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珊·德尔伽朵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在这天,她的生命就像是放在转轴上的石头般被改变了方向——在她和罗兰的油田夜色之旅的两周后来临了。那天之后她只看见过他六次,总是遥遥相望,在不得不照面的时候,两人就会像并不熟悉的人似的挥挥手。然后各走各的路。每次,她都心如刀割……尽管说来残忍,可她希望他也会心痛。如果这难熬的两周有任何好事可言,那就是她的担忧——担心城里会有关于她和那个叫威尔·迪尔伯恩的年轻人的流言——被证明是杞人忧天。但她又觉得失落。她和他之间能有什么流言呢?没有任何东西会落人话柄。
那一天来临了。那一天,商月引退,猎女月升起,卡终于来临,把她卷走——房子和谷仓,所有的东西。这一切始于门口的一个人。
2
她已经刷洗完毕——家里只有两个女人,所以这项家务活很轻松——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要是敲门的是收买旧货的人,马上打发他走,知道么!”科蒂利亚姑妈在另一个房间喊道,她此时正在铺床单。
但那个人不是收破烂的。是玛丽娅,滨海区的女仆,看起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收割节上苏珊要穿的第二件衣服——为市长府邸的午宴和之后的茶话会准备的丝绸衣服——被弄坏了,玛丽娅说,她急匆匆赶过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弄不好她会被赶回奥尼福特,她可是家里的惟一支柱——哦,那样可就太残酷了。苏珊能不能跑一趟?拜托了!苏珊很乐意走一趟——最近,只要能离开这个屋子,离开她姑妈那泼妇般的抱怨声她就很开心了。看起来越是临近收割节,她和姑妈就越无法忍受对方。
她们骑上派龙往市长府邸赶去,派龙倒是挺乐意驮着两个姑娘吹吹清早的凉风。路上,玛丽娅很快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苏珊马上明白了,事实上玛丽娅在滨海区的差事并没有岌岌可危;这个黑头发的小个子姑娘天生就很会大惊小怪,一点小事也能说得像天要塌了一样。
收割节的第二件衣服(苏珊称它为小珠蓝裙;第一件是为早餐准备的,她叫它为高腰肥袖白裙)是和别的衣服分开放的——因为还需要加工一下——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一楼的缝纫间,几乎把裙子咬成了碎片。如果被咬坏的是点篝火时或是其后舞会上穿的裙子,那情况倒真是严重了。可是镶小珠的蓝裙子不过是一件有些夸张的日间装,离收割节还有两个月,有足够的时间另换一件。只有两个月了!以前——去见巫婆的那个晚上——她还觉得那段时间像一辈子那么长,要等那么久才能了事。可现在,只有两个月了!她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小姐?”玛丽娅问。苏珊不让这个女孩叫她女士,但玛丽娅也不愿直呼女主人的名字,于是就只好折衷了一下。两人年龄相差不大,苏珊只有二八芳龄,玛丽娅自己也不过比她大个两三岁。“小姐,你没事吧?”
“只是背上有点抽筋,没事。”
“嗨,我有时背上也抽筋。感觉真不好。我有三个姨妈都死于这种慢慢折磨人的病,每次痛的时候,我都害怕——”
“什么动物会啃掉蓝裙呢?你知道么?”
玛丽娅向前俯下身去,这样她就能和女主人说悄悄话了,就好像她们是在拥挤的市场上,而不是在一条通往滨海区的小路上。“有人说,一只浣熊从窗户爬了进去,要知道因为天热,白天窗户是打开的,到晚上却忘了关。但是我仔细闻过那个房间了,津巴·莱默下来检查的时候也闻过。就在他派我来找你之前。”
“你闻到了什么?”
玛丽娅靠得更近一些,这次她是真的在耳语了,尽管路上根本没有人会听见她们的谈话:“狗放的屁。”
苏珊好像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就笑了起来。她笑得肚子痛,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是不是说小—小—小狼……市长自己的狗……钻到楼下缝纫间的柜子里,咬烂了我的——”但她说不下去了,她笑得太厉害了。
“对啊,”玛丽娅大大咧咧地回答道。她似乎并不觉得苏珊那样大笑有什么不对……这正是苏珊喜欢她的一个原因。“但是不能怪它,门开着的话,狗就会依着自己的性子行事。楼下的女仆们——”她停下来。“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市长或是津巴·莱默吧?”
“玛丽娅,你说这话真让我吃惊——你太小瞧我了。”
“不,小姐,你知道我敬重你,但做事最好还是保险些。我想说的是,天热的时候,楼下的女仆们常常到缝纫间去吃饭。因为缝纫间正处在瞭望塔的阴影下,所以是整个市长府邸里最凉爽的地方——甚至要比那些主客厅还要凉快。”
“我会记住的,”苏珊说。她想到,在那个重要的日子里,若是把午宴和随后的茶话会都放在厨房后面的缝纫间里该是多么滑稽,想着想着就又笑出声来了。“接着说呀。”
“没什么好说的了。”玛丽娅告诉她,就好像剩下的故事都是不言自明的。“女仆们吃完蛋糕,房间里留下了蛋糕屑。我猜小狼肯定是闻到了味道,而恰巧门是开的。吃完蛋糕屑之后,它就尝了尝裙子的味道,就当是第二道菜了。”
这次她们都笑了。
3
但在回家的路上她就笑不起来了。
在科蒂利亚·德尔伽朵看来,她生命中最开心的一天肯定是终于看到那个总惹麻烦的侄女出了家门,了结她跟托林之间那档子事儿。苏珊离家去市长府邸两个小时后,马蹄声终于响起,她噌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飞奔到厨房窗口。她很肯定这是苏珊回来了,她也很肯定出了什么事了。在通常情况下,那傻丫头是不会让马儿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下快跑的。
她看着窗外,紧张地搓着双手,苏珊粗暴地猛一拉派龙的缰绳,这十分不像德尔伽朵家的作风,然后很不淑女地跳下马来。她的辫子散落了一半,那头该死的金发(既是她的虚荣,也是她的祸害)四下飘散开来。她皮肤苍白,除了颧骨上方两块绯红。科蒂利亚很讨厌那副样子。帕特在受惊或是生气的时候颧骨上方也会变得很红。
她站在水槽边,咬着嘴唇,搓着手。哦,还好那个惹祸精回来了。“你没惹什么麻烦,对不对?”她小声说,苏珊正把马鞍从派龙背上拿下来,牵它到牲口棚里去。“你最好别惹麻烦,年轻漂亮的小姐。不要到这时候了还给我惹事儿。最好不要。”
4
二十分钟后,苏珊走进屋里,她并没有看到姑妈的紧张和怒气;科蒂利亚已经把这些情绪放到了一边,就像是藏起一个危险的武器——比如枪——藏在高高的五斗橱上。她又坐回了摇椅,做着针织活儿,苏珊进门时看到的是一张平静的脸。她看着苏珊走到水槽边,接了一脸盆水,然后撩起冷水往自己脸上泼。她没有拿毛巾擦干手和脸,只是用一种让姑妈看着都害怕的眼神盯着窗外。哼,那丫头肯定自以为做出的表情既恐怖又绝望;但在科蒂利亚看来,不过是孩子气的任性罢了。
“好了,苏珊,”她压住怒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那丫头绝不会知道要做到这样有多难,更别提保持了。除非等到有一天她要面对自己的孩子,也是这个年龄,也这么任性。“孩子,你烦恼些什么呢?”
苏珊转身看着她——科蒂利亚·德尔伽朵坐在摇椅上,像石头一样沉静。那一刻,苏珊觉得自己真想冲向姑妈,把她那张瘦小而自以为是的脸撕碎,她想向她尖叫是你的错!你的错!全是你的错!她感觉受到了侮辱——不,那样表达还不够;她感觉自己很肮脏,但事实上还没发生什么呢。某种程度上说那才是最可怕的。其实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你看出我很烦恼了?”她简单说了一句。
“当然啦,”科蒂利亚回答。“告诉我,孩子。是不是他向你示好了?”
“嗯……不……不。”
姑妈还是坐在椅子上,针织活放在大腿上,都没停手,只是抬了抬眉毛,等着苏珊说下去。
最终,苏珊还是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语气很平缓——只是快讲完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但也仅此而已了。姑妈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一切不过是傻丫头又开始穷紧张了。
替换用的裙子,就像所有的替换用品一样,不会那么顺利就做完了;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因此,玛丽娅把苏珊带到脸孔瘦削而严肃的首席女裁缝康吉塔·摩根斯特恩面前,后者一言不发地领苏珊来到楼下的缝纫间——苏珊有时候想,要是沉默果真是金,那么康吉塔·摩根斯特恩就会像市长的妹妹一样富有了。
镶小珠的蓝裙就穿在低矮屋檐下的一个无头模特身上,尽管苏珊能看到裙子边缘撕裂的地方和背后的一个破洞,但损坏情况比她预想中的轻得多。
“难道补不好了?”她小心地问。
“不行,”康吉塔·摩根斯特恩简略地应了一句。“把裤子脱下来,姑娘。还有衬衫。”
苏珊照办了,光脚站在寒冷的小房间里,双手护住胸部……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康吉塔对她的身体表现出了任何兴趣,不管是前面或是后面,上面或是下面。
看来小珠蓝裙要被贴花粉裙取代了。苏珊把脚放进裙子里,挂好吊带,很安静地站着,康吉塔弯下腰去,仔细测量,嘴中咕哝着,有时候用粉笔在石板上记下一个数字,有时候抓起一条垂花饰紧紧系在苏珊的臀部或腰部,一边还瞅两眼对面墙上的大镜子以观效果。在此期间,苏珊走了神,任凭自己的思绪飘飞。这些日子,她脑子里经常出现的场景就是和罗兰两人并排在鲛坡上骑马,最后在一片她熟悉的柳树林里停下来,这片林子俯瞰着罕布雷溪。
“站在那儿别动,”康吉塔·摩根斯特恩简单地说了一句。“我马上回来。”
苏珊几乎没注意到她已经离开了;她甚至都忘了她还在市长府邸里。她身体那真正重要的部分不在这里。她的心已经和罗兰一起到柳树林中去了。她能闻到那半甜半涩的淡淡树香,听见潺潺小溪流淌的声音,他俩的额头贴在一起,躺了下来。他用手掌慢慢抚摸着她的脸,然后把她揽入怀中……
这场白日梦如此强烈,以至于当那双手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时,她还以为仍在梦中。那双手先是抚摸着她的小腹,然后往上罩住了她的双乳,苏珊不禁背部曲起,做出回应。但就在这时,她听见耳边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闻到烟草味,马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罩住她乳房的那双手并不是罗兰的,而是哈特·托林修长干瘦的手指。她在镜中看到他正像个梦淫妖一样趴在她的左肩上。他眼睛鼓出,尽管房间很凉快,他额头上还是流下了豆大的汗珠,他竟然还伸出了舌头,就好像是大热天狗的舌头一样。苏珊的喉咙里升腾起一股恶心的感觉,就好像是吃到了腐肉一样。她想要解脱,但托林的手用了劲,把她抱得紧紧的。他的关节令人厌恶地嘎嘎作响,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他硬邦邦的下体。
在过去的几周里,苏珊总有一个模糊的希望,说不定到了关键时刻,托林会无能——会有心无力。以前她听说这种事经常发生在老男人身上。但现在,那根抵在她身体上的硬东西立刻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希望有多荒谬。
她想了个办法,没有再拼命挣扎,而是把手放在了他手上,想把他那双手从自己的胸上拽下来(听到这里,虽然科蒂利亚不动声色,但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托林市长——哈特——别这样——这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蕤说——”
“让老巫婆见鬼去吧!”他彬彬有礼的官员口吻已经变回带有浓重奥尼福特口音的农民腔。“我必须现在就得到。女巫们真他妈混账!真不是东西!”刺鼻的烟草味围绕着她的脑袋。她觉得再多闻一会儿就会吐出来的。“你好好站在那里别动,姑娘。站好了等我!”
于是她就站在那里。她心中甚至有个顽固的、自我保护的部分,还在希望他能把自己肩膀厌恶的躲闪当作少女的羞涩。他搂紧她,双手在她乳房上乱揉,他就好像是一个蒸汽机似的在她耳边呼出难闻的味道。她背靠着他,闭上眼睛,眼泪从紧闭的眼皮下涌了出来,挂在睫毛上。
他并没有花很长时间。他贴着她的身体前后抽动,像一个胃痉挛的人一样不住呻吟着。有一次,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耳垂,苏珊觉得那里的皮肤都要因为厌恶而脱离自己的身体了。最后,谢天谢地,她感觉到他靠在自己身上抽搐起来。
“哦,出去,该死的毒液!”他几乎是尖叫着喊道。他动作很激烈,苏珊不得不伸出双手扶住墙,才没有一下子脸撞到墙上。最后他终于往后退了一步。
一时间,苏珊只是呆呆站在那里,掌心贴在缝纫间冰冷的石墙上。她在镜子里看到了托林,然后突然在这个形象里看到了将要发生的卧室里的一幕,现在不过是个前奏罢了:将要发生的事,少女时代的终结,那个美梦的终结,梦里她和罗兰额头贴着额头躺在柳树林里。不知为什么,镜中的男人看上去就像个怪里怪气的小男孩,背着妈妈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活脱脱就是一个长着古怪的灰头发,窄肩膀,高瘦的男孩,裤子前面湿了一块。哈特·托林看上去有些迷茫,好像不太清楚自己身处何地。欲望已经离开了他的脸庞,但是取而代之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种虚妄的迷茫。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底下有洞的木桶:不管你往木桶里放什么东西,或是放多少,总是很快地就流光了。
他还会再这么做的,苏珊想着就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流失了。既然有了第一次,逮到任何机会他都会再来一次。从此之后,到这里来就会像……嗯……
就会像城堡游戏。像在玩城堡游戏。
托林又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把他那件肥大的白衬衫从裤子里抽出来,盖住裤子上那块湿的地方,他动作缓慢,看上去就像在做梦一样。他的下巴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原来是刚刚口水流了出来。他好像察觉了这一点,用手背把口水擦掉,同时,还一直用空洞的眼神盯着她。终于,空洞的眼中有了些表情,然后他离开了房间,没说一句话。
他在外面的厅里撞到了什么人,于是响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声。苏珊听见他咕哝着“对不起!对不起!”(尽管是咕哝,看来他对撞上别人比他对自己做的事还要感到抱歉),这时康吉塔进了房间,把找来的那块布像披肩一样披在身上。她马上就注意到了苏珊苍白的脸色和泪痕犹存的双颊。她什么都不会说的,苏珊想。他们谁都不会说什么的,即使我被捆在木桩上,也不会有人抬起哪怕一个指头帮我一把。“丫头,木桩是你自己削尖的。”如果我呼救,他们肯定会那样回答,他们会找那样的借口,眼睁睁地看着我痛苦挣扎。
但是康吉塔让她吃了一惊。“生活是艰难的,小姐,就是这么回事。你最好习惯它。”
5
苏珊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最终停了下来。科蒂利亚姑妈把针线活放在一边,站起身来,把茶壶放在炉子上,准备烧水泡茶。
“你太夸张了,苏珊。”她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听上去友好和智慧,但两样都没有做到。“这是你从曼彻斯特那一系血脉继承来的特征——一半人认为自己是诗人,另一半认为自己是画家,几乎每个人都在晚上喝得烂醉,连踢踏舞都跳不成。他不就是摸了你的乳房,和你亲热了一下嘛,又没有真的怎么样。有什么好烦的。也没什么事值得你去失眠。”
“你知道什么?”苏珊问。这很不礼貌,但她才不在乎呢。她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忍受姑妈的一切,只有一点以外,就是她那假装世故外加居高临下的说话方式。这种说话方式简直就像旧疤添新伤。
科蒂利亚扬起眉毛,强作平静地说。“你就喜欢这样对我说话!科蒂利亚姑妈,那个干瘪老太婆。科蒂利亚姑妈,那个老处女。老处女。嗯,是不是?哦,年轻美貌的小姐,我可能是个处女,但我年轻时也还是有一两个情人的……也可以说在这个世界转换之前。也许其中一个就是伟大的弗朗·伦吉尔。”
也许不是,苏珊想;弗朗·伦吉尔要比她姑妈大至少十五岁,也许是二十五岁。
“有好几次,我能感觉到老汤姆的那话儿变硬了,当他站在我身后时,当然,站在身前的情况也有。”
“那你有没有什么情人是超过了六十岁,口臭,抓你乳房时关节还会响的呢,姑妈?当老汤姆摇头晃脑说着叭—叭—叭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要把你摁到墙上去呢?”
她本以为科蒂利亚姑妈会发怒,但姑妈出乎意料的平静。比发怒更糟——面无表情,跟她从镜子里看到的托林的脸差不多。“到此为止,苏珊。”姑妈笑了笑,那可怕的笑容就像眨眼一样在她的窄脸上一闪而过。“到此为止了。”
苏珊有点害怕,喊了起来:“要是父亲知道,他会生气的!非常生气!因为你任其发生!因为你促成这件事情发生!”
“也许吧,”科蒂利亚姑妈说,那可怕的笑容又在她脸上一闪。“也许是这样。但更让他生气的是什么?是违背诺言而带来的耻辱,他会因为有一个不讲信用的孩子而感到羞耻。他会希望你信守诺言,苏珊。要是你还记得他的脸,你就必须继续下去。”
苏珊瞪着她,嘴巴张开,微微颤抖,眼中又噙满了泪花。我遇见了一个我爱的人!要是可以的话,她一定会这样对她说。难道你不明白这会让事情改变吗?我遇见了一个我爱的人!但如果科蒂利亚姑妈是个可信赖的倾诉对象,苏珊根本就不会身处这般窘境。于是她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冲出房间。满是泪花的双眼模糊了视线,使这个夏末的世界充满了伤感的颜色。
6
她骑在马上,并没有明确的目标,但隐隐地,她肯定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因为离家大约四十分钟后,她发现自己已经离那片让她朝思暮想的柳树林不远了。今天,托林从背后抱住她的时候,她正想着这片树林。
柳树林里很凉爽,苏珊把费利西娅(她没有装马鞍就骑出来了)系在一根树枝上,然后慢慢走向林子中央的空地。空地上铺满青苔,还有条小溪流过。她在青苔上坐下来。她当然来过这里;自从八九岁时发现这片乐土之后,她就经常来这里,和这片土地分享自己的喜乐和悲伤。在父亲去世之后的漫长日子里,她一遍又一遍地来到这里,那时她觉得这个世界——至少是她眼中的世界——已经随着帕特·德尔伽朵的离开而结束了。只有这片空地听到了她无尽的伤感;她对着小溪说话,让小溪把自己的悲伤带走。
这时她又一阵悲从中来,不禁哭了起来。她把头搁在膝盖上,大声地抽泣——也顾不得什么淑女风范了,那声音听来就像乌鸦沙哑粗糙的叫声。那一刻,她宁愿放弃任何东西——放弃一切——哪怕父亲能活一分钟也好,她要亲口问父亲是不是要这样子继续下去。
她在小溪边哭泣着,突然听见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她心中充满恐惧和懊丧地回头一看。这是她的秘密领地,她不愿意在这里被人看见,尤其是不愿意这个时候被看见,她的样子活像摔倒之后在号啕大哭。又一声树枝断裂。确实有人来了,在最不应该出现的时候闯入了她的秘密领地。
“走开!”她用哽咽的声音叫道。“走开。不管你是谁,请自重,别来烦我!”
但那个身影——她现在可以看得见——还是走了过来。当她看清那个人是谁时,第一反应就是威尔·迪尔伯恩(不,他的真名是罗兰)一定是她的幻觉。她不是很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直到他跪下来用双臂抱住她为止。她一把抱住他,抱得紧紧的,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你怎么知道我在——”
“我看见你骑马经过鲛坡,我当时正在一个常去思考问题的地方,刚好看到你。如果不是看见你没配马鞍就策马狂奔,我是不会跟过来的,我想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所有的一切都不对了。”
他睁大双眼,表情严肃,开始小心翼翼地吻她的脸。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吻自己脸上的泪水。然后他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为的是好好看着她的眼睛。
“再说一遍,我会的,苏珊。我不知道那是承诺、警告还是两者兼而有之,但是……再说一遍,我会的。”
没有必要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她似乎感到大地都在震动,那之后,她觉得那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卡,卡像一阵风,但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大地。它终于还是来了,她想,不管是好是坏,我的卡。
“罗兰!”
“我在这里,苏珊。”
她把手挪到他的皮带以下,放在那里,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
“要是你爱我,那就爱我吧。”
“嗯,小姐,我会的。”
他解开了自己衬衫的扣子,那件衬衫来自苏珊此生都将没有机会看到的内世界,然后把她拉入怀中。
7
他们互相帮对方脱衣服;夏天的苔藓软得像鹅毛一样,他俩裸身躺在对方的怀中。前额贴在一起,就像她梦中一样,当他找到进入她身体的那条路时,她感觉到一瞬间的疼痛,但那痛苦慢慢融化成一种甜蜜,就好像是一生中只能品尝一次的奇异药草。她尽量让那种感觉停留的时间久些,直到最后甜味占据了上风,她被甜蜜彻底淹没。她喉咙里发出深深的呻吟声,前臂在他脖子两侧摩挲着。他们在柳树林里做爱,把对名誉的担心抛在一边,也不再考虑这样做会违背承诺。最后,苏珊发现这件事带来的并不仅仅是甜蜜;在那个像花朵一样绽放在他面前的部位,她感到一阵令人眩晕的痉挛,随后那眩晕笼罩了全身。她一再地叫出声来,觉得人世间再没有这么让人觉得愉快的事了;哪怕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罗兰的声音和她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小溪的水流冲击石头也发出哗哗的声响。她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近,脚踝盘在他的膝盖后面,她的吻暴风雨般地落在他的脸上,此时,他也到达了顶点,就好像不愿落后于她似的。就这样,在最后一个伟大时代快要结束的时候,这对情人在眉脊泗结合了,随着她失去童贞,绿色的青苔在她大腿下面变成了红色;他们结合了,悲伤的结局已经注定。
8
他们躺在彼此的臂弯中,在费利西娅温柔目光的注视下吻着对方。罗兰觉得有点犯困。这是可以理解的——整个夏天,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一直都没能好好睡一觉。尽管他当时还不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睡得安稳了。
“罗兰?”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也很甜美。
“嗯?”
“你会不会照顾我啊?”
“会。”
“到时候我不能到他那儿去。我可以忍受他的抚摸,还有他动手动脚——既然我有了你,我可以忍受——但我不能在收割节去他那儿。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已经忘了父亲的脸,但我不能和哈特·托林上床。我想,应该有很多方法可以隐藏自己不是处女这个事实,但我不会去用那些方法的。我就是不能和他上床。”
“好吧,”他说,“很好。”接着,他的眼睛猛地睁大,惊讶地四下看了看。没有别人在。他又看着苏珊,终于完全清醒了。“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可能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了,”她说。“你有没有想过这点?”
他没有想过。但他现在可以想。一个孩子。他心里想着亚瑟·艾尔德带领着手下一帮枪侠来到战场,挥舞着一把亚瑟王神剑,头上戴着全世界的皇冠,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将是连接现实和这片混沌的战斗场景的又一条纽带。但先别想这个;他父亲会怎么想?或是佳碧艾拉,知道自己成为祖母后又会怎么想?
本来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但一想到母亲,笑容就消失了。他想起了她脖子上的那道印记。这些天,只要一想到母亲,他总是想到无意闯入母亲房间时看到的她脖子上的那道印记。还有她脸上浅浅的、忧伤的微笑。
“要是你怀上了我的孩子,我可就太幸运了。”他说。
“我也很幸运啊。”这次轮到她笑了,但是笑中也有一丝悲伤。“但我想我们太年轻了。比小孩子大不了多少。”
他翻个身,脸朝天躺着,看着蓝天。她的话也许有道理,但没有关系。真实有时候和事实还是有点区别的——在他分裂的天性中,他确定不疑地相信这一点。他可以同时超越真实和事实,心甘情愿地接受一切浪漫而不理性的东西,这一点是得了他母亲的真传。他性格里其他部分都是一本正经的……也许更重要的是,不懂比喻。他们当父母还太早了?那又怎样?要是他已经在她身体里埋下了一粒种子,那么这颗种子就会成长。
“不管会发生什么,我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会一直爱你,不管发生什么事。”
她笑了。他说这番话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在陈述某个无可争辩的事实:苍天在上,黄土在下,水往南流。
“罗兰,你多大了?”有时候她想,罗兰说不定比她还年轻,虽然自己年龄也不大。当他专注于某事的时候,往往严肃得让她害怕。但当他微笑的时候,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个情人,而是像个未成年的兄弟。
“比我刚来的时候要大,”他说。“反正是更大了。要是再在乔纳斯和他那帮人眼前多待半年,我就会颤颤巍巍,连上马也要人推一把了。”
她听了呵呵直笑,他吻了吻她的鼻子。
“你会照顾我么?”
“会啊。”他说着朝她咧嘴笑了。苏珊点点头,然后也翻个身仰面朝天。他们肩并肩躺着,望着天空。她抓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前。当他的拇指碰到乳头的时候,乳头开始变硬,并伴有一阵刺痛。这种感觉很快从胸部蔓延到了全身,到达了她两腿之间悸动的地方。她紧紧夹住大腿,发现这样做只能更糟糕,这让她又高兴又沮丧。
“你必须照顾我,”她小声说。“我已经全心全意地指着你了。我抛弃了其他的一切。”
“我会尽全力,”他说。“永远不要怀疑。但现在,苏珊,你必须装作和以前一样;还要等一段时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德佩普已经回来了,也应该已经汇报了他打听到的情况,但是他们还没有开始找我们的麻烦。不管他发现了什么,乔纳斯仍然认为等待对他有利。这段等待的时间会使他真的采取行动时更加危险。但现在,大家仍然在玩城堡游戏。”
“但在收割节篝火后——托林——”
“你永远也不会和他上床。这点你放心。我向你保证。”
她把手伸到他的腰部以下,自己都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有个保证你现在就能给,如果你愿意。”她说。
他愿意。能够。并且真的这么做了。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罗兰甚至觉得比上次更加甜蜜,如果那可能的话),他问她:“苏珊,你在西特果时的那种感觉——被偷窥的感觉。这次还有么?”
她很长时间看着他,若有所思。“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别的东西,你也知道。”她温柔地抚摸着他,他突然一跳,她笑了——她正好摸到那不软不硬的地方,竟然还是很活跃。
她把手拿开,抬头看着树林上空的那片天空。“这里真漂亮,”她自言自语地说道。闭上了眼睛。
罗兰也感到了浓浓的睡意。他想,这真讽刺。这次,苏珊并没有觉得被偷窥……但在第二次的时候,罗兰感觉到了。但他可以发誓树林附近根本没有人。
没关系。不管这种感觉是幻想还是现实,现在都消失了。他拉起苏珊的手,感到她的手指很自然地滑入他的手,和他手指相缠。
他闭上了双眼。
9
蕤从玻璃球里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这一幕很是有趣,有趣极了。她以前就看过做爱的场景——有时候甚至是三四个或是更多的人同时进行(有时候的对象甚至并不能说是活着的)——她都一大把年纪了,这种事再也勾不起她的兴趣了。她真正感兴趣的事情是在那之后。
那我们已经没事了吧?那女孩问。
也许还有一件小事情,蕤回答。接着她告诉这个厚颜无耻的小妓女该怎么做。
两个人站在门廊上的时候,她向这个女孩子面授机宜。吻月的光芒洒到两人身上,苏珊陷入了奇怪的睡眠中,蕤抚摸着她的头发,小声告诉她应该怎么做。现在,终于到了演奏这个小插曲的时候了……她想看的正是这个,而不是两个小毛孩子的亲热场面,他们那么兴奋,简直像创世后第一对男女一样。
他们做了两次,中间几乎没停下来说话(要是能听到他们说什么,她倒是很高兴的)。蕤并没有感到奇怪;男孩那么年轻,连着一周这样都没问题,而且,从那个小荡妇的表情来看,她倒是蛮乐意的。有些人自从尝到鱼水之欢后,脑子里就没别的事了。她就是其中一个,蕤想。
不过我还是等一等,看过一会儿,你是不是还认为自己很性感,你这个傲慢的小荡妇,她心里说,然后再次往前探身,把脸埋在玻璃球粉红色的光芒里。有时候她觉得那光芒让她的脸感到疼痛……但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疼痛。嗯,的确如此。
他们终于结束了……或者说终于告一段落了。他们紧握着对方的双手,睡着了。
“现在,”蕤小声说。“就现在,我的小可爱。要听话,照吩咐去做。”
仿佛是听见了她的声音似的,苏珊睁开了眼睛——但眼睛里空洞无物。她的眼睛虽然睁开了,可是仍然是睡着的。蕤看见她把手从男孩的手中抽出来。她坐起身来,裸露的胸部贴着裸露的大腿,四下看了看,然后站了起来——偏巧这时,姆斯提,那只六脚猫跳到蕤的大腿上,嗷嗷地叫,不知是饿了还是在撒娇。这老女人惊叫了一声,巫师的玻璃球一下子就变暗了——好像是一阵风吹灭了蜡烛的光芒。
蕤又尖叫了一声,猫连忙逃走,但蕤动作更快,她怒气冲天地一把抓住猫,狠狠把它朝房间那一头的壁炉扔去。时值夏日,壁炉不过是个一片死寂的洞穴,但蕤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往那边一指,壁炉里那根烧得半焦的木头上立刻窜出一股黄色的火焰。姆斯提尖叫起来,立刻蹿出了壁炉,眼睛圆睁,分叉的尾巴冒出一股青烟,像是一个没有完全熄灭的香烟屁股。
“跑,对啊,你跑啊!”蕤在后面骂道。“滚开,你这混蛋!”
她又回到玻璃球那里,双手摊开,盖在上面,拇指相扣。但尽管她集中了所有的意志,直到心脏都快冒火了,也只能让球恢复自然的粉色光芒。里面没有任何影象出现。这真让人大失所望,却又无计可施。不过,到时候她可以用自己的两只自然的眼睛看到结果,如果她乐意去城里走一趟的话。
每个人都能看见。
想到这里,蕤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她把球放回到那个隐蔽地点。
10
就在罗兰睡沉、听不到声音之前,他脑中突然响起一阵报警的铃声。也许这是因为他隐约感觉到她的手已经不在自己手中了;也许这不过是本能的直觉。他本可以忽视微弱的铃声,但他经受的训练已经根深蒂固,于是他挣扎着从沉睡的边缘回来,就像溺水者拼命抬头要浮出水面一样。这挣扎起初很艰难,但后来越来越容易;当他终于恢复清醒后,更加警觉起来。
他睁开眼睛,往左边看了看。苏珊不在那里。他坐起身来,又向右边看去,小溪那边看不到任何异常……但他还是觉得她就在那边。
“苏珊?”
没有回答。他站起来,看着他的裤子,这时柯特的声音——他根本没意料到在这浪漫的处所迎接那样一个访客——在他脑中恶狠狠地说,没时间了,你这个笨蛋。
于是他赤裸裸地走到河边,朝下面看去。苏珊就在那里,也是裸着身体,背对自己。她已经把辫子散开了。头发垂了下来,像金丝一样,几乎垂到臀部下面。小溪表面升起的凉气像水雾让发尖微微发颤。
她单膝跪在流水边。一只手臂伸进水里,水几乎没到了肘部;看起来她在寻找什么。
“苏珊!”
没有回答。这时候他脑海里闪过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想法:她被魔鬼附了身。当我毫无警觉地在她身边睡着的时候,她被魔鬼附了身。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解释。要是空地附近有一个恶魔的话,他肯定能感觉得到。可能他们俩都会感觉到;马儿也会。但是苏珊确实不对劲。
她从河床上捞起一个东西,放在湿漉漉的手上仔细看着。一块石头。她仔细看着这块石头,然后又扔了回去——嘭。她再次伸手去摸,头低着,两缕头发垂到了水面上,这条小溪顽皮地把这两缕头发往水流的方向拽。
“苏珊!”
没有回答。她又从溪水里捡起一块石头。这块是三角形的白色石英,被水流打磨成了枪头的形状。苏珊把头往左边一歪,一手拽着一大缕头发,就像女人想要把打结的头发梳顺时的动作一样。但并没有梳子,只有边缘锋利的岩石,罗兰站在岸边,恐惧让他浑身冰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苏珊肯定是因为和他的结合心生羞愧,想拿那块石头割自己的喉咙。在接下来的几周内,他脑海里老是萦绕着一个可怕的想法:要是她当时真的想割破自己的喉咙,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罗兰的身体恢复了知觉,纵身跳下河岸,无暇顾及尖锐的石头会不会把脚割破。还没等他来到她身边,她已经用石英的边缘割断了自己手中金色的发丝。
罗兰抓住她的手腕往回拉。他现在能很清楚地看见她的脸了。从河岸上看到的那种被他误认为平静的表情其实是:空虚和空洞。
他抓住她时,她光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郁和烦恼的微笑;她嘴唇抖动着,好像感到身体隐隐作痛,含糊不清的挣扎声从她嘴里跑出来:“不不不不——”剪下的一部分头发落在了大腿上,像是一根根金线;大多数头发都掉进小溪里,被流水冲走了。苏珊拼命想要挣脱罗兰的手,还想着要把锋利的石头拿到头发边上,想要继续那疯狂的割发行动。他们两人像摔跤运动员一样较着劲儿。苏珊逐渐占了上风。虽然罗兰体力上占优势,但这一优势没有迷惑苏珊的魔法力量强大。渐渐地,三角形的石英又开始朝她披散下来的头发移动。那可怕的声音——不不不不——一直从她的嘴里传出来。
“苏珊!停下来!醒醒!”
“不不不不——”
苏珊裸露的手臂在空气中颤抖着,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石英离她的头发越来越近,还有她的脸颊和眼窝。
想都没想——他一向如此——罗兰把自己的脸贴近她的脸,离她抓住石头的拳头又靠近了四英尺。他把嘴唇贴在她耳朵上,然后用舌头抵住上颚。弹了一下。
听到这个声音,苏珊猛地往后一抽身,这个声音像把利剑穿过了她的头部。她的眼皮飞快地眨动着,随后,抓着罗兰的那只手力量慢慢减弱。罗兰抓住机会,把她的手腕一拧。
“啊!啊啊啊!”
石头从她张开的手里飞了出去,落进水里。苏珊瞪着他,眼睛里满含泪水和不解,她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她不停地揉着自己的手腕……罗兰寻思她的手腕一定是肿了。
“你弄疼我了,罗兰!你为什么把我弄疼……”
她四下看了一下,声音渐渐变低了。现在不仅仅是她的脸,她的整个身体都表现出一种疑惑不解。她用手去遮身体,接着马上意识到他们还是单独在一起,于是又把手放回身体两侧。她侧过头,向身后看过去,看见那些脚印——所有的脚印都是赤脚走出来的——一直通往河岸。
“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她问。“是不是你趁我睡着的时候抱我过来的?你为什么弄疼我啊?哦,罗兰。我爱你——为什么要伤害我?”
罗兰拣起还粘在她大腿上的几根头发,递到她眼前。“你拿了一块锋利的石头。你想用它割断头发,而且不肯停下来。我伤害你是因为我吓坏了。谢天谢地,我没把你的手腕弄断……至少我觉得应该没有断。”
罗兰拉过苏珊的手,轻轻地朝两边转动着,听听有没有小骨头摩擦的声音。
还好,什么也没听见,手腕也可以自如转动。苏珊看着他,心里又是震惊又是迷惑,罗兰抬起了她的手放到了唇边,吻着手腕内侧,他的吻就落在细小的静脉血管上面。
11
罗兰把拉什尔拴在柳树林深处,这样这匹高头大马就不会被碰巧骑马路过鲛坡的人看见了。
“放松点,”罗兰说着靠近了自己的爱马。“放松点,再乖乖待一会儿,亲爱的。”
拉什尔的蹄子刨了一下,轻声嘶叫了一声,像是在说自己会一直很乖的。
罗兰打开鞍囊,拿出一个钢制器皿,这器皿可用作罐子或煎锅,全依他的需要而定。他走开了,然后又回来了。他的铺盖卷就绑在拉什尔的马鞍后面——他原计划在鲛坡上露营过夜,想点事情。原本就有很多事情要想,现在更多了。
他解开一根牛皮带,把手伸到毯子里面,掏出一个小金属盒。他用一把挂在脖子上的小钥匙打开盒子。盒子里有一条精细的银链,上面挂着个方形的小盒子(里面是他母亲的小像),还有一些贝壳——不到十二个。他拿起一个贝壳,用手握住,回到苏珊身边。苏珊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看着他。
“我们第二次做爱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说。“我只记得我们抬头看着天空,感觉很舒服,随后就睡着了。哦,罗兰,看上去很糟糕吗?”
“我觉得还可以,但你应该比我清楚。看这里。”
他把钢锅在小溪里灌满了水,放回岸上。苏珊有点焦虑地弯下腰去,把左边的头发挂在前臂上,然后慢慢向外伸开手臂,把金发展开。她马上就看见了那个参差不齐的断处。她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就松手任其掉下去,发出了一声释然的叹息。
“我可以把它藏起来,”她说。“编起辫子之后,没有人能看出来。毕竟这只是头发而已——充其量只是女人的虚荣。我姑妈总是这样说。但是,罗兰,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这样做?”
罗兰突然想到,要是头发是女人的虚荣,那么割头发这种事情就肯定是一个恶意的女人所为——男人是不会想到这样的整人方法的。市长的老婆,会不会是她?他觉得不会。他觉得蕤更有可能,那个巫婆站在高处朝北窥视着恶草原,悬岩和爱波特大峡谷,她很可能是设置这个阴毒圈套的人。在她的如意算盘里,收割节过后第二天清早,市长托林一觉醒来,宿醉未消,身边还躺着一个秃头的小情人。
“苏珊,我可以做个尝试么?”
她朝他笑了笑。“还有什么你没有尝试过的吗?嗯,随便你。”
“不是那个。”罗兰伸开手把贝壳给她看。“我想试试看,看看到底是谁这样对你,以及为什么。”当然还有别的东西。但他还不知道是什么。
她看着贝壳。罗兰开始熟练地来回移动自己的手,让贝壳沿着手背滑动。他的关节灵活得就好像是纺织机的综片一样。她带着孩子般的好奇开心地看着。“你从哪儿学会这个的?”
“在家里。在哪里学的无关紧要。”
“你是不是要把我催眠?”
“嗯……而且我认为这不是你第一次被人催眠。”他手中的贝壳转得更快了——他的关节飞速起伏,贝壳一会向东,一会向西。“可以么?”
“可以,”她说。“只要你能做到。”
12
他当然能够做到;她快速被催眠,这更证实了她以前曾被催眠过,而且就在不久前。但他还是找不出想要的东西。她非常配合(柯特曾说,有些人更心甘情愿地入睡),但到了某个点之后,她就过不去了。这既不是拘谨,也不是羞涩——她张大眼睛在小溪边睡去,用一种很遥远但又很平静的声音说起那老女人给她做的检查,还有蕤想要“让她兴奋起来”。(听到这里,罗兰攥紧了拳头,指甲都掐进了掌心。)但就是有某个点,她的记忆出现了空缺。
她和蕤走到小屋门口,苏珊说,站在吻月下面。老女人一直在摸她的头发,这一点苏珊记得很清楚。她被蕤摸到的时候感觉很不舒服,特别是接受此前的检查之后,但苏珊对此一点办法都没有。手臂太沉了,根本抬不起来;舌头也太沉了,根本不能说话。女巫在她耳边讲话的时候她只能站在那里。
“什么?”罗兰问道。“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苏珊说。“其余都是粉红色的。”
“粉红?什么意思?”
“粉红,”她重复道。她听起来被逗乐了,就好像她相信罗兰是在故意装笨一样。“她说,‘嗯,亲爱的,你是个好女孩,’然后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粉红色。明亮的粉红色。”
“明亮。”
“是啊,就好像月亮一样。然后……”她停了一下。“然后我想那真的变成了月亮。也许就是吻月。一个明亮的粉红色的吻月,像葡萄柚一样圆润饱满。”
他尝试用别的方法唤起她的记忆,但都没有成功——每条通往她记忆的路——都以明亮的粉红色告终,都是一开始模糊了她的回忆,然后变成一轮满月。罗兰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曾经听说过蓝色的月亮,但从没听说过粉红色的月亮。他惟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老女人给苏珊下达了强大的遗忘命令。
罗兰想要让催眠再深入一步——她会去的——但是不敢。他以前一般都是催眠自己的朋友们——都是课堂上的训练,都是带点嬉笑性质的,但有时会出点小乱子。范特或柯特总会在场及时控制局面。而现在没有老师的介入;不管结局好坏,都只有学生留下来管理学校。要是他真的把她深度催眠,然后无法把她唤醒,那可怎么办?而且,有人告诉过他,人的潜意识里是有魔鬼的。你要是深入到他们的领地,说不定魔鬼会从洞里面游出来见你……
就算没有这些考虑,现在也已经很晚了。要是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的话就太不谨慎了。
“苏珊,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嗯,罗兰。听得很清楚。”
“好的。我会念一句诗。我说的时候你就会醒过来。等我说完的时候,你就会完全醒来,并且还能记起我们说过的所有的话。你明白么?”
“嗯。”
“听着:鸟、熊、兔子和鱼,让我的爱人美梦达成。”
她恢复知觉时的微笑是他这辈子看见过的最美妙的东西。她伸展了一下身体,用手臂围住他的脖子,亲吻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脸上。“你,你,你,你,”她说。“你就是我的美梦,罗兰。你是我惟一的爱。你,就是你,永远永远的爱。”
他们再次做爱,就在河岸上,就在潺潺的小溪边,两人紧紧地拥抱着,感受着彼此的气息。你,你,你,你。
13
二十分钟以后,罗兰把她扶到费利西娅的背上。苏珊弯下腰来,双手捧着罗兰的脸,深深地吻着他。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她问。
“很快。但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嗯。比所有的恋人都小心才是。谢天谢地,你那么聪明。”
“要是次数不太多的话,我们可以让锡弥帮忙。”
“好。还有,罗兰——你知道在翡翠之心那里有个凉亭么?天气不错的时候他们会供应茶点之类的东西,亭子就离那儿不远。”
罗兰知道。沿着希尔大街从监狱和市集会厅往北五十码,翡翠之心是城里最令人舒服的一个地方,有古色古香的小路,阳伞遮蔽的桌子,绿草茵茵的跳舞亭,还有小动物园。
“凉亭后面有一块石墙,”她说。“在凉亭和动物园之间。要是你非常需要我的话——”
“我总是非常需要你。”他说。
她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笑了。“在其中一条比较低洼的路边有一块石头——一块发红的石头。你到时会看见的。我的朋友艾米和我小时候曾在那里互相留言。有机会我会去那里看看。你也是。”
“嗯。”要是他们足够小心的话,锡弥能够帮一段时间的忙;如果他们足够小心,那块红石也能利用一阵子。但不管他们多么小心,最终肯定还是会露馅的,因为现在,大灵柩猎手们很可能对罗兰和他的朋友有了更多了解,甚至超出了罗兰本来的预料。但他必须要见到她,不管多么危险。要是他不去见的话,他觉得自己会死去的。他只要看看她,就知道她也是这样想的。
“要特别留心乔纳斯和其他两个人。”他说。
“我会的。要是愿意的话,就再吻我一次吧。”
他很愉快地再次吻了她,其实他更乐意把她拉下马来再亲热一次……
但是时候停止晕眩,谨慎处事了。
“一路顺风,苏珊。我爱你——”他稍稍停了一下,然后笑了。“我爱您。”
“罗兰,我也爱您。我的整颗心都属于你。”
那么她一定有颗很大的心,罗兰在她穿越柳树林的时候想。因为他已经感受到那颗心的重量。他一直等到确定她已安全离开为止。然后他回到拉什尔身边,向相反的方向骑去。他心里很明白,一个全新的危险阶段已然到来。
14
苏珊和罗兰分开没多久,科蒂利亚·德尔伽朵走出了罕布雷百货店,手中抱着一盒东西,心乱如麻。当然了,她的心烦无疑是苏珊造成的,永远都是苏珊,科蒂利亚很担心那丫头会在收割节之前做出傻事。
突然,一双手——强有力的手——把盒子从她胳膊中接过去,那些烦恼的想法一下子从她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科蒂利亚惊叫了一声,在太阳下手搭凉棚,才看见艾尔德来得·乔纳斯站在大熊和海龟图腾之间,冲着她笑,白色的长发(在她看来很漂亮)垂在肩上。科蒂利亚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加速。她总是对乔纳斯这样的男人有点偏爱,那种总是挂着迷人的微笑,适时开些挑逗性的玩笑……身体却像刀锋一样敏锐矫捷的男人。
“我吓着你了。我请求你的原谅,科蒂利亚。”
“没什么,”她说话稍微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只是太阳——太阳太烈了——”
“如果你愿意,就让我帮你拿东西吧。我要一直走到接近高街的拐角处呢,然后到希尔大街去,我可不可以一直陪你那么远呢?”
“那就多谢你了。”她说。他们走下台阶,走到人行道上,科蒂利亚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周围,看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们——她,和英俊的乔纳斯走在一起,他还帮她拿着东西。街上正好有数量可观的旁观者。米利森特·奥尔特加就是其中一个,她从安妮服饰店探出头来,一张嘴由于吃惊而张成了圆形,让她那张脸显得更加愚蠢。
“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叫你科蒂利亚。”乔纳斯换了个拿盒子的姿势,原本她需要两只手才能搬动的盒子,他却只是很轻松地夹在一只胳膊下面。“自从那次在市长府邸欢迎宴会见过你之后,我觉得我早就认识你了。”
“你可以叫我科蒂利亚。”
“那么你可以叫我艾尔德来得么?”
“我觉得‘乔纳斯先生’更合适一些,”她说着朝他笑了一下,满心盼望那是个风情万种的笑容。她的心跳得更快了。(不知她有没有想过,也许苏珊并不是德尔伽朵家惟一的傻丫头。)“那就只好这样了,”乔纳斯说,他脸上的失落感很滑稽,她不禁笑出了声。“你的侄女呢?她还好么?”
“很好,多谢关心。但有时候有点让人心烦——”
“有哪个十六岁的女孩能完全让人省心呢?”
“也许没有吧。”
“但这个秋天她给你带来了额外的负担。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科蒂利亚什么也没有说——再接话就显得不谨言慎行了——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胜过千言万语。
“请带我向她捎去最美好的祝福。”
“我会的。”但其实她不会。苏珊对市长托林的保镖们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在科蒂利亚看来是毫无道理的)厌恶情绪。现在看来要想劝她放弃这些想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年轻的女孩子总认为自己什么都懂。她看着从乔纳斯的背心下面露出来的那颗星。“我猜你已经在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城里承担了额外的责任,乔纳斯先生。”
“是啊,我在协助治安官艾弗里,”他说。他的声音有点尖细颤抖,但科蒂利亚觉得那声音煞是亲切。“他的一个副手——克莱普尔——”
“弗兰克·克莱普尔。”
“——从船里跌出来,摔断了腿。科蒂利亚,你能想象有人从船里跌出来把腿摔断吗?”
她开心地笑了(要说罕布雷的每一个人都看着她,那肯定是不对的……但她却有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并没有让她不舒服),然后说自己并不知道此事。
乔纳斯在高街和卡米诺维加拐角处停了下来,看上去很遗憾的样子。“你确定你能拎得动吗?我可以一直送你回家——”
“不必了,不必了。谢谢你。谢谢你,艾尔德来得。”她脖子和脸上泛起的红晕烫得像火烧一样,但她觉得看到他的笑脸,火烧也值了。他抬起两个手指,给她行了个礼,然后快步朝治安官的办公室走去。
科蒂利亚继续朝家里走去。她走出商店时还觉得那盒子是个负担,而现在却觉得它轻如鹅毛。这种感觉持续了半英里左右,但当自己的房子跳入眼帘时,她感到汗水从她身上流下来,手臂也有些酸疼。谢天谢地,这个夏天总算要结束了……等等,那难道不是苏珊吗?那丫头正牵着马进门?
“苏珊!”她喊道。她已经摆脱了刚刚的心猿意马,声音也恢复了原先的冷漠和清楚。“过来帮帮我,否则我这个要掉到地上去了,鸡蛋也会打碎的!”
苏珊走了过来,把费利西娅单独留在前院里吃草。若是十分钟之前,科蒂利亚肯定不会注意这个女孩有什么异常——她的思绪完全被乔纳斯占据,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但她心里的浪漫想法已经被毒辣辣的太阳消解了不少,现在她又是那个现实中的科蒂利亚了。当苏珊接过盒子的时候(几乎和乔纳斯一样轻松),科蒂利亚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这丫头现在的样子。首先,她的情绪已经改变了——由先前接近歇斯底里的激动情绪变成了现在愉悦的平静,连眼睛都透着快乐。那是几年前的苏珊……而不是今年那个无病呻吟、老惹麻烦的丫头。但科蒂利亚抓不住什么把柄,除了——
除了一点。她伸手抓住女孩的辫子,她的头发看上去乱得有点异乎寻常。当然,苏珊一直在骑马;那可以解释为什么头发乱七八糟。但这并不能解释她的头发为什么颜色变深了,就好像是明亮的黄金失去了光泽。当她感觉到科蒂利亚碰她的时候,她跳了起来,简直可以说是有点心虚。为什么会这样?
“苏珊,你的头发是湿的,”她说。“你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游泳了?”
“没有!我路上停了下来,在胡奇的马厩外把头伸到水泵里了。他并不介意——他的井很深。天太热了。我一会儿还要洗个澡呢。我想洗个澡。我还让费利西娅在那里喝了水。”
女孩的眼睛显露出一如既往的真诚和直接,但科蒂利亚总觉得肯定另有隐情。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她并没有想到,苏珊可能隐藏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在她心里,她侄女根本就是个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人,连诸如生日礼物或是惊喜晚会这样的事都憋不住……甚至一两天都不行。但肯定有一些别的东西。科蒂利亚把手放在女孩的衬衫领子上。
“但这里是干的。”
“我很小心,”她说,然后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姑妈。“湿衬衫上的灰特别难洗。姑妈,这还是你教我的。”
“苏珊,我碰你头发的时候,你为什么躲闪?”
“噢,”苏珊说。“我是躲闪了。自从那个古怪的老女人用同样的动作碰了我的头发之后,我就开始讨厌别人碰我的头发。现在,我能不能把东西拿进去,然后把我的马牵到没有大太阳的地方去呢?”
“不要那么没有礼貌,苏珊。”但其实侄女声音里的急躁反倒让她放心一点了,这有点奇怪。苏珊已经改变了的那种感觉——那种另有隐情的感觉——开始减退。
“那你就别这么啰嗦。”
“苏珊!你要向我道歉!”
苏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好的,姑妈,我道歉。可天气实在太热了。”
“是很热。把东西放到储藏室去吧。谢谢。”
苏珊抱着盒子向房子走去。当女孩走了好几步之后,她才起脚,这样她们就不必并排走了。方才无疑是她犯傻气了——跟乔纳斯的打情骂俏让她头脑不清醒——但这女孩正处在一个危险的年龄,而且她们今后的生活与她下面七周的良好表现息息相关。收割节之后她就会成为托林的问题了,但在那之前她会是科蒂利亚的麻烦。科蒂利亚想,最终苏珊还是会履行诺言的,但在收割节之前,她必须盯牢她。事关一个女孩的童贞问题,还是警觉为妙。
插曲堪萨斯,某地,某时
埃蒂动了一下。附近,无阻隔界还在不停地低鸣着,像是个不停发牢骚的丈母娘;在他们头顶上,明亮的星星就像新的希望一样闪烁……或是像恶兆。他看了看苏姗娜,她正盘着双腿坐着;他看了看杰克,他正在吃枪侠的煎饼;他看了看奥伊,它把鼻子搁在杰克的脚踝上,以崇敬的眼神看着男孩。
篝火已经很微弱,但尚未熄灭。远远地挂在西边天空上的魔月也是如此。
“罗兰。”他的声音自己听来都沙哑得有些老气横秋。
枪侠刚刚停下来喝了一小口水,他扬起眉毛看着埃蒂。
“你怎么对整件事情的细节都了如指掌呢?”
罗兰看上去被这个问题逗乐了。“我不认为这是你真正想问的问题,埃蒂。”
他没有说错——这个丑陋的高个子老男人永远都是对的。埃蒂觉得这是罗兰最让人生气的特点之一。“好吧。你的故事讲了多少啦?我真正关心的是这个。”
“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是不是想睡觉了?”
他在取笑我,埃蒂想……尽管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他知道那不是真的。而且,他也没有觉得不舒服。没有觉得关节发僵,尽管他一直盘着腿听罗兰跟他们说蕤和玻璃球的故事;他也不想去方便;也没有觉得饿。杰克还在啃那块仅有的煎饼;可能老百姓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攀登珠穆朗玛峰吧……因为那座山峰就在那里。那么他又为什么一定要饿或是困或是关节僵硬呢?火尚在燃烧,月亮还未下山。
他看着罗兰的眼睛,发现枪侠正在读他的心思。
“不,我还不想睡觉。你知道我不困。但是罗兰……你已经说了很长时间了。”他停下来,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然后又抬起头来,有点不自然地笑了。“我本来想说你已经说了好几天了。”
“但现在时间不同了。我告诉过你;现在你自己也看到了。最近,每个夜晚的长度都不一样。白天也如此……但在晚上,我们更注意时间的流逝,不是么?是的,我觉得是的。”
“是不是无阻隔界把时间拉长了?”既然提到了这点,现在埃蒂觉得声音清晰得可怕——就像金属或是世界上最大的蚊子在振动。
“也许会有点影响,但在我的世界,现在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
苏姗娜就好像是一个刚从沉梦中惊醒的女人。她看着埃蒂,那眼神既陌生又不耐烦。“让这个男人说话,埃蒂。”
“对,”杰克说。“让这个男人说话。”
奥伊仍然把嘴搁在杰克的脚踝上,附和着说:“话。话。”
“好吧,”埃蒂说。“我没意见。”
罗兰用眼睛扫视了他们一遍。“你们确定么?剩下来的就……”他好像说不下去了,埃蒂觉得罗兰心中满是恐惧。
“继续,”埃蒂平静地告诉他。“原原本本地把剩下的故事告诉我们吧。以前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他四下看了看。堪萨斯,他们现在身处堪萨斯。某地,某时。虽然他从未见过眉脊泗和那些人——科蒂利亚、乔纳斯、布赖恩·胡奇、锡弥、快马佩蒂和库斯伯特·奥古德——但他现在对他们产生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罗兰失去的爱人苏珊也让他感觉很熟悉。因为当下,现实已经变得很脆弱——只要罗兰愿意,黑夜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埃蒂甚至怀疑罗兰是不是注意到了黑暗。其实他为什么要注意呢?埃蒂觉得,罗兰的心已经被漫漫长夜占据很久了……黎明的到来似乎还遥遥无期。
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枪侠布满老茧的双手。他充满怜爱地轻轻摸了摸这双手。
“继续,罗兰。把你的故事说出来。把它讲完。”
“讲完,”苏姗娜有点恍惚地说着。“了结这个故事。”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月光。
“讲完吧。”
“完。”奥伊小声说。
罗兰握住埃蒂的手,握了一会,然后松开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微微跳动的火焰,埃蒂觉得他正在寻找通往过去的路径。一扇门一扇门地试,直到他发现一扇开着的门。他在门后看到的东西让他微笑了起来,然后他抬头看着埃蒂。
“真爱是无聊的。”他说。
“你说什么?”
“真爱是无聊的,”罗兰重复了一遍。“就和其他让人上瘾的强效毒品一样无聊。而且,像其他强效毒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