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面前的棋盘上摆着一场残局,白子本来一条首尾相连的长龙被黑子拦腰截断,棋局虽然只到了中局,却已看得出来白棋的颓势。
这是一局扶苏和他的夫子淳于越的对局,棋下到一半的时候,淳于越被秦王召走议事去了,扶苏却一直端坐在棋盘旁,没有移动半步。
他借由端详棋盘,实际上是在用眼角余光查看他的小侍读。
这位少年上卿还是如同往日一般,坐在窗边的案几旁,穿过窗棂而下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整张小脸都泛着莹白,连发丝都透着一层神圣的光晕。
扶苏不了解自己从前为什么都没有留意到对方。也许是觉得这少年太小了,根本没办法帮他的忙,所以下意识地就忽略了他的存在。可是他却忘记了,在这座充满诡谲漩涡的咸阳宫中,放手不管,也是一种残酷。
更令他无地自容的,是这少年上卿的态度。对方在伤后第二天就和往日一样来侍读了,和之前一样坦然平静,并没有要求他查出凶手是谁,或者为自己争取过一分一毫的赔偿。
要知道,虽然父王封他上卿的官位是荣誉大于实权,但谋害重臣是要论罪的。如果他坚持,即使王离只有嫌疑,也足以抓其下狱。王翦将军之孙又如何?身世再显赫,王离自己也不过是一介白身。
当然,如果发展到这种地步的话,扶苏自问也会觉得很棘手,但事情如他所预见般地进行,他却不受控制地觉得少年的善解人意是那么让他感到难受。
想要从其他地方补偿,对方却都原封不动地退回了那些珍稀药材和金银珠宝,只留下应该得的炭炉、衣服和被褥等日常用品。就连他塞过去的那个小宫女采薇,对方也没有真正把她当下人对待,而是在教授婴习字的课程时,默许了采薇的旁听,更收买得那个采薇感激涕零,越发忠心。
究竟他该如何是好?
也许是扶苏投注的视线越来越灼热,少年上卿也没办法再视而不见,只好放下手中的书简,起身走到这位大公子身边,毫不客气地坐在之前淳于越坐过的垫子上。
“大公子,可有话与臣言?”少年上卿端坐得笔直,虽然身形瘦小,但却有着古老世家的一种贵气,这种气度是常人难以模仿的,都是自出生以来就被教导的一举手一投足,成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扶苏见过无数贵族,却很少有人如这少年上卿般,一抬眼一扬眉都做得赏心悦目。呆怔了片刻,他才指了指面前的棋局,温声问道:“此局可有救?”
绿袍少年瞄了一眼棋局,便知道这大公子并不只单单问这一盘棋,而是借着这盘棋在打机锋,暗喻着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微微扯了扯唇角,绿袍少年瞥了眼坐在对面,掩不住眉眼间略显焦急不安的大公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相对于运气占主要成分的博棋,他更喜欢排兵布阵为主的弈棋。黑白两种棋子,就像是两军对阵,在方寸之间的棋盘中,用尽计谋互相拼杀。再没有比这种弈棋更适合考察一个人的性情、谋略和气度了。
虽然来到这个大公子身边没多久,也没有真正跟他对弈一局,但绿袍少年早就在旁观的几局弈棋之中认识到了此人的性格弱点。在取舍之间,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这大公子的优柔寡断。
这并不是他期待中的明主。
只是,对方不用帝王心术,反而认认真真地询问于他,这种诚意……(也就是这种诚意换得了甘罗的“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以及之后的千年追随,大公子好机智啊)
绿袍少年沉吟了片刻之后,抬手从扶苏手边的棋盒里拈起一枚白色的棋子。这些棋子都是从很远的西方开采出来的玉石磨制而成,色泽莹润,入手温凉,绿袍少年把棋子在手中摩擦了两下,轻轻地放在了棋局的一处。
扶苏双目一亮,因为这手棋看似平淡无奇,却隐隐透着一股杀意,若是后续几手跟得上,应是可以从这黑子的万军包围之中杀出一条活路的。
“在棋局真正结束前,下错了一手棋,甚至几手棋也都无妨,”绿袍少年淡淡地道,“且走好接下去的每一步即可。”言罢,便起身告退。
扶苏盯着面前的棋局许久,最终释然一笑。
看来,他这是被教导了呢。
不能一步错,步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