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技
想法定下来后,易希川不再胡思乱想,好好地睡上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正午时分。
穿戴整齐后,易希川简单吃了一些东西,便离开了旅馆,向外滩的幻戏擂台走去。报名应战的地方,就在擂台以东的一间三层楼房里。
来到外滩,经过幻戏擂台时,易希川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驻足仰望。擂台高高地屹立在苍穹之下,各式各样的幻戏道具挂满了擂台的下方,每一件道具都代表着一位幻戏师的性命,在空中无力地来回飘摆。易希川已经仰望过擂台无数次,但如今下定决心挑战斋藤骏,意味着不久的将来他就要登上这个擂台,所以这一次仰望擂台,他的心境却是全然不同。
忽然之间,易希川稍稍地皱起了眉头。
他的视线集中在擂台下方悬挂的各种幻戏道具上,目光不断地左右搜寻,最终确定悬挂的幻戏道具的的确确少了一件——皮无肉的铁傀儡不见了。他昨晚亲眼看见日本兵将铁傀儡和割皮刀悬挂在擂台的下方,可一夜过去,割皮刀还悬挂在那里,其他各种幻戏道具都悬挂在原来的位置,唯独铁傀儡不见了踪影。
“是谁把铁傀儡取走了么?”易希川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个疑惑,但是他没有把这个疑惑放在心上。他迈开脚步,向擂台以东的报名处走去。
易希川抵达报名处时,那里已经等候了不少人。这些人全都是上海各大报社的记者。中日幻戏擂台赛已经成为上海地界的头等大事,记者们日夜守在这里,只等有中国幻戏师前来应战,便立即进行采访,在第一时间加以报道。
易希川在报名处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写下了应战的时间,但是在幻戏名目那一项,却留下了一列空白。
报名处的负责人指着空白处说道:“这一项必须写明。”
易希川却把笔放回了桌上,说道:“后天天黑时分,我必到擂台,以何种幻戏挑战斋藤骏,到时候便知。”说完扭头就走,不理会负责人的叫喊,径直走出了报名处。
守候已久的记者们立刻围了上来,一边拍照,一边向易希川提出各种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若是换在以往,被这么多记者围住采访,易希川必定激动万分,记者有多少问题,他就能回答多少问题。可是如今,他不仅不以为喜,反而心生厌倦,一个问题都不想回答。他只简单说了姓名、师门和擂台赛的时间,其他的问题一概不予回应,尤其是幻戏名目,自始至终绝口不提。
一个记者不客气地问道:“易先生,你不肯透露自己的幻戏是什么,是不是因为你惧怕斋藤骏,怕斋藤骏知道后会提前做好准备?”
“是的,我非常怕。”易希川直接给出了回答,目光扫过了围住自己的每一个记者,“可是怕又能怎样?我们之中,又有谁不怕呢?”他不再多说什么,快步离开了报名处,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第十二场中日幻戏擂台赛,定于后天入夜时分举行,易希川还有整整两天进行准备。
时间非常充足,易希川把表演“神仙索”所需要的道具全部准备齐妥后,便开始养精蓄锐,静静地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两天后的傍晚,易希川穿上了那件海蓝色的大褂,走出了旅馆大门,向外滩的幻戏擂台走去。这条路他已经来回走了十多遍,但以前都是去外滩观看别的幻戏师挑战斋藤骏,而今天,站上擂台的,将会是他自己。
落日悬在天际,橘红色的余晖倾洒在街道上,世间万物皆被镀上了一层浓艳的色彩,仿佛一幅上了色的水墨画。易希川一边慢行,一边安静地欣赏着这些平日里习以为常的景致。
——多看几眼总是好的,也许明天还会有相同的景致,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有机会再看到。
外滩的幻戏擂台周围,早已是接踵摩肩,拥挤不堪,上一场中日幻戏擂台赛突然发生骚乱,竟然没有对这一场中日幻戏擂台赛造成任何影响,反而吸引了更多的市民前来观看。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易希川来到了擂台的阶梯处,准备登台。
天尚未黑,中日幻戏擂台赛的时间还没有到,不远处的观戏席上空空荡荡的,斋藤骏、荒川隼人和黑忍等人尚未到来,但是秋本久美子却早早地等候在观戏席。除了秋本久美子外,观戏席上只有一个头戴黑色高帽、身穿硬翻领的黑色燕尾服的洋人神色悠闲地坐在那里。
看见易希川出现在擂台的阶梯处,秋本久美子立刻离开观戏席向阶梯处跑来,伸手拉住了易希川,轻声说道:“你不要上去。”
易希川早就看见秋本久美子坐在观戏席上,但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跑过来阻止自己登台。他转过头去,略带诧异地望着秋本久美子。
“上了擂台,你就活不成了。”秋本久美子说道。
易希川说道:“擂台赛尚未开始,你怎知我必败无疑?”
秋本久美子说道:“你败了,师父会杀你,你胜了,带走了龙图,师父和荒川隼人同样不会放过你。”她朝远处看了一眼,“趁师父和荒川隼人还没有来,你赶紧走吧。”
易希川抬头仰望着落日余晖下的擂台,说道:“今天我敢来这里,就是下定了决心,决不会弃台避战。久美子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说罢,抬脚踏上了阶梯。
秋本久美子见易希川穿了一身大褂,只拿了一张毯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道具,急忙问道:“你是准备用彩戏法挑战我师父吗?”
易希川说道:“久美子姑娘,你请回座吧。是不是彩戏法,过一会儿擂台赛开始后,你便知道了。”
秋本久美子说道:“师父的彩戏法,已经练到三十五件,你用彩戏法和他对决,是必定胜不了的。”
易希川说道:“谢过姑娘提醒。”说完便撩起大褂的一角,拾阶而上,义无反顾地登上了擂台。
秋本久美子望着易希川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叹了一口气。她无法阻止易希川登上擂台,只好重新走回观戏席坐下了。
站在擂台之上,易希川放眼望去,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前来围观的市民成千上万,有的在点头,有的在摇头,有的在东张西望,有的在木讷发呆。那些抬头望着易希川的目光,有的空洞无神,有的满是轻蔑,有的充满期待,有的却满含悲悯和同情。现场的声音无比嘈杂,说话声闹哄哄地响成一片,一些近处的议论声钻进了易希川的耳朵:
“你快看,那不是在罗家戏苑找罗盖穹斗戏的小子么?”
“就是他!怎么斗完了罗盖穹,又跑来斗日本人了?”
“那日本幻术师是何等厉害,简直就是妖魔鬼怪,这小子如此年轻,怎么可能是那日本幻术师的对手?可惜了,这么年轻,就跑来送死……”
初登擂台之时,易希川的心里十分紧张,毕竟他很少登台表演幻戏,更别说是这种上万人瞩目的生死擂台。但此时耳闻目睹了众生百态后,他的心情却不知为何,竟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站在将夜的暮色之中,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
落日一点一点地沉入了天际,夜幕一点一点地降临人间。斋藤骏、荒川隼人和黑忍等人在一群日本兵的护卫下,穿过暮色,准时抵达了擂台。
荒川隼人看见秋本久美子坐在观戏席上,急忙快步走到秋本久美子的身前,用日语说道:“久美子小姐,你突然不见了,斋藤骏大人和我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你。你怎么不说一声,一个人就跑来了这里?”
秋本久美子一直望着擂台上的易希川,头也不转,说道:“我在国术馆闷得慌,想早一点过来透透气。”
荒川隼人说道:“支那人居心叵测,你没人保护,一个人跑来这里,会很危险的。”
秋本久美子仍然没有转头,说道:“我对别人没有恶意,别人也不会对我有恶意,你不必担心我。”
“上次在国术馆,你不打招呼就到处乱走,差点被支那人杀了,这次居然还不吸取教训。”荒川隼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悦的神色,“无论如何,你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否则我就把你送回东京去。”
秋本久美子这时转过头来,望着荒川隼人,脸上露出了一丝极为少见的坚毅神色,说道:“你只不过是奉命保护我师父的卫队长,你没有权力要求我回东京。”
“你不要忘了,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是你未来的丈夫,”荒川隼人严肃地说道,“我自然有权力,也有责任保护你。”
秋本久美子摇头说道:“你在国术馆为保护我受了重伤,师父这才会答应你的求亲,可是我并没有答应。”
荒川隼人冷冷地笑了笑,说道:“久美子,求亲一事,斋藤骏大人答应就行了,你答不答应,根本不重要。无论如何,到了开春后的三月,你都会成为我的女人。”说罢叫来两个日本武士,命令道:“你们好好地保护久美子小姐。”随即不再理会秋本久美子,往站在擂台阶梯处的斋藤骏走去。
秋本久美子望着荒川隼人的背影,脸上的坚毅神色慢慢地消失,随即扭过头来,继续怔怔地望着擂台上的易希川。
荒川隼人走到斋藤骏的身边,见斋藤骏准备登台,便低声说道:“斋藤骏大人,姓易的小子不肯透露幻戏名目,当心他有什么古怪。”
“无论有什么古怪,他都胜不了我。”斋藤骏说完这句话,大步登上了擂台,根本没有正眼看易希川一下,便直接走到擂台东侧的座椅坐下了。
易希川看了斋藤骏一眼,走向擂台西侧的座椅,也坐了下来。
过了片刻,灯光缓缓地亮起,司仪匀步登上了擂台,交代了一遍中日幻戏擂台赛的规则,确定双方均无异议后,便请上龙图,置于擎物架上,然后高声宣布道:“各位请安静!中日幻戏擂台赛第十二场,现在正式开始了!首先有请中国幻戏师易希川!”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当中,易希川站起身来,稳步走到了擂台的正中央。
现场逐渐安静下来,前来观战的每一个中国同胞都在屏息以待,想看看易希川到底会拿出什么样的厉害幻戏来挑战斋藤骏。
易希川用了片刻时间来平复心情,调整好了呼吸,然后猛地展开毯子,搭在了肩膀上。
手随身转,易希川斜着一撩,忽地从毯子底下变出了一个铜盆。
现场顿时响起了阵阵嘘声,台下观众都以为易希川一直不肯透露幻戏名目,定然是要拿出一门厉害无比的幻戏,想不到竟是各家戏苑都能见到的彩戏法。与前面十一场擂台赛的神妙幻戏相比,彩戏法显得太过普通了,略懂幻戏的人都知道彩戏法的秘诀所在,更别说用来挑战斋藤骏了。尽管身为一国同胞,但台下的众多中国人还是觉得上当受骗,失望无比,一时间竟然嘘声不断,纷纷喝起了倒彩。
易希川没想到开场所露的第一手彩戏法,竟会换来一阵倒彩。但他对各种嘘声和骂声充耳不闻,继续旁若无人地变着彩戏法,很快又从毯子底下变出了一个竹篓和一只盛满了清水的斗大海碗。
现场的倒彩声依然持续着,某些愤激的市民甚至大声叫喊了起来:“滚下去,滚下去!”
易希川冷冷地一笑,忽然中断了彩戏法,猛地将毯子从肩上扯下来,用力地揉成了一团。
现场围观之人都以为易希川被持续不断的倒彩声激怒了,不料易希川猛地双手一扬,手中被揉成一团的毯子,一下子抖了开来,竟然变成了一根又细又长的绳子。
这一手变幻来得太过突然,现场的倒彩声顿时戛然而止。
易希川将绳子丢在了擂台上,整了整大褂,朝台下观众双手作拱,大声说道:“在下姓易名希川,师从‘安徽彩戏王’牧章桐,打小便跟随师父学习彩戏法。师父不久前在上海惨遭横祸,死于小人之手,今日擂台对决,我不敢忘却师恩,所以先献上一段彩戏法,以告慰师父的在天之灵。”说罢举起双臂,诚心诚意地向天一拜。
现场一阵寂静,一些刚才喝过倒彩的市民,听了易希川这番话,不禁暗觉愧疚。
易希川向前走了两步,说道:“在下年幼之时,曾在《聊斋志异》中读到一个关于上天偷桃的故事,对故事里的偷桃幻戏惊为神技,后来经师父告知,方才知道这是一门叫作‘神仙索’的古老幻戏,只可惜这门幻戏早在唐朝时就已经失传。此后的数年里,我一直痴迷于‘神仙索’,潜心研究这门幻戏的诀窍,希望能够还原这门幻戏,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我通悟了个中关键,学会了这门幻戏。我曾经私下里表演‘神仙索’给师父看过,师父看完后就再三叮嘱我,说这门幻戏太过神妙,一旦现世,带来无穷名利的同时,也必定会带来无穷祸患,只因幻戏界的每一个幻戏师,都会渴望得到这门幻戏的秘诀,一定会用各种手段来偷、来骗、来抢,所以这些年来,我牢记师父的叮嘱,从没有在公开场合表演过‘神仙索’。”
易希川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是如今情势不同了,龙图落在了日本人的手里,不少同道前辈为夺回龙图,在这个擂台上丢掉了性命。龙图是我们中国幻戏界的圣物,师父当初之所以惨死,也是为了保护龙图。师父临死之前,曾叮嘱我一定要护住龙图,所以我才会前来应战,站在了这里。我今天便以这门‘神仙索’幻戏,向日本幻术师斋藤骏发起挑战。事在人为,胜败天定,生死有命,死而无憾!”说完这番话,他扭过头去看着斋藤骏,神色坚毅刚硬,目光无比坚定。
斋藤骏仍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始终面不改色,但是他抓握座椅扶手的双手手背上,血管却一根一根地暴突起来,出卖了他内心深处正在发生着的剧烈变化。
台下成千上万的市民沉浸在易希川的这番话语当中,好一阵子鸦雀无声,但很快便沸腾起来,又是鼓掌又是叫好,惊呼之声此起彼伏,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
秋本久美子原本安安静静地坐在观戏席上,当易希川表演彩戏法时,她的心里竟有些替易希川暗暗担心,但此时听了易希川的这番话,她却再也坐不住了,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她仍旧担心着,只是担心的对象不再是易希川,而是变成了斋藤骏。她知道当日皮无肉与铁傀儡的那番对话大体上没有差错,斋藤骏的确学会了几乎所有的中国幻戏,唯独只有一门幻戏没有学会,那就是失传了一千多年的“神仙索”。此时易希川宣称要以“神仙索”挑战斋藤骏,这是她事先万万没有想到的。
易希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刚才用彩戏法变出来的竹篓,将竹篓的圆口翻转过来,对准台下,来回地展示。
借助擂台上的灯光,台下观众可以清楚地看见竹篓里面是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易希川刻意将竹篓的圆口对准了斋藤骏,让斋藤骏能够看清竹篓里面空无一物,然后才将竹篓放置在了擂台的正中央。
易希川捡起刚刚丢在台面上的绳子,来回地抖动,绳子逶迤如蛇,跟着扭动起来。在让所有人看到绳子质地柔软,并无其他异常后,易希川便将绳子放进了竹篓之中。
接下来,易希川蹲低了身子,双手缓慢地伸出,在竹篓的圆口上方来回地拂动,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正在对竹篓施展法术。
忽然之间,易希川大喝大一声道:“起!”
声音未落,只见竹篓的圆口之中,一截绳头缓缓地升起,好似一条蛇般探出了脑袋,轻微地来回摆动。
台下的上万人顿时齐声惊呼起来,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擂台上的这一幕奇景,再不敢轻易移开视线。
易希川的双手没有停止,继续在绳头的周围来回拂动。忽然他双手朝天一举,拖长了声音喝道:“升——”
伴随这一声长喝,绳头开始摇头晃脑地拔高,好似拥有了生命一般,不断地升向空中。
“升……升起来了!”现场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惊呼声。
易希川重复着双手上举的动作,绳子不断地升高,不断地向天空伸去,仿佛空中藏了一个人,正偷偷地抓着绳子向上拉升。可是擂台上方是空旷无比的夜空,自然不可能藏得有人,即便有,那也只可能是神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升空的绳子。上万人的现场竟然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只不过片刻时光,绳子已经升到了两个人的高度。
这时易希川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绳子的中段。绳子便似被挠了痒痒一般,竟左右扭动起来。
台下有人惊呼道:“动……在动!”
“嘘,别吵!”不远处有人压低了声音呵斥道。
易希川停下抚摸绳子的动作,双手再次向天空举起,又一次长声喝道:“再升——”
绳子立刻停止了扭动,笔直挺立,继续向空中攀升,好似藤蔓的触须一般,不断地向天空生长。绳子越升越高,到最后竟升到了十余丈的高度,绳头融入了漆黑的夜幕,几乎看不清了。好似一根细长的柱子一般,绳子竟不坠落,就那样笔直地立在擂台之上。
这时易希川放下了高举的双臂,手掌猛然一翻,利用引火粉在掌心燃起了一小团火。他仿佛感觉不到灼痛一般,将这团火在掌心来回滚动,从左手滚到右手,又从右手滚到左手。最后他双手倾斜,将这一小团火丢进了先前用彩戏法变出来的铜盆之中。铜盆里早已放好了浸过油的衣物,遇火即燃,大火立刻高高地蹿起。
易希川向台下展示双手,双手空无一物,随即双手相合,再分开时,两只手中已各捧了一小把褐色的粉末。
斋藤骏在一旁看得清楚,心里暗道:“凝烟粉。”
易希川手中的褐色粉末的的确确是凝烟粉。他将两把凝烟粉洒进了燃火的铜盆当中,火焰立刻变了颜色,忽红忽绿,看起来神幻无比。
安静了一阵的观众,因火焰突然出现的神奇变化,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惊叹声和喝彩声。
易希川端起一只盛满清水的斗大海碗,那也是他之前表演彩戏法时变出来的。
他将海碗倾斜过来,把一整碗水全都倒进了铜盆之中。
铜盆里的火焰被水一淋,顿时熄灭了,大股大股的浓稠烟雾立刻翻腾而起。这些烟雾裹住笔直挺立的绳子往上飘升,最终升至绳子的顶端,竟不飘散,反而凝聚成了一团,长久地停留在空中。烟雾越聚越多,浑似在绳子的顶端凝聚起了一团厚厚的乌云。
当烟雾聚集得已经足够多时,易希川便将铜盆反扣了过来,使得烟雾不再产生。
台下成千上万的观众全都瞪大了眼睛,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太过匪夷所思。每个人都痴痴地仰头望着,犹如堕入了云雾之中,分不清眼前的景象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就在这时,令所有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易希川伸手拉了拉绳子,似乎在试绳子会不会掉落下来。在确定绳子始终保持直立后,他忽然用双手攀住绳子,身足离地,快速地向上攀爬。绳子承受了一个人的重量,竟然并不垂落,依旧保持笔直。
易希川如一只猴子般迅速地攀爬绳子,爬到一半的位置,刻意探头望了望下方的观众。他冲观众咧嘴一笑,随即手脚并用,快速地爬入绳子顶端的那团烟雾,消失不见了。
现场上万人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怖至极的表情,明明知道这是幻戏,可又不愿相信它是假的,明明知道表演即将结束,可又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定格。一瞬之间,什么上海陷落,什么国破家败,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对于每一个人而言,眼前的这一幕,必将成为永生的记忆,至死难忘。
在场的所有中国人都惊呆了,所有的日本人和洋人同样惊呆了,那个头戴黑色高帽、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洋人同样流露出了惊讶神色,连那些荷枪实弹负责在周围警戒的日本兵,也全都以一种呆傻的神态,怔怔地望着擂台,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所在。
忽然之间,直立的绳子出现了弯曲,从空中掉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擂台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伴随着绳子的掉落,无数的残肢断体忽然从烟雾中掉落了下来,纷纷落在了擂台上。鲜血如同一阵急雨,肆意地淋洒而下,把好好一个擂台溅成了一片血红。
四下里满是惊恐无比的尖叫声,观众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以为易希川在烟雾中被肢解了。
站在擂台上的斋藤骏却看得清清楚楚,掉落下来的残肢断体是稻草扎成的,淋洒下来的鲜血也是假的。他在易希川援绳而上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座椅,站在了擂台的边缘,仰头望着那团如乌云般凝聚的烟雾,脸上满是吃惊、迷惑以及肃然起敬。
站在观戏席上的秋本久美子同样仰头望着擂台上的场景,嘴唇微张,神情似水,早已痴了。
绳子掉落下来后,擂台上方的那团烟雾开始逐渐飘散,不一阵子便彻底散尽了。空中一片空空荡荡,明明爬入烟雾的易希川,此时竟已经消失了踪影,不知去向。
台下的上万观众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擂台,惊叹声和议论声有如潮水,喧闹无比地响成了一片。
“人呢?怎么会不见了?”
“刚才掉下来的那些碎块,不会真的是他吧?”
“这不是幻戏么?人应该出来才对啊!”
“幻戏幻戏,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神奇的幻戏?这是神仙才会有的神通啊!”
长久不见易希川现身,人人都不免在心中有所惊异:“神仙索,神仙索,难不成易希川当真攀爬绳索上了天界,做了神仙?”
在一片喧嚣当中,供日本人和洋人就座的观戏席的西北角,突然亮起了一团微小的火光。一个人平举着双手,一团火焰正在他的掌心来回滚动。这个人从座位里站了起来,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赫然便是易希川!
秋本久美子就坐在不远的地方,她是第一个看到易希川现身的。她难以置信地轻轻摇头,脸上一忽儿喜悦,一忽儿担忧,喜悦的是易希川的“神仙索”幻戏表演得太成功了,担忧的是师父斋藤骏恐怕无法破解“神仙索”这门幻戏,今天多半是败了。
附近有观众看见了突然现身的易希川,当即惊声大叫起来:“在那里!”
越来越多的人朝观戏席扭头,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易希川,惊叹声、叫好声和鼓掌声轰然响起,犹如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
易希川熄灭了掌中的火焰,走下观戏席,重新登上了擂台。
望着站在擂台东侧的斋藤骏,易希川的心里仍不免有些担心,担心斋藤骏有能力当场破解“神仙索”。
恰在此时,司仪登上了擂台,准备宣布由斋藤骏进行破术。
斋藤骏却挥了挥手,不等司仪张口,便示意司仪退下了。
斋藤骏走到擎物架前,取下了黄金圆筒,然后走到易希川的面前,将黄金圆筒交到了易希川的手里,随即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擂台。
易希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斋藤骏如此举动,等同于是主动认输了。一时之间,他心神恍惚,又惊又喜,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台下成千上万的中国市民同样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刹那之间,现场的中国人全都沸腾了,欢呼声铺天盖地而至,压抑了整整十一场的憋屈和郁闷,忍受了两个多月的战败耻辱和悲痛愤怒,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宣泄。
站在擂台之上,易希川享受着万人山呼的场面。他看了看手里的黄金圆筒,又看了看台下沸腾的人群,终于可以确信自己是真的战胜了斋藤骏,是真的赢下了这场中日幻戏擂台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