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端起一盆脏水走到饭店门口,用脚把门帘子踢开,顺手把脏水泼了出去。脏水砸在已经积流成河的地面,掀起了不小的浪花。
李婶刚准备往屋里走,天空一个炸闪,一道闪电劈到不远处的老城墙上,咔嚓一声,电光火石间一节硕大的枯树枝哗啦啦掉下城墙,吓得李婶一哆嗦。李婶端着盆缩着脖子又转过身,半掀着破竹帘子朝外看了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提醒着谁:“这雨可越下越大了,差不多就得了,别再出什么事了。”
李婶往后厨走,路过最后一桌客人时,用手使劲敲了敲桌子:“差不多得了啊!几点了都。”
焦同生醉眼朦胧的看了看李婶,又看了看东倒西歪的老侯和老杨,坐直了身子,端起酒杯:“来,再干一个!”老侯勉强支起身子,打个了酒嗝,晃晃悠悠举起酒杯。
焦同生看了看趴在桌子上的老杨,用手捅了一下:“哎,补偿款,给,补偿款下来了!”老杨一机灵坐了起来,努力的睁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焦同生,逗得焦同生和老侯哈哈大笑起来。老杨迷瞪过来,赌气的又要往桌子上趴,被老侯一把托住下巴,把酒杯塞到老杨手里。
焦同生、老侯、老杨碰了碰杯,三个人一饮而尽。
老候擦了一把嘴,看了看焦同生:“老焦,你真觉得这次能行?”焦同生沉沉的出了一口气:“这回,老子一定能告倒那几个王八蛋,把咱的钱全讨回来!”老杨略带嘲讽的哼了一声:“别说那么满,多少给点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一年多日子可太难过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咳,谁能想到,在厂里辛辛苦苦干了半辈子,最终落到这个地步。”焦同生激动的拍了一下老杨,疼的老杨直揉胳膊,焦同生瓮声瓮气的说:“这苦本来不应该有的,国家政策明明白白的,下岗是下岗,但都有安置赔偿,怎么到了咱红星国棉厂一分都发不下来。”焦同生拿起酒瓶晃了晃,把最后几滴酒倒在酒杯里,把空酒瓶重重的墩在桌子上。
老侯看了看空酒瓶,突然站起来,一把反握起空酒瓶凭空指着小饭店的门口,似乎那儿站着自己的仇敌一样:“妈的,厂子破产下岗,让走没一个说不的吧,可这下岗安置费谁也不能玩花手,一分都不能少,少一分我就不答应!”“没错,”焦同生也来了劲,跟着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老杨的肩膀:“明天都去,老杨,把你们院里能叫上的都叫上,必须让市里面重视起来!”
老杨用迷离的眼神看了看焦同生,又看了看老侯,苦笑一声:“老焦,我明天家里有点事……可能真去不了了。”焦同生怔了一下,进而愠怒起来:“你怎么能这样,这么多次上访咱哥们都是一起,明天这最后一哆嗦了,你必须去!”老杨摆摆手:“咳,你也说了,哪次上访我没跟着,可我跟着你折腾一年多了啥结果也没有,钱钱没拿到,耽误到现在工作也越来越难找了,本想跟着你解决点家里的饥荒,现在反而越来越饥荒了,我累了,闹不动了,我还是赶紧找地方打工,想办法把我媳妇的医药费挣回来吧。”焦同生急的直搓手:“我都说了,这次一定赢,你怎么就不信呢!”“赢赢,你哪次上访不是说肯定能赢?”“你……”焦同生一时语塞。
焦同生想了想,转身从屁股后面的提包里拿出一个资料袋举在手里:“这次,我有硬证据。”老杨放下手里的筷子,惊奇的看着焦同生,伸手想要去拿那些资料,焦同生撤身躲开,把资料又快速的塞回了提包。焦同生略显得意的说:“真不拿我当个人物啊,老子当年在部队好歹也是个干部,这平原市我的战友多的是,我混的不好,我的战友也没本事吗?老子真下定决心要查的事,绝对查的明白。”
老杨跟老侯相互看了看,表情逐渐充满了希望。
老杨:“那这么说,这次兴许能成?”
焦同生:“把兴许去掉,必须成!”
焦同生晃了晃空酒瓶,转过身冲后厨嚷嚷了一声:“李婶,再来一瓶!”
李婶瞥了焦同生一眼,没答话。
焦同生以为李婶没有听见,又喊了一遍:“李婶,再来一瓶啊!”李婶站起身,走到旁边,把墙上的一根绳一拉,小饭店的灯全灭了,只剩下门口一盏灯微弱的发着光,自己又转身回后厨洗碗去了。
“你……”焦同生有些生气,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后厨:“李婶,啥意思?”李婶从门帘后面递出来一张单子:“结账吧。”看到结账单,焦同生立刻失去了气势,他嘬了嘬牙花子,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容:“你看你这是干啥,钱也不多,先记着,改天我过来结账。”李婶走出后厨看着焦同生,又拿出一张单子拍在桌子上,焦同生刚想说话,李婶又拿出一张单子拍在桌子上,焦同生一句话也不敢说了,蔫不出溜的赶紧转身回到餐桌边坐下。
在昏暗的灯光下,老杨没觉察出焦同生的窘境,自顾自的问:“这钱如果能要回来,是怎么个分法?”听到分钱,焦同生立时又眉飞色舞起来:“下岗安置补偿是按工龄算,一年工龄一个月工资。”老候掰着指头边算边说:“哦,我工龄有29年呢!”“我可有33年,真给我33个月的工资吗?”老杨醉眼朦胧的看着门口陷入了短暂的憧憬,门口那盏昏黄的灯散发的微光,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划着的一样,刹那间充满了温暖,映衬着老杨久违的笑容。
焦同生点点头,信誓旦旦的说:“按政策,不满30年的按实际工龄计算,超过30年的封顶按30年计算。”老候一拍大腿:“呦,那我正合适,你还亏了三年。”“咳,真能拿到手,30个月工资我也心满意足了,我老婆欠的医药费可就能一把还清了。”“可不是吗,有这点钱缓冲一下,咱也可以合计合计扎个本做个小生意,这日子就能过下去了。”
焦同生擦了把头上的汗,把衣服敞开,拿起空酒瓶看了看,刚站起身又回头看了看李婶,郁闷的一屁股坐下。老杨看着焦同生摆了摆手:“差不多了,不喝了。”焦同生看着老杨问:“那你明天去不去?”老杨楞了一下,把牙一咬:“去,一定去!”“好,一言为定!”焦同生兴奋的使劲锤了老杨一拳。
雨越下越大,子弹一般的雨点冲击着这片棚户区,敲在“李婶饭店”孱弱的屋顶上,传出密集的鼓点声。
焦同生搀着喝醉的老杨走到饭店门口,朝外看了看,想了想,转过身把老杨交给老候,打开自己的伞递到老候手上:“别骑车了,就放这儿吧,明天再来拿,伞拿着,把老杨送回去。”老候看了看焦同生,没有接:“那你怎么办?”焦同生大大咧咧的摆了摆手:“我没事,家近,我跑两步就到了。”老候有些担忧的样子:“你也喝多了……这样,你在饭店坐一会儿醒醒酒,我把他送回去过来给你送伞。”焦同生不由分说把伞塞到老侯手里:“别耽误时间了,早点回家休息,明天早上8点,厂门口集合,谁也别迟到。”老候只好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老杨朝外走:“那行,你路上慢点。”
焦同生看着老候扶着老杨离开,抬头看看天上的大雨,脱了自己的上衣,用衣服遮住脑袋,踉踉跄跄的跑入大雨中。可没跑出去多远,焦同生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样闹腾,他慌忙闪到路边,扶着一棵大树哇哇吐了起来。直到把今天晚上吃喝的东西吐的差不多了,焦同生才觉得舒服了点。他抹了把嘴,仰起头喝了点雨水漱了漱口,噗呲一声吐的老远,像个孩子一样得意的笑了一下。
漆黑的天空又一道闪电划过,把前面不远处蜿蜒漫长的老城墙定格在城南路边上。焦同生下意识的看了看天,苦笑了一下,索性把衣服搭在肩膀上不再畏惧大雨,不紧不慢的在城南路上行进。
城南路一点灯光都没有,除了偶尔的闪电,一片漆黑。胃里吐的差不多了,在加上雨水的浇灌,焦同生酒醒了有三分。虽说是个正值壮年五大三粗的汉子,可在这瓢泼的雨夜,走在阴森的古城墙边上,焦同生心里不免也有些害怕。焦同生干咳了几声壮了壮胆,加快了行进的步伐。
走着走着,透过密集的雨声,焦同生似乎隐隐约约听见身后有汽车的响动。他边走边侧转着身子往后看了看,的确有一辆车缓缓的朝自己开过来。
“他妈的……这么黑也不开个灯,信球!”焦同生刚骂完,远处的面包车好像听到了他的抱怨一样,唰的打开了远光灯,闪的焦同生眼睛都睁不开了,赶紧用胳膊挡住光芒。焦同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面包车突然加大油门冲到了焦同生身边,车上下来两个人不由分说一把把焦同生拽上了车。焦同生拼命的挣扎着想摆脱控制,无奈醉酒下胳膊腿都不是特别好使,最终被两个人死命的摁在了座椅上。
面包车关闭大灯,急速向前驶去。焦同生努力乜斜着眼睛,想看清这几个人的长相,但天太黑什么也看不清。“兄弟,什么事儿,有话咱说清楚,别……”焦同生话音未落,一瓶白酒堵进嘴里,不等他喘口气,摁着他的人死命拽着他的头发,让他扬起喉咙,把白酒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呛得焦同生嗓子机械的一动一动的配合着。
面包车在大雨中又开了十几分钟,来到一处修路的施工现场。
连日的大雨使得挖开的路基像一条运河一样深不见底。面包车的司机没有熄火,跳下车子爬上泥泞的土堆探头看了看,捡起一块砖头扔进去,砖头溅起一米多高的水花,发出了沉闷的噗通声。司机回头冲车里的两个人挥了一下手,两个人把不省人事的焦同生拖出来,顺着土堆一把推了下去,然后慌慌张张的返回了车上。司机本来也打算赶紧上车,忽然又想了想,转过身站在泥泞的土堆上朝水坑里看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才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当口,焦同生突然从水里伸出头,一边呕吐,一边拼命挣扎着朝水坑边游过来。司机吓了一跳,慌忙跳过去把即将爬上来的焦同生一脚蹬了下去。焦同生又奋力的浮出水面游到岸边,手指死命的插入岸边的泥土中往上爬,司机使足了力气再蹬过去,焦同生攥着一把泥土又掉入水坑。
反反复复三次,焦同生终于有些体力不支,他拼尽最后力气游到岸边,恶狠狠的瞪着岸上的司机,想要看清来人的模样。司机双眼充血,像饿狼一般冲过来:“你找死,老子就送你走!”边说边一脚蹬过去。
求生的欲望让焦同生下意识的一把抓住了司机的脚死死不肯放手,吓得司机一屁股坐在泥堆上,拼命的甩着腿。焦同生眼角都瞪裂了,他嗓子咕隆着问:“谁,是谁让你干的?”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把漆黑的天幕拉了个缝,借着瞬间的亮光焦同生看清楚了司机的脸,他愣住了:“你?你……”“你去死吧!”司机趁焦同生一瞬间的松劲儿拼尽力气猛的一蹬,焦同生拽着他的一只鞋滑入了水坑。
司机光着脚,喘着粗气坐在水坑边,不放心的盯着水坑继续看。水坑终于平静了下来,豆子般的雨点砸进水坑,似乎也想要尽快淹没这躁人的一幕。
车上的人突然伸出头朝司机喊:“哥,来车了,快走!”司机慌忙回头看,一辆大工程车径直朝工地开过来,耀眼的远光已经照到了土丘和水坑。司机一个箭步钻入面包车,急打转向调了个头,车子一溜烟消失在了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