生。另一个枕头上有块下巴骨,它挑起男孩意识深处一个诡异、恐怖的记忆。曾经,在他死去的那个世界,枪侠发现过一块那样的骨头,并且用过。
他思维的表层跳动着两个冷静的问题和一个更冷静的决定。问题是他们到这里需要多久和他们会不会发现他的马驹。如果斯莱特曼自己也骑马,杰克确定性情温和的小马驹已经发出欢迎的声音了。很幸运,斯莱特曼是走来的,和上次一样。杰克自己也会走着过来,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在河岸东边还不到一英里之处的话。当然,他从罗金B农场溜走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有什么目标。
决定是,如果他被发现,他就把锡皮人和血肉人统统杀掉,如果他做得到的话。安迪也许很强悍,不过那双鼓出来的蓝色玻璃眼看上去是个弱点。如果他能弄瞎它——
如果上帝愿意就会有水,枪侠说,他现在一直待在杰克的脑海里,每时每刻。你此刻的任务是尽可能躲起来。躲哪儿呢?
铺位上不行。从监视这个房间的屏幕上可以把它们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要扮成一个骷髅也不可能。躲在后面两堆铺位中一个的下面?危险,但能凑合……除非……
杰克发现另一扇门。他跳上前去,拉了拉门拉手,门开了。那是个壁橱,壁橱通常是藏身的好地方,可是这个里面从顶到底塞满了乱七八糟沾满灰尘的电子设备。有一些掉了出来。
“没用!”他用急促的语气低声叫道。他把掉出来的东西捡起来,毫无章法地丢进去,然后又把壁橱门关上。好吧,只能藏到其中一个床铺下面——
“欢迎来到拱形信号区16号前哨,”自动录音的回响传过来。杰克打了个激灵,他看到另一扇门,在他左边而且半开着。试试那扇门还是钻到房间后面一个双层床铺的底下?他还有时间试试一个或另一个藏身处,但两个都试已经来不及了。“这里是中等安全前哨。”
杰克朝门那里走去,还好他立即就过去了,因为斯莱特曼没等录音把话说完。“九十九。”他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然后是自动录音的道谢声。
又是一个壁橱,这次是空的,只是一个角落里有两三件腐烂的衬衫,还有一件上面的灰尘已经结块的雨披挂在钩子上。空气几乎和雨披一样满是尘土,奥伊轻轻走进去时,马上打了三个小喷嚏。
杰克单腿跪地并用一只胳膊搂住奥伊细长的脖子。“可别再那样了,除非你想要我们俩都被杀掉,”他说,“你要安静点,奥伊。”
“静点,奥伊。”貉獭轻声回答,并眨眨眼睛。杰克伸手把门拉回,留了两英寸没关严,就像最初的样子。他希望如此。
11
杰克能非常清楚地听到他们讲话——太清楚了。杰克意识到这个地方到处都有麦克风和扬声器。这个想法丝毫无法让他感到安宁。因为如果他和奥伊能听到他们……
他们在谈论仙人掌,或者说是斯莱特曼在讲。他把它们叫做“一阵隆隆”,而且想知道是什么让它们受到了打扰。
“几乎可以肯定是其他岩猫,先生,”安迪用它自信而略带拘谨的语气说。埃蒂说安迪让他想起《星球大战》里一个叫C3PO的机器人,杰克一直期待着看那部电影。他想了快一个月了。“现在是它们的交配时节,要知道。”
“胡扯,”斯莱特曼说,“你想跟我说‘一阵隆隆’分不出岩猫和它们真正能吃的东西?有人来过这里,告诉你。而且刚刚来过不久。”
杰克的脑海突然出现一个冷静的念头:道根的地板沾满灰尘吗?他只顾忙着看那些控制板和电视监视屏而没有注意到这个。如果他和奥伊留下了痕迹,那两个家伙也许已经注意到了。他们或许只是在假装谈论仙人掌,实际上已经悄悄地向住屋的房门走过来。
杰克把鲁格枪从码头工的绑腰带里拿出来,然后用右手握住,拇指放在保险栓上。
“愧疚的良心把我们都变成懦夫④,”安迪说,语气仍然自信,并带着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的意味。“那是我的自由改写——”
“闭嘴,你这个插销和电线袋,”斯莱特曼咆哮道,“我——”随后他大叫。杰克感到靠着自己的奥伊身子僵硬,他的毛竖了起来。貉獭开始低吼。杰克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放开!”斯莱特曼大叫,“放开我!”
“当然,斯莱特曼先生,”安迪说,这会儿听上去充满关怀。“我只是压住了你胳膊肘的一根神经,要知道。不会造成持久的伤害,除非我用上至少二十尺磅的压力。”
“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斯莱特曼听上去受伤了,几乎是在呜咽。“我不是做了你想要的一切吗,没完没了的?为了我的孩子我没有冒生命危险吗?”
“你怎么不提其他那些,”安迪圆滑地说,“你的眼镜……你放在鞍囊最下面的一个音乐机器……还有,当然——”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还有如果我被发现会有什么下场,”斯莱特曼说。他的声音已不再呜咽。此刻他听上去很有尊严,而且有点厌烦。杰克听着那副腔调,越来越失望。如果他要解决问题必须把本尼的老爸揭穿的话,他希望揭穿的是一个恶棍。“是,我拿过几样小小的好处,你说得没错,我说谢啦。眼镜,这样我能更清楚地看到我要背叛的人们,我从小就认识他们。一个音乐机器,这样我晚上就听不见你说得那么轻巧的良心发出的声音,可以入睡。然后你把什么东西掐在我的胳膊里,让我感觉我的眼睛就要从脑袋里掉出来。”
“我允许这个,而不是其他那些。”安迪说,此刻他的语气变了。杰克又想到布莱因,而他的沮丧愈益增加。如果逖安·扎佛兹听到这副腔调会如何?如果沃恩·艾森哈特听到会作何感想?还有欧沃霍瑟?其他村民?“他们粗鲁地对我,弄得我的头像热碳一样烫,可我从没抗议过,更别提还手了。‘来这里,安迪。到那里,安迪。别再傻乎乎的乱唱了,安迪。别再唠叨了。别跟我们讲未来,因为我们不想听。’所以我就不讲,除了说说狼群,因为他们想听忧伤的东西,那我就讲给他们听,是我会的;对我来说每一滴泪都是一颗金子。‘你不过是亮光和电线组成的蠢货,’他们说,‘给我们报报天气,把婴儿唱睡着,然后从这里滚开。’我忍了。我是傻乎乎的安迪,每个孩子的玩具,而且总是对辱骂忍气吞声。但是我不会忍受你的辱骂,先生。你希望狼群在卡拉完事后,你在那里还能有几年灿烂的前程,对吗?”
“你明白是这样,”斯莱特曼说,声音轻得杰克几乎听不出来。“我应得的。”
“你和你的儿子,都要说谢啦,在卡拉过日子,都要说考玛辣。那可以实现,不过除了外世界人的死亡以外,还取决于别的条件。取决于我的沉默。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就得尊重我。”
“真荒唐,”停了一小会儿后斯莱特曼说。杰克从壁橱这里完全同意。一个机器人要求得到尊重确实荒唐。不过在空荡荡的森林里巡逻的巨熊是那样,试图揭开双极电脑秘密的摩洛克坏蛋是那样,只用来听声音和解开新谜语的火车也同样。“此外,听我说我请求,如果我连自己都瞧不起怎么能尊重你呢?”
话音刚落就传来一声机械的咔嚓声,非常响。杰克曾听过布莱因发出同样的声音,当他——或者它——感到混乱在包围自己,并威胁烧毁他的逻辑电路时。然后安迪说:“没有答案,十九。连接并报告,斯莱特曼先生。让我们动手吧。”
“好的。”
听到三四十秒敲打键盘的声音之后,接着传来一声尖厉的鸣笛声,吓得杰克往后缩了缩,奥伊的喉咙里面呜呜叫起来。杰克从没听过类似那样的声音,他来自一九七七年的纽约,对调制解调器一无所知。
尖叫突然中断,出现片刻沉默。随后:“我是哀古仙都。芬里·奥提戈在此。请给出密码。你有十秒——”
“星期六,”斯莱特曼回答,杰克皱起眉头。他在这边可曾听到过这个快乐的周末一词?他想没有。
“谢谢你。哀古仙都确认。我们上线了。”又是一声短促尖利的鸣笛声。接着:“报告,星期六。”
斯莱特曼汇报了观察到罗兰和“那个年轻人”上到了声音洞,那里如今有某种门,很可能是曼尼人的阴谋。他说自己使用了“看远物”从而看得非常清楚——
“望远镜,”安迪说。他又恢复了自己有点拘谨并自信的口吻。“那叫做望远镜。”
“你愿意替我汇报吗,安迪?”斯莱特曼带着冷冷的嘲讽问。
“请原谅,”安迪说话的口气像是被那话深深地伤害了。“请原谅,请原谅,继续,继续,随便你。”
停了一会儿。杰克可以想象斯莱特曼瞪着机器人,眼中的凶光由于工头这一瞪不得不伸长了脖子而荡然无存。最后他接着说。
“他们把马留在下面走上去的。他们拎着一个粉红色麻布袋,不断换手拎,好像很重。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肯定都有方方的棱角;我从望远镜看远物里看出来的。我可以作两个猜测吗?”
“可以。”
“第一个,他们可能把神父最珍贵的两三本书藏了起来。如果那样的话,主要任务完成后,应该派一头狼去把它们毁掉。”
“为什么?”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不是人的声音,这一点杰克确定。那个声音让他感到软弱和恐惧。
“为什么,杀鸡儆猴,请这么做,”斯莱特曼说,好像这点显而易见。“给传道士点厉害瞧瞧!”
“卡拉汉很快就出局了,”那个声音说。“你的另一个猜测是什么?”
斯莱特曼再次开口时,他听上去在发抖。“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一个有书的人很可能会有地图。他也许会给他们通往雷劈东部地区的地图——他们毫无保留地说过那是他们准备前往的下一个地方。如果他们带到那里的是地图,那更好,即使他们还活着,下一年北方就会变成东方,而且很可能后年又会和南部交换方向。”
在满是灰尘的壁橱的黑暗中,杰克突然能看到安迪在盯着斯莱特曼作汇报。安迪蓝色的电眼在闪动。斯莱特曼不知道——卡拉没人知道——但是那种快速闪动是DNF-44821-V-63表达幽默的方式。事实上,他在笑斯莱特曼。
因为他知道得更清楚,杰克心想。因为他知道袋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我敢用一盒曲奇饼赌:他知道。
他那么确定吗?他的感知在一个机器人身上也奏效?
如果它能思考,他头脑中的枪侠大声说,那么你就能感知它。
嗯……也许。
“不管那是什么,都非常清楚地表明他们真的计划把孩子们藏到山谷里,”斯莱特曼在说,“不是说他们要把孩子藏到那个洞穴。”
“不,不,不是那个洞穴,”安迪说,尽管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拘谨和严肃,杰克可以想象他的蓝色眼睛闪得更快了。事实上,几乎有点结结巴巴。“那个洞穴里声音太多了,它们会把孩子们吓住的!讨厌鬼!”
DNF-44821-V-63,报信机器人。报信者!你可以指责斯莱特曼背叛,可无论是谁怎能那么指责安迪呢?它做什么,它是什么,已经贴在它胸前给全世界的人看了。它就在那里,在所有人面前。上帝!
本尼的老爸,与此同时,正在坚持不懈地向有时也被称为哀古仙都的芬里·奥提戈慢慢汇报。
“他在塔维利双胞胎画的地图上指出的矿藏是格洛里亚矿,离声音洞只有一英里的距离。但是坏蛋很狡猾。我能再做个猜测吗?”
“可以。”
“通往格洛里亚矿的山谷那条路四分之一英里处朝南出现了岔路。在支脉尽头还有另一个老矿。它被称为红鸟第二。他们的首领一直在对村民们说他想把孩子们藏到格洛里亚矿,我认为他准备在本周晚些时候召集的大会上说同样的话,就是他要号召大家奋力抵抗狼群的会议。但是我相信到时候,他会把他们塞到红鸟矿。他会让欧丽莎女信徒们把守着——在前面还有上面——你们最好不要低估那些女士们。”
“多少?”
“我想有五个,如果他把萨瑞·亚当斯也包括在内的话。还有一些胆大的男人。他还会让‘女娃娃’和她们在一起,可恶,听说她很棒,也许是最好的。不过不管怎样,我们知道孩子们要去的地方。把他们藏在那个地方是个错误,可是他不知道。他很危险,但是脑子已经不太灵光。也许那个策略以前成功过。”
当然成功过。在爱波特大峡谷,对付拉迪格的手下。
“眼下重要的是弄清楚狼群来时,他、那个男孩和年轻人要去的地方。他在大会上也许会讲。如果不讲的话,他事后可能会告诉艾森哈特。”
“或者欧沃霍瑟?”
“不。艾森哈特会和他站在一起。欧沃霍瑟不会。”
“你必须弄清楚他们会去哪里。”
“我知道,”斯莱特曼说,“我们会弄明白的,安迪和我,然后再来这个鬼地方一趟。之后,我以圣女欧丽莎和圣人耶稣的名义发誓,我该做的都做完了。现在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等一下,先生,”安迪说,“我自己还要汇报,要知道。”
又是一阵那种冗长的尖厉鸣笛声。杰克紧咬牙关,等着它结束,最后结束了,芬里·奥提戈登出了。
“我们结束了吗?”斯莱特曼问。
“我认为是的,除非你有什么理由要再待下去。”
“你觉得这里有什么异样吗?”斯莱特曼突然问道,杰克感到自己浑身冰凉。
“没有,”安迪说,“不过我非常尊重人的直觉。你有什么直觉吗,先生?”
停了一阵儿,感觉至少有整整一分钟,尽管杰克明白肯定比那短得多。他搂着奥伊的头贴着大腿并等待着。
“没有,”斯莱特曼最后说。“我猜自己只是有点神经过敏,现在没事了。上帝,我渴望结束,我恨这样!”
“你做得没错,先生。”杰克不了解斯莱特曼,可是安迪充满同情的语气让他咬牙切齿。“事实上。你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惟一一个无伴双胞胎的父亲,这不是你的错,对吗?我知道有首歌把这个意思表达得特别感人。也许你想听听——”
“闭嘴!”斯莱特曼用阻塞的声音叫道,“闭嘴,你这个机械恶魔!我已经出卖了该死的灵魂,那对你还不够吗?我还要再被嘲弄吗?”
“如果我冒犯了你,我从自己那当然是假想的心底深处道歉,”安迪说,“换句话说,我请你原谅。”听上去诚心诚意,听上去仿佛情真意切,听上去好像黄油不会融化。然而杰克毫不怀疑安迪的眼睛闪着一阵阵蓝色的亮光,那是他在默默地嘲笑。
12
阴谋者离开了。从头上的扬声器里传来毫无意义的古怪叮当声(至少在杰克听来毫无意义),然后无声无息。他等着他们发现他的马驹,返回来,搜查他,发现他,杀死他。他数到一百二十二时,他们还没返回“道根”,他站起来(他体内过量的肾上腺素让他感觉像老头子一样僵硬),走回控制间。他正好看到这片地方前面的自动感应灯关掉。他看着显示山顶的屏幕,发现“道根”最近的访问者正走在“一阵隆隆”中间。这次仙人掌没有移动。它们显然已经吸取了教训。杰克注视着斯莱特曼和安迪朝前走,对他们的身高差距感到极为好笑。他父亲无论何时看到像矮胖子马特和瘦高挑儿杰夫⑤那样的一对走在街上,总是毫不例外地说让他们去演杂耍。那是艾默·钱伯斯能说出的最接近笑话的言语。
这特殊的一对离开视线后,杰克朝地板上看看。当然没有灰尘。没有灰尘也没有痕迹。他进来时就应该看到的。罗兰肯定会注意到。什么都逃不过罗兰的眼睛。
杰克想离开,却让自己继续等待。如果看到身后的自动感应灯重新闪烁,他们也许会以为是只岩猫(或者也可能是本尼所说的“军猫”),但也许不太好。为了消磨时间,他打量着各种各样的控制板,许多上面有拉莫科工厂的名字。然而他也看到熟悉的通用电气和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商标,还有一个他不认识——微软。所有微软的器件上面都印着美国制造。拉莫科的产品没有那一标志。
他相当确信他看到的一些键盘——至少有两打——操控着电脑。其他小配件干吗用?有多少仍然开着并在运转?这里储存有武器吗?他隐约觉得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如果确曾有武器,它们毫无疑问已经被拿走或者盗用了,很可能是报信机器人安迪(还有很多其他功能)干的。
最后,他觉得可以安全离开了……前提是,如果他极其当心的话,他可以慢慢地骑回河边,然后尽力设法从后面进到罗金B农场。他几乎已经走到门口,这时又想到一个问题。他和奥伊到道根这里来有没有留下录音?在什么地方有录像?他看着正在运转的电视屏幕,盯着显示这个控制间的屏幕看得最久。他和奥伊又出现在上面。从摄像头高高的角度,房间里的任何人都会在图像里。
让它去吧,杰克,枪侠在他头脑里建议。你对此无计可施,所以就让它去。如果你试图捣捣戳戳,很可能会留下痕迹。你甚至可能触动警报。
触动警报的念头说服了他。他抱起奥伊——为了方便以及其他原因——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他的马驹仍在他拴它的地方,在月光下的矮树丛中迷迷糊糊地吃草。粘土地上没留下痕迹……不过,杰克发现,他自己也没留下任何痕迹。安迪会把粗硬的地皮踩破,留下痕迹,但他不会。他不够重。也许本尼的老爸也不重。
别想了。如果他们觉察到你,他们早就返回来了。
杰克认为是这样,可是他仍然感到自己很像是金发姑娘蹑手蹑脚地离开三只熊的房子。他把马牵回沙漠的小路,然后披上外衣,把奥伊扔到宽大的前兜里。他上马时,一蹬马鞍正好使劲夹住貉獭。
“哎唷,杰克!”奥伊叫道。
“别吭声,宝贝,”杰克说,掉转马头朝着河水那边骑去。“这会儿得安静。”
“别吭声。”奥伊同意,然后冲他眨眨眼。杰克把手指插到貉獭厚厚的皮毛里,在奥伊最喜欢的地方抓了抓。奥伊闭上眼睛,脖子伸到几乎可笑的长度,然后咧着嘴笑起来。
他们返回河边时,杰克跳下马,从一块大石头后面向两边张望。他什么也没看到,但是他一路穿到对岸时始终忐忑不安。他一直在想,如果本尼的老爸跟他打招呼,并问他半夜三更在这里干什么,他该怎么回答。什么都没发生。在英语课上,他的作文几乎总是得A,可现在他发现恐惧和创意没法并行。如果本尼的老爸跟他打招呼,杰克就被抓获。就那么简单。
没有招呼——没有穿过河流,没有返回罗金B农场,没有解下马鞍并为马梳刷。世界一片寂静,这一切恰合杰克的心意。
13
杰克一回到自己的地铺就把被子拉上来盖着,奥伊跳到本尼的床上躺下,鼻子又放到了尾巴下面。本尼发出熟睡的咕哝声,伸出手,在貉獭的腰窝里抓了一下。
杰克躺在那儿看着这个沉睡的男孩,感到非常不安。他喜欢本尼——他坦率,喜欢玩耍,有活儿需要干时他又愿意努力工作。他喜欢本尼听到有趣的事物时放声大笑,还有他们在诸多事情上那么默契,另外——
直到今晚以前,杰克也喜欢本尼的老爸。
他试着想象当本尼发现(1)他的父亲是个叛徒,(2)他的朋友揭穿了他的时候会怎么看自己。杰克觉得自己可以忍受愤怒,但是最难忍受的是感情上的伤害。
你以为只是伤害就完了?就伤害那么简单?你最好再想想。本尼·斯莱特曼的世界里没有多少亲近的人,这会把他们从他那里全部击得粉碎。一个也不留。
他父亲是个间谍和叛徒不是我的错。
可也不是本尼的错。如果你问斯莱特曼,他可能会说也不是他的错,他是被迫那么做的。杰克猜想那基本上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如果你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的话。卡拉的双胞胎具有的同时又是狼群需要的是什么?他们大脑里的什么东西,很可能。单生儿没有的某种酶或者分泌物;也许是产生所谓的“孪生心电感应”现象的酶或者分泌物。不管是什么,他们可以从本尼·斯莱特曼身上得到,因为本尼·斯莱特曼只是看上去像个单生儿。他的姐姐死了?嗯,难说,不是吗?非常难说,尤其是对于一个那么爱剩下的惟一这个孩子的父亲来说,他无法忍受失去他。
假如罗兰杀了他?那么本尼会怎么看你?
曾经,在另一个世界,罗兰承诺会好好照看杰克·钱伯斯,之后却让他坠入黑暗。杰克认为不会再有比那更糟的背叛。此刻他不那么肯定了。不,毫不肯定。这些不愉快的想法让他迟迟难以入睡。最后,在黎明第一缕微光照到地平线之前半个小时左右,他怀着不安隐隐约约睡着了——
注释:
①一种用预制构件搭成的长拱形活动房屋。
②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ButlerYeats,1865—1939),爱尔兰作家,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获一九二三年诺贝尔文学奖。
③小说《绿野仙踪》里的故事情节。
④此句原文为Aguiltyconsciencedothmakecowardsofusall。这是仿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的独白Thusconsciencedothmakecowardsofusall。
⑤卡通片《马特和杰夫》中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