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玄奘的心里也颇不平静,禅院里少了绿萝叽叽喳喳的声音,虽然清净了,但对这小魔女的病情,他总有几分忧挂。这孩子如此暴戾,看来崔珏白缢,对她刺激很大呀!脑子里整天都想着复仇,如何还能像正常人家的孩子那般长大?
但对于玄奘而言,除了多念些大悲咒,望佛祖保佑她平安,也没有别的办法。
此时已经是深夜,快到子时了,玄奘正在佛堂里打坐,忽然庭院中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波罗叶一头撞了进来:“法师,法……法师……”
玄奘见他满头是汗,不禁一怔:“你没有在房中休息吗?”
“呃……”波罗叶一愕,这才想起一个多时辰前就告诉他自己睡觉去了,但此时他也顾不得解释,急忙道,“法师,笼子……不见啦!”
“什么笼子?”玄奘一头雾水。
“空乘的……坐笼……”波罗叶跪坐在玄奘面前,低声道,“我……一直觉得,空乘,不妥。绿萝杀的,那人,明明是,空乘,可他,怎么还,活着?必定有,秘密。”
玄奘脸色平静,缓缓道:“于是你就去监视他?”
波罗叶一抖,他和绿萝一样最近越发觉得这个看起来傻笨傻笨的年轻和尚城府之深沉、意志之坚韧、目光之敏锐,让人浑身不自在。仿佛在他的面前你根本没有秘密可言,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在他慈悲而平和的双眸之中现形。
玄奘见他不答,摇了摇头,平静地道:“你是从绿萝刺杀空乘那天起就开始监视他的吧?你每夜出去,虽然贫僧不知道,但白天你总是呵欠不断。像你这种修炼瑜珈术,能断绝呼吸几个时辰的人,除非整晚不睡觉才损耗这么大。”
波罗叶低下了头:“一切都,瞒不过,法师。”
“说说吧,发现了什么?”玄奘道。
“法师,还记得,空乘,禅院里那个“坐笼”,吗?”波罗叶道,“这么多天,我一直,监视空乘,可是,没有异状,今天,却发现,坐笼,不见了。”
玄奘皱紧了眉头,那坐笼他印象很深刻,并不是因为造型的奇异,而是空乘每日在坐笼里打坐修禅。他点点头:“你这几天监视空乘,可发现他每日到坐笼里修禅吗?”
“没有。”波罗叶道,“一次也,没有。每天晚上,他进了,禅房,就不再,出来。”
玄奘脸上凝重起来,站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好!”波罗叶兴奋起来。
两人离开菩提院,在幽暗的古刹中穿行,月光暗淡,遮没在厚厚的云层中。两人没有打灯笼,不过波罗叶连续跑了好多天,对道路熟悉无比,带着玄奘走了没多久,就来到空乘的禅院外面。
“法师,麻烦您,要爬树了。”波罗叶尴尬地道。
玄奘瞪了他一眼,知道这厮每天夜晚都干这爬树翻墙的勾当。院墙不高,估计郭宰过来蹦一下就能看到院子里。但以两人的身高就算抬起胳膊也够不到墙头。幸好外墙旁边是松林,有一棵古松,枝杈横斜,恰好可以攀援上去。
波罗叶蹲下身,让玄奘踩着自己的肩膀上了松树,踩着手臂粗的松枝,两三步就上了墙头。波罗叶干脆一跃而上,有如猴子般灵敏。两人伏在墙头,波罗叶先跳下去,然后把玄奘接了下来。
院子里黑灯熄火,左右厢房里的弟子们估计也早早睡了。波罗叶熟门熟路地溜着墙边,借着花木做掩护,带着玄奘走到悬崖边,两人顿时呆住了——悬崖下山风呼啸,阵阵阴冷,那个坐笼,却好端端地耸立在悬崖边!
“不可能!不可能——”波罗叶喃喃地道,“法师,明明……它不在的啊!”
玄奘默不做声,走到坐笼边蹲下身,在周围的地面上摸索了片刻,然后打开小小的一扇门,钻了进去。波罗叶也跟着钻了进来:“法师,有发现吗?”
玄奘摇摇头,伸手在坐笼的四壁摸索。这坐笼是木质的,里面很简单,没有任何陈设,只有正中间放着个蒲团,除此以外就是木板,什么都没有。玄奘拿开蒲团,两人隐约看到蒲团下仿佛有东西,似乎是一朵花。
玄奘伸手摸了摸,才知道是一朵木雕的莲花。波罗叶心里奇怪,这老和尚怎么拿个蒲团垫在莲花上?难道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像观音菩萨啊?
玄奘皱眉思索了片刻,伸手抚摸着莲花瓣,左右拧动,果然,那木雕莲花竟然微微动了起来。两人顿时一震,对视一眼,都露出惊惧之意。玄奘一咬牙,按照绿萝此前说过的,左三右四,使劲一拧。
两人的脚下忽然传来轻微的震颤,整座房舍竟然晃动起来。两人站立不稳,跌成了一团,心里头顿时惊骇无比——这可是悬崖边啊!
正害怕的当口,两人惊异地发现,这座房舍竟然开始缓缓移动!波罗叶正要说话,玄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肃然地摇头。两人安静下来,看着这座房舍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在悬崖边滑动,玄奘甚至还把房舍的门关了。波罗叶顿时头皮发麻,这位看起来文弱,可真是胆大包天,这要是冲进悬崖,连逃都来不及。
但玄奘表情却是很沉凝。房舍开始以飞快的速度朝一旁的耸立的崖壁冲过去,两人都有些紧张,只见房舍在瞬息间撞上了崖壁,两人眼睛一闭,以为要撞墙的时候,这座房舍却呼地陷入了岩石之中!
两人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这座石壁上竟然有个暗门,房舍一到,暗门打开,恰好和房舍一般大小,把它吞入其中。
还没从惊异中回过味来,只听顶上咔哒一声,随即一股强烈的失重感传了过来,有如忽然跌进了万丈深渊!两人再胆大这时也骇得面无血色,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整座房舍朝深渊中坠了下去……
“死了,死了……”波罗叶喃喃道。
玄奘狠狠地掐了他的大腿一下,厉声道:“看清了!”
波罗叶睁开眼睛,顿时目瞪口呆,原来他们竟是贴着悬崖斜斜地坠落,而且速度远没有直接坠落那般可怖。周围的山石与黑暗扑面而来,呼呼呼地从眼前掠过……
“这房舍有机关。”玄奘低声道,“若是贫僧没料错,房顶应该有挂钩,刚才咔哒的一声就是沟槽扣住的声音。而且悬崖上应该有一条铁索,房舍应该是挂在铁索上向下滑行。”
波罗叶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喃喃地道:“那会,到哪里,才停下?”
“不知道。”玄奘淡淡地道,“到了地方,肯定会有减速装置,否则就是这种速度也会把人撞死。一旦开始减速,咱们就该留意了。”
他说得轻松,其实心头很是沉重。倒不是担忧自己的安危,而是对空乘的叹息,身为名僧法雅的弟子,他也算是法林里有德行的僧人,为何做事却这般诡异?自己的禅院里居然安装有这等匪夷所思的机关?
房舍在轻微的嘎嘎声中飞速滑行,这悬崖深不可测,坠了半炷香的工夫居然还不到尽头。波罗叶奇怪起来:“悬崖……不可能有,这么深,啊!”
玄奘点点头:“悬崖自然不会有这么深,但咱们肯定是在铁索轨道的控制下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波罗叶问。
“空乘方才去的地方。”玄奘解释,“你最初看的时候,房舍不在原地,可咱们来的时候它却在。这房舍其实就是一种隐秘的交通工具,这说明有人曾经乘着房舍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了。这房舍内的莲花机关并不是很隐秘,看来住在空乘禅院中的弟子应该也知道,所以咱们没法判断是谁乘着它出去了。”
正在这时,眼前隐约有灯火闪烁。周围的悬崖深渊黑隆隆的,这点灯火看起来醒目无比,两人对视一眼,开始紧张起来。有灯火,就意味着有人!如果这下面真是个秘密巢穴,两人这么坐着便捷特快大摇大摆地过去,可是自投罗网了。
这时候,两人才觉得这房舍快车的速度真是……太快,太快了。
眼下那点光明逐渐放大,从高空望下去,才发现是一座依山建起的农家院。说是农家院,也是前后两进,青瓦铺顶,颜色看起来倒跟岩石差不多,极为隐秘。房舍开始减速,咔咔的摩擦声响起,夹杂着哗啦啦的机械声响,速度慢慢降低,贴着悬崖的岩壁,轻轻地滑进了最后那座院落和山壁间的夹层中。
玄奘在波罗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波罗叶兴奋地道:“明白,法师。”
这时候房舍平稳地落在了地上,两人打开门,正要出去,后院的人听到响声,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却是一名樵夫模样的中年男子。玄奘挡在波罗叶面前迎了上去,四周过于黑暗,那樵夫并未看清他的模样,只看到光铮铮的脑袋。
“师兄呢?”玄奘合十问。
“去马厩牵了匹马,朝县城方向走了。”那樵夫随口答道,忽然看见玄奘模样陌生,不禁奇道,“您是哪位师兄,以前怎的没见过?”
玄奘笑了,波罗叶陡然如一缕轻烟般闪了出来,一掌劈在他后颈,那人愕然睁大眼睛,软软地倒下。玄奘皱眉,低声道:“出手这么重,不会伤了他性命吧?”
“在您的,面前,我哪里敢,杀生。”波罗叶摇头,“过三五个“时辰”就醒过来了。”
两人悄悄地顺着小门进入第二进院落,忽然听到扑棱扑棱的声响,借着房内微弱的光芒,才发现墙边居然是一排整齐的鸽笼,里面养了二十多只白色的鸽子。
“应该是信鸽,用于传递讯息。”玄奘暗道。
再往前走,却闻到浓重的马粪味道,居然是一座马厩,里面有十多匹高大的马匹,正在安静地休息,时而噗噗打个响鼻。马鞍都卸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堆在旁边的木架上。玄奘内心更加疑惑,后院有三间房舍,只有靠近马厩的这间有灯,其他两间黑灯瞎火,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波罗叶低声道:“法师,听呼吸声,这两间屋子里的人,只怕有七八个。亮灯的这间,里面只有一个人。”
玄奘点点头,轻轻走到窗户边,点破窗棂纸朝里面看。波罗叶在后面暗中称赞:“法师可真了不起,不但佛法高深,连这等江湖手段都这般熟悉……”
房子里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普通百姓打扮,正趴在桌上打呵欠。桌上还放着两碟小菜,一壶老酒。这人还喃喃地念叨着:“这家伙,怎么还不回来?”
玄奘朝波罗叶招了招手,两人缓缓推开房门,那人头也不抬:“怎么才来?下来的是哪位师兄?”
耳边却没人回答,他诧异地直起身子,猛然间看到面前的玄奘和波罗叶,立刻便呆住了。
波罗叶正要出手,那人忽然朝着玄奘恭恭敬敬地施礼:“原来是大法师!小人徐三拜见大法师。”
玄奘怔住了,给波罗叶使了个眼色,迟疑道:“你认识贫僧?”
“六年前小人有幸,远远见过大法师的风采。”那人脸上充满了崇敬,“没想到这么多年,大法师依然风貌依旧。”
玄奘心里顿时一沉,他认错人了,能使别人认错的人,只有自己的哥哥,长捷!玄奘心中悲苦,看来长捷真是参与了这等可怖诡异的事情,他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机密之事?
心中凄然,但他脸上却不动分毫,淡淡地点了点头:“哦,贫僧倒不记得了。你叫徐三?是什么时候调来此处的?职司是做什么?”
“回大法师,”徐三道,“小人五年前来这飞羽院,职司是养马。”
“原来这地方叫飞羽院。”玄奘心中盘算了片刻,问,“你此前是做什么的?”
“小入是石匠。”徐三道,“曾参与建造兴唐寺,后来空乘法师知道小人曾经给突厥人养过马,就招纳小人来了此处。”
玄奘又旁敲侧击了解了一番,才知道这个飞羽院养有快马和信鸽,是一座专门负责通讯的秘密基地,算是个讯息的中转枢纽,主要负责兴唐寺和外围的联络。从此处到兴唐寺内的核心禅院,建有钢索通道,利用坐笼可以往返,不但可以秘密运人,还能运送些不便从正门走的大宗物件。
这个徐三只负责外围的工作,更多的情况就不了解了。
玄奘点了点头:“贫僧有要事寻空乘师兄,可他不在禅院。方才贫僧见坐笼启用过,以为他下了山,就追过来问问。”
“哦,回大法师,空乘法师方才的确乘着坐笼下来了,随后命我们送了些东西回禅院,然后他自己牵了匹马,急急忙忙走了。”徐三道。
“没回寺里?那他去了何处你知道吗?贫僧有大事,一定要尽快找到他。”玄奘道。
“嗯……”徐三想了想,“空乘法师去哪里、办什么事自然不会跟我们这些下人讲的,不过,小人听他马蹄声,应该是朝县城的方向走的。”
玄奘怕露出破绽,不敢再详细追问,当下点了点头:“给贫僧牵两匹马。”
“是。”看来长捷的地位非常高,足以调动这飞羽院的资源,那徐三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去马槽里牵了两匹马。
这时波罗叶笑嘻嘻地过来了,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徐三纳闷地走过来瞧着这个西域人,波罗叶笑道:“咱们,大法师的,行踪,是绝对的,机密。你们这些,人,不能知道。”
徐三想起组织里严厉的手段,当即面色发白,扑通跪了下来,险些大哭:“法师,大法师,饶命啊!”
波罗叶把他拽了起来:“你,不要怕。法师慈悲,不杀人。让我,打晕你,醒来后,你就当作,啥都,不知道。明白?”
“明白,明白。”徐三汗如雨下,主动把脑袋伸过去让波罗叶打。
波罗叶刚要打,玄奘道:“后院还有个人被我的护卫打晕了,醒来后你和他解释清楚,让他莫要声张。”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徐三磕头不已,“多谢法师饶命。”
波罗叶不等他说完,一掌拍晕了他,然后把他和后院那位一起扛到了屋里扔在床上。熄了灯,和玄奘悄悄拉着马匹出了飞羽院。
这座飞羽院隐秘无比,背靠悬崖,前面是一座山丘,山丘四周树木丛生,即使走到树林里也看不见这座院子。林间有小道,两人策马而行,波罗叶问:“法师,咱们,去哪儿?”
“县城。这座飞羽院里的人只是下人,不了解核心机密,要找出真相,只有追查空乘。”玄奘淡淡地道,一抖缰绳,快马飞奔起来。
马蹄敲打着地面的山石,清脆无比,一轮冷月掩藏在云层中,路径模糊难辨,四周的山峰簇拥起巨大的暗影,覆压在两人的头上。时而有豺狼之声在夜色中传来,凄凉,幽深,惊怖。
这里是一座山谷,倒也不虞走岔了路,两人并辔而行,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蹄声忽而沉闷,忽而清脆,奔驰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出了霍山,距离县城不到二十里。放眼望去,四野如墨,只有近处的树木在模糊的月影牛摇曳。
两人分辨着路径,很快就走上半个月前来时的道路,这才敢策马狂奔,又跑了半个时辰,才算到了县城外。霍邑县以险峻著称,当年李渊灭隋,宋老生据城而守,李渊数万大军也无可奈何,若非设计诱出了宋老生,只怕这天下归属就会改写。
夜色中,霍邑县巍峨的城墙有如一团浓云耸立在眼前,黑压压覆盖了半片天空。这时已经是子夜,城门落锁,吊桥高悬,护城河足有两三丈宽,两人看着都有些发怔。
“法师,城门,早关了,这空乘,不可能,进城呀!”波罗叶道。
玄奘皱着眉,看了看四周,这里是东门,很是荒凉,寥落的几户人家,也都一片漆黑,没有灯火。
霍邑是军事重镇,盘踞朔州的刘武周败亡前,一直向南进攻,最严重的一次曾经攻陷了太原,占据河东道大部分地区,因此武德三年刘武周败亡之前,县城外很少有人家居住。这六年来河东道民生渐渐恢复,开始有贫民聚居在城外,不过以城北和城南这两处沟通南北的大道两侧居住,城东只能去霍山,一出城就是旷野。
玄奘在马上直起身子张望,忽然看到偏北不远处似乎有一座黑漆漆的庙宇,他朝波罗叶打了个手势,两人策马缓行,悄悄朝那里奔了过去。到了那处,果然是一座土地庙,大约是前隋的建筑,经过兵乱,早已经荒废,连庙门都没了,前面的屋顶破了个大洞,黑漆漆的。
两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正要走,忽然听到隐约的马匹喷鼻声。玄奘目光一闪,向波罗叶打了个手势,把两匹马拴在庙前的一棵老榆树上,悄悄摸了进去。
庙里漆黑无比,一片腐烂的气息。正殿上的土地像也残缺了一半,蜘蛛网布满了全身。两人一进门,扑楞楞有蝙蝠飞起,从耳边刷地掠过,吓得两人一身冷汗。两人绕着神像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顺着后殿的门进了后院,后院更荒废,两间厢房早塌了大半边,另一边也摇摇欲坠。
然而,就在院里墙角的一棵老榆树上,却拴着一匹马!
那马看见两人,噗地打了个响鼻,然后侧头继续嚼吃树上的榆叶。玄奘走到它旁边,摸了摸马背,背上汗水还未干,马鞍的褥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余热。玄奘悚然一惊,面色凝重地查看四周,但奇的是周围只有这匹马,再无可疑之物,更别说人了。
波罗叶低声道:“法师,看情况,这应该是,空乘的,马。他刚到,这里,不久。马拴在,这里,说明人,没有,走远。”
玄奘盯着四周,半晌才缓缓摇头,低声道:“这里很偏僻,周围四五里内几乎没有住户,空乘不大可能步行走出去。贫僧所料不错的话,这里应该有密道!”
“密道?”波罗叶惊呆了。
玄奘点头,眺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城墙:“通往城内的密道。乱世之中,朝不保夕,整个家族都在城内,一旦敌军围城,岂非就是全族覆灭的下场?因此,一些高官甚至大户人家私下里打通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并不稀奇。”
波罗叶对东方的历史风土并不了解,这里和天竺差别太大了,一座州府,规模就比天竺的曲女城、华氏城还要大。听玄奘这么说,想起绿萝曾经讲过的密道,心也热了起来,两人便在土地庙之内细细搜索。
重点是大殿,残缺的土地像似乎藏不住什么密道,后院的破烂房子更不可能,两人找了半天,忽然在后院的角落里发现一口深井。这井口直径大约两尺,并不算宽,玄奘趴在井口向下望,波罗叶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擦亮递给他。玄奘没想到他居然带着这东西,却也没说什么,拿着火折子在四壁照耀了片刻,这井的四壁都是青砖砌成,年深日久,布满了青苔,还有些残缺。
玄奘默默地盯着,招手让波罗叶看:“你看这几块缺损的青砖,是否恰好可以容一个人攀援?”
波罗叶趴下来看了看,点头:“法师,要不,我先下去,看看?”
玄奘点头,给他打着火折子,波罗叶敏捷地下了井,两只手抠住砖缝,两只脚轮替向下,果然,那些缺损的青砖恰好可以供人攀爬。向下大约两丈,早已经看不见波罗叶的影子,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下一团漆黑。
玄奘怕他失手掉进去,正在紧张,忽听地下传出嗡嗡的声响:“法师,您老,神机妙算!井壁上,果然有通道!”
玄奘大喜,低声道:“你先进去等着我,我这就下来。”
说完熄灭火折子,向下攀爬。所幸他身子骨还算强壮,多年来漫游的经历使他比那些长居寺庙的僧人体质好得多,这才有惊无险地下了深井。下了两丈,井壁上果然有一条两尺高下的通道,波罗叶趴在洞口,伸手抓住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拽了进来。
两人重新晃亮火折子,就发现一条狭窄幽深的地道在眼前绵延而去,深不可测。两人对视一眼,心都提了起来——地道的尽头,究竟会有什么惊心的发现?
庭院深深,夜如死墨。
霍邑县的正街上传来清晰的更鼓之声,已经是深夜丑时,狂欢后的卧房静寂无比,郭宰与李优娘睡得正香,沉重的呼噜声震耳欲聋。就在他们床边,一条黑如墨色的人影悄然而立,与房中的寂静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眸子闪烁着火焰。
那人影仿佛对房中布局极为熟悉,轻轻走到烛台旁边,竟然嚓嚓地打起了火折子,石火电光照见一副阴森森的狰狞面具,忽隐忽现。过了片刻,火折子亮了起来,烛台上有蜡烛,他轻轻地点上,顿时室内烛光跃动。
那人走到床边,看着郭宰粗黑胖大的身子赤裸裸地躺在边上,胯下只穿着一条犊鼻短裤,而李优娘身上也只穿了一条抹胸,下身的亵衣连臀部和大腿都遮不住,雪白的身子大片露在外面,一片旖旎。
那人眸子似乎要喷出火来,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子,打开,在指甲上挑了一点碧绿色的药膏,轻轻凑到李优娘的鼻端。李优娘忽地打了个喷嚏,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见这人,她竟然没有吃惊和害怕,忽然发现自己几乎是赤裸着身子,这才低声惊呼,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住。
“不要装了,你不是故意让我看见的么?”那人冷冷道。
李优娘一滞,忽然笑了,优雅地把被子掀了开来,让自己美妙的胴体暴露在那人眼中,柔腻地道:“自然是要让你看的,难道对你我还需要遮掩不成?”
那人的面具里响起嘎嘣一声,似乎在咬牙,嘿然笑道:“你是故意在刺激我!”
“是呀!”李优娘就这么赤裸着坐起来,伸展伸展双臂,玲珑的曲线怒张,“你还怕我刺激吗?你修行了那么久,心如枯井,佛法精深,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一红粉骷髅罢了。”
那人面具遮住的头皮上,光秃秃的,竟然是一名和尚!
“你明知道不是!”那人怒道。
“不是为何不带我走?”李优娘毫不退让,冷冷地道,“你能眼睁睁看着我在这人身下承欢,成了郭家媳妇,却视若无睹,你还有什么刺激受不得?”
“我……”那人恼怒无比,噌地跳上床榻,砰地一脚踢在郭宰的背上。郭宰竟然仍旧打着呼噜,熟睡如死。但他身子太过巨大,颤了一颤,竟不曾动弹。那人恨极,砰砰又踢了两脚,然后蹲下来使劲把他往地上推。
李优娘冷冷地看着,一动不动。
那人呼哧呼哧费了半天力气,才把郭宰推到床沿,又狠狠地踹了两脚,郭宰才扑通滚下了床榻,轰地砸在了地上。
这般动静,他竟然仍旧呼呼大睡。
那人转回头,狰狞地看着李优娘,猛地扑到她身上,嗤嗤两声,把抹胸和亵衣尽数撕落。解开自己的衣袍,狠命地折辱起来。李优娘一动不动,宛如尸体般躺着,任那人在身上耸动,眼角却淌出两滴晶莹的泪珠。
“你……”那人扫兴地爬了起来。
李优娘挪了挪身子,缩到了床榻里头,抱着膝盖,雪白的身子缩成了一团。这个姿势,竟与绿萝一模一样。
两人沉默地坐了片刻,那人道:“我交代你的可曾跟郭宰说了吗?”
李优娘木然点头,那人急道:“他可答应了?”
“怎么会不答应?”李优娘脸上现出嘲讽之色,“你是何人?算计的乃是天下,何况这个在你眼里又蠢又脏的猪!你抛出兴唐寺这个大诱饵,他正走投无路,怎么都会吞的。”
“很好,很好。”那人声音里现出兴奋之意,“只要皇上住进兴唐寺,我的计划就彻底成功了。到时候我就带你远走高飞,过神仙般的日子!”
李优娘脸色平淡:“修佛这么多年,你是有道高僧,也羡慕神仙?带着我这个肮脏不洁的女人,会阻碍了大师你成就罗汉的。”
那人恼怒道:“我怎么跟你解释你都不听?筹谋这么多年,成功就在几日之间,你都等不及了?好啦,好啦!别耍小孩子脾气,我还要去办一桩大事,无法在这里久留。”
“你想知道的消息也知道了,想发泄的也发泄了,自然该走了。”李优娘道。
“你……”那人心中恼怒,却是无可奈何,“对了,我提醒你一件事,我送你的五识香你可要藏仔细了。都怪你不留神,让绿萝发现这个东西,险些酿出一场大祸事。”
李优娘瞥了他一眼:“对你来说,那算什么大祸事,轻而易举就被你消除得干干净净。一百多口人而已,你又不是没杀过。”
“你……”那人当真无语了,“好,好,不跟你说了。那小妮子渐渐大了,鬼精着呢,别让她看出什么,你平日小心点。对了,我去看看绿萝,这丫头片子,上次可真把我吓坏了,居然躲在门口杀我,险些死在她手里。”
“你……”李优娘神色一惊,“你不要去了。”
“没事。这宅子里每个人都睡得死死的,不会被人发现。”那人毫不在意。
“不行!”李优娘神色严肃,“我不允许你见她!办完了事,就赶快离开我家!”
那人怒不可遏:“你疯了!你可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李优娘坚决无比,冷冷地盯着他,毫不示弱。那人最终败下阵来,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李优娘忽然道。
“又做什么?”那人不耐烦地道。
“把他抬上来。”李优娘指了指地上的郭宰,一脸嘲弄地望着他,“难道你让我一个人把他扛起来?”
那人无语了。
郭宰的体重只怕有三百多斤,两个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抱又是扛,才勉强把他给弄上床榻,到头来累得浑身是汗。那人喃喃道:“真是何苦来哉。”
说完看也不看李优娘,转身朝门口走去,李优娘顿时吃了一惊:“你去哪里?”
“去看看绿萝。这小妮子最近杀心太重,难免惹出事来,我得想个法子。”那人说着,伸手拉开了门闩。
“不行。”李优娘急忙从床上跳了起来,这时才晓得自己没穿衣服,急急忙忙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外袍披上,追了出去。
那人熟门熟路直接走到绿萝的房外,从怀中掏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插入门缝,轻轻一拨,房门便开了。这时李优娘也急急忙忙地追了过来,两人在房门外推攘了片刻,忽然房内一声呓语,两人顿时都僵了。
竟是绿萝在说话!
那人露出怪异的神色,把耳朵贴在门框上听了片刻,才发觉原来是在梦呓。
“五识香对这小妮子效果怎么这么差?”那人喃喃地道,随即瞪了一眼李优娘,低声道,“都是你,五识香被她偷偷拿了去乱用,只怕连解药这小妮子都有了。”
李优娘分辩:“她就是有解药也不会每天晚上自己服用后再睡……”
那人的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厉声道:“你懂什么?解药用的多了,即使不用也会对五识香拥有抵抗力。日后一定要收好了。”
李优娘默默无语,那人推开门走了进去,即使绿萝昏迷的程度浅,他也不虞惊醒了她,当即点燃了烛火。五识香乃是极为可怕的迷香,五识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一旦中了迷香,眼不能见,耳不能听,舌不能辨,身不能觉,这香中还掺杂了大麻,吸入迷香之后一切外在感觉尽数消失,但意识却会陷入极乐的迷离中,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愿望有如真实发生一般,在虚幻中上演。
当日玄奘中了迷香,居然梦见自己在觐见如来佛祖;而判官庙的几十个香客,更是经历了一场黄粱大梦;至于郭宰更是三番五次地进入极乐世界,在妻子偷情的当口自己做着极乐之梦。
那人擎着灯烛走近床榻,绿萝正在沉睡中,浑身是汗,面色潮红,小巧玲珑的身子绞着锦被,嘴角挂着笑,正在喃喃自语。
“玄奘哥哥,不要走,再陪我一会儿好吗……唔,你在念经呀,给我念念《伽摩经》好么……如果一个女人总是回绝恋人的求爱,那么即使春天的鸟儿也会停止歌唱,夏天的知了也会缄默无声。你以为她是不想屈服吗?错啦!在她的内心,其实她早已暗暗愿意了。”
两人顿时面面相觑,一起呆滞了。
“是的,由于羞耻心禁止女人主动地抚爱男人,所以当男人采取主动,先去抚爱女人的时候,那女人是非常喜欢的。在爱情这件事上,应当是男人开始的,应当是他先向女人祈求;而对于男人的祈求,女人是会很好地倾听,并快活地领受的。”
“玄奘哥哥,你听,《伽摩经》上讲的多好呀!你读了那么多的经书,为何不能把《伽摩经》在我的耳边读一读呢?”
少女娇媚的脸上挂着笑靥,嘴里喃喃自语,眼角仿佛还噙着泪花,也不知梦中是旖旎还是哀伤。
“天——”李优娘惊骇地掩住了嘴,眸子大睁望着那人,“绿萝她……她她……竟然爱上了玄奘……”
那人面色铁青,眼中露出火焰般的色彩,重重地哼了一声,把灯烛往李优娘手里一塞,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李优娘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又呆滞地望着女儿梦中的模样,娇弱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蹲在了地上,双手捂着嘴,无声地哭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