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劫
日军占领上海后,大搞一系列所谓的亲善运动,所以上海市民的生活与以往相比,改变并不大,舞厅照开,影院照放,只不过物价开始出现水涨船高的趋势。由于煤球的价格已经提前攀升,用电量相应地急剧增加,日军当局对电力的使用进行了限制,规定每家每户每个月只能定额用电,超过了定额就要付高价电费,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和路灯装置一律停用,所以一到晚上,上海城内的大街小巷只有些许民宅和商铺的零星灯光,这与租界内的灯火通明形成了极度鲜明的对比。
此时离通常的睡觉时间还早,但四下里却没有一盏灯火,不仅路灯不亮,连各处民宅和商铺也不见灯火,四面八方漆黑一片,不见人影,寂静无声,整座上海城都弥漫在恐怖的黑暗当中。一来是因为下了一场小雨,整个上海天寒地冻,市民们都不愿意出来走动,二来市民们听到如此激烈的枪声,谁又还敢在屋子里亮着灯招人眼目呢?
牧章桐和易希川躲在黑暗的巷弄里。牧章桐感觉右手在轻微地发颤,低头一看,却是握住的易希川的左手在急剧地颤抖。远处的探照灯一扫而过,牧章桐赶紧缩头,见易希川已然动容而泣,脸上涕泪交流,不知是因为伤口疼痛而哭,还是因为心绪悲痛而泣。
牧章桐叹了一口气,用铁片割下身上的衣料,替易希川简单包扎了左肩胛处的枪伤,说道:“日本人很快就会搜过来,我们先回租界,再找大夫给你治伤。”易希川按住伤口,点了点头。两人往北快步而行。
师徒二人沉默不言,专拣僻静黑暗处行走,走了三条巷子,后面日军挨家挨户搜查的声音便听不到了。
二人相扶相携快走到新北门时,远远望见前方灯火通明,一队队日本兵正在街道上往来巡逻。二人急忙躲进黑暗处,探头望去,只见福佑路和旧校场路的十字路口已经被日军拦起木栅,彻底封锁住了。
师徒二人放弃了从新北门出城的打算,往西走了片刻,来到老北门处,却见旧仓街的出口也已遭遇封锁。
二人躲进转角。易希川说道:“师父,日本人封了回租界的路,租界怕是回不去了。”
牧章桐略略沉吟,说道:“依昨晚的商议,一旦回不了租界,就往西走。罗盖穹昨晚抓到了‘老西门’,刚才在国术馆附近没见到他,多半他正候在老西门接应我们。走,我们往西去。”
易希川说道:“可是这几天风传日本人要打南京,一部分兵力屯在苏州河以北,另一部分调集在西边,我们往西走,就是往日本人驻军的地方去啊。”
牧章桐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日本人肯定想不到,我们逃出了国术馆,竟然还敢往他们驻军的地方钻。”
最危险处最安全的道理,易希川自然是明白的,此时别无他法,唯有往老西门走,还有一丝脱身的可能。师徒二人辨识道路,躲避全城搜查的日本兵,绕了一个大圈子,往老西门的方向赶去。
途中师徒二人经过大境路口和方浜西路路口,两处路口都被封锁起来。虽然上海城没有城门,以前的十座城门早在清廷覆亡前后就被一一拆除,可日军似乎已经把出城的所有道路全数封死,等同于把整个上海城封锁了起来,这令师徒二人不免隐隐感到担忧。
好不容易赶到老西门,果不其然,复兴东路的出口也已架起了木栅,路口处灯火通明,全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来回巡逻,别说罗盖穹了,连一个中国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师徒二人藏身在一处民宅墙后。易希川中枪之后又急速赶路,此时身心俱疲,说道:“师父,要不然我们暂不出城,寻个隐僻地儿躲起来,等风声过了再说。”
牧章桐却没有回话,而是小声地数道:“一,二,三,四,五,六。”
易希川奇道:“师父?”
牧章桐压低声音说道:“嘘,对面有人。”
此时老西门一带还没有发展起来,属于上海的冷僻地带,邻近的九亩地还是种菜的农地,因此大多数民宅都是清末时候的旧瓦房。易希川抬头望去,只见对面的仪凤弄里,两户人家的瓦顶上,一动不动地趴着六条黑影。
易希川吃了一惊,这六条黑影隐于夜色之中,纹丝不动,若非牧章桐眼尖,还真发现不了。他心想黑暗之中趴伏在屋顶上,肯定不会是日本人,便轻声道:“会不会是罗世伯?”
牧章桐没有说话,从怀中摸出火折子,轻轻吹燃,凑近下巴。这样一来,趴在对面屋顶上的人若是眼力够好,足以看清牧章桐的面容。
火折子亮了片刻,对面屋顶上的六条黑影忽然动了,一一溜下瓦檐,跃落地面,从另一面看不到的瓦檐上又溜下来三人,一共是九人。这九人当中,有一人疾速地穿过街道,钻进牧章桐和易希川藏身的民宅墙后,其余八人则留在街道的对面。
黑影蹿至近前,火折子的光虽然微弱,但还是照见了来人的样貌,此人留着山羊胡须,嘴角一颗肉痣,正是罗盖穹。
牧章桐压低声音说道:“罗兄,让你久等了。”
罗盖穹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章桐兄,易贤侄,我瞧见了烟火,你们得手了?”
牧章桐点了点头。
罗盖穹问道:“东西呢?”语气中透出急切之意,目光则扫了一眼牧章桐挂在脖子上的红毯子,他不知那圆鼓鼓的红毯子中,包裹的其实是三丘子的头颅。
牧章桐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日本人正在搜城,我们先想办法逃出城去。”
罗盖穹说道:“章桐兄,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早已想好了出城的法子。”
牧章桐问道:“道路全都被日本人封锁了,你能有什么法子出城?”
罗盖穹说道:“陆路被封,那就走水路!”
牧章桐说道:“愿闻其详。”
罗盖穹指着对面,小声说道:“那条巷弄穿过去,再绕过三条小巷,便是肇嘉浜。肇嘉浜东接黄浦江,西连蒲汇塘,今早我已命人在城外河边备了一条小船,我们从肇嘉浜潜水出城,神不知鬼不觉,然后划船直奔蒲汇塘,再绕一个大圈子返回租界,日本人做梦都想不到这一手。”
“果然是脱身的好法子!”牧章桐说道,“日本人连夜搜城,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罗盖穹却没有动,捉住牧章桐的手臂,说道:“章桐兄,不是我罗某人信不过你,只是为了今夜之事,我已然开罪了日本人。你是我推荐去国术馆表演彩戏法的人,你一走,日本人找不到你,定会把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迫不得已,我只好提前让我儿子带着一家老小回了杭州老家,花费大半辈子打拼出来的家业,也全都丢在这里了。我罗某人不想这一切付出得不明不白,只有亲眼看见了龙图,我才放得下这个心。”
牧章桐不动声色,盯了罗盖穹片刻。罗盖穹目光坚毅,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态势。易希川站在旁边,一瞬之间便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敌对气氛。
牧章桐神色渐缓,道了声:“好。”从衣服里取出细布裹,凑到火折子下,轻轻将细布裹掀开一丝缝隙,顿时有一道金光闪烁在三人的眼前。
罗盖穹瞧见了细布裹中亮闪闪的物事,顿时面露向往之色,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牧章桐猛地把细布裹裹紧,揣回衣服里。罗盖穹一愣,说道:“章桐兄,你这是……”
牧章桐说道:“龙图已经看过,牧某人说拿到了,就是拿到了,决不会骗你,你大可以放心。我们现在就走水路出城吧。”
罗盖穹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甘,不动声色地说道:“那好,你们随我来。当心点,别被日本人发现。”说罢探出头去,瞅了一眼远处巡逻的日本兵,趁日本兵背身巡逻的间隙,弓腰弯背,急速冲过黑暗的街道,闪入对面的仪凤弄里,回头冲牧章桐和易希川招手。
牧章桐带着易希川,瞅准时机,飞速冲过街道,钻进了仪凤弄。
除罗盖穹外,接应的另外八人当中,一个是关管家,五个是罗盖穹的亲信弟子,剩余两人则是在罗家戏苑驻台表演的幻戏师,其中一个表演傀儡戏,名叫皮无肉,另一个表演灯影戏,名叫皮无骨。十一个人汇合在一起,关管家带着五名罗家弟子在前领路,罗盖穹、牧章桐和易希川居中,皮无肉和皮无骨断后。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穿过仪凤弄,走入一条狭窄逼仄的巷子,再绕过两条小巷,便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味,再往前走了十来步,一条臭气熏天的河浜便出现在了眼前。
这便是肇嘉浜了。
肇嘉浜原本是横穿上海城中的干流,是上海通往松江府的运粮内河。但过去几十年里,两岸的居民往河里随意地倾倒垃圾,肇嘉浜很快被污染得没有半点河流的样子,上海的居民都形象地称它为“臭水浜”。自从上海沦陷后,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越来越多的难民来到这臭水浜附近聚居,原本就肮脏不堪的肇嘉浜更加遭罪,这一带逐渐成为了上海最主要的棚户区。
走在最前面的关管家探头眺望,只见沿肇嘉浜西去二十来丈开外,横跨河面的石拱桥上,有好几个日本兵正在来回巡逻,不时拿探照灯扫视着河面和岸边。看来日本人也有先见之明,早就派兵封锁了水路。
不过好在肇嘉浜的水黑乎乎的,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倘若有人潜在水底,从水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只要足够小心,不弄出大的动静,日本人即便拿探照灯来照射河面,那也发现不了。只不过这等熏天恶臭,真要跳进如此令人作呕的河水里,憋气潜那么远,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挑战。
便在这时,于一片寂静之中,牧章桐忽然毫无征兆地飞起一脚,踹在身前一名罗家弟子的屁股上。那罗家弟子“哎哟”惊叫,手舞足蹈地跌入河中,搅起了一股熏天恶臭。
罗盖穹猛地扭头,一把拿住牧章桐的手腕,压低声音喝道:“章桐兄,你这是做什么?”
牧章桐冷笑道:“我做什么?这话倒该我来问你!日本人封锁桥面,水路分明走不通,你却引我来此。你罗家九个人,把我师徒二人堵在这条狭窄的巷子里,你又安的是什么心?”
罗盖穹听了这话,目光中顿时透出森森杀气。
那罗家弟子一落水,石拱桥上顿时有一道灯光扫来,照在他的身上。他慌忙往岸上爬,刚爬起半截身子,枪声便响了。砰砰数声过后,那罗家弟子长声惨叫,张开双臂,向后仰倒,被乌黑的河水裹入水下。
牧章桐不等罗盖穹等人反应过来,立刻手腕一缩,卸开罗盖穹的抓拿,将细布裹往易希川的领口里一塞,抓住易希川的腰侧,喝道:“上去!”使足了力气往上一送,易希川的右手顿时勾住了道旁民房的瓦檐。易希川翻上瓦顶,低头望去,只见昏暗的巷道里,牧章桐已和罗家戏苑众人缠斗在一起。
牧章桐叫道:“希川,护住龙图,快走!”
罗盖穹听了这话,指着瓦顶上的易希川叫道:“快抓住那小子!”
四名罗家弟子迅速地攀爬民居,试图爬上瓦顶。易希川抬脚又踩又踹,四名罗家弟子未及攀上,便一一摔回地面。
罗盖穹怕易希川逃跑,急忙抬脚蹬住墙面,一跃而起,勾住了瓦檐。
牧章桐被皮无肉和皮无骨缠住,一时之间无法脱身,急道:“希川,小心!”
易希川见罗盖穹勾住瓦檐,急忙伸脚去踩。罗盖穹不等易希川的脚踩落,右臂发力,一个鹞子翻身,上了瓦顶。易希川身负枪伤,深知无法与罗盖穹抗衡,急忙翻过瓦顶,落在了民房背后的阴沟里,飞奔逃窜。罗盖穹跟着跳落阴沟,紧追不舍。
牧章桐的红毯子挂在胸前,里面包裹着三丘子的头颅,此时情势紧急,逼不得已,只好将红毯子连带头颅取下,当作流星锤来使,横着一扫,逼退皮无肉和皮无骨,飞速攀上瓦顶,追入阴沟。皮无肉提着铁傀儡,皮无骨捉着割皮刀,在后追杀而来。
这时不远处灯光晃动,封锁石拱桥的那队日本兵循着声响,挺枪跑步,朝巷道里包抄而来。
易希川紧紧抱住领口里的细布裹,顺着阴沟跑到了肇嘉浜的岸边,拼命地奔逃。身后追来的罗盖穹速度更快,飞身一扑,抓住了易希川的右脚,将易希川拽倒在地,随即伸手去掏易希川领口里的细布裹。
易希川当即挥拳反击。罗盖穹抬起左手,挡住挥来的拳头,整条左臂顿时一麻,喝道:“力气不小!”右手抓住易希川的头发,将易希川拖到阴沟里。
易希川“啊哟”叫痛,挥拳向身后打去,蓄满劲力的拳头,密如雨点般落在罗盖穹的手臂上。
罗盖穹喝道:“臭小子,找死!”见易希川左肩胛处血透衣衫,当即抬脚踩住。
易希川的左肩胛受了枪伤,子弹还陷在肉里,被罗盖穹大力一踩,顿时剧痛无比,不由得闷声惨哼。罗盖穹趁易希川剧痛分神之际,右手再度伸进易希川的领口来抢细布裹。
这时牧章桐已经从后方赶到,挥舞包裹头颅的红毯子,击向罗盖穹的后背。
罗盖穹迅速转身,左手一挡,借力滚出丈远,翻身而起,右手里已多了一团细布裹。他得意地一笑,说道:“章桐兄,多谢你今晚舍命盗图了。”随即面色肃杀,冲追来的皮无肉和皮无骨说道:“勿留活口!”说完转身一闪,消失在了一座破瓦房后。
易希川指着罗盖穹逃走的方向,忍痛道:“师父,龙图……”
牧章桐没工夫回应易希川的话,红毯子挥向身后,挡住了皮无肉的铁傀儡,斜身跨出一步,避开了皮无骨的割皮刀。
皮无肉和皮无骨是一对亲兄弟,因罗盖穹对二人曾有救命之恩,是以一直在罗家戏苑驻台,靠精彩玄妙的幻戏替罗盖穹揽客赚钱,私下里更是绝对效忠于罗盖穹。皮无肉精于傀儡戏,傀儡戏是操控提线木偶进行表演的传统幻戏,配合腹语秘法,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皮无肉作为傀儡幻戏师,不但在幻戏技艺上登峰造极,更是直接将傀儡作为武器。他提在手中的傀儡并非木头制成,而是精铁打造,状若孩童,惟妙惟肖,本是登台表演所用的道具,但经过他的精心改造,铁傀儡的左右手分别执刀握剑,眉眼口鼻胸腹膝足八处部位均藏有钢针暗器,由十根提线进行操控,灵活异常,堪比真人,是一件极为奇特却又厉害无比的杀人利器。皮无骨是表演灯影戏的幻戏师,灯影戏俗称皮影戏,风行于大江南北,是最常见的传统幻戏之一。皮无骨直接以切割皮革所用的短刃弯刀为武器,刀口扁薄,锋利异常。
幻戏师常常走南闯北,以卖艺为生,少不了要学些拳脚用于防身,皮无肉和皮无骨年少时四海漂泊,经常与人打架动武,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如今人到中年,不但幻戏技艺出神入化,身手更是矫捷狠辣。两人一左一右地夹击牧章桐,相互间配合无间,铁傀儡和割皮刀凌厉无比,很快便占据了上风,压制住了牧章桐。
牧章桐身为春秋彩戏派的戏主,一身功夫与彩戏相结合,可谓独树一帜,他在荟萃室里能以一人之力对抗荒川隼人和黑忍,足见身手了得。但此时遭遇皮无肉和皮无骨的夹击,尤其是铁傀儡的暗器偷袭,他竟左支右绌,处处受制。他深知皮无肉和皮无骨招招狠辣,每一招都是冲着他的要害而来,此战必定凶多吉少,于是一边力战,一边思谋脱身之策。
夜色中灯光晃动,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响起,日本兵已经追入了那条巷道。牧章桐心念急转,大声呼喝起来,试图把日本兵引来。一旦日本兵从后方追至,皮无肉和皮无骨势必对日本兵有所忌惮,不能再一心一意地配合夹击,到时候牧章桐便有脱身的机会。
牧章桐一发出呼喝声,皮无肉和皮无骨立刻洞悉了他的目的。两人相视一眼,攻势变得更加凌厉,力求速战速决。
皮无肉飞快地拉扯十根提线,铁傀儡咔嚓急响,八处暗器口同时射出八枚钢针。八枚钢针激射而至,来势迅猛,距离又近,牧章桐根本避无可避,好不容易用红毯子挡住其中六枚,还是被剩下的两枚钢针击中,分别刺进了膝盖和手肘。皮无骨趁牧章桐受伤之际,欺近身前,一轮快刀七上八下,牧章桐闪避了数刀,但仍有三刀没有躲过,尤其是最后一刀,直接刺入腹部,直没至柄。
“师父!”易希川双目圆瞪,失声惊叫,挣扎着爬起身来,欲要扑入战局。
牧章桐却双臂用力,将红毯子乱舞开来,逼退了皮无肉和皮无骨,大吼道:“希川,快走!”他此时用尽全身力气,浑身几处伤口鲜血流淌,尤其是腹部那一道致命伤,鲜血更是一股接一股地往外喷涌。
易希川护师心切,根本不管牧章桐的喝令,也丝毫不顾自己已经身受重伤,跌跌撞撞地冲到牧章桐的身边。牧章桐还想拼死拦住皮无肉和皮无骨,为易希川赢得逃跑的时间,嘴里叫出“希川”二字,声音却戛然中断。他双眉倒竖,面色肃杀,眉心处多了一个小孔,小孔中插着一枚寒光闪烁的钢针。鲜血从小孔中汩汩涌出,流过鼻梁,淌过人中,划过下巴,一滴一滴地落入泥土。
牧章桐的身子向后倒下,被易希川抱住了。
牧章桐仅剩一口气,右手颤抖着伸出,拉住易希川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那里有一处凸起,乃是怀揣着一个硬物。
“护住龙图……”牧章桐用尽最后的气息说出这四个字,声音细若蚊吟,随即瞪目张嘴,气息只出不进,眸子里的神采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抓住易希川的手也终于一松,垂落在了地上。
易希川盯着牧章桐的脸,目光中满是惊恐和慌乱,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朝夕相处近二十年宛如父亲一般的师父,就这样死在他的眼前,这令他根本无法接受。他不肯相信牧章桐已经死了,可是牧章桐眉心处的那枚钢针,是那么的刺眼,那么的锥心,把他硬生生地拉回到冰冷无情的现实当中。
皮无肉和皮无骨联手杀了牧章桐,正打算再除掉易希川,身后忽然响起枪声,循声赶来的日本兵们已经翻过瓦顶,顺着阴沟追了过来。
皮无肉和皮无骨急忙躲到遮掩物后,探头望去,只见追来的日本兵有十多人,个个荷枪实弹。皮无肉和皮无骨虽然身手厉害,但却敌不过真枪实弹。二人虽没来得及对易希川下杀手,但料想日本兵追至,易希川断无活命的可能,于是闪进破瓦房的背后,快速地逃离了肇嘉浜岸边。
易希川抬起满是泪水的双眼,看见了皮无肉和皮无骨飞速逃离,也看见了不远处正快步追来的十多个日本兵。他虽然因师父的死而悲痛不已,但心知此时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先保住性命,日后才能替师父报仇雪恨。
易希川抹去眼泪,拖着牧章桐的尸体,伏在地上爬到岸边,下到臭气熏天的肇嘉浜里,动作尽可能的谨小慎微,不弄出大的声响。一股浓烈的恶臭味扑鼻而来,易希川强忍住作呕的感觉,憋了一大口气,抱着牧章桐的尸体,埋头入水,潜入了水下。
潜了一阵,易希川左肩胛的伤口疼痛加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气息已经憋到了极限。他仰起头,把鼻孔小心翼翼地露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又埋入水下。十多个日本兵已经追了过来,正沿着肇嘉浜岸边仔细地搜寻,但河面上漂浮着各种垃圾,易希川的动作又极其小心,因此露鼻换气没有被岸上的日本兵发现。
易希川在水里潜了一刻多钟,前后共换了六次气,十多个日本兵才彻底散去。
易希川又潜了片刻,确定岸上的日本兵是真的离开后,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岸,然后把牧章桐的尸体拖了上来。岸边有树枝遮掩,易希川之前下河入水,以及此时出水上岸,远处石拱桥上巡查的日本兵都没有发现。
四下里万籁俱寂,漆黑一片,只有远处日本兵的探照灯时不时地扫过一束光亮。易希川颓然地坐在地上,心里悲痛莫名,想要大哭一场,然而此时此境,却又不得不克制住,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从桐城出发之时,不仅有师父,还有九位师弟,哪知一趟上海之行,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那些音容笑貌、欢声笑语,忽然间就再也看不到也听不见了。想到这些,易希川的心里顿时一阵痉挛,趴伏在牧章桐的尸体上无声而泣,浑身抽搐不止。
良久,易希川才直起身来。他记得牧章桐临死前的遗言,记得牧章桐拉他的手按在胸前,那里揣着一个坚硬的东西。易希川把手伸进牧章桐的衣服里,摸到了一个硬物,当即掏了出来。借助一扫而过的灯光,他看得再清楚不过,这硬物不是别的,正是他在荟萃室里破解三重门机关后盗出来的黄金圆筒。
易希川这时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之前牧章桐往他领口里塞的细布裹,包裹的其实并不是黄金圆筒,真正的黄金圆筒一直怀揣在牧章桐自己身上。只是牧章桐何时将细布裹掉了包,易希川却不知道。这一手偷梁换柱,不仅骗过了易希川,连老谋深算的罗盖穹也上了当。
经历了生死盗图和丧师之痛,易希川的身体已经极其疲惫,精神更是委顿之极。此时日本人全城戒严,封锁出城的所有道路,捉拿闹事的幻戏师,易希川根本无力逃出上海城。为今之计,只有先寻一处隐僻之地,暂时躲藏起来,一边把伤养好,一边等风声过了再说。
易希川把黄金圆筒收好,单手扛起牧章桐的尸体,沿着肇嘉浜走了一段,寻了一间无人居住的破旧民房躲了进去。上海沦陷后,肇嘉浜一带虽然聚集了不少难民,但更多的难民选择了往南京甚至更西边的地方逃难,因此一部分民房空了出来,易希川选择的躲藏之地,正是这样一处无主之房。
民房内灰尘遍布,杂物散落了一地,房主人离开之时,想必十分慌乱,许多家具器皿都没来得及带走。易希川取出了火折子,火折子是土纸制成的带有火星的纸卷,密封于一节竹筒之中,因此他虽然全身湿透,但火折子却是干燥的,仍然可以用。他吹燃火折子,在满地的杂物当中找到了一小截蜡烛,急忙点燃了立在桌上。他把床板收拾干净,将牧章桐的尸体和三丘子的头颅放在了上面。他左肩胛处的枪伤需要尽快进行处理,陷在肉里的子弹必须尽快取出,否则伤口感染,整条手臂都有可能落下残疾。
易希川在厨房里找到了一坛房主人没有带走的陈酒,再把衣柜前的铜镜擦拭干净,然后脱去身上的衣服,只见左肩胛处的伤口经过肮脏河水的浸泡后,已然发黑发臭。
易希川咬住了一团破布,用陈酒清洗伤口,然后拈起牧章桐怀表中的那枚铁片,在烛火上煨了煨,对准伤口便割了下去,一股黑如墨汁的血立刻飙了出来。剧烈的疼痛袭来,易希川浑身瑟瑟发抖,胸口急剧起伏,却从始至终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子弹射入不深,没用多长时间,易希川就将子弹挑了出来,然后把嘴里的破布吐在地上,用陈酒再次清洗伤口,最后翻出衣柜里一些没有带走的干净衣物,撕碎成条状,将伤口包扎起来。
上海已是入冬天气,房内又寒又冻,但易希川取完子弹后,却出了满头的大汗。绷直的身子疲软了下来,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易希川裹住几件衣物,直接躺倒在地上,沉沉地合上了双眼。
一觉睡到了天亮,当易希川再次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透窗而入,倾洒在他的身上。连日来阴云暗沉的天空,终于在一场冬雨后放了晴。
醒来之后,易希川不得不再一次面对冰冷的现实。牧章桐的尸体和三丘子的头颅摆放在床板上,因浸泡了肇嘉浜的污水而显得肮脏不堪,并且散发出阵阵恶臭。易希川凝视着牧章桐的尸体,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心里被无尽的痛苦占据,与之相比,左肩胛枪伤处的疼痛,根本不值一提。
呆若木鸡地坐了片刻,易希川站起身来,从厨房的水缸里舀来了一罐水,把牧章桐的尸体和三丘子的头颅仔细地清洗干净了。做人要体面一些,哪怕死了,也应该死得干干净净。
人已死,就该当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易希川睡了一夜,力气恢复了不少,思维也清晰了许多,脑子里冒出了将师父带回桐城安葬的想法,至于杀师之仇,待安葬好师父后,再来上海寻罗盖穹、皮无肉和皮无骨报仇雪恨。他将床板拆了,用钉子钉在一起,拼成四四方方的棺材模样,然后将牧章桐的尸体和三丘子的头颅一并放入其中。
易希川想把棺材运回桐城,可是经过一夜之后,日本人是否依旧全城戒严四处搜查,他并不清楚,于是在衣柜里找了一件还算体面的衣衫换上,走出民房,打算到外面看看情况。
上海越发显得萧索了,哪怕是阳光耀眼的晴天,整座城依旧死气沉沉。
易希川走遍了大街小巷,情绪变得沮丧之极,因为经过一个夜晚之后,日本人非但没有减轻戒严的力度,反而彻底封锁了整个上海城,出城的所有街道、河道和码头均派有日本兵驻扎把守,每一个出城之人都必须经过一番严密的搜身检查,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放行。尤其是几条重要的出城街道,不仅被日本人戒严封锁,而且还当街悬挂了几十具尸首,全都是昨晚闹事被杀的幻戏师,其中便有易希川的众位师弟。易希川早就料到众位师弟凶多吉少,但当真正看见他们的尸首被当街悬示时,仍不免心痛如绞,悲愤莫名。
易希川身受枪伤,又携有黄金圆筒,还要带牧章桐的尸体出城,若是被日本兵拦下检查,十有八九要暴露身份。如此看来,走正道出城是不可能了。易希川只好返回肇嘉浜岸边的民房,打算另谋出城的法子。
走回到民房的房门口时,易希川正打算伸手去推门,却猛然间愣住了,只因他发现房门敞开了一丝缝隙。他记得出门之时,曾将房门仔细掩好,没有留下任何缝隙。
就在易希川发愣之时,房内忽然有尖细的说话声传出:“你速去通知老爷,叫他赶紧来这里。”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急切,随即便有脚步声朝房门跑来。
易希川一下子就听出这是关管家的嗓音,急忙缩回准备推门的手,躲到附近一片树丛后,暗伏不动。
“吱呀”一响,民房的房门被拉开了,一道干瘦的人影从门内溜了出来。
易希川在暗处看得真切,悄悄溜出民房之人,竟是前夜与他发生过肢体冲突的罗家戏苑的门丁。那门丁一钻出房门,便迅速地穿过一条巷弄,向东北方蹑步去了。房门内又有一人探出脑袋,朝四周鬼鬼祟祟地看了两眼,随即迅速地掩好了房门。易希川看得清楚,那探头掩门之人,正是罗家戏苑的关管家。
惊诧之余,易希川很快便明白过来,暗暗想道:“罗盖穹昨晚上了当,没能得到龙图,必定会派人来肇嘉浜附近搜寻我的行踪,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找来了这里。”又暗暗心想,“棺材就在民房里,关管家多半是看到了师父的遗体,这才派那门丁去通风报信。只怕用不了多久,罗盖穹就会带人赶来这里。”
易希川重伤在身,自知绝非罗盖穹的对手,一番权衡之后,决定暂不现身,在更远的一排棚户后面躲藏起来,静观其变。
罗盖穹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拆开细布裹后,出现在眼前的不是龙图,而是一截烂木头,这令欣喜若狂的罗盖穹瞬间愣怔。从老西门走到肇嘉浜,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牧章桐何时将细布裹里的黄金圆筒替换成了烂木头,罗盖穹竟然毫无察觉。作为一位变了几十年幻戏的彩戏名家,竟然在眼皮子底下被牧章桐用偷梁换柱的手法蒙骗,罗盖穹顿觉措颜无地,而与龙图的失之交臂,更令他怒不可遏。
在发现上当之后,罗盖穹没有带领皮无肉、皮无骨和关管家等人返回公共租界,而是留在了上海城中,并派人前去打听,得知巡查肇嘉浜岸边的日本兵没有抓到任何闹事之人,这才知道易希川竟然逃脱了。牧章桐已经死了,龙图的下落只能着落在易希川的身上,因此罗盖穹一等到天亮,便带人返回肇嘉浜岸边,沿着河岸分头搜寻易希川的踪迹。
这番搜寻一直持续到了正午,关管家终于在一间民房里发现了牧章桐的尸体,于是立即派门丁前去通传消息。
罗盖穹收到消息后,当即带领皮无肉、皮无骨和众罗家弟子赶到了关管家所在的民房,看到了棺材里牧章桐已然发僵的尸体。
“姓易的小子呢?”罗盖穹看了一眼牧章桐的尸体,转头问关管家。
关管家如实回禀道:“我把这里全都找过了,只发现了牧章桐的尸体,没有见到姓易的小子,也没有找到龙图。”
罗盖穹查看了一下地上的日本兵的衣服,那是易希川昨晚脱下来的。“姓易的小子钉好了棺材,一定是想把牧章桐的尸体运出城去,他换了衣服,想必眼下是出去探路了。”他一边猜测,一边说道,“我们就在这里设伏,姓易的小子一旦现身,大伙儿便一哄而上,将他拿下。记住,龙图的下落只有姓易的小子知道,所以在得到龙图之前,必须保证他活着。”
皮无肉、皮无骨、关管家和众罗家弟子当即依令而行,各自散开,在房里房外布下了重重埋伏。
然而这一切都被远处躲藏的易希川尽收眼底,所以从天色敞亮到暮色四合,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过去了,易希川始终没有现身。
傍晚来临了,天色渐渐昏黑,长时间埋伏的罗盖穹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他看了一眼牧章桐的尸体,说道:“牧章桐的尸体在这里,姓易的小子没有理由不回来,莫非是在外面遭遇了什么变故?”
关管家暗想了一下,说道:“也有可能是姓易的小子发现有人埋伏,所以躲藏起来了,一直不敢现身。”
罗盖穹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很对,说不定姓易的小子此时便躲在附近,暗中窥视着我们。”他一念及此,立刻让关管家带着两个罗家弟子留守在民房里,其余人跟着他一起出了民房,四散开来,迅速地搜查附近所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易希川一直躲在远处一排棚户后面,本以为罗盖穹等人埋伏不成,始终等不到他现身,就会离去,想不到罗盖穹等人竟会突然冲出民房,分散开来,四处搜寻。
易希川悄悄地探出头去,望见皮无肉带着三个罗家弟子向他躲藏的地方搜寻而来。
眼看皮无肉和三个罗家弟子离棚户越来越近,易希川知道不能再躲藏下去了。于是他小心地转身,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转移到其他地方躲藏。
可就在他转身之时,右脚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碎瓦片,顿时发出了响声。
这一排棚户无人居住,所以四下里异常寂静,瓦片碎裂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如此寂静的环境中,听起来却格外刺耳。皮无肉立刻循声而动,大步冲到了棚户的背后,看见一道瘦削的人影在不远处的拐角一闪而过,瞧其身形,正是易希川无疑。
“在这里!”皮无肉大吼了一声,随即提起铁傀儡,朝易希川逃跑的方向疾步追去。
罗盖穹和皮无骨分别带了几个罗家弟子搜查其他方向,听见皮无肉的呼喊声后,立刻朝这边追赶过来。
肇嘉浜一带是上海的贫民区,又聚集了不少逃避战祸的难民,因此两岸全是各式各样的破烂民房,民房之间全是各种肮脏的阴沟和狭窄的巷道,再加上聚集了不少胡乱搭建的棚户,因此这一带房舍极为密集,道路十分复杂,在昏黑的夜幕下,如同一座错综复杂的庞大迷宫。
皮无肉一刻也不停歇地追赶,初时尚能看见易希川的身影在前方忽隐忽现,到后来竟然追丢了,不知道易希川逃去了哪里。
站在地面上,视线被各种民房和棚户挡住,视线无法望远,于是皮无肉攀上了一间民房,站在瓦顶之上,向四下里张望。忽然之间,他看见了易希川的身影,在左前方的一处巷口飞快地掠过。
这时罗盖穹和皮无骨已经带领众罗家弟子追了上来。皮无肉立即抬手指着左前方,大声叫道:“在那边!”随即在瓦顶上飞奔,从一间民房跃至另一间民房的瓦顶上,向逃跑的易希川追去。
罗盖穹看准皮无肉指示的方向,翻过身前的一堵院墙,跳进一条阴沟之中,向左前方追去。他不像皮无肉那样在瓦顶上飞奔,但是只要遇到墙垣,便纵身跃过,速度竟丝毫不比皮无肉慢。
皮无骨选择的追赶方式与皮无肉和罗盖穹都不同。他拔出割皮刀握在手中,如一条灵蛇般,蹿行于众多阴沟和巷道之间,绕着民房和棚户追击,但大方向始终不偏离左前方。
此外还有十多个罗家弟子,跟在三人的后面,拼命地追赶。
易希川在大大小小的房舍之间仓皇飞奔,巷道穿过了一条又一条,民房路过了一间又一间。他丝毫不敢停下来,因为身后的大呼小叫声不断地传来,迫使他强忍伤口的剧痛,拼命地向前奔逃。他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是一个劲地往阴暗狭窄的地方逃窜,只盼能借助错综复杂的环境,甩掉追来的罗盖穹等人。
可是罗盖穹等人铁了心要抓住易希川,又是那么多人一起追赶,岂能让易希川在眼皮子底下逃脱?皮无肉在瓦顶上追踪,将易希川奔逃的方向尽收眼底,不断地指明方位;罗盖穹有路则行,无路则翻越墙垣,几乎是呈一条直线,向易希川追去;皮无骨则穿行于阴沟和巷道之间,试图用更快的速度,从侧面抢到易希川的前方,实施拦截。三个人配合无间,更有十多个罗家弟子尾随追赶,定要生擒易希川才肯罢休。
此时已是天黑时分,一些民房和棚户中住的有人,听见外面又是瓦片脆响,又是脚步不断,还有各种大呼小叫之声,于是一部分人走出门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当看清十多个人翻墙越户、飞奔追逐的情景时,有的人吓得躲回房内,有的人则惊声尖叫,还有的人却破口大骂,甚至有人刚走出门便被撞了个满怀,摔倒在地上,“啊哟”叫痛。一时之间,肇嘉浜沿岸各种声响不断,好好一个宁静的夜晚,变得喧闹无比。
易希川越跑越累,双腿如同灌铅一般,变得沉重无比,左肩胛的枪伤也愈发疼痛,鲜血慢慢渗出,染红了衣服。有那么一瞬间,易希川想要放弃了,倘若能直接躺倒在地上,好好地喘上几口气,那该有多好。
可是他不能放弃,他必须继续奔跑下去。
龙图在他的身上,就揣在他的怀里,此时被抓,龙图立马就会落入罗盖穹的手里。没有了龙图,就等同于没有了保命符,罗盖穹可以立即取他的性命。所以他不能放弃,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迎接他的就是死亡。
可是他真的太累了,实在是有心无力,一心想要甩掉罗盖穹等人,可是沉重的双腿却拖慢了速度,罗盖穹等人反而越追越近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直往前跑,迟早要被罗盖穹等人追上,易希川必须尽快想出其他的应对之策。
在经过一条漆黑一片的巷道时,料想高处的皮无肉视线受阻,易希川立刻停止了奔逃。他一个转向,冲进了巷道右侧一处棚户的废弃猪圈当中。
易希川从怀里取出黄金圆筒,放在猪圈的角落里,然后捡起一捧又一捧的干草,堆在黄金圆筒的上面,将黄金圆筒严严实实地盖住。他这么做,是想把黄金圆筒藏匿起来。这是他急切之间,唯一能想到的保命办法。只要龙图不在身上,哪怕他被抓住了,罗盖穹也不敢取他性命。
在易希川藏匿黄金圆筒之时,皮无肉飞奔到了附近一间民房的瓦顶上。易希川从他的视线范围内消失了,他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易希川的踪迹,于是举起右臂,大声叫道:“全都停下!”
罗盖穹已经追到附近的一条巷弄,当即停住脚步,仰头问道:“怎么了?”
“姓易的小子不见了。”皮无肉用目光不断地搜寻附近,“奇怪了,刚才明明看见他就在这附近。”
“一定是跑不动了,所以找地方躲了起来。”罗盖穹说道,“所有人立刻分散,挨家挨户给我仔细地搜!记住,必须要抓活的!”
罗盖穹这一声令下,十多个罗家弟子立刻分散开来,挨家挨户地闯了进去,仔细地搜寻易希川的踪迹。
皮无肉仍旧站在瓦顶之上,纵览全局,紧盯四周的动静。罗盖穹和皮无骨则在地面上等待,只等有谁发现了易希川的踪迹,便立刻赶过去。
易希川藏好了黄金圆筒,歇了几口气,便悄悄地溜出了猪圈。他不会傻到在猪圈附近被抓,因为一旦他被抓住,罗盖穹在他身上找不到龙图,一定会派人搜索附近,说不定便能找到藏在猪圈角落里的黄金圆筒。所以他要远离猪圈,离得越远越好。他记住了周围房舍的模样,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从棚户的另一个方向溜出来,看准一条巷道,猛地冲了出去。
这条巷道里正好有一个罗家弟子在搜查,易希川突然从侧面冲出,几乎和这个罗家弟子撞个了满怀。
那罗家弟子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随即看清撞到自己的人是易希川,急忙又扑了上去,想要抓住易希川。
易希川抡起右拳打出,正中那罗家弟子的鼻子。
那罗家弟子痛苦惨叫,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捂住鼻子倒地,鼻血如泉涌一般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正在瓦顶上紧盯四周动静的皮无肉听到这声惨叫,急忙扭过头来,准确地捕捉到了易希川的具体位置。他几个起落,追到离易希川最近的一间民房的瓦顶上,见易希川又要奔逃,急忙提起铁傀儡,飞快地拉扯十根提线,数枚钢针立刻从铁傀儡身上射出,向易希川激射而去。
幸好易希川起步及时,数枚钢针全都差之毫厘,钉在了易希川刚刚跑过的地面上。
这时罗盖穹、皮无骨和十多个罗家弟子全都循声追了过来。
皮无肉站在瓦顶上,指挥所有人迂回包抄,封住易希川逃跑的所有线路,将易希川困在了方圆二十丈的范围内。皮无肉又指挥所有人缩小包围圈,最终将易希川逼进了一间紧挨肇嘉浜的民房,随即便将这间民房团团围住。
易希川逃得太累了,被逼进民房后,没有盘算如何脱身,而是直接靠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罗盖穹等人追得也很累。好不容易把易希川围在了民房里,罗盖穹却没有立刻冲进民房,而是喘了几口粗气,使剧烈的心跳平缓下来。他指示十多个罗弟子将民房的四面全部守好,这才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
罗盖穹、皮无肉和皮无骨闯进了民房,只见易希川站在靠窗的墙壁前,弯着腰,累得气喘吁吁。
罗盖穹视易希川为瓮中之鳖,随时可以手到擒来。他没有立刻上前擒住易希川,而是面露冷笑,说道:“易贤侄,见了你罗世伯,不好好磕头拜见,却拔腿就跑,是怕罗世伯杀了你么?”
易希川“呸”了一声,说道:“罗老贼,我师父收到你发来的生死信令,立刻便动身赶来上海,为盗取龙图出生入死,你却反过来杀害了他,当真是禽兽不如!”
罗盖穹说道:“我原计划亲自进入国术馆盗图,如此一来,龙图就不会落在你师父手上,你师父自然就不用死。可是我把‘盗’字阄团藏在瓶壁里,你偏偏把它抓了出来,路是你自己选的,能怨得了我么?”
易希川说道:“你既有占龙图为己有之心,却又广发生死信令,邀请那么多位戏主前来,说是保护龙图免为日本人所夺,实则是想让众位戏主替你去送死。你这么做,未免太过卑鄙无耻。”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罗盖穹冷笑道,“乖乖地把龙图交出来,我可以不折磨你,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龙图就在我身上,你既然那么想要,就自己过来取!”易希川说完这话,猛地转身一跃,破窗而出。
皮无肉急忙拉扯提线,铁傀儡射出一枚钢针。但易希川破窗之举太过突然,钢针射出时慢了半拍,没能射中易希川的皮肉,只穿破了易希川的衣服,钉在窗棂之上。只听“哧”的一声响,易希川的衣服被撕下了一大片衣角,人则钻窗逃了出去。
民房依河而建,窗户所在的那一面正好与肇嘉浜相邻。易希川破窗逃出,守在窗户外的两个罗家弟子立刻扑了上来。易希川拼尽全力一滚一撞,竟冲破了两个罗家弟子的合围,随即狂奔两步,一跃而起,“扑通”一声跳进了肇嘉浜当中。
罗盖穹追到窗前,见易希川跳进了河水之中,两个罗家弟子却摔倒在岸边,气得破口大骂:“一群废物!”他从窗户跳将出来,喝道:“全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跳下水去,把人给我抓起来!”
守住民房其他三面的罗家弟子全都循声赶到了河边,见罗盖穹如此暴怒,急忙跳进了肇嘉浜。
肇嘉浜漂满了垃圾,河水污黑,恶臭熏天,十几个罗家弟子跳进河里,立刻恶心反胃,有的甚至直接呕吐了起来。饶是如此,这些罗家弟子丝毫不敢违抗罗盖穹的命令,全都捂住了口鼻,强忍住恶心反胃之感,在河水里仔细地搜寻起来。
易希川跳进肇嘉浜后,便一直潜在水下,没有浮出水面。
水色污黑,垃圾遍布,根本无法看到水下的情况,十几个罗家弟子只能靠双手在水下摸索,如此搜寻了片刻,始终没有找到易希川藏身何处。
“这么臭的水,居然还能藏在水底下不出来,这小子是疯了么?”一个罗家弟子捏着鼻子,冲身边另一个罗家弟子抱怨道。
另一个罗家弟子说道:“换了是我,早他娘的认栽了,何必跳进这臭水沟里自讨苦吃?若是呛上一两口水,那滋味儿,啧啧,真他娘的不敢想象……”
十几个罗家弟子一边低声抱怨,一边忍着恶臭搜寻。
岸边的罗盖穹、皮无肉和皮无骨则一直紧盯着河面,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
皮无肉对罗盖穹低声说道:“老爷,所有弟子都在水里,水面晃动得太过厉害,姓易的小子悄悄探头换气,只怕我们未必能看得到。”
罗盖穹点了点头,觉得皮无肉的话不无道理。十几个罗家弟子在水里搜寻,致使水面剧烈动荡,漂浮的垃圾晃动不止,易希川若是悄悄探出鼻孔换气,在如此漆黑的夜色下,的确不容易发现。
“不必再搜了,”罗盖穹忽然大声说道,“全都上来!”
十几个罗家弟子早就不想待在恶臭肮脏的河水里,顿时如蒙赦令,飞快地爬上了岸。
罗盖穹又命令道:“去弄几支火把来!”
当下便有几个弟子冲进附近有人居住的民房里,弄了几支火把回来。
“全都把河面盯仔细了,任何微小的动静都不能放过。”罗盖穹说道。
“是!”十几个罗家弟子轰然应道。
几支火把高高地举了起来,光亮照在河面上,十几个罗家弟子分开站立,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经静止下来的河面,捕捉着哪怕一丝细微的动静。
皮无肉左手提起铁傀儡,对准了河面,右手拽住提线,只等易希川浮出水面,便朝易希川的非要害部位射出钢针。
罗盖穹等人严阵以待,可是过了好一阵子,仍不见易希川露头。
罗盖穹暗暗心想:“姓易的小子倘若水性足够好,说不定此时已潜到了其他地方,不在这一截河段了。”一念及此,当即命令道:“所有人分开,沿着岸边仔细地搜!”
十几个罗家弟子立即照做,举起火把,沿着岸边分头搜寻。
皮无肉再次攀上民房的瓦顶,视线沿着肇嘉浜来回扫动,忽地跳下地面,说道:“老爷,那边有一座桥。”他伸手指着河段的右侧,“说不定姓易的小子躲在桥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罗盖穹料想易希川还藏身河中,只是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一听河段的右侧有一座桥,顿时觉得桥底下正是一处藏身的好地方,于是叫上两个罗家弟子举火照明,和皮无肉、皮无骨一起往那座桥行去。
无巧不成书,此时的易希川,当真便躲在这座桥下。
易希川跳进肇嘉浜之时,河水产生了剧烈的动荡,一股熏天恶臭翻腾而起。他的鼻子里满是浓烈的臭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欲作呕,但他深知此时要想活命,就必须潜入水下。所以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屏住了呼吸,心一横,埋头便潜入了水下。
潜在水下总有冒头换气的时候,可是罗盖穹等人就守在岸边,要想不被发现,唯有潜游一段距离,在稍远的地方偷偷探头换气。易希川受了枪伤的左肩胛十分疼痛,几乎使不出任何力气,他只能运用一只右臂划动河水。肇嘉浜的河水不深,易希川轻轻地划动河水,幅度不敢过大,以免弄出动静,被岸边的罗盖穹等人发现。
潜游了一段距离,易希川一口气憋得太久,实在忍受不住,竟一不小心呛了一口水,鼻子里、嘴巴里和喉咙里满是恶臭无比的脏水,胃里登时有东西往外涌。他急忙把头冒出水面,捂住嘴巴呕吐了起来。好在此时罗盖穹刚刚下达了上岸的命令,十几个原本在水中仔细搜寻的罗家弟子,正飞快地向岸边奔去,一时间水面动荡,水声哗啦作响,易希川在不远处冒头呕吐,这才没有被发现。
易希川呕吐之时,看见十余丈开外有一座横跨肇嘉浜的桥,桥身离水面很近,桥底下漆黑一片,心想若是躲在桥底下,就可以任意探头换气,不必再担心被发现了。
易希川理顺了呼吸,再次埋头潜入水下,向前方的桥潜游而去。
易希川的水性极好,潜游十余丈的距离,对他而言原本不在话下,但此时他只能动用一条右臂,又是在如此令人作呕的河水当中,十余丈的距离便显得极为遥远。他用尽全力潜游了一阵,轻轻地把头探出水面,只见桥还在三四丈开外。他急忙又埋头入水,再潜游了三四丈的距离,终于来到了桥底下。
此时的易希川,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好似全身都被掏空了一般。他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易希川满脸乌黑,头发上全是垃圾和渣滓,比街头乞丐还要肮脏百倍。他不断地喘气,每次吸入的空气都带着一股恶臭。但是与保住性命比起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易希川原本以为躲在桥下可以保一时安全,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才刚刚歇了几口气,远处的火光便向桥这边移动了过来。他望见火光之下走来的有罗盖穹、皮无肉和皮无骨,以及两个举火照明的罗家弟子。
眼看罗盖穹等人离桥越来越近了,易希川暗暗咒骂了一句,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再次把头埋进了又脏又臭的河水里。
罗盖穹等人走到了桥头,探出脑袋往桥底下望去。桥底下黑乎乎的,即便举起火把照明,也根本看不清楚。要想知道易希川到底有没有躲藏在桥底下,必须有人钻到桥底下去,仔细摸寻一番才行。罗盖穹于是吩咐两个罗家弟子道:“你们两个,一人从一边下去,仔细地搜!”
两个罗家弟子心里骂娘,极不情愿地举起火把,分别从桥的两侧下水,踩着河底的淤泥,慢慢地往桥底下挪动。两人用火把照明,开始搜寻易希川是否藏在桥底下。
易希川潜在水中,不知道水面上是怎样的情况,不知道下水搜寻的人有几个,不知这些人正在搜寻什么地方。他只能感觉到河水在不停地涌动,而且涌动得越来越厉害。这带给了他一种危机正在不断逼近的紧迫感。
两个罗家弟子在桥底下搜寻,一步一步地挪动,越来越接近易希川潜藏的位置,只需再往前走两三步,就能撞到水里的易希川。
易希川一口气憋了太久,几乎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但还是只能咬牙坚持。他已经游不动了,唯有一动不动地潜在水下,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叽里哇啦的叫喊声传来。
罗盖穹站在桥头,叫喊声是从肇嘉浜的对岸传来。他抬眼望去,只见桥的对面是一条狭窄的街道,街道远远地延伸出去,与一个十字街口相连。此时十字街口附近全是晃动的灯光,一队夜里巡查的日本兵正从那里经过,望见了桥头的火光,于是一边喝问是什么人,一边朝桥头快步跑来。
“又是这些该死的日本人!”罗盖穹恨恨地瞪了一眼远处跑来的日本兵,心里暗暗骂道。
这队巡查的日本兵全都带着步枪,一旦赶到桥头,势必进行盘问。罗盖穹这边一共有十多个人,夜里聚集在肇嘉浜岸边,必定难以解释清楚。为避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罗盖穹只能放弃对易希川的搜寻,召集所有人立刻撤退。
桥底下那两个原本离易希川近在咫尺的罗家弟子,得知有一队日本兵正快步赶来,急忙慌慌张张地爬上了岸。
罗盖穹不知道易希川就躲在桥底下,但他知道易希川一定躲在附近。他冲着肇嘉浜河面大声喊道:“姓易的小子,你给我听好了!牧章桐的尸体,我罗某人带走了,三天之内,倘若你不把龙图带到罗家戏苑来,我就把牧章桐的尸体剁了,碎肉喂狗,锉骨扬灰!”
撂下这句狠话,罗盖穹带着皮无肉、皮无骨和十多个罗家弟子,迅速地撤离了肇嘉浜岸边。
巡查的日本兵看见十多个人飞快逃跑,急忙一边开枪一边追赶。可是罗盖穹等人散入肇嘉浜岸边的民房和棚户之间,很快便融入夜色,不见了踪影。巡查的日本兵拼尽了全力,最终还是没能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