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图
星辰辗转,昼夜更迭,转眼间,一日的光阴便在世人的忙碌当中,静悄悄地成为了过去。十一月最后一天的夜晚,带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了上海。
上海国术馆门前,街道已被雨水润得湿漉漉的,夜风呼呼地吹刮着两旁的行道树,激起了一片“沙沙沙”的脆响声,如同濒死时痛苦的呻吟。
这天晚上,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日本华中方面军副参谋长武藤章等重要人物,都将来到国术馆观看彩戏法表演。为此,日军分派了两个步兵大队,总人数超过两千四百人,冒雨将国术馆层层守卫起来。八架探照灯交织成网,让任何企图靠近国术馆的人都望而却步,附近的道路也被彻底阻断,闲杂人等绝不允许靠近。所有日本兵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以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状况发生。
戌时差两刻钟,牧章桐和随行的十名弟子被日军的大卡车拉到了国术馆的正门前。在到达国术馆前,易希川已经看到道路两旁一队队跑步行进的日本兵。抬头望去,雨幕中的国术馆透出一圈模糊的轮廓,一道道探照灯在它身上扫来荡去,透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神秘感。
下车后,一行十一人接受了严密的搜身检查,所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都被仔细搜查了,所有可能伤人的道具诸如假刀假剑之类,也都被截留下来,不准带入馆内。
接受检查时,易希川的心里充斥着紧张感。昨晚他想象过今夜的国术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自认为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亲眼看见两千多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将国术馆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时,心弦也不由得紧绷起来,仿佛一触便会崩断。他慢慢地调整呼吸,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尽可能显得平静自然。
搜完身后,一小队日本兵负责带路,领着牧章桐、易希川等十一人走进了上海国术馆的大门。
上海国术馆内极为恢宏大气,尤其是进门后迎面而来的大展厅,宽敞明亮中透着富丽堂皇之感,只是大展厅的各个角落和通道口都有日本兵站桩把守,可谓大煞风景。
还没等易希川细细地观望,前方的日本兵已领着十一人拐进了左侧的一条通道。
在这条通道里,几乎每走二十步,就能看见两个日本兵持枪把守在通道的两侧。不多时,通道走完,出现一扇双合的木门,推门而入,便来到国术馆的会演大厅。阶梯状的观赏席向前延伸,连接着一片宽阔的舞台,这片舞台就是今晚将要表演彩戏法的地方。会演大厅里同样站满了日本兵,大概有两个小队,足有上百人,全都以手托枪,站得笔直,在厅中包围成圈,各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瞧见这等戒备森严的场景,牧章桐、易希川等十一人都微微皱起了眉头,手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
走在最后面的八门看见这场景,不由得有些发愣。带路的日本兵回头呜里哇啦地喝骂着,八门回过神来,赶紧埋头跟上。
牧章桐等人被带进后台,所有准备过程,都由四名日本兵现场监督,大声说话也被禁止,只能小声地进行交流。日本人见识了入城仪式当天卢重阳等人的疯狂举动,自然会从中吸取教训。
牧章桐掏出怀表看了看,戌时已过,可外面还没有丝毫动静,不免有些担心,暗暗祈祷这些看戏的日军高官们不要迟到太久,否则错过了和众位戏主约定的动手时间,可就麻烦了。
与此同时,国术馆的正门外迎来了两辆黑色轿车,松井石根、武藤章等人已从苏州河以北的驻军区乘车抵达。早有士兵撑伞迎接,将这几位重要人物一一引入会演大厅,入座首席。
坐下后,松井石根倒没有立马吩咐开始表演,而是和邻座的武藤章闲聊起来,想必聊的是某件喜事,两人不时哈哈大笑。
戌时初刻,松井石根终于满意了,冲舞台上点点头,有日本兵立刻用日语宣布表演开始。
灯光没有丝毫变化,依旧通亮,日本人不会傻到给暗杀行动创造条件。
红幕后走出一个穿海蓝色大褂的中年人和一个穿墨黑色大褂的年轻人,正是春秋彩戏派戏主牧章桐和他的徒弟三丘子。
两人步履轻盈,走到舞台的正中央。略懂彩戏法的人,都知道上台这几步极为重要,步履越是轻盈,神态越是自若,就越显得功力精纯。师徒俩心中仇视这群侵略者,没有任何鞠礼,直接开始了说段子。
松井石根、武藤章等人都在陆军学校学过中文,寻常汉话对他们没有丝毫难度,可牧章桐和三丘子说的是桐城方言,他俩听不太懂,偶尔听懂了一两句,也会笑上两声。周围站桩把守的日本兵,一来不懂中文,二来注意力不在舞台上,各个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偌大一个会演大厅,死气沉沉,压抑无比,武藤章等人寥寥几声干笑,在空旷的大厅中回来荡去,倒显得有几分怪异。
段子说了一阵,便轮到露真功夫的时间了。只见牧章桐将手中的红面毯子轻轻地垂放在地上,与三丘子各自拈住毯子的一个角,猛地提起来,地上凭空多出了一个大花瓶,花瓶里还插着几束水灵灵的鲜花。他直接扬起毯子,往右肩上一撂,左手忽地从毯子底下快速无比地变出一个斗大海碗,碗里还装着半碗水,轻轻一晃,水面碰撞,荡起一束水花子。
彩戏法讲究“八字真言”,即“捆,绑,藏,掖,撕,携,摘,解”。后台做准备工作时,用捆起、绑好、埋藏、掖夹这四步,舞台上使真活儿时,用撕烂、携带、摘下、解开这四步。方才牧章桐的出海碗,行里人又叫“揪子”,乃是彩戏法中最为基础的技法,但就是这最基础的技法,也需要做足脱勾、揭顶、下幔、回托四步,且要轻盈连贯,吃得上劲,这才显得出真功夫。
不过这最基础的技法,松井石根和武藤章也从没瞧见过,见牧章桐忽地凭空变出一个大花瓶和一个斗大海碗来,不由得一愣,随即频频点头鼓掌。唯独坐在观赏席右首的一个穿黑色西装、约莫三十岁年纪的日本人,叼着一根香烟,嘴角却浮起了一抹轻蔑的笑意。在他的身旁,站立着一个黑衣武士,额头上刻有一道寸长的刀疤,手按一柄黑色忍刀,不动声色。
舞台上,牧章桐的彩戏法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毯子搭在右肩上,左手从毯子底下不停地变出各种彩物,如菜肴、水果、寿桃等。三丘子一一接过,接一件便“嘿”地唱喝一声,全都扔在舞台上。不一会儿,牧章桐竟变出了二十四件之多,转眼之间,整个舞台被大大小小的彩物摆满了。看彩戏法的造诣,最主要就是看出彩的数量,牧章桐这一手“大廿四件”,寻常幻戏师没十年功夫,绝对难以练成。这套彩戏法耍完,松井石根和武藤章忍不住连连鼓掌,连那西装日本人也收起了轻蔑的笑意。
可牧章桐还没有完,忽地在舞台上翻了一个满当的跟头,红毯子一扯,手中托起一个大火盆,盆中冒起足足三尺高的熊熊火焰。
这一下连周围偷瞧的日本兵,也都面露惊色。
牧章桐上台时一身大褂并无异常,谁知竟在大褂里藏了这么多东西,这些东西加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十斤,可牧章桐无论踏步、取彩、出彩,都显得极为轻巧,动作干净利落,毫无破绽可寻。这等境界,已深谙彩戏法的精髓和要旨。
彩戏法表演结束,师徒俩连谢场也免了,神情冷漠地往后台走去。虽说是给日本人表演彩戏法,但牧章桐仍然完成得十分成功,他可不愿在日本人面前丢中国幻戏师的脸。师徒二人下台后,几名弟子连忙走上舞台,收捡地上的道具。
来到后台,三丘子换了一身表演服,赶忙和四方、五行一起登台,表演彩戏法的七七大阵去了。
后台是间小屋,四个角上各站着一名拿枪的日本兵。牧章桐走到门口,对看守的日本兵打手势,意思是憋得急,想去一趟茅房,方便方便。
那日本兵举起枪,对准牧章桐呜里哇啦地乱吼,丝毫没有允许牧章桐离开的意思。
牧章桐没有办法,只得走回原位,在凳子上坐下。
牧章桐拿出怀表,快戌时二刻了,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要更换衣服。易希川和两位师弟连忙把衣服、棉裤和鞋子递来。牧章桐暗中眨了一下眼,易希川和两位师弟也轻轻地眨眼回应。接过换下来的衣物,易希川和两位师弟各自走到一个角上,把衣物放回事先分开摆放的储物箱中。
牧章桐忽地一声轻咳,咳声未落,四人倏地一齐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手捂住日本兵的嘴,右手扣住日本兵的脖子,只听咔嚓四响,这四名日本兵还没来得及呼喊,脖子已被齐齐扭断。这转身、捂嘴、碎颈三个连贯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早就熟练。
牧章桐示意众弟子不要出声,然后命七星去帘幕处偷偷瞧着动静,他和易希川、八门、九霄则迅速地换上日本兵的衣服,又给四个死去的日本兵套上了脱下来的大褂。
换装停当,四人拉开后门,正准备悄悄地溜出去。
忽然,一声爆炸早不响晚不响,偏偏在这时响了起来。
牧章桐心头咯噔一跳,慌忙掏出怀表一看,此时离约定好的时间还差一刻钟,某位戏主定是弄错了时间,提前引爆了炸药。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会演大厅里立刻乱了套。
松井石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站起身来,连下数道命令,披起大衣,急匆匆地往外走,武藤章和西装日本人也紧随在松井石根的身后,大队日本兵护着三人,小跑而出。
牧章桐和易希川还没来得及溜出去,便听见后台上一阵呼喝声和脚步声。此时四人已经换上了日本兵的衣服,倘若现在溜出去,进来的日本兵发现少了同伴,必定会生乱子。牧章桐一咬牙,将刚刚拉开的门又关了回去。此时后台的帘幕也恰好被掀起,三丘子、四方和五行被三名日本兵呵斥着推了进来。
四名日本兵虽然被换上了大褂,但尸体横躺在地上,太过显眼,众弟子连忙站起来,挡在尸体前,一动不动,神色颇为紧张。三名日本兵见几个戏子站起,连忙举枪,对准众人呵斥,命令众人蹲下去。众弟子只好蹲下,暗中却铆足了劲,只等牧章桐一声令下,便要一齐动手。
这三个日本兵急着赶去增援,难免有些心浮气躁,四个穿大褂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站着的四个“日本兵”连模样都变了,三个日本兵竟没有瞧出破绽。
领头的日本兵指了一下牧章桐,又指了一下易希川,哇啦说了两句,又冲八门和九霄呼喝了两声。
众人听不懂这日本兵在说什么,全都愣住了,暗暗焦急,不知该如何应对。
易希川见牧章桐和两位师弟愣在原地,情急之下,连忙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壮着胆子大声应道:“嗨!”他虽然不懂日语,但方才进国术馆的途中,听日本兵应答时几乎都只说一个“嗨”字,此时只能心胆一横赌上一把。
那日本兵又冲易希川和牧章桐哇啦了两句,忽地向外一指。易希川见了手势,立马明白过来,这日本兵多半是命令自己和师父出去增援,让八门和九霄留下来看守后台。
可是易希川和牧章桐身负盗图重任,怎能离开国术馆?易希川微一犹豫,正在思索对策,却见那日本兵忽然皱起眉头,盯住地上躺着不动的四个人,迈步走了过来。
易希川离那日本兵很近,见他走来,生怕他认出自己,连忙把头埋低。
身后的牧章桐暗暗焦急,一旦这日本兵发现地上的四具尸体,事情就糟糕了。此时若出手击杀这日本兵,自然轻而易举,可站在帘幕处的两个日本兵却离得太远,没办法立时击杀,那两个日本兵定会大声呼喊,到时候外面还没走的日本兵一起扑进来,就万事休矣。情急之下,他心里忽生一计,对站在身边的六顺小声说道:“六顺,打我。”
六顺一愣,盯着师父,大为不解。
牧章桐咬牙急道:“快打!”
六顺见师父如此起急,虽然不解其意,但也不敢违拗,提起钵大的拳头,照准牧章桐的肩头给了一拳。
牧章桐立刻面露凶相,哇啦乱吼,将六顺推倒在地,抬起枪杆在六顺的身上狠狠打了一下。六顺躺在地上,瞪着身穿日本兵衣服的牧章桐,吓得脸都绿了。
牧章桐本想以此来转移那名日本兵的注意力,但那日本兵瞧见六顺打了牧章桐一拳,以为是这戏子作乱,虽然没有再理会地上躺着的四个人,却大喊了一声“八嘎”,挺枪就朝六顺扣动了扳机。六顺腹部中弹,惨呼一声,手脚抽搐,渐渐没了动弹。
三丘子等人面容惊动,身子刚刚一蹭,站在帘幕处的两个日本兵立马举起枪,大声呵斥。三丘子等人按住不发,盯着中弹的六顺,双目发红,人人都攥紧了拳头。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外面十几名没走远的日本兵听见了枪响,连忙折返回来,冲进后台,挺枪对准了房间里的所有戏子。
那日本兵还没出够气,又接连叫了三声“八嘎”,对准六顺的尸体又连开了三枪,这才气喘吁吁地住了手。
易希川瞧见这一幕,胸中悲愤交织,心头如若滴血,握枪的手都颤抖起来,但他心知大局为重,咬紧牙关,一动不动。三丘子等人同样满面怒色,却不得不强行忍住,克制不发。
五行却是个火暴脾气,眼睁睁地看着六顺接连挨了四枪,每挨一枪身子就抖动一下,一股热血立时冲上脑门,大吼道:“你个狗娘养的!”脚掌一蹬,身子如离弦之箭般笔直蹿出,将那日本兵扑翻在地,双臂箍住他的头,狠狠一掰,只听咔嚓一声,那日本兵立时口涌鲜血,两腿蹬了几蹬,没了动弹。
与此同时,十几声砰砰枪响,五行浑身中弹,脑袋被打穿,脑浆迸裂,仰倒在地,满面怒容,带着悲愤而亡。
五行一死,身后的众弟子再也按捺不住,三丘子、四方等人哐啷敲碎变彩戏法用的瓷盘,飞身扑上。后台原本就小,众日本兵还没来得及掉转枪头,已被三丘子等人欺近身来。一旦近身,日本兵的步枪便没了用武之地。牧章桐、易希川、八门和九霄都换了日本兵的装备,见众人动手,当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举枪便射。四人虽然没用过枪,但照着日本兵的方法上膛开枪,距离又如此之近,目标如此之众,登时有几个日本兵中弹倒地。
须臾过后,十几个日本兵全都被杀死在地,几名弟子当中,七星和十月身死,多人受伤。三丘子、四方等人将手中滴血的瓷片一扔,抱住五行、六顺、七星和十月的尸体,大声呼唤,失声恸哭。四名弟子双目圆睁,再也不能回答。
会演大厅中又响起一大片脚步声,一队负责留守在国术馆外的日本兵被这一连串的枪声所惊,急匆匆地扑了进来。
牧章桐拉开后门,对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的众弟子喝道:“走啊!”
三丘子和四方抹去了眼泪,搀扶起受伤的几位师弟,众人鱼贯而出。
出了后门,便是国术馆的一条走廊。牧章桐一边带头奔行,一边展开变彩戏法用的毯子。毯子是红色底,黑色边,上面绿线、黄线和白线混杂在一起,绣成了各种喜庆的图案,但若只看黄线,就会发现,所有黄线其实构成了一幅简易的地图。这毯子本是牧章桐的物事,昨晚罗盖穹命人把黄线绣了上去,所有黄线所构成的地图,正是国术馆内所有房间和路线的布局图。
牧章桐找到此刻所处的方位,叫道:“走这边!”推开左侧一扇门,穿过一间房,进入了另一条走廊。
后方那队日本兵扑入后台,见了十几个日本兵的尸体,叫骂声中,追出后门,只见地上滴有血迹,众戏子逃遁的路线一览无余。
牧章桐手握地图,很快将众弟子带到国术馆的后门。他轻轻拉开一道门缝,向外瞧了一眼,没见到把守的日本兵。不远处一幢建筑燃起冲天大火,那方向上传来混杂的人声,想来包围国术馆的日本兵离出事地点最近,都赶过去增援了。
牧章桐拉开门道:“快走!”三丘子、四方等人慌忙冲出后门。易希川见师父没有出门的意思,知道师父还要留下来盗图,于是也站在门内一动不动。
三丘子、四方等人跑出几步,忽见牧章桐和易希川没有跟来,回头叫道:“师父,大师哥,快走啊!”八门和九霄知道牧章桐还要留下来盗图,想要冲回来帮忙。
牧章桐却道:“八门,九霄,你们跟着三丘子一起走。三丘子,众位师弟就交给你了,你护住大家,一定要平安返回租界!”
不等三丘子应答,牧章桐便将后门关上,从内扣上了锁。身后脚步声逼近,牧章桐展开地图,瞧了一眼,说道:“希川,走左边!”两人飞快地奔入左边的通道。
牧章桐奔跑时,故意把脚步踏得响亮,唯恐身后追来的日本兵听不见。
这队日本兵追到后门,急匆匆地瞥了一眼,见后门从内反锁,只道这群戏子没来得及逃出去,又听见左边通道里传出响亮的脚步声,连忙大声叫骂着追赶而去。
爆炸声响起后,会演大厅中的日本兵几乎全都冲到了国术馆外。
细雨之中,只见东北方向上一幢建筑燃起冲天大火。这幢建筑是日军进驻上海后,屯放后勤物资的地方。日军攻陷了上海,准备趁势攻打南京,后勤保障本就是最为头疼的问题,眼见屯放后勤物资的建筑着火,松井石根不由得勃然大怒,推测是潜伏在城内的中国军人所为。此时攻打南京的军事行动已定好在明天进行,兵力都已调集城外,如此重要的时刻,怎能有任何差池?他当即命令把守国术馆的两个步兵大队飞速赴援,一方面要全歼爆炸纵火的中国军人,另一方面要以最快的速度扑灭大火,抢救物资。
穿黑色西装的日本人站在门口,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小队日本兵留下来负责保护他,那名黑衣武士也站在他的身侧,一脸肃杀。
西装日本人望着不远处的大火,沉思片刻,忽然微微一笑,用日语对旁边的黑衣武士说道:“支那人想调虎离山,我守住正门,你杀回去,保护久美子小姐,务必杀光作乱的支那人。”
黑衣武士点了一下头,按住黑色忍刀的刀柄,身子一晃,便消失在了正门的门口。
过了一阵,国术馆内忽地响起一大片枪声,这一小队留守的日本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征求了西装日本人的意见后,快步奔入馆中查看。
西装日本人仍旧站在正门外,擦燃一根火柴,点了一支香烟,叼在嘴边,仰头望着细密的雨丝,脸上带着看风景般的悠闲神情,微微怔忡出神。
忽然,雨幕深处传来了一声极为轻细的响动。
西装日本人定睛望去,只见十余丈开外,雨幕深处透出一道黑影,站立着一动不动。
西装日本人深深吸了一口香烟,缓缓地吐出烟雾,左手则摸向腰侧,抽出一根筷子长短的钢扦来。
西装日本人用还算流利的汉话说道:“来了,就不要站在那里。”他嘴上的香烟随着说话声而上下抖动。
那道黑影仍是一动不动,“嗖”的一响,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忽然从雨幕深处疾飞而至。
西装日本人举起钢扦一拨,那东西“啪”地掉在地上,竟是一只臭烘烘的布鞋,一股脚臭味儿立刻泛哄起来。
西装日本人的两笔细眉向鼻梁间靠拢,鼻孔里哼了一声,皮鞋向后一蹭,忽地飞身蹿入雨幕之中,钢扦刺出,那道黑影立时被洞穿了胸膛。
这一击如离弦之箭,势不可挡,可是钢扦一刺入黑影的胸膛,西装日本人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这时,身后忽地响起一声尖兮兮的“哈哈”笑声,西装日本人猛地回头,只见一道瘦小的人影在国术馆的正门前一闪而入。
西装日本人刚才还望着远处的大火嘲笑调虎离山,此刻便中了此计,低声骂道:“八嘎!”旋即转身追入国术馆内。身后那道被他刺中的黑影啪地倒地,露出了支撑在衣服里的几截竹竿。
大批日本兵朝牧章桐和易希川追去后,一道黑影忽然出现在了后门处,正是那额带刀疤的黑衣武士。他低头瞧了瞧地上的血迹,那是春秋彩戏派几名受伤的弟子留下的,血迹延伸到后门便消失不见,于是他拉开后门朝外望去,只见远处有几道摇摇晃晃的黑影正在奔逃。黑衣武士嘴角一笑,拔出黑色忍刀,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后门门口。
牧章桐手握地图,再复杂的布局也是迎刃而解,没过多久,他和易希川就来到了荟萃室的门口。
牧章桐取出怀表,轻轻按下表壳上的一个按钮,怀表底部忽地弹出一枚薄薄的铁片来。这枚铁片只有半截拇指长,牧章桐将它插入门上的锁孔里,轻轻拧了几下,门锁便“咔”地开了。
牧章桐说道:“你先进去,墙壁上有暗门,把它找出来。”
易希川说道:“师父,那你呢?”
牧章桐深知身后的大批日本兵若是追来荟萃室,今天就别想盗图了,再加上四名弟子死在日本兵的枪下,这笔血仇就摆在眼前,一向斯文隐忍的他,眼中竟透出了一抹令人胆寒的杀气,说道:“我去去就回。”将红毯子往肩上一搭,转身沿来路奔去。
易希川心中万分担心牧章桐的安危,可他知道此时时间紧迫,半点时间都浪费不得,于是把荟萃室的门掀开一条缝,闪身钻入荟萃室内。
荟萃室内一片漆黑,易希川轻轻关门,摸到墙壁上的开关,将电灯拍亮了,一眼望去,顿时大吃了一惊。
荟萃室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架子,木架子上摆放着各种国术珍藏,可谓琳琅满目。但这些对易希川完全没有吸引力,真正吸引住他的,是左侧的墙脚处,躺着一个身穿粉色和服的日本女子。这和服女子手脚被捆,嘴里塞了一团麻布,正吃力地仰起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易希川。
漆黑的荟萃室里竟然有一个被捆绑起来的日本女子,这令易希川大感意外。这和服女子瞧起来年纪不大,大约十六七岁,容颜清秀,纯美干净,手腕上戴着一串蓝色的贝壳手链,但她脸色苍白,如患重病,眼角挂着泪痕,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易希川疑惑地看着和服女子,朝和服女子走近了一步,忽地发现和服女子惊恐无比的目光并非盯着自己,而是盯着自己的身后。
易希川顿觉不妙,赶紧回头,只见两道又高又壮的黑影已飞扑到了眼前。
匆忙之中,易希川下意识地抡起右臂,向右边那人打出一拳。右边那人急忙抬臂抵挡,只听咔嚓一响,易希川的臂力奇大,这一拳使足了劲道,右边那人失声惨叫,倒飞出去,摔倒在地。此时左边那人已经扑到,一拳打在易希川胸肋之间,易希川连退数步,跌倒在和服女子的身旁。
直到此时,易希川才看清,偷袭他的人,竟是两个戴着黑色面罩的日本兵。
左边的日本兵击倒易希川后,连忙扑到摔倒在地的同伴身边。摔倒在地的日本兵挨了易希川的重拳,两眼圆瞪,脸上肌肉抽搐,额头青筋爆出,左手颤抖着将面罩摘下,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右臂挡了易希川这一拳,胳膊肘竟然折断,白森森的断骨刺破皮肤露了出来,鲜血直流。
那日本兵将受伤的同伴轻轻放在地上,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易希川,猛地扯下面罩,露出满是匪气的脸来,容貌面目,竟和受伤的同伴长得颇为相像,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大声叫道:“小日本鬼子,干你娘的,看老子不宰了你!”抓起旁边架子上的沪剧大刀,便朝易希川当头砍来。
易希川一愣,惊觉此人开口却是江西一带的方言。只是此刻情势紧张,易希川无暇多想,着地一滚,刀锋贴背而过,结结实实地砍在地上。这大刀本是清代上海一家剧团唱戏所用的道具,后来剧团解散,这大刀就被国术馆买来作为藏品,区区一柄道具刀,哪经得起这般大力砍斫,立时“啪”的一响,折为两截。
刀锋虽折,可那日本兵怒意更盛,抡起剩下的半截棍棒,向易希川扫落。易希川身子一闪,藏到一面牛皮鼓的后面。那日本兵追击易希川,刚一挨近牛皮鼓,便听见“咚”的一声巨响,震得他耳膜鼓胀,手中的半截棍棒竟被吓得掉在了地上。易希川手持鼓槌,跳开两步,冲丑态百出的日本兵嘿嘿一笑。
那日本兵哇哇怒叫,提起一把表演“七圣法”的虎头大刀,追着易希川一通狂砍。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真刀,易希川不敢怠慢,收起轻蔑之意,依靠灵活的脚步,在木架子之间东躲西藏。两人你追我赶,翻翻滚滚,在荟萃室里兜了好几个圈子。那日本兵没能砍死易希川,但好些国术珍藏,却都被他一通扫荡,砍得稀巴烂碎。
忽听门口“吱呀”一响,两人一起回头,只见门外又钻入了一个日本兵。
易希川瞧得清楚,从一排木架子后面探出脑袋,大声叫道:“师父!”
那日本兵回手便是一刀,易希川连忙缩头,一阵凉风从头顶扫过,险些被削去了一层头皮。
钻进荟萃室的“日本兵”正是牧章桐,他的右手提着毯子,鲜血顺着毯尖不停地往下滴落。他浑身上下血迹斑斑,额前青筋迸出,满脸杀气,朝那手握虎头大刀的日本兵大步走来。
那日本兵见来者不善,抡起大刀,就朝牧章桐砍去。
牧章桐既不闪也不避,右手轻描淡写地一撩,红毯子将大刀层层裹住,左爪倏地探出,已扣住了那日本兵的脖子。
那日本兵一招就被制服,脸色大变,奋力挣扎,喉咙里冒出声音道:“我干你娘的……”
牧章桐原本杀气蒸腾,可扣住日本兵脖子的手却不发力,反而眉头一皱,嘴里吐出了一个名字:“宁默息?”伴随着这三个字,他的手劲儿也霎时松了。
那日本兵正在极力挣扎,听了此言,立时僵住,盯了牧章桐好一阵,忽地叫道:“牧……牧前辈?怎……怎地是你?”
一旁的易希川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这日本兵也是假扮的,难怪刚才出口不是日语,而是江西一带的方言。易希川转眼望着那重伤在地的“日本兵”,心想他必定也是自己的同胞了,却让自己一拳打成了这样,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丝愧疚。
牧章桐收回毯子,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们是来……”宁默息的嘴巴刚刚张开,却猛地闭拢,想来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他踟蹰了片刻,猛地一跺脚,朝躺在地上的同伴奔去。
牧章桐转头看见受伤之人,惊声道:“谁把默声伤成了这样?”
宁默息怒目圆睁,瞪着易希川道:“都是这臭小子干的!”他虽恼怒,可却清清楚楚地听见易希川喊牧章桐师父,只是适才早已杀红了眼,此时只好暂且忍住这口气。
牧章桐看过宁默声的伤势,担忧道:“伤势太过严重,必须立刻找大夫医治,否则这条胳膊就废了,你赶快带他出去找大夫。”
宁默息急道:“可是我们还要找龙……”话一出口,连忙捂嘴,神色间透出惊惶之色。
牧章桐问道:“你们也是为了龙图而来?”
宁默息见牧章桐原来知晓此事,神情便释然了,点头说道:“小半个月前,老师哥去刘开峰戏主家做客,回来时说得到了可靠消息,失踪数百年的龙图就藏在上海国术馆的荟萃室里。可是上海被日本人占了,老师哥担心龙图的安危,就带着我和默声从江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上海。我们探知日本人今晚要在国术馆里观看彩戏法表演,所以我和默声提前去弄了两套日本兵的衣服。老师哥去炸了日本人屯放物资的地方,把馆外的日本兵引走,我和默声就趁乱从后门混入,进了荟萃室。可一进门,就看见这个日本小娘们儿在欣赏字画,于是就把她捆了起来。正打算找龙图,却听见门外在撬锁,只好关了灯,藏在门后,接着就看到这个小日本……看到他溜进来了。我们当他是日本鬼子,就从背后偷袭,没想到他转身一拳……他娘的,就一拳,便把默声打成了这样!嘿,真他娘的倒霉!”说完这话,他连连摇头叹气,脸上满是愤慨之色。
牧章桐听完宁默息的这番话,才算明白过来,无怪乎和众位戏主约定好戌时三刻动手,可戌时二刻就传来爆炸声,原来并非是自己这边的人干的,而是宁默息和宁默声的老师哥干的。
“先别说这些了,”牧章桐说道,“你快带默声出去治伤,龙图的事,交给我们便是!”
宁默息见宁默声痛得死去活来,一咬牙道:“只能这样了!龙图的事,就拜托牧前辈了。对了,我老师哥很快就会赶过来。”说罢背起宁默声,飞步冲出了荟萃室。
等到宁默息的脚步声去远,易希川才说道:“师父,我以为他俩是日本人,所以才……”
牧章桐摆手说道:“别说这些了,赶紧找龙图。”说罢便往一面墙壁走去。
易希川见牧章桐满身都是鲜血,担忧道:“师父,你受伤了吗?”
牧章桐看了一眼满身的鲜血,说道:“我没受伤,这全都是日本人的血。”瞧了一眼躺在墙角的和服女子,见她浑身被捆,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便不予理会,说道:“抓紧时间,寻找暗门。”
两人分别冲到一堵墙壁前,伸手去敲。易希川敲完东面的墙壁,没有发现暗门,便来到了北面的墙壁下。
北面墙壁偏左一丈的位置,挂着一幅画像,上面画着一位面目慈祥的老人,貌若仙翁,旁书正楷“陈抟像”三字。易希川暗道:“原来这就是陈抟老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发现在陈抟画像的脚边,还书有一列小楷:“播为九流出龙图”。易希川看见龙图二字,顿时兴奋异常,掀起画像敲击其后的墙壁,顿时空空作响。易希川回头叫道:“师父,在这里!”
牧章桐飞步赶来,一抬头瞧见是陈抟老祖的画像,连忙将双臂交叉于胸前,向画像鞠了一礼,这才将画像取下,毕恭毕敬地放在一旁,敲了敲墙壁,果然是中空的。
这堵墙壁一片雪白,没有丝毫缝隙,既无暗门,也无机关。牧章桐看了看室内的各种藏品,一时之间没有找到趁手的砸墙工具。他眼珠子一转,说道:“没时间了,希川,你冲墙壁打一拳。”
易希川虽然身形瘦削,但自幼锻炼双手,手臂的劲力极为惊人,用拳头击穿中空的墙壁,并非不可能的事。易希川敲了敲墙壁,根据敲击声的响亮程度来估摸墙壁的厚度,心里暗道:“这般厚度,或许能成。”
易希川捏了捏拳头,然后站住脚跟,把拳头裹进衣袖里,随即运足了力道,闭上眼睛,照准墙壁一拳打了过去。
“咔嚓”声响,墙壁虽未打穿,却出现了几道裂纹。
易希川的右手疼痛不已,揉了几下,又握成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击出。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墙壁登时被打出一个大洞来,露出了一条黑乎乎的暗道。“成了!”易希川兴奋不已,手掌的疼痛也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暗道口被打穿,一股潮湿的霉味儿立刻扑鼻而来。牧章桐和易希川把暗道口的碎砖块清理干净,然后捡起地上散落的木棍,脱下衣服裹住,拿火折子点燃了,算是一支简易的火把。
两人正打算钻入暗道,忽听背后“嘭”的一响,荟萃室的门竟被踢开了。两人回头望去,只见宁默息背着受伤的宁默声,又从门外退了回来。一个黑衣武士,右手握着一柄黑色忍刀,左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出现在了荟萃室的门口。
牧章桐将火把交到易希川的手里,说道:“你先进去,当心点,看看是什么机关。”他没有忘记罗盖穹曾说过,龙图藏在荟萃室的暗道里,由三道叫作三重门的厉害机关守护着。
叮嘱完这句话,牧章桐将肩上的毯子取下,提在手中,阴沉着脸,朝黑衣武士走去。
易希川看了一眼出现在荟萃室门口的黑衣武士,知道此人必定是个狠角色,叫道:“师父,你当心!”说罢一咬牙,举起火把钻进了暗道。
暗道四四方方,极为狭窄,身处其中,只能俯下身子往前爬行。昨晚牧章桐曾说过,龙图有三道厉害的机关守护,易希川不敢贸然乱闯,进入暗道之前已抓了一把碎砖块在手里,此时一边扔出砖块投石问路,一边谨慎爬行。
缓缓爬了两丈左右,在火光的照射范围内,两侧石壁上各有一个机括逐渐清晰起来,机括上分别嵌有十组并列的圆形刀片,横隔在暗道中央。这总共二十组圆形刀片卡断了暗道的通行,若是轮转起来,任何人靠近,定然截截寸断。
易希川朝圆形刀片丢出碎砖块。只听咔咔声响,一阵机括声响过,刀片忽地飞速转动起来,呜呜声尖啸不止。易希川神色一凛,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二十组圆形刀片的确可以转动。
躺在角落里的和服女子看见黑衣武士走进了荟萃室,立刻发出了“呜呜”的呻吟声。黑衣武士斜过眼去,看见和服女子浑身被捆,目光立刻变得阴狠起来。他盯着宁默息身后走来的牧章桐,右手一撩,血淋淋的人头抛了出去。人头在地上翻滚数圈,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停在牧章桐的脚边。牧章桐猛然色变,这颗血淋淋的人头留着长发,口鼻宽阔,眉目细长,赫然便是三丘子。
牧章桐双拳紧握,面色冷峻如刀,忽地红影一闪,毯子舞起,平整似刀,朝黑衣武士的咽喉削去。
黑衣武士避开毯子,手持黑色忍刀,横竖两连斩,快如闪电。
牧章桐将毯子卷出,在一片幻漫的刀光之中,竟准确地将忍刀裹住了。
这第一招,黑衣武士便算是败了。他面色冷峻,急抖刀身,想把毯子割破,可那毯子不知是何质地,锋利的刀口竟割之不破。牧章桐冷喝一声,双臂掼劲,欲要震得黑衣武士忍刀脱手。黑衣武士却顺势一送,刀尖直刺牧章桐的咽喉。牧章桐被迫后跃一步,黑衣武士趁机收力,倏地将忍刀抽了出来。
这时却听“哎哟”一声叫唤,一道灰扑扑的人影忽地从门外跌了进来,连滚带爬地往里翻滚。
宁默息看清来人,惊声叫道:“老师哥!”
那人爬起身来,却是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小的老头,身穿灰色小袄,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穿着布鞋,眼睛细小,两笔细眉几乎连在一起,模样甚是好笑。老头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瞧清室内的形势,摸着脑袋大声叫道:“奶奶的,两个臭日本打架,有意思,有意思!”缓缓地从黑衣武士的身边绕过。黑衣武士盯着牧章桐,全然没有理会这个突然出现的古怪老头。
老头忽地认出牧章桐来,惊声叫道:“呀,姓牧的!奶奶的,你啥时候变成臭日本了?”他从牧章桐的左边转到了右边,又从右边转到了左边,吹胡子瞪眼地不停骂咧。
宁默息连忙说道:“老师哥,你快过来看看,默声受伤了!”
老头走过去,说道:“让老头子瞧瞧。啊呀,伤得这么重!奶奶的,默声这回没得救咯!”
宁默息急得直跺脚,说道:“老师哥,你就别说风凉话啦,赶紧想想办法啊!”
老头道:“想办法?都这样了还想什么办法?默声不是明摆着要完蛋了嘛。”
宁默息气急败坏地“嘿”了一声。宁默声原本就已经失血过多,这时听老师哥一番胡言乱语,顿时急火攻心,当场晕了过去。
牧章桐目光不动,沉声说道:“嘴老,这时候就别疯癫了。”
话刚说完,荟萃室门外又响起皮鞋击地的踢踏声,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日本人,口叼香烟,缓步走了进来。
嘴老瞧见西装日本人,立时破口大骂道:“你这奶奶的臭日本,怎么又跟来了?老头子都说了打不过你,不跟你打,你怎么还追着老头子不放?”
西装日本人嘴角冷冷一斜,用还算流利的汉语说道:“老头,你引我跑了五圈,看你还能往哪里跑?”伸手推出,荟萃室的门被缓缓关上了。
牧章桐瞧了一眼西装日本人,说道:“嘴老,我对付这个拿刀的,你对付那个穿洋装的。”
嘴老连忙摇头,说道:“不不不,这怎么成?老头子打不过他,你和老头子换换!不不不,老头子不要换,两个都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牧章桐喝道:“现在不是装疯卖傻的时候!”
嘴老反嘴道:“奶奶的,老头子什么时候装疯卖傻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老头子又不是傻子,打不过别人,干吗要去送命?”
牧章桐懒得跟他纠缠,毯子一旋,又朝黑衣武士卷去。
墙角忽然传来呜呜的叫声,西装日本人转过头去,瞧见了和服女子。和服女子的脸上挂着泪痕,满脸惊恐和委屈。西装日本人顿时面色铁青,怒道:“支那人,你们竟敢这般对待久美子小姐!”说着便匆忙奔到墙角,替和服女子松绑。
牧章桐疾声喝道:“宁默息,还不快走?”宁默息急着救宁默声的性命,可是刚才冲出去,却被黑衣武士拦回,此时黑衣武士被牧章桐缠住,西装日本人赶去墙角解救和服女子,门口无人阻拦,宁默息当即背起宁默声朝门口冲去。西装日本人只管解救和服女子,丝毫不与理睬。黑衣武士又是一个两连斩,逼开牧章桐,返身一刀朝宁默息的后背砍去。牧章桐未及落稳脚跟,便抢攻一招。黑衣武士脑后生风,只得回刀自救。宁默息得此空当,飞快地拉开门,背着宁默声冲出了荟萃室。
嘴老慢慢地往后退,躲得老远,摆明了架势要袖手旁观,忽地一扭头,瞧见墙壁上破了个大洞,惊奇地“咦”了一声,又见洞中透出火光,凑近一瞧,叉腰骂道:“嘿,这里面还躲着个小臭日本!奶奶的,你给老头子出来!”钻了进去,抓住易希川的脚后跟,将易希川拖拽了出来。
易希川哎哎直叫,被拖出暗道摔在了地上,回头见拖出自己的竟是个糟老头子,怒道:“你是什么人?”
嘴老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老头子是谁?老头子是……咦,老头子是……奶奶的,老头子是谁呢……”他挠着脑袋,竟死活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来。
牧章桐一边激斗,一边说道:“嘴老,他是我徒弟,你别为难他。希川,快回暗道里去!”易希川知道师父以一敌二,恐怕撑不了太久,于是没工夫理会这个稀奇古怪的老头,急忙起身,又爬回了暗道里。
易希川小心翼翼地爬到机关前,火光之下,只见二十组圆形刀片已然锈迹斑斑。可即便如此,这些刀片一旦飞速轮转起来,切割肉身仍是轻而易举。
易希川心中明白,三重门之所以设计在此,是为了防范盗贼进入,但设计者一定会考虑到将来自己有可能需要取出龙图,因此在设计机关时必定会为自己留下进出的方法。只要找到这个方法,就一定能通过眼前的机关。
易希川举起火把,在周围石壁上仔细地找寻。很快他就发现,在离头顶不远的地方,暗道顶壁上有一个小洞。
易希川举起火把,只见这个小洞只有指头大小。他将食指伸进去,触碰到一个活动的石块,将这石块缓缓地往里推入。石壁内侧顿时传出机括之声,那二十组刀片忽地动了,不是转动,而是缩进了石壁里。可是一松手,活动的石块弹出来,这二十组刀片便又重新归位。
易希川心头暗喜:“把这石块推进去,二十组刀片就没了作用,原来过第一关的法子如此简单!”
但他一身不能二用,必须有人帮忙推住小洞里的石块才行。他爬出暗道,见牧章桐挥舞红毯,正与黑衣武士和西装日本人缠斗得不可开交,牧章桐以一敌二,已然落在下风。那疯癫老头还站在暗道口的旁边,摸着头喃喃地说道:“老头子是谁呢?奶奶的,老头子到底是谁呢……”
牧章桐激斗之中,忽地瞥见易希川钻了出来,叫道:“希川,你出来做什么?”
易希川说道:“我需要有人帮忙,才能过第一关!”
牧章桐轮转双臂,将毯子舞得滴溜溜地转,迫得西装日本人和黑衣武士一时之间不能近身,大声喝道:“嘴老,你别站在那里发呆,快去帮我徒弟!”
嘴老回过神来,问道:“姓牧的,老头子到底是谁啊?”
牧章桐喝道:“你是王老八!”
嘴老嘀咕道:“王老八?”回了一下味儿,蓦地回过神来,骂咧道,“好你个姓牧的,竟然拐着弯儿骂老头子是老王八?你奶奶的,看老头子不收拾你!”脚尖挑起一根断木,握在手中,就朝牧章桐的后背扫去。
牧章桐不料嘴老竟会突然从背后偷袭,错身一让,喝道:“嘴老,你疯了吗?”
嘴老又抢攻几招,叫嚷道:“谁让你骂老头子?谁骂老头子,老头子就打谁!”
牧章桐被攻得急了,反转毯子,还了嘴老一击。
嘴老骂道:“你奶奶的,还敢还手?”他年事虽高,可手脚却如小伙子一般灵活,将断木耍得跟刀剑也似,逼得牧章桐一时间险象环生。
先前黑衣武士和西装日本人合二人之力,虽处上风,却始终奈何不得牧章桐,心中对这人的功夫吃惊无比,此时忽有嘴老反戈相助,不禁暗暗得意。两人双双使了个眼色,忽地加快变招,要趁牧章桐左支右绌之际,一举将其击杀。
易希川在暗道口看得着急无比,急忙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砖块。俯身之时,他忽地瞧见一堆杂物旁搁着一颗头颅,仔细一瞧,竟是三丘子。他先前爬进暗道时,看见黑衣武士提了个头颅走进来,不料竟是三丘子的人头。想到三丘子和众位师弟从后门逃走,三丘子既然死了,众位师弟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易希川顿时双目潮红,悲愤莫名。他知道杀害三丘子的是黑衣武士,当即抓起大把的碎砖块,朝黑衣武士一通乱扔乱砸。
黑衣武士闪身避过,反手一刀,朝易希川斩来。
牧章桐急忙避开嘴老和西装日本人,抢攻黑衣武士的后背,黑衣武士只好弃了易希川,回身接招。但牧章桐这一抢攻,腰际露出空当,“哧”的一响,衣服被西装日本人的钢扦刮出一道口子,皮肤也被划破,鲜血立刻浸出。
易希川叫道:“师父!”手中的碎砖块又疯狂地朝西装日本人砸去。西装日本人不得不回身将碎砖块一一拨开。牧章桐趁此机会,又收回阵势,守得密不透风。易希川只管抓起地上的各种散碎物件,朝两个日本人一通乱砸。
西装日本人被砸得着恼,猛地用日语命令道:“黑忍,支那高手已经受伤,快使电忍刀,速速解决支那高手,回头再收拾支那小子!”
黑忍应道:“是,荒川大人!”他面色更沉,蓦地转过身来,任由易希川扔来的东西砸在背上,一概不管,手中的忍刀速度陡然提升一倍,招招攻取牧章桐的要害部位。牧章桐压力倍增,逐渐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手臂上又中两刀,虽未伤到筋骨,却也鲜血直流。
西装日本人名叫荒川隼人,瞅准时机,忽地吐掉嘴里的烟头,冷喝一声:“中!”钢扦的扦头突然射出,去势如电,直射牧章桐的咽喉。他这钢扦尾部藏有机括,只需轻轻一按,扦头便能像暗器般射出,临敌之际往往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扦头和扦身之间有一根细若蚕丝的黑线相连,如若一击不中,又可将扦头收回,伺机再发。
荒川隼人的扦头刚一射出,正暗自得意,忽觉眼角黑芒一闪,慌忙之中侧身避让,只觉手腕一凉,手中钢扦“啪”地掉在地上。他抬起手腕一看,伤处扎着一片黑色的暗器,乃是一枚燕尾镖。嘴老一击得手,叉腰站在一旁,皱巴巴的老脸上冷笑不止,再没有了半点疯癫模样。
牧章桐破口骂道:“嘴老,你这臭不要脸的,竟然拿我做诱饵!定要等我受了伤,你才肯出手吗?”荒川隼人一受伤,牧章桐压力顿减,说话中由守转攻,从墙角里逼了出来,瞬间就反转了局面。
嘴老袖手站在一旁,嘻嘻笑道:“姓牧的,这是你自己分的工,现下老头子已经解决了穿洋装的,你还没有解决拿刀的。十多年前老头子是斗你不过,可这一回你总得承认,老头子比你高明了吧?”
牧章桐爽快地大笑道:“高明,你这疯癫老头确实比我高明!”
嘴老哈哈笑道:“老头子等了十多载,今天终于等到了你这句话,真是不枉这些年来煞费苦心,日日勤加修练。不过你甭以为夸赞几句,老头子就会出手帮你。老头子做人可是有原则的,这拿刀的还是你自己对付。”
大敌当前,牧章桐不再多言,全力迎敌,手中的红毯飞龙舞凤,呼啸生风。黑忍从没遇到过拿毯子作武器的,且这毯子质地惊人,忍刀竟割之不破。与之对敌,他的忍刀便如同鱼儿碰上了滚网,处处受制,一派忍家刀法毫无施展的余地,反倒逐渐被逼入墙角。他暗暗惊讶万分,此番来到中国,乃是第一次和中国人动手,不料竟到了这份田地,心中一万个想不明白,一个在舞台上变幻戏的,竟能有如此厉害的身手。
荒川隼人手腕受伤,整条手臂渐渐麻痹,半边身子逐渐失去知觉,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上,嘴里吃力地说道:“老头……你下毒……”
嘴老走上前去,一脚踹在荒川隼人的屁股上,说道:“老头子的燕尾镖喂了麻毒,这事天下人都知道。你这个奶奶的臭日本,刚才敢踹老头子的屁股。老头子让你踹,让你踹……”他接连在荒川隼人的屁股上狠狠地踢踹,说一句便踹一脚,直踹个没完没了。荒川隼人眉毛倒竖,怒目圆睁,无奈身子麻痹,无法反抗。
“你不要踢他了……”缩在墙角的和服女子忽然用汉语畏畏缩缩地说道。
嘴老转过头去,瞧见了和服女子,说道:“咦,你这个日本女娃娃,还敢支使起老头子来了。”走近几步,好奇地打量和服女子。
和服女子被荒川隼人解除了捆缚,一直躲在墙角,此时面露惧色,紧紧地贴住墙壁,眼泪汪汪地说道:“你不要踢他,你……你也不要杀我……”
嘴老嘿嘿笑道:“老头子不杀你。”搓着手说道,“你这女娃娃长得真他奶奶的水灵,不过这穿的嘛,还长个布疙瘩,稀奇,真他奶奶的稀奇!”伸出手去,摸了摸和服女子的粉色和服。
和服女子的眼泪顿时像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滚落,鼻尖不住地抽动,蜷缩在墙角,害怕得一动也不敢动。
荒川隼人忍痛叫道:“你别碰她……”接着忽用日语命令道,“黑忍,杀支那老头!”
黑忍脸色一变,也不顾此时处于劣势,连连反攻,破绽百出,身上多处皮肤被毯子击中,如遭刀割。他拼了命地将牧章桐逼开,挺刀朝嘴老的后背刺去。
嘴老察觉背后有风声袭来,急忙回身抵挡,连连叫道:“姓牧的,快过来解决你的人,怎么跑到老头子这里来了?”
牧章桐微微一笑,说道:“嘴老,辛苦你了。”转头叫道,“希川,我们走!”重新拿火折子点燃火把,来到暗道口。
易希川看了嘴老一眼,说道:“师父,不管那老头了吗?”
牧章桐头也不回,说道:“这老不死的以保命著称,死不了。”一弯腰,跟在易希川的后面钻进了暗道。
嘴老的骂声从背后传来:“姓牧的,你奶奶的,你好生奸诈,你玩阴的,你不得好死,你把两个都扔给老头子对付……”
进入暗道,牧章桐问道:“希川,你刚才说能过第一关,到底怎么过?”
易希川寻到头顶的小洞,说道:“师父,你把这个小洞里的石块推进去,抵住不放,前面的二十组刀片就会自动缩回,我便可爬过第一道机关。”
牧章桐疑惑道:“这么简单?”
易希川说道:“我刚才试过了,的确是这样!”
牧章桐有些不放心,说道:“你捡些砖块,先试试看,倘若没事再往里爬。”说罢将手指头伸进小洞中,推入石块,机括声顿时响起,二十组刀片缓缓地隐入两侧的石壁。
易希川捡起碎砖块,砸在机括上,果然二十组刀片不再弹出,说道:“师父,机关已经失去作用了,你抵住别放手,我这就爬过去。”
牧章桐叮嘱道:“你当心点,别出岔子,留意第二道机关。”
易希川点了点头,虽说机关已被控制住,但还是怕出什么意外,当下紧绷着心弦,举火向前,迅速地爬过了这二十组刀片的切割范围,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师父,可以了。”
牧章桐松开了手指,二十组刀片咔嚓一声弹回原位,将两人之间的暗道阻断开来。牧章桐还是觉得奇怪,罗盖穹将这三道机关描述得极为厉害,可这第一关的通过方法,却是出乎意料的简单。
牧章桐问道:“看见第二道机关了吗?”
易希川依照先前的法子,一边投石问路,一边缓缓爬行。忽然之间,一块碎砖块扔入黑暗深处后,一阵“嗤嗤嗤”的急促摩擦声传来。
易希川屏住呼吸,缓缓向前爬了两步,只见左右石壁上各出现了十多个手腕大小的圆洞,相互对称着排布,此外再无其他异状,不由奇道:“看到了,但不知道是什么机关。”又暗暗心想:“这机关是这等模样,会不会有东西可以从这些圆洞里射出来?”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易希川不再胡乱试机关,而是直接在石壁上寻找,果然又让他在头顶找到了一个小洞,也是手指头般大小。易希川心里暗道:“什么三重门机关,吹嘘得如此厉害,破解方法却是一个模样,连点新花样都没有。”他将手指头伸进去,想往里推,却发现里面是死的,根本推不动。易希川一愣,原来这第二关的设计,和第一关终究有些不同。
牧章桐见前方的火光好一阵子都没有动静,忍不住发问:“希川,有什么新发现吗?”
易希川说道:“头顶有一个小洞,和刚才的一样,我猜是用来阻止机关的,可是推不进去。”
牧章桐微微沉思,说道:“既然推不进去,那你试试看,能不能拔出来?”
可是这洞小到只容一根手指伸入,除非指尖上有吸盘,否则别想把石块往外拔。
一时之间,易希川倒被难住了,蹲趴在地上飞快地思考。牧章桐也没闲着,趁这空当,探出头去看荟萃室里的情况。此时嘴老已被逼到一处墙角,显得狼狈不堪,几次想冲出来,都被黑忍的快刀逼回,嘴里兀自不停地咒骂牧章桐卑鄙无耻,断子绝孙。
忽然间,牧章桐感觉暗道轻微地颤动起来,仿佛发生了地震一般。很快,一大片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从荟萃室外传入。牧章桐大惊失色,回头叫道:“希川,快点退出来,日本兵已经赶来了!”
易希川深知头顶上的小洞必有文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倘若就此放弃,心里实在是万分不甘,说道:“师父,众位师弟为了今日之事多半已丢了性命,无论如何,我也要把龙图取出来,不能让众位师弟白白牺牲!”
“你快回来!”牧章桐喝道,“再不回来就走不掉了!”
易希川微微犹豫,忽地下定决心,说道:“师父,你不必管我,你自己先走!”说罢举起火把,朝那十几个圆洞慢慢地爬去。
牧章桐见命令不动易希川,又想大批日本兵既然赶来荟萃室,多半国术馆外已被重重包围,即便此刻退出荟萃室,恐怕也难以活着出去。他望着易希川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转身钻出了暗道。
在非常接近十几个圆洞的地方,易希川停了下来。他不会傻到拿性命胡乱去尝试,而是先将火把伸进了机关的范围。
忽然之间,嗤嗤声响,右侧十几个圆洞中闪电般射出十几根尖锐的铁扦,钉进对面石壁上的圆洞中,又倏地缩回,接着再射出,再缩回,不停地往返,速度奇快无比。
易希川吓了一跳,屁股往后一坐,暗暗骂了一句。火把的位置正好处在两根铁扦之间,火焰被铁扦带起来的劲风扫来扫去,左偏右倒,险些就熄灭了。
易希川将火把举起来,火焰顿时明亮起来。十几根铁扦嗖地缩回洞中,不再射出,恢复到先前蓄势待发的状态。
易希川稳住情绪,回头已不见了师父的踪影,只听见外面传来一大片嘈杂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想放弃,而且牧章桐已经钻出了暗道,没人帮忙控制住第一道机关,他即便想返回,也没法子回去。他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身前,想起刚才用拳头把墙壁打穿,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心想能不能用手臂把铁扦给砸断。
可是当易希川又一次触发机关后,发现铁扦运动得实在太快了,连看都看不清楚,根本无从砸下,若贸然砸落,恐怕整条手臂就变成窟窿肉了。
易希川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头。事到如今,进也不得,退也不能,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极不甘心地转过身去,望向暗道口,忽然发现,头顶上那个指头大小的洞里,有一根条状的石块正在快速地进出。
易希川回头看了看铁扦,又看了看头顶的小洞,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必须触发机关之后,头顶小洞里的石块才会弹出来,石块会跟着铁扦的进出而进出,铁扦射出,石块就弹出,铁扦缩回,石块就缩回。倘若把头顶小洞里弹出来的石块抓住,不让它缩回去,不就能让铁扦全部静止下来了吗?
想明白这一节,易希川欢喜地叫道:“师父,我知道怎么过第二关了!”
不一阵子,牧章桐出现在了暗道口,手中擒着那和服女子。嘴老也已退至暗道口,手中擒着那中毒后动弹不得的荒川隼人。黑忍双臂淌血,紧握忍刀,逼至两人的身前。在黑忍的身后,数十个日本兵高举步枪,已形成合围之势。牧章桐和嘴老把人质挡在身前,众日本兵都不敢贸然开枪。
易希川没想到,竟有这么多日本兵杀到了荟萃室里,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牧章桐没有回头,嘴里问道:“第二关怎么过?”
易希川迟疑道:“师父,这么多日本鬼子,我们……”
牧章桐喝道:“第二关到底怎么过?”
易希川咬牙道:“和第一关一样,需要有人到这里来帮我!”
牧章桐叫道:“嘴老,这里先交给你了!走,进去!”最后一句话,却是冲那和服女子说的。
和服女子惧怕不已,流着眼泪,乖乖地钻进暗道。牧章桐跟着钻入,手始终不离和服女子后颈窝上的要害。嘴老往后退步,挡住暗道口,拿虎头大刀架在荒川隼人的脖子上,将他当作挡箭牌,以防有人往暗道里放冷枪。荒川隼人身中麻毒,动弹不得,但嗓子还能发声,激将道:“死老头,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嘴老嘿嘿一笑,骂道:“你奶奶的,老头子要杀你还不是轻而易举?小指头一动,就能要了你的狗命。可是你叫老头子杀,老头子偏不杀。老头子就是不听你这臭日本的话!”
众日本兵虽然形成了包围之势,但队伍里缺少一个敢在此时下达命令的人。荒川隼人与和服女子地位非同一般,众日本兵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不敢轻举妄动。
易希川身在暗道深处,见牧章桐挟持着和服女子钻入暗道,在第一道机关前停下,说道:“师父,你要到我这里来才行!”
牧章桐摇头说道:“我不能过来,否则嘴老一出什么差错,我们就全都被困在刀片阵里了。”他还是对嘴老不放心,看了一眼被擒住的和服女子,喝道:“你爬到我徒弟那里去,照我徒弟说的话做,否则我就要了你的命!”
牧章桐说这话时的语气凶神恶煞,和服女子花容颤动,吓得不敢吱声。牧章桐又重重地拍打着和服女子的后背,问道:“你听懂我说的话了吗?”
和服女子害怕地点了点头。
牧章桐说道:“既然听懂了,就快点爬进去!”
牧章桐伸出手指,将头顶小洞里的石块推了进去,使得二十组刀片隐入石壁。和服女子咬住嘴唇,流着眼泪默默地往前爬去,不多时便爬过了第一道机关,来到了易希川的身后。
火光之下,易希川见和服女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水汪汪地噙满了泪花,脸上挂着两道湿漉漉的泪痕,显得可怜无比,不由得生出了些许同情。
易希川叹了一口气,怕她听不明白汉话,比划着说道:“我现在过去触动机关,这个小洞里就会有石块弹出来,你要抓住它,抓住了就不要放手。”易希川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里透露出无知,忍不住又说一遍,叮嘱道:“你听明白了吗?”
和服女子连连点头,可脸上仍是一副茫然的样儿。
易希川有些不放心,问道:“你当真听懂了?”
和服女子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易希川微微愣了愣,心想难不成她的脸原本就是这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当下深吸了一口气,将火把慢慢地伸出。忽听嗤嗤声响,铁扦急速地射了出来。和服女子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往后坐倒。暗道外面立时传来荒川隼人的叫声:“久美子小姐!支那人,你们杀我可以,不要伤害久美子小姐!”
随即是嘴老的声音传入:“你奶奶的,叫什么叫?给老头子闭嘴!”随即响起一记清脆的耳刮子声音。
易希川回头盯着头顶小洞里弹出来的石块,说道:“快抓住它!”
和服女子伸出手,但石块进出得太快,她一时竟没处下手。易希川不得不亲自动手,探出身子,瞧准时机,猛地将石块抓住,身后的十几根铁扦立时静止了下来。易希川说道:“抓紧了,千万别放手!”和服女子紧紧地咬住嘴唇,用力地点头,将石块紧紧地握住了。两人的手一接触,易希川如同触电般倏地将手缩回,只觉和服女子的手竟似比冰块还要寒冷,不禁诧异地看了她两眼。
易希川回过头来,看着铁扦的位置,说道:“再让它往回缩一点点,就一点点。”
和服女子照做了,将石块往回轻轻放了一点点,铁扦也跟着往圆洞里缩回了一点点。
接连调整了几次,铁扦的左边终于留出了足够一个人通过的空间。易希川叮嘱道:“记住,千万不要放手!”
牧章桐命令般的声音也随即传来:“你若是敢放手,小心你的脑袋搬家!”
和服女子面露惧色,眼泪又滴落了下来,认真地点了点头,紧紧地咬住嘴唇,死死地抓住石块。
易希川举起火把,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蹲在地上,像螃蟹一般横着挤进留出来的狭窄空间里。这时和服女子若是放手的话,易希川就会被活活地钉死在石壁上。
易希川小心翼翼地移动,忽然铁扦冷不丁地往前送了一下,胸口传来了一阵刺痛感。易希川浑身一震,心脏都差点吓裂了,回头惊恐地盯着和服女子。和服女子脸色苍白,嘴唇咬得更加紧了,将石块往回放了一些,显然她非常努力地想抓紧石块,一时竟将劲儿使大了,将石块拉出来了一点点。易希川不敢再迟疑,连忙快速地移动,衣服被挂烂、皮肉被刮破也管不得。等到平安爬过这十几根铁扦时,易希川已出了一身的冷汗,摸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稍作停留,平复了情绪,易希川举起火把,继续往前小心翼翼地爬动。他暗暗担心,第一关和第二关都需要有人控制住机关,才可以通过,倘若第三关同样需要有人来帮忙的话,可就没人能进来帮他了。
火光之下,第三道机关缓缓地出现了。
这一次,机关没有设在石壁上,而是设在地面,只见好好一段地面竟被割裂成了好几十块。易希川心头一惊:“这又是什么古怪机关?”还没来得及细细观察,忽听身后和服女子的声音细弱蚊吟地问道:“可以放手了吗?我的手发麻了……”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虽然语气小心翼翼,但咬字发音极为准确,若非她身穿和服,就凭这一口如此流利的汉语,易希川绝难想到她竟是一个日本人。
易希川回过头来,火光已经照不到那和服女子了,于是冲黑暗里说道:“你还没有放手吗?”
和服女子说道:“你叫我不要放手,后面的大哥还说,我若是放手,就要让我的脑袋搬家……我不想让脑袋搬家……”
此刻情势万分紧张,但易希川听到和服女子竟然称呼牧章桐为大哥,还是忍不住莞尔,说道:“你可以放手了。”
和服女子松了一口气,将手松开,石块弹回头顶小洞里,十几根铁扦“嗤”的一声缩进了石壁上的圆洞之中。
易希川把注意力转回到身前,将火把举高,只见这一段地面不仅被切割成数十个小方块,而且每个小方块上还刻的有字,一共排成了七行。
易希川从离自己最远的一排字,往回一排排地读道:“涉世风波真险恶,曾折松枝为宝栉,九重特降紫泥宣,唐李监应留后迹,出即凌空跨晓风,枕上人心弄未闲,图南抟姓陈。”
一读完,易希川不由得皱眉道:“这文绉绉的,都是些什么玩意?”他虽然识字,但也仅仅局限于此,对这些生硬的古诗词模样的东西,根本理解不透,不由得暗暗叫苦:“这下可糟了,我只知道‘锄禾日当午’……这七句诗除了第一句还能看懂外,其他的都看不懂。倘若最后一关是考较文字功夫,那我可就真没法子了……”
暗道后方的牧章桐忽然奇怪地问道:“希川,你怎么在念陈抟老祖的诗?最后一关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有这些诗句?”
易希川说道:“师父,你知道这些诗句?”
牧章桐应道:“我当然知道。第一句‘涉世风波真险恶’,出自《赴召答葛守忠》;第二句‘曾折松枝为宝栉’,出自《咏毛女》;第三句‘九重特降紫泥宣’,出自《答使者辞不召》;第四句‘唐李监应留后迹’,出自《喜英公大师挂锡太华》;第五句‘出即凌空跨晓风’,出自《华山游》;第六句‘枕上人心弄未闲’,出自《叹世诗》;最后一句‘图南抟姓陈’,出自《辞上归进诗》。这七句诗,全都是陈抟老祖诗中的句子。”
易希川听牧章桐一一背出每一句诗的出处,忍不住惊叹道:“师父,李白杜甫的诗我倒是听过几句,可这七句诗我听都没听说过,师父你竟然每一句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还能一口气道出来历,真是厉害。”
牧章桐说道:“陈抟老祖是幻戏界五祖之一,他传下来的诗,你师祖在世时,令我背得滚瓜烂熟。倘若这次我们能平安回去,这规矩自然也要施行,将来你也是要背的。”
易希川一听到背诗,不由得暗暗叫苦。他昨晚听了牧章桐讲述陈抟老祖的故事,知道陈抟老祖既是一位道家高士,也是一位厉害无比的幻戏师,连皇帝都要敬让三分,他心里自然对陈抟老祖钦佩无比。刚才进入暗道前,那张遮住暗道入口的人物画像上面的题字便是“陈抟像”,所画的陈抟老祖的确是仙风道骨。易希川忽地想起画像旁还有一列小字,不由问道:“师父,‘播为九流出龙图’,这句诗也是陈抟老祖写的吗?”
牧章桐说道:“这不是陈抟老祖写的,而是出自汉代的《风俗通》。这句话说的是龙图的来历,你师祖曾提到过,所以我知道。你怎么问起这句话?最后一关也有这句话吗?”
易希川说道:“这句话倒是没有,不过地上刻了陈抟老祖的七句诗,地面还被切割成许多方块,一个字一个方块,奇怪得很,我瞧不出这里面的名堂。”
牧章桐说道:“前面两关都有控制的机关,你找一找,最后一关应该也有。”
易希川把周围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之处,失望地说道:“石壁上都是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
牧章桐沉吟道:“最后一关写了陈抟老祖的七句诗,想必定有深意。”想了想又道,“你再找找,说不定有遗漏的地方。”
易希川又找了一遍,仍是没有任何发现。
纠结了片刻,易希川忽然又冒出试一试的想法,伸出火把,轻轻地触碰地面上写有“南”字的小方块。忽然之间,方块的缝隙间飙起一股股黑色的液体,射到暗道的顶壁上。火把被黑色液体溅上,火焰顿时变暗,木棍上嗤嗤作响,冒起一溜儿白烟,一股酸臭味飘散开来,木棍上留下了好几处凹痕。
易希川急忙缩身捂鼻。这些黑色液体具有极强的腐蚀性,连木棍都被烧出几道凹痕,倘若一不小心沾上了身子,他的衣服铁定被烧穿,皮肉多半也难以保全。
易希川缩回火把,液体停止飙射,顶壁上的黑色液体滴落下来,沿着方块间的缝隙,又漏了下去。
易希川又惊又怒,好不容易过了前面两关,结果第三关摆出一个汉字方块的大毒阵,而且连破解的机关也没有留下,他心里忍不住暗暗咒骂起这机关的设计者来。
咒骂归咒骂,破解还是要破解。易希川的想法一点也没有改变,既然设计了机关,设计者肯定会为自己留下进出的方法。易希川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身前的七行诗句上。正如牧章桐所说,七行刻字全都出自陈抟老祖的诗,设计者肯定是有所考虑的,这七句诗极有可能不是随意挑选的,而是含有深意。
在反复默念了数遍之后,易希川猛地瞪大了眼睛,发现了方阵中的奥妙——原来七行字中每取出一字,就能组合成陈抟画像上的那句“播为九流出龙图”。
第一句取“波”字,为谐音;第二句取“为”字;第三句取“九”字;第四句取“留”字,为谐音;第五句取“出”字;第六句取“弄”字,同样是谐音;最后一句取“图”字,这七个字组合起来,正好是一句完整的“播为九流出龙图”。
易希川心中恍然,原来破解第三关的机巧,就藏在遮挡住暗道入口的陈抟画像上。一瞬之间,他心里对设计者的憎恨,变成了万分的钦佩。
寻常的盗贼,行窃时大都是单独行动,可是要破解三重门的第一关和第二关,至少需要三个人合力才行,即便有三人以上的盗贼团伙来荟萃室中偷盗龙图,恐怕也不会留意到挂在暗道外的陈抟画像,更不会注意到画像上那一列小字了。因此三重门的前两关虽然比较容易通过,但最后一关却着实困难,恐怕极少有人能找到通过的方法。若是强行通过,这条暗道只容人蹲着爬行,根本无法跳过这片长逾七尺的汉字方阵,若是想贴着两边的石壁爬行,除非变身为壁虎才有可能。
易希川不由得暗自庆幸,他看到陈抟画像时,因为昨晚牧章桐讲起过陈抟老祖的故事,心里对陈抟老祖十分崇敬,这才多看了几眼,记下了画像上那句“播为九流出龙图”,否则即便通过前面两关,最终也只能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暗叫道:“侥幸,实在是侥幸!”
易希川伸出火把,轻轻地敲击跟前“图南抟姓陈”这句诗中的“图”字,果然,毒液便没有再飙射出来。
易希川心中大喜,叫道:“师父,我找到破解第三关的方法了。”
牧章桐喜道:“你当心一些!”
易希川一只手举着火把,用衣袖裹住另一只手掌,轻轻地放在“图”字上,接着是“弄”字,然后再挪动腿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前爬,极为小心地爬过了这片汉字方块毒阵。尽管如此,遗留在方块上的毒液还是将他的衣服烧破了一层,幸亏身上穿的日本兵衣服十分厚实,这才不至于伤到皮肉。
回头望去,易希川不由得感慨万千。这三重门机关竟被他在短时间内一一破解,虽然多少含了一些运气成分,但也值得他为之自豪了。
此时来不及得意了,一大群日本兵还包围在外面。易希川举起火把继续往前爬着,很快来到暗道的尽头,一方石台出现在眼前。
石台上放着一口长约尺许的小棺材模样的石盒,将盒盖掀开,里面放置着一个长条状的油纸团。易希川将火把立在石盒的边缘,取出油纸团,把外层的油纸拆开,露出一个麻布裹,将麻布拆开,又露出一层细布裹,再将细布裹拆开,一截柱状的金属圆筒便显露出来。其物通体明黄,乃是黄金铸造,两头雕有游龙戏珠的图案。易希川两眼放光,兴奋地叫道:“师父,找到了!”
牧章桐叫道:“赶紧回来!”声音里透露出急切。
易希川捧起黄金圆筒,仔细地翻看了一圈,觉得黄金圆筒看起来像是一个柱状的盒子,龙图应该就藏在里面,但是他试了几下,却打不开黄金圆筒。黄金圆筒的两头雕有含珠的龙头,筒身则有七圈金环,金环上雕刻着从一到九的篆文数字。七圈金环都可以转动,可是无论易希川怎么拧动,始终找不到开启黄金圆筒的方法。
此时时间紧迫,来不及仔细琢磨,易希川将黄金圆筒裹回细布裹里,塞进衣服领口,举起火把,沿原路爬回。
小心地通过汉字方块毒阵,易希川说道:“姑娘,我会再触动机关,你和先前一样,把石块抓住,千万别放手。”
和服女子已经歇息了大半天,突然听到易希川的话,顿时紧张起来,“嗯”了一声。
触动机关后,和服女子在黑暗中摸索,尝试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抓住了石块,将它牢牢地握住。
易希川依先前的法子,顺利地通过了第二关。那边牧章桐早已把石块推入,和服女子和易希川一前一后,快速地爬过了第一关。
牧章桐急道:“东西呢?”
易希川把包裹了黄金圆筒的细布裹交给牧章桐,说道:“暗道里只有这个东西,我想应该就是龙图,可是我打不开。”
牧章桐拆开细布裹瞧了一眼,说道:“先别管这些了。”收好细布裹,塞进怀中,将和服女子揪到身前,钻出了暗道。
冲进荟萃室的日本兵又多了十几个,已经密密麻麻地堵满了整个荟萃室,荟萃室外的通道里同样堵满了日本兵。
嘴老头也不回,问道:“姓牧的,拿到了?”
牧章桐“嗯”了一声。
嘴老盯着层层围裹的日本兵,冷笑道:“这回你得费费神了,否则拿到了也是白拿,反而便宜了这帮臭日本。”
牧章桐把和服女子挡在身前,扫视了一圈日本兵,微微沉思,小声问道:“嘴老,你可有脱身的办法?”
嘴老这时候还笑得出声来,说道:“老头子若是有脱身的办法,早就独个儿跑了,哪里还会等你这个姓牧的混蛋出来?”
牧章桐说道:“倘若我有办法脱身,你承不承认我比你高明?”
嘴老听了牧章桐的话,微微一愣,随即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说道:“奶奶的,敢情你在这里等着老头子!”瞧了瞧堵得水泄不通的日本兵道,“好,倘若你真有法子能让咱们安全脱身,老头子就认了,从此承认你比老头子高明。”
牧章桐神色一凛,说道:“那你瞧好了。”猛地扯下肩头的红毯子,罩在荒川隼人的头上,右手掏出薄铁片,伸进毯子底下,抵在荒川隼人的脖子上。
红毯子急剧颤抖,荒川隼人先前一直气度不凡,可当真正面对生死时刻,由心而发的恐惧带来的全身战栗仍然无法控制。周围的日本兵全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此时该开枪,还是不该开枪。
牧章桐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听我号令,混进去。”
易希川和嘴老听了这句话,都暗暗捏紧拳头,蓄满了劲力。
牧章桐将铁片狠狠地一抹,猛地提起圆鼓鼓的红毯,朝空中奋力抛出。
众日本兵连忙抬头,盯住飞向天花板的红毯子。
圆鼓鼓的红毯子上升到最高点,碰到天花板,陡然散开,里头包裹的竟不是人头,而是空的。众日本兵发觉上当,连忙低头,只见荒川隼人的头还好好地待在脖子上,只是咽喉处鲜血喷涌,嘴里“嗬嗬”惨叫。和服女子惊恐地蹲在墙角,捂住眼不敢看。牧章桐、易希川和嘴老等三人则不见了踪影。
众日本兵面面相觑,忽然间惨叫声迭起。原来趁众日本兵抬头之际,牧章桐、易希川和嘴老迅速地钻入了日本兵当中。牧章桐和易希川穿的都是日本兵的衣服,这一下犹如鱼目混珠,难分你我。牧章桐身手极快,在人群中穿梭自如,霎时间数个日本兵捂喉惨叫,指缝间鲜血喷涌。嘴老身材矮小,埋头在日本兵的腿脚间钻来钻去,专掏人下阴,一时间哀号连连,好几个日本兵紧紧捂住裤裆,栽倒在地上,痛得五官扭曲。
黑忍也上了当,红毯子飞起时他也抬起了头,此时后悔不已。他没空对付牧章桐、易希川和嘴老,急忙脱下衣服,裹住荒川隼人的咽喉,随即将荒川隼人负在背上。和服女子见了这一幕,早已吓得脸色苍白,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黑忍将和服女子拉起,让她趴在自己的背上。他急着救荒川隼人的性命,当即背负着两个人,根本不顾自己浑身是伤,喝令众日本兵让路,飞也似的冲出了荟萃室。
牧章桐在人堆里冲杀了一阵,忽地杀向门口,冲到荟萃室外。
荟萃室外的通道里同样堵了不少日本兵,牧章桐这一下犹如狼入羊群,而且还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众日本兵难分敌我,根本不敢开枪,一时间各个有如无头苍蝇,荟萃室里的日本兵听到通道里传来惨叫声,连忙追出荟萃室,大呼小叫声中,一窝蜂地往通道外面追去。
只不过片刻时间,荟萃室里便走了个空,地上躺着十几个日本兵的尸体,还有几个日本兵被掏了裆,蜷缩在地上,捂住要害部位呻吟不止。
这般隔了片刻,忽然,地上一个死去的日本兵动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满是血污的脸来,赫然便是牧章桐。先前他冲出荟萃室后,把室内的日本兵引出去,然后趁乱钻了回来,倒在地上装死。
牧章桐查看了一番,确定日本兵全都走光了,这才轻声说道:“好了,都起来吧。”
这时旁边一个趴着的日本兵也动了,爬起身来,正是易希川。两个死去的日本兵忽然翻了个身,下面爬起一个人来,正是嘴老。嘴老一起身,就朝两个压住他的日本兵踹了几脚,骂咧道:“奶奶的,要不是老头子穿得扎眼,哪轮得到你们两个臭日本来压我?”
几个捂裆痛呼的日本兵忽地瞧见牧章桐、易希川和嘴老站了起来,顿时满脸惊恐,张嘴要叫。牧章桐动如脱兔,下手果决,一一抹了几人的脖子,几人捂住咽喉,鲜血喷涌不止,浑身抽搐而死。
牧章桐抹去满脸的鲜血,说道:“嘴老,快扒一套日本兵的衣服穿上。”
嘴老一本正经地摇起了头,说道:“老头子做人是有原则的,臭日本的衣服,老头子决计不穿。”
牧章桐说道:“那好吧,你好自为之。希川,我们走!”
嘴老急忙叫道:“唉,等等!姓牧的,你可别扔下老头子。好,老头子穿!不就是臭日本的衣服嘛,老头子穿就是了!”说着扒了一套日本兵的衣服套在身上。嘴老枯瘦如柴,日本兵的衣服穿在身上又肥又大,腰带扎起来后,活似一把半撑半闭的雨伞。嘴老的模样甚是好笑,但此时未脱险境,牧章桐和易希川看在眼里,却根本笑不出来。
牧章桐捡起地上的红毯子,展开来,上面的各种丝线被鲜血染透,地图已经瞧不清了。他从尸体堆中找到三丘子的头颅,联想到三丘子已死,其他弟子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不由得双目泛红。他用红毯子将三丘子的头颅包裹起来,吊在脖子上,一言不发地向荟萃室外走去。
通道里已经没人,牧章桐记得来时的路,径直往国术馆的后门走去,易希川和嘴老紧紧跟在他后面。
沿路躺了不少日本兵的尸体,全都被割开了咽喉。易希川知道这些日本兵都是进荟萃室时,师父折返回去杀掉的,忍不住望着牧章桐的背影,脸上满是惊诧和崇敬。牧章桐平日里温文儒雅,从没有展现过如此狠辣决绝的一面,易希川今晚算是重新认识了这位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的师父。
不多时三人来到一处转角,再往前就是国术馆的后门了。
牧章桐打手势示意两人别动,轻轻将头探出转角,望见后门处留有四个日本兵把守。门外火光晃动,人影密集,呼喊声乍起不断,似乎正在分派兵力进行搜捕。
牧章桐缩回头来,轻声说道:“外面还有很多日本兵,他们以为我们已经逃出去了。我们先不要动,看看情况再说。”
等了一阵,忽然后门外的日本兵全都呜里哇啦朝一个方向奔去,除了留守在后门处的四个日本兵,门外竟然一下子走了个空。
耳听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跑远,嘴老轻声说道:“好啊,全都走光了,咱们正好杀出去!”
牧章桐却伸手拦住嘴老,迟疑道:“日本人走得蹊跷,我们先看看再说。”
嘴老“呔”了一声,只能按捺不动。
等了片刻,嘴老的急性子上来了,骂道:“他奶奶的,一点声儿也没有。姓牧的,现在不走,等那些臭日本回来,可就走不掉了!”
牧章桐说道:“外面安静得古怪,多半有诈。”
嘴老骂道:“诈诈诈,诈你奶奶!”一个跟斗从牧章桐的手臂上翻过。牧章桐伸手一抓,抓了个空,嘴老已疾速朝后门奔去。
留守的四个日本兵听到脚步声,连忙举起步枪,见来者是一个瘦小的日本兵,举起的枪便垂了下去。通道里灯光昏暗,瞧不清来人样貌,见他奔跑得如此着急,站在最前面的日本兵皱着眉问道:“多西旦代斯噶?”这话在日语当中,是询问“出了什么事”的意思。
嘴老骂道:“剁你奶奶!”一个蹿步上去,一拳打在那问话的日本兵的鼻梁上,直打得对方鼻血、鼻涕飞舞乱溅。那日本兵闷哼一声,当场昏厥倒地。嘴老夹手就将那日本兵手中的步枪夺了过来。
另外三个日本兵纷纷惊慌举枪,其中一个日本兵张嘴骂道:“八……”
嘴老枪托一送,塞进那日本兵张开的嘴巴里,骂道:“扒你奶奶!”一脚踹在那日本兵的下阴部位。那日本兵只听见有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双目圆瞪,咬着枪托,两腿夹紧了跪倒在地。
牧章桐和易希川奔到门口时,嘴老已经将四个日本兵一股脑儿全料理了。
嘴老搓了搓手掌,将头探出后门外,四下里望了望,并不见人,只隐隐听见国术馆的正门方向人声吼叫,枪声噼噼啪啪,回头说道:“臭日本都在正门,外头没人。”说完跳出后门,朝黑暗里疾速蹿行。
牧章桐一出后门,忽觉不对,叫道:“等等!”
嘴老停住脚步,回头问道:“等什么?”
牧章桐说道:“正门乱得不正常。”
嘴老说道:“乱得不正常不是正好吗?正方便咱们逃出去!”
易希川念头一转,顿时脸色一变,说道:“糟了,会不会是接应的各位戏主?”
牧章桐脸色一沉,说道:“定是如此。我们在荟萃室里耽搁得太久了,各位戏主一直不见我们现身,多半会冒死前来救援我们。希川,烟火筒呢?”
易希川一拍脑门,说道:“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忘带在身上了!”
牧章桐急道:“你们在这里等我。”说完便转身冲进后门。
嘴老压低声音叫道:“姓牧的,你去哪里?”可牧章桐去势如电,已经消失在了后门里。
过了一会儿,牧章桐从后门冲了出来,手里多了一红一绿两个烟火筒。他将红色烟火筒点燃,一束烟火“嗖”地射上夜空,在雨幕中炸开,绚烂夺目,如同一朵娇艳无比的玫瑰。
红色烟火一炸开,正门方向立刻传来一大片欢呼声。
只听脚步声响,一小队日本兵从正门方向转出,赶来查看射起烟火的地方。
牧章桐、易希川和嘴老赶紧藏入附近的小树丛里。
这队日本兵赶到后门,看见了被料理掉的四个日本兵,不禁破口乱骂,抬起步枪,拿怀中灯扫射四周,不见任何人影,急忙钻进后门,到国术馆里搜寻去了。
耳听正门方向交火声不断,躲在小树丛中的易希川压低声音说道:“师父,只怕各位戏主身陷重围,没法全身而退了。”
牧章桐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有这身衣服遮掩,要不要过去看看?”易希川问道。
牧章桐思虑了几秒,忽地站起身来,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走出小树丛,从后门死去的日本兵处抓起了一支步枪,说道:“我们过去瞧瞧,说不定能救几位戏主突围。”说完便朝正门方向蹑步奔去。
嘴老压低声音叫道:“姓牧的,你把龙图留下,再去寻死!”也转出小树丛,骂骂咧咧地拔足追去。
易希川从后门抓起一支步枪,追在最后。
来到靠近正门的转角,牧章桐停下脚步,探头望去。只见国术馆正门前的街道上,约有两三百个日本兵包围成团,数十个中国人被围在其中,分割成了好几片,正挥舞武器拼命往外冲杀。牧章桐认出被围的中国人当中,有几个正是昨晚在罗家戏苑里参与密会的戏主,至于其他中国人,自然是这几位戏主的门下弟子了。
牧章桐回头说道:“我们穿着日本兵的衣服,只要混在日本兵当中,日本兵就认不出来。我们先解决了周围拿枪的,再从外围杀进去,接应众位戏主突围。”
嘴老撇了撇嘴,说道:“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老头子才不去干这赔命的活儿。”
牧章桐说道:“你不去也行,往后我行走江湖,但凡登台表演彩戏法,都要先讲一讲某个老头面对日本人时如何胆小如鼠,面对死难同胞时如何见死不救,看看幻戏界的同道们会是什么反应?”
嘴老挑眉道:“奶奶的,姓牧的,老头子虽然曾和你交过几次手,可向来没有什么大仇大怨,你怎么老是跟老头子抬杠?”
牧章桐冷冷一笑,不再理他,问道:“希川,怕不怕?”
易希川浑身热血上涌,冲口说道:“不怕!”
牧章桐说道:“那好,跟我来!”两人端起枪,冲出转角,一前一后地朝日本兵的包围团跑去。
嘴老啐了一口,骂道:“姓牧的,老头子这辈子铁定跟你没完!”脚底一拔,也追了出去。
站在外围的日本兵听见脚步声,回头望见三个步兵赶来增援,浑没在意,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包围圈内。被围困的数十个中国人深知日本兵的意图,此时散作几团,只要时时矮身低头,日本兵怕射到自己人,便不敢随意开枪。若是被赶作一团,日本兵猛地往后散开,大家全都成了活靶子,日本兵枪弹齐放,到时候什么都完了。众人拼力厮杀,各自朝不同的方向突围,避免被逼到一处。包围的日本兵人数太多,层层裹紧密不透风,一阵冲突下来,众人没有突围成功,反倒死伤了不少人。
牧章桐和易希川混入日本兵当中,对准身边拿枪的日本兵放冷枪,顿时有好几人莫名其妙地被打死。周围的日本兵纷纷东张西望,用日语叫骂道:“哪个混蛋乱开枪?不要胡来!”
牧章桐偷偷放了两枪,又杀了两个日本兵,子弹用尽,随即丢了枪,拈住铁片,绕上台阶,专从拿枪的日本兵背后下手,顷刻间就把站在高处的好几个日本兵一一杀死。
有眼尖的日本兵发现了牧章桐,用日语高声叫道:“奸细,有奸细!”举枪射击。
牧章桐急忙滚下台阶,子弹射在身后的石地上。他迅速混入日本兵的圈子当中,几钻几蹿,又不见了踪影。
易希川和嘴老也放开了手脚搞偷袭。嘴老干这背后偷袭的活儿,觉得煞是有趣,一边掏人下阴,一边嘿嘿阴笑。三人再一次鱼目混珠,日本兵分辨不出敌人,也不清楚敌人的兵力和火力如何,多了一层顾虑,包围圈顿时有所松动,一部分中国人挥舞武器,眼看就要冲杀出来。
可就在众人振奋之时,忽听卡车奔行的呜呜巨响从西边传来。
西边的街道上灯光闪烁,脚步踢踏,整齐划一,震得地面微微颤动,约有一个联队的日军,正从西面的驻扎地赶来增援。
日本兵中有人呜里哇啦地指挥着,所有日本兵迅速地缩紧包围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增援部队马上就能赶到,在此之前,即便是死,也不能让这群支那人突围成功。
易希川在日本兵当中瞧见了牧章桐,钻到牧章桐的身边,低声说道:“师父,又有日本兵来了,情势不妙!”此时被困的中国人已被子弹和刺刀杀死了大半,若是再不能突围,恐怕没等增援的日军联队赶到,这剩余的二十来名同胞就要尽丧于日本兵的枪弹和刺刀之下。
牧章桐咬牙道:“管不了那么多,只管杀!”此时顾不得身份暴露,不再东杀一人西放一枪,而是直接把身边的日本兵统统干掉。
这一下方位暴露,附近的几个日本兵立马瞄准放枪。
牧章桐一杀完人就往旁边掠开了一步,回手去拉易希川,却晚了一步。易希川左肩胛处血光迸溅,已中了一枪,顿时痛叫一声,手中的步枪哐啷落地。
眼看易希川和牧章桐就要死于乱枪之下,忽然惨叫声迭起,那几个开枪的日本兵纷纷倒地,四个中国人杀出一条血路,冲到牧章桐和易希川的身前。
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抓住了牧章桐的肩膀,一个浑厚的声音大叫道:“牧戏主,你们快走!”正是幻彩馆馆主陆万钧,昨晚他抓到的阄团,写的正是“馆外接应”四个字。
牧章桐说道:“各位戏主都受困于此,要走也要一起走!”
陆万钧说道:“我们看到了烟火,知道你已经得手。龙图的安危胜过我等性命,你快走啊!”回头一刀,劈死了一个手握刺刀冲杀而来的日本兵。
牧章桐抓住陆万钧的手,说道:“陆馆主,我不能……”
此时抵挡日本兵的三个中国人全被刺死,陆万钧不待牧章桐把话说完,已站起身来,挥舞大刀疯狂砍杀,大声叫道:“我陆万钧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活着回去!只要龙图安全,我死得其所!牧戏主,走啊!”一刀劈落,将正面扑来的一个日本兵斩杀。包围圈中好几个声音叫道:“牧戏主,护住龙图,快走!”
牧章桐触心动容,深知增援部队即将赶到,此时不可再有丝毫迟疑,当即紧握拳头,咬牙道:“希川,能走吗?”
易希川左肩胛中了子弹,剧痛无比,但双腿却是完好无损,咬牙应道:“能!”
牧章桐叫道:“好,跟着我冲!”
陆万钧在前突围,向国术馆的正门杀奔而去。他挡在牧章桐和易希川的身前,连中数颗子弹,仍不管不顾,憋足了最后一口气,不要命地狂舞大刀,向前杀出。
陆万钧护住牧章桐和易希川,疯了一般杀到台阶之上,先后被三把刺刀刺中,被六颗子弹射中,仍然沉声怒吼,大砍大杀。周围的日本兵见惯了打仗的血腥场面,却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深深地震慑住了。
陆万钧大吼道:“快走啊!”手执大刀,站在石阶上,如山似岳,满身鲜血如泉水般滴落在地。
牧章桐拉着易希川冲入国术馆的正门,身后响起砰砰砰数十声枪响,几十颗子弹射来,全都被陆万钧挡在身上。他身上的功夫衫已被鲜血浸得通透,身子歪斜,仍旧拿大刀拄地,兀自不肯倒下。
国术馆外的日本兵如潮水般涌来,陆万钧奋起全身力气,斜刀一砍,卸掉一个日本兵的胳膊,回刀高举过头顶。
陆万钧身前的一个日本兵吓得抱头尖叫,知道必被劈死,等了片刻却没事,连忙抬头,只见陆万钧满面凶光,额头正中多了一个弹孔,鲜血正汩汩流出,大刀举在头顶,却再也无法砍落。那日本兵张嘴骂咧,飞起一脚,将陆万钧踢倒,身后早已不见了牧章桐和易希川的踪影。
有日本兵大叫道:“进馆里了,快追!”二十来个日本兵当即奔入国术馆的正门,十几个日本兵则朝后门包抄,剩下的日本兵继续剿杀包围圈中的十几个中国人。
牧章桐拉着易希川逃入国术馆内,拼了命朝后门狂奔。两人飞奔到后门时,包抄的十几个日本兵还在二十丈开外。两人趁机冲出后门,混入夜色,飞快地奔过一条街道,闪进了一条居民区的巷弄里。
回头望去,只见远处卡车轰隆驶至,数不清的日本兵潮水般涌向国术馆,枪声跟放鞭炮似的。片刻间声响俱没,寂静之中,只剩下日本兵喊话的声音此起彼伏。
两人都知道众位戏主及其弟子已全部遭难,顿时喉头哽塞,心绪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