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易希川的手上满是碧绿色的粉末,如此用力一抹,立柱上顿时燃起了碧绿色的火焰。他连抹数下,立柱的表面便燃起了一圈火焰。立柱废弃多年,表面的漆皮早已剥落,内部虫蛀腐朽,干燥至极,被碧绿色的火焰一烧,很快整根燃烧了起来。
徐傀儡原本防备易希川出手,见易希川不来攻击他,反而去燃烧一旁的立柱,略觉诧异,不明白易希川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易希川在立柱上燃起大火,随即在地面上压灭了手掌上的碧绿色火焰。他抓起地上的铁桶,守在斋藤骏的身前,防备铁傀儡的钢针突袭。
废弃厂房内渐渐火光大盛,立柱上的火焰越烧越高,很快蔓延至高处,引燃了横梁,再沿着横梁向其他立柱扩散。再这么燃烧下去,用不了多久,整个废弃厂房都会燃起冲天大火。
徐傀儡的眼前火光明亮,心中也跟着明亮起来,说道:“你燃起大火,是想把城里的日本兵引来?”
易希川不置可否,心中却暗暗惊讶:“此人如此精明,这么快就明白了我的用意。”上海城区被日军占领,每晚都会有日本兵列队巡逻,一旦废弃厂房燃烧大火,势必会引来巡逻的日本兵,这正是易希川的目的。只要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一到,徐傀儡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选择逃走,到时候他也趁乱逃出废弃厂房,将斋藤骏留在这里,日本兵自会救走斋藤骏。
然而易希川的这番打算,却被徐傀儡迅速识破。
“这里地处城区边缘,等到大火烧起,日本兵赶来,尚需一段时间。你以为你能撑得到那时候吗?”徐傀儡识破了易希川招引日本兵的目的,更加认定易希川与日本人暗中勾结,于是再不迟疑,话音一落,立即出手。他将骷髅傀儡和铁傀儡弃置一旁,绕过铁桶,挥起右拳攻击易希川。
易希川抬起拳头格挡,两人拳头对撞,徐傀儡的右臂顿时一颤,喝道:“好大的力气!”说话之时,他猛地飞起一脚,踹向铁桶,同时左手翻转,五指箕张,凌空一抓一提。
易希川抵挡徐傀儡的右拳时,刻意留了几分注意力在徐傀儡的左手上。徐傀儡的左手腕上缠着几根极细的丝线,丝线的另一端连接着骷髅傀儡,骷髅傀儡则臂骨高举,指骨上挂有提线,将铁傀儡提在了空中。徐傀儡踢踹铁桶的同时,左手忽然抓提丝线,通过操控骷髅傀儡拉扯提线,催动铁傀儡身上的机关,立刻射出了钢针。好在易希川早有防备,他也飞起一脚,踢向铁桶的另一侧。两人脚力相抵,铁桶并没有被徐傀儡踢开,而是停留在原地,铁傀儡身上激射而出的钢针,被铁桶不偏不倚地挡下,没有射中易希川。
易希川臂力惊人,丝毫不惧徐傀儡的拳脚,但对铁傀儡发出的钢针极为忌惮,要知道他的师父牧章桐,便是死在铁傀儡的钢针之下,斋藤骏也是被铁傀儡的钢针射成了重伤。他只用一只右手应对徐傀儡的攻击,左手始终抓住铁桶的边缘,让铁桶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始终挡在他和铁傀儡之间,以免被钢针射中。
嘴老在一旁叫道:“姓徐的,你赶紧放开老头子!老头子与你联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杀了姓易的臭小子!”
嘴老的话刚说完,徐傀儡便向后跃开了两步。
但他不是要去放了嘴老,而是左手一掷,将几根丝线扔向了空中。丝线越过横梁,从横梁的另一边掉落下来,被徐傀儡抄在手中。横梁上火焰翻腾,但几根丝线全都用“辟火术”做了防火处理,不惧火烧。徐傀儡用力一拉丝线,骷髅傀儡和铁傀儡顿时被吊到了空中。徐傀儡旋即用力一拽,铁傀儡的眉眼口鼻胸腹膝足八处部位孔洞齐开,八枚钢针激射而出。
这一下铁傀儡居高临下,易希川顿时暴露在攻击范围之内。易希川来不及举起铁桶封挡,只能贴地一滚,身后响声不断,八枚钢针全部钉在地上。易希川尚未起身,徐傀儡的拳脚已经攻到,虽然急切之间挡住了徐傀儡的拳头,胸口却挨了一记重脚,被踢得滑出丈远,后背狠狠地撞在立柱上。立柱上火焰燃烧,易希川的后背立刻着火,急忙翻爬起身,将着火的衣服脱掉。徐傀儡趁机将附近的几只铁桶踢飞老远,让易希川彻底暴露在空旷的废弃厂房之中,随即扯动丝线,第三轮钢针凌空射落。
易希川急忙横身一扑,想要躲开钢针,但右脚慢了半拍,猝然一痛,已被一枚钢针贯穿了脚掌。他翻身而起,右脚不敢着地,只能扶着墙壁,勉强用一只左脚站立。
他痛得龇牙咧嘴,此时右脚受了重伤,别说救斋藤骏离开了,便是他自己想要逃走,也已难以做到。
徐傀儡扯动丝线,半空中的骷髅傀儡移动臂骨,将铁傀儡调整方向,再次对准了易希川。
眼见铁傀儡转动眼珠子,张开了嘴巴,钢针的针尖微微探出,易希川却已难以抵挡,也已无处躲逃。
“你在擂台上大扬国威,世人都当你是英雄,谁能想到你竟是投敌卖国的小人。这出擂台大戏,你演得可是真好。我今日若不除你,必会留下大患。只是可惜了‘神仙索’,这等千古幻戏,要永绝于世了。”徐傀儡眉清目秀的脸上,满是阴冷肃杀之色。他一边说话,一边弯曲五指,几根丝线迅速绷直。
忽然之间,废弃厂房的门口响起了一声又锐又粗的尖叫:“师父来啦!”
徐傀儡猝然一惊,急忙转头望向门口,却不见任何人影。
易希川原本在劫难逃,面色凝重,陡然听见这声尖叫,顿时面露惊喜之色。
这声“师父来啦”,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小哥的叫声。小哥是他养的一只长尾鹦鹉,极通人性。小时候他和师弟们被牧章桐逼着练习各种枯燥的出彩动作,每当牧章桐有事外出时,他便将小哥拴在院门前的桃树上,教它远远看见牧章桐来了,就大叫“师父来啦”,他和师弟们趁机偷懒。师弟们每次都各自玩耍去了,他则是钻研各种奇奇怪怪的幻戏。一旦听见小哥大叫“师父来啦”,他和师弟们立马回归原位,摆出一副勤奋练习出彩动作的样子,倒是多次瞒过了牧章桐。从那以后,“师父来啦”这句话,便成了小哥的口头禅,无论它要表达什么,一旦张口,叫来叫去,总是这四个字,只不过调子略有区别,易希川依据调子的不同,便能知道小哥在表达什么。此时易希川一听见这声尖叫,正是小哥的叫声,心里顿时一喜:“是师妹!”
易希川的第一反应是惊喜,但随即心中感伤,接着又焦急万分。感伤的是,牧章桐已经不在人世了,“师父来啦”永远也不会再发生了;焦急的是,徐傀儡是一个如此厉害的对手,师妹双鱼若是到来,必定也是凶多吉少。他当即望着空中,大肆地挥动手臂。
空中火焰翻腾,横梁已然燃起熊熊大火。在火焰的空隙之间,一只绿头红喙、身青尾蓝的长尾鹦鹉,轻轻地振动着翅膀,停在半空之中,两只漆黑如豆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易希川,正是小哥。
易希川随牧章桐前来上海时,将小哥留在桐城师门之中,托双鱼帮忙照看。此时小哥突然出现在废弃厂房之中,意味着双鱼一定来到了上海,而且极有可能就在附近。方才小哥的那声尖叫,调子前高后哑,正是在通风报信,想必是在通知附近的双鱼赶来废弃厂房。易希川一个人死了不要紧,但他不希望连累双鱼前来送死,于是趁着徐傀儡和嘴老都转头望着门口,还没发现小哥已经飞了进来,一边将左手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小哥不要发出叫声,一边急切地挥动右手,让小哥赶紧飞走,飞得越远越好。
小哥理解了主人的意思,不再发出叫声,掉头向门口飞去。易希川不敢张口叫喊,怕自己的声音把双鱼引来,于是用力拍手,弄出一阵刺耳的掌声,吸引徐傀儡和嘴老转过头来,小哥趁机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出了门外。
徐傀儡因为刚才的那声尖叫,原本就有些惊疑,此时又见易希川鼓掌不止,更加迷惑不解。但他脸上的迷惑之色转瞬即逝,说道:“你再怎么装神弄鬼,终究难逃一死。”五指弯曲,便要扯动丝线。
“师父来啦!师父来啦!师父来啦……”一连串聒噪至极的叫声,突然在废弃厂房的门口响起。
徐傀儡一惊之下再次回头,这次门口不再是空空荡荡,而是站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眉眼之间颇有英气,留着一头齐肩的短发,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棉绒斜襟衫,背着一个包袱,肩上立着一只长尾鹦鹉,“师父来啦”的尖叫声,正是出自那长尾鹦鹉之口。
那年轻女子则是易希川的师妹双鱼。小哥的第一声尖叫,加上废弃厂房的火光,早已经将她吸引了过来。易希川看见双鱼现身,眉头一皱,暗叫糟糕。
借助漫天火光,双鱼看见了被困在角落里的易希川,看见了易希川脚底下的血迹,也看清楚了废弃厂房内的局势。但她神色不动,一点也不着急,反倒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小哥的头。小哥立刻住嘴,不再发出叫声,用头磨蹭双鱼的耳朵,显得亲昵不已。
易希川冲双鱼挥手,示意双鱼赶紧离开。双鱼看见了,却不退反进,踏步走入废弃厂房之中,径直从徐傀儡和嘴老之间经过,来到易希川的身前,竟是完全没把徐傀儡和嘴老放在眼里。
“师妹。”易希川压低声音叫道。
“你刚才挥手是什么意思?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在我面前逞强吗?”双鱼有些埋怨却又极为关切地看了易希川一眼。她俯身查看了易希川右脚的伤势,说道:“会很痛,你忍着。”不等易希川反应过来,她便捏住钢针的针尾,猛地一下将钢针拔了出来。
剧痛突然袭来,易希川紧咬牙关,牙齿好似咬碎了一般,却没有哼唧一声。
双鱼迅速地脱去易希川的鞋袜,让伤口显露出来。她将背上的包袱取下,从中取出干净的衣裳,擦干净伤口周围的血污,再取出伤药上药止血,最后挑了一件轻柔的里衣,撕成条状,给易希川的右脚进行了包扎。
“多谢了,师妹。”易希川说话之时,已是痛得满头大汗。
“对我还这么客气?”双鱼没好气地看了易希川一眼。她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徐傀儡和嘴老,说道:“我师哥都伤成这样了,你们还两个打一个,人多欺负人少,好不要脸。”声音清脆,明快有力。
嘴老骂道:“奶奶的,老头子动也动不了,连手都没出,怎么叫两个打一个,人多欺负人少?”
双鱼瞪着嘴老,说道:“一大把年纪了,张口就是骂人的脏话,好没教养。”
嘴老“咦”了一声,细眉倒竖,叫道:“老头子就是爱骂人,老头子就是没教养,奶奶的,去你奶……”
“嘴老!”徐傀儡一声低喝,打断了嘴老的叫骂。他听见双鱼称呼易希川为师哥,于是伸手指着地上躺着的斋藤骏,说道:“姑娘,想必你还不知道,你这位师哥投敌卖国,暗中与这个日本人勾结……”
徐傀儡的话才说了一半,双鱼便打断了他,说道:“我师哥与日本人勾结,那是他自个的事,与你们有什么干系?你们把我师哥伤得这么重,我今天决不会轻饶了你们!”话一说完,她便从包袱里取出一件裹成团状的衣衫,然后摸了摸小哥的头,轻声道,“你去外面等着。”小哥大叫一声:“师父来啦!”振翅飞起,从徐傀儡的头顶掠过,飞出了废弃厂房。等到小哥飞走,双鱼便举起那件裹成团状的衣衫,猛地凌空抖开。
刹那之间,双鱼的身前五彩斑斓,纷纷点点,出现了无数细碎的彩色纸片,有如万千彩蝶,漫天飞舞。她挥动抖开的衣衫,带起一阵阵的大风,吹得彩色纸片随风而走,纷纷飘向徐傀儡和嘴老。她叫道:“师哥,我们走!”
但她嘴上这么说,脚下却没有移动,反而伸手拦住易希川,示意易希川留在原地,不要乱动。易希川猜不透她这么做是何用意,也从没见过她变出这么多的彩色纸片,但他知道这位师妹向来心思缜密多变,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是以依从她的意思,站在原地,不移不动。
彩色纸片漫天飘转,铺天盖地一般扑面飞来,徐傀儡只觉眼花缭乱,根本看不见纸片后面的易希川、双鱼和斋藤骏。他初时不明白双鱼使出这一手“彩蝶漫舞”的幻戏是何用意,看见无数纸片飞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但他随即听见双鱼的说话声,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是障眼法,双鱼想浑水摸鱼,趁机救走易希川。他脚下一蹬,身如离弦之箭,一头扎进漫天纸片之中。他知道易希川的右脚受了重伤,行动迟滞,就算想逃,也走不了多远,只要他迅速穿过纸片,看清易希川的方位,便能操控头顶的铁傀儡发射钢针,将易希川轻而易举地射杀。
然而徐傀儡一冲进漫天的彩色纸片之中,眼睛猝然酸麻,如同针刺一般剧痛。他痛呼一声,立即闭眼,霎时间泪如泉涌,眼睛竟痛得难以睁开。他心中一惊,猛然间明白过来,这些纸片之中多半夹杂了某种毒粉,纸片翻转飞舞,毒粉便如尘埃一般,弥漫在了空中,只是彩色纸片太多,让他眼花缭乱,根本无法事先察觉。一旁的嘴老动弹不得,被飞来的彩色纸片湮没,刹那间惨叫连连,各种痛骂、诅咒之声不绝于耳。
正如徐傀儡的猜想,那些裹在衣衫里的彩色纸片之间,的确藏有毒粉。双鱼抖出漫天纸片,不断地挥动衣衫带起大风,将彩色纸片连同毒粉吹向徐傀儡和嘴老。她怕徐傀儡躲避,于是故意说出要逃走的话,引诱徐傀儡上当受骗。她伸手拦住易希川,不让易希川乱动,也是因为身前毒粉弥漫,怕易希川当真听她的话向外逃走,被毒粉所害。
徐傀儡和嘴老双双发出了惨叫声,易希川听在耳中,惊在心头:“师妹行事虽然出人意料,但向来光明正大,这等用毒的手段,我可从来没有见她使过。”看着身前的双鱼,一段时间不见,竟有了一丝陌生感,仿佛有些不认识了。
废弃厂房里的火势越来越大,热浪滚滚,脸皮已被烤得发烫,但双鱼一击得手后,仍旧将易希川护在身后,一动也不动。
徐傀儡双眼剧痛,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一时不明,还是永远瞎了。他的脑海里掠过了师父徐鬼手双目俱瞎的模样,心里顿时感到了一阵钻心的恐惧。他看不见东西,不知道双鱼和易希川身在何处,怕两人趁机下杀手,于是松开手中的丝线,骷髅傀儡和铁傀儡立刻从空中掉落,摔落在了地上。他听声辨位,冲上前去抓起骷髅傀儡和铁傀儡,抱在身前。他凭着失明前的印象,向废弃厂房的门口奔去,奔跑之时,飞快地拉扯提线,催动铁傀儡向身后连发了三轮钢针,防止易希川和双鱼趁机追杀。他难以辨清方位,撞在了紧挨门口的墙壁上,摔倒在地,随即摸到了门口,翻爬起来,冲了出去。
嘴老的惨叫声和咒骂声戛然而止。三轮钢针总共二十四枚,有的射中了地面,有的钉上了墙壁,有的射穿瓦顶不知去向,竟没有一枚钢针射中易希川、双鱼和斋藤骏,反倒有一枚钢针从侧面射中了嘴老的脑袋,没入颅骨,正中要害。嘴老脑袋一偏,气息断绝,这次是真的死去,再也活不过来了。
双鱼怕徐傀儡眼瞎后发狂拼命,因此始终一动不动,不弄出半点声响,以免暴露方位。直到徐傀儡逃走,嘴老丧命身死,所有飘飞的彩色纸片全都落了地,她才从包袱里抓出两件衣衫,分别拿来捂住自己和易希川的口鼻,避免吸入身前空气中残留的毒粉,然后扶着易希川向门口走去。
易希川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斋藤骏,说道:“师妹,你帮我一把,拉他起来,背在我的背上。”
斋藤骏听闻此话,冷冷地哼了一声。
双鱼不知道斋藤骏是谁,方才徐傀儡说斋藤骏是日本人,但她心中并不相信。此时火势滔天,热浪逼人,容不得她详细询问,当即和易希川一起,将斋藤骏拉了起来。她不想加重易希川的脚伤,说道:“你别逞强,我来背他。”于是将斋藤骏背了起来。
斋藤骏身形魁梧,双鱼背着他极为吃力,慢慢向门口走去。易希川单脚跳步,紧随其后,帮忙托举着斋藤骏,三人一起出了废弃厂房。
来到厂房外的小巷子,对面一间房屋的屋顶上立刻响起一声“师父来啦”的尖叫声,小哥从空中疾飞而下,落在易希川的肩上。这声“师父来啦”前高后哑,易希川立刻明白小哥是在通风报信。他凝耳细听,果然隐隐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这阵脚步声越来越响,像是有不少人正在快步跑来,还夹杂了一些叽里呱啦的大呼小叫之声,不是汉话,而是日语。易希川知道十有八九是巡逻的日本兵向起火的厂房赶来了,于是说道:“师妹,日本兵就要来了,你把这人放下,我们赶紧离开。”
“把他留在这里,就不管他了吗?”双鱼略显诧异。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易希川说道。
双鱼一听易希川的这句话,立刻明白了过来,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她将斋藤骏放在小巷子里,再看斋藤骏时,目光中已透露出了一丝厌恶。斋藤骏丝毫不理会双鱼,冷眼看着易希川,说道:“别以为救了我一命,我以后就会放过你。”
“随你吧。”易希川说道,“师妹,我们走。”
双鱼扶着易希川快步而行,转入不远处的一条岔道,尽可能迅速地远离了废弃厂房。
两人怕招惹来日本兵,一路上不敢言语,一直到出了上海城区,进入法租界的地界,易希川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师妹,今晚幸亏你及时赶到,不然我就再也见不到你啦!对了,你什么时候来了上海?怎么会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双鱼说道:“三天前有几个人找上门来,自称是上海万国千彩大剧院的人,说是你派来找我的,还带来了你的信。你的字写得那么难看,没人冒充得了,我看完信就跟着那几个人来了上海,今晚才到万国千彩大剧院,可你正好不在剧院里。剧院里有一个姓金的师傅,说看见你往城区那边去了,我见你好半天不回,就带了小哥出来寻你,一进入城区,远远望见火光,便找了过来。”
易希川说道:“姓金的师傅?是金童吗?”心中不禁想道:“金童若是瞧见我去了城区,那我和久美子在街边牵手,还有对斋藤骏说的那些话,岂不是都被他看见和听见了?”
双鱼应道:“我只听见万国千彩大剧院里的人叫他金师傅,至于他叫什么名字,我却不知。他瞎了一只眼睛,腿脚也有些残疾。”
易希川点头说道:“那就是金童了。”提及金童眼瞎腿残,他便不禁想起昨天贵叔对他讲述的关于金童的故事。
原来昨天彩排之时,易希川在变冰屑为雪花的幻戏上遇到了一些困难,表演起来总是过于生硬,不够流畅。他想了好几个法子,始终没能解决这个难题。就在他发愁之时,金童从他的身边经过,随意指点了他一句,竟令他茅塞顿开。他这才知道,金童虽然只是负责舞台一切事务的场工,却深藏不露,在幻戏方面有着极高的造诣。他不禁对金童大感好奇,于是在彩排结束之后,抽空找到贵叔,问起了金童的来历,贵叔便把金童的过去,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了。
在贵叔的讲述当中,金童原本是一位极其厉害的幻戏师,年轻时曾经留洋美国,拜“魔圣”朱连魁为师,成为了朱连魁的唯一传人,不仅学会了朱连魁的许多成名绝技,还学会了不少风靡欧美的西洋魔术。后来他学成归国,来到上海,受到贝特朗的高薪礼聘,成为了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那时巴黎魔术馆和万国千彩大剧院刚刚形成竞争关系,金童的幻戏中西合璧,让人耳目一新,顿时大放异彩,巴黎魔术馆的生意迅速火爆起来,压过了万国千彩大剧院一头。鲁鸿儒为了对付金童,于是请已经金盆洗手的师妹谭素琴出山。谭素琴是“上海三魁”之一,由她驻台演出,很快便扭转了局势,万国千彩大剧院反过来占据了上风。
贝特朗眼看巴黎魔术馆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于是逼着金童表演他并不擅长的逃脱魔术。当时脱逃魔术因为魔术师哈里·胡迪尼的名声大噪而风靡欧美,成为了最为火热的西洋魔术,可是在中国,却一直没有幻戏师表演这个魔术。金童虽然在美国留洋时学习过逃脱魔术,但一直不擅长此道,此时为了让巴黎魔术馆重振声势,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始表演逃脱魔术。最开始表演逃脱魔术时,倒是吸引了不少观众追捧观看,但金童的逃脱魔术不够惊险刺激,而且花样单一,缺乏新的变化,观众便渐渐失去了兴趣,不再买他的账。贝特朗三番五次逼着金童增加难度,金童明知增加难度便意味着增加危险,却也不得不这么做。他每晚都冒着性命危险,从绳索、镣铐、水箱和钢铁巨钳之下一次次地逃脱,最终在一次难度极大的表演过程中出现了失误,被戳瞎了一只眼睛,压断了一条腿。
眼睛瞎了,腿脚残废,这对于任何一个幻戏师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意味着演出生涯将就此报销。金童是在贝特朗的逼迫之下,为了巴黎魔术馆的生意而增加逃脱魔术的难度,这才受了如此重伤,然而贝特朗却翻脸不认人。在金童受伤的第二天,贝特朗便以金童表演失误令巴黎魔术馆的名声大为受损为由,与金童强行解约,将金童赶出了巴黎魔术馆。随即聘请从巴黎来到上海的维克多,让其成为了巴黎魔术馆新的首席魔术师。
金童落难之际,曾经的竞争对手,万国千彩大剧院的老板鲁鸿儒,却向他伸出了援手,为他治伤,并且收留了他。虽然他因为身体残疾,不能再登台表演幻戏,但鲁鸿儒将舞台的大小事务全部交给他负责,也算是对他极为看重了。从此,金童便作为场工,在万国千彩大剧院留了下来。
易希川想起金童过去的凄惨遭遇,不禁叹了口气,随即又想:“他若是看见了我和久美子走在一起,只盼他不要说出去才好。”
双鱼问道:“师哥,你叹什么气呢?”
“没什么。”易希川回过神来,说道,“只有你一个人来了吗,其他几位师弟呢?”
“全都散了。”双鱼说道,“日本鬼子快要打到桐城了,师弟们害怕,好几天前就全都逃走了,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桐城。”
易希川又叹了口气,说道:“世道纷乱,战祸不断,怪不得他们。只盼几位师弟都能平安无事,大家以后还能相见。”
双鱼“嗯”了一声,脸色显得有些不悦,不再多言。
易希川见双鱼神色有些奇怪,问道:“师妹,你怎么了?”
双鱼默不作声,只管扶着易希川前行,走了好一阵子,到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巷子,她忽然止步,抬起双眼,直视着易希川的眼睛,问道:“师哥,刚才你救的那个人,是不是日本人?”之前易希川让她把斋藤骏放下,还说日本兵就算赶来了,斋藤骏也不会有事,那时她便猜到斋藤骏是日本人了,只不过她要听易希川亲口说出来,才会相信。
易希川点了点头,说道:“我不瞒你,他的确是日本人。”
双鱼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说道:“别人说你投敌卖国,勾结日本人,那也是真的了?”
易希川立刻摇头否认,说道:“我没有勾结过日本人。我可以指天发誓,师妹,我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救他?”双鱼质问道。
易希川说道:“我……”一个字说出,后面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不敢说出真正的原因。他心里藏了秘密,目光变得有些躲闪。
双鱼却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一点也不退让。
易希川犹豫了半天,最终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回到了万国千彩大剧院,我再跟你说吧。”
双鱼盯着易希川的眼睛看了片刻。她心思敏锐,知道易希川一定有难言之隐,然而以她的性子,就算是难言之隐,也必须问个清楚明白。但她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易希川的脚伤只是简单上药包扎了,还须请医生仔细治疗,一直在这里耽搁下去不是办法,于是说道:“好,师哥,我相信你没有勾结日本人,也盼你不要有事隐瞒我。”说罢,重新扶着易希川,往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方向走去。
两人回到万国千彩大剧院时,已是深更半夜。
易希川长时间外出未归,鲁鸿儒一直放不下心,让贵叔留着大门,终于等到易希川归来。得知易希川的右脚受了重伤,鲁鸿儒立刻派贵叔去医院请来了医生,对易希川的脚伤进行了医治,又让金童准备了歉告,连夜张贴在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外,以易希川生病为由,取消了未来几天的驻台演出。鲁鸿儒没有过多地询问易希川是如何受的伤,只是让易希川安心养伤即可,其他一切事情都不用操心。
到了后半夜,鲁鸿儒、金童和贵叔等人忙完之后,相继回房睡下了,整个万国千彩大剧院漆黑一片,唯独易希川的房间还亮着灯光。
易希川半躺在床上,对着坐在床侧的双鱼,讲述了他来到上海后的各种遭遇。从盗取龙图,到师父被杀,然后和罗盖穹斗戏,与斋藤骏擂台对决,再到杀死罗盖穹为师父报仇,接受鲁鸿儒的邀请来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演出,一直到今晚与徐傀儡生死较量,除了与秋本久美子相关的事以外,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双鱼。至于冒死救斋藤骏的原因,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不敢说出真话,只解释为斋藤骏拥有幻戏界三大圣物之一的云机诀,倘若斋藤骏死了,云机诀的下落将无人知晓,因此他才会出手相救。
双鱼听到牧章桐被罗盖穹所杀、众师弟死在黑忍手上时,悲恸难抑,泪水夺眶而出,后来听到罗盖穹已被易希川杀死,黑忍也已身死丧命,大仇得报,心中才稍感安慰。她听到易希川讲述与徐傀儡交手一事,忍不住说道:“此人拥有骷髅傀儡,傀儡戏又是如此出神入化,想不到竟然这么年轻。若不是担心来上海的途中遇到日本鬼子,我提早备了毒粉纸蝶用于防身,多半便对付不了他。他今晚中毒逃走,说不定往后还会找上门来,我们要多加提防才行。”她听了易希川关于为何要救斋藤骏的解释,又说道,“这个日本幻术师几乎会变所有幻戏,自然是有云机诀在手,他若是死了,云机诀只怕再也难以找到。可即便如此,师哥,你也不应该救他的。这个日本幻术师今日不死,将来必成幻戏界的大敌,不知还会有多少幻戏师死在他的手上。以后再想除掉他,可就难了。”
说到这里,双鱼不禁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易希川暗暗心想:“师妹一向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哪怕她知道斋藤骏和秋娘的过去,知道斋藤骏和云机社的仇怨,可就冲着斋藤骏在外滩擂台上害死了那么多位幻戏师,她也必定不会出手相救。唉,久美子虽是中国人,但她毕竟从小在日本长大,而且她的身世干系重大,我不能随随便便就说出来。哪天师妹知道了我和久美子的事,那可如何是好?”如此一想,同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双鱼以为易希川是在担心放走斋藤骏一事,说道:“师哥,你不必自责。将来斋藤骏若是兴风作浪,我们豁出性命,与他拼了便是。”
易希川点了点头,应道:“你说得是,正该如此。”
双鱼站起身来,从包袱里取出一幅画卷,铺展开来,挂在了墙上,只见画中绘有五个神态各异的人像,每个人像的旁边都注有姓名,从右至左,分别是李少翁、左慈、郭璞、陈抟和杜七圣,乃是幻戏界五祖的画像。她将桌子收拾干净,推到画像的正下方,抵住了墙壁,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一方灵牌,竖在了桌子的正中,灵牌上墨痕犹新,写有“先师牧章桐之灵位”的字样。
“师妹,”易希川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双鱼说道:“我看了你的信,知道师父已经去世了,所以离开桐城时,就提前准备了师父的灵位。正堂里的五祖像,我也取来了,还有香烛,我也提前备好了。”说着取出两根红头烛和六支土香,全部点燃了,插在桌面上的缝隙之中。她回头看着易希川,正色说道:“师哥,虽然师弟们去的去了,散的散了,春秋彩戏派只剩下你我二人,但你继任戏主,此乃师门大事,一定要为你举行仪式才行。”
易希川说道:“等到他日重振师门之后,再来祭告五祖和师父吧。”
双鱼却摇了摇头,说道:“继任戏主是一派大事,可以简便,却不能草率。你脚伤不便,我扶你起来。”不由分说,便将易希川扶下了床,一起在五祖像和牧章桐的灵位前跪下。
易希川的目光落在牧章桐的灵位上,牧章桐的音容笑貌立即浮现在眼前,他不觉泪湿眼眶,心中想道:“师父是因守护龙图而死,他临死之前,嘱咐我护住龙图。师父的遗命,我可永不敢忘。”于是抹去眼泪,抬手指着藏匿龙图的那块天花板,说道,“师妹,你去把那上面的东西取下来,放在师父的灵位前面。”双鱼依言取来了龙图,放在牧章桐的灵位之前,重新回到易希川的身边跪下。
易希川严色肃容,双臂交叉于胸前,向五祖像和牧章桐的灵位伏地三拜,朗声说道:“五祖在上,弟子易希川,承师父遗命,继任春秋彩戏派戏主之位。从今往后,弟子一定尽心竭力,守护圣物,重振师门,将中国幻戏发扬光大!”
双鱼同样伏地三拜,抬起头来,说道:“师父灵位在上,弟子双鱼,一定尽心辅佐师哥,振兴师门,必不令师父失望。”她虽是女子,这句话却声音清朗,说得铿锵有力。
起誓之后,两人一起伏地再拜三次,简单的继任戏主仪式便算结束了。
双鱼扶易希川躺回床上,将龙图藏回天花板上,把画像、灵位和香烛收捡好了,方才说道:“师哥,从现在起,你就是本门戏主了。重振师门一事,往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关于今后的计划,易希川在过去几天里已经想了不少,当即应道:“眼下全国各地都不安全,唯有上海租界还算太平。我打算暂时留在上海,先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演出,积攒名声和钱财。等将来名气大了,钱也攒够了,我便租一处场馆,开馆收徒,再改进本派的彩戏法,定能将师门发扬光大。”
“这么说,你不打算回桐城了吗?”双鱼的语气略微有些失望。
“上海再怎么热闹繁华,终究是他乡异地,桐城却是本派扎根之处,这一点我决不敢忘。”易希川说道,“等将来撵走了日本人,天下安稳太平了,师妹,我们就一起把师门迁回桐城去。”
双鱼的眸子里顿时流光溢彩,接着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师哥,你能这么想,那真是太好了。”
易希川说道:“重振师门之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会困难重重。先不说远了,就说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演出,若是抗衡不了街对面的巴黎魔术馆,一切努力都将是白费。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名叫维克多,听说此人的魔术神奇无比,过去几年里,一直压制着‘上海三魁’之一的谭素琴。如今我在这里驻台,想要声名鹊起,必须胜过维克多才行。谭素琴的幻戏技艺,我在外滩擂台上见识过,已是极为罕见的厉害,她的‘七窍流血分珠’幻戏,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维克多却比她还要厉害几分,自然是一个十足的劲敌。维克多的西洋魔术我还没有亲眼见过,听说他明晚要公开表演亡灵魔术,我打算去巴黎魔术馆瞧一瞧,心里也好有个底。”
双鱼说道:“你行走不便,明晚我陪你去。”
“如此最好不过。”易希川应道。
两人一整天没有得到片刻的休息,一个驻台演出,一个奔波赶路,然后在废弃厂房里与徐傀儡恶斗了一场,又聊谈到如此深夜,早已是疲惫不堪。双鱼的房间就安排在易希川的隔壁,她告别易希川,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两人隔了一堵墙,在行将天明的清晨,各自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