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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会2:绝技争锋 第11章

所属书籍: 魔术会

变容

万国魔术大赛的首场比赛,题目是“接子弹”,这是在欧洲流行了将近四百年的一个古老魔术。这个魔术的表演过程,通常是魔术师将一颗子弹交给现场观众检查,然后在子弹上做上记号并压进枪膛,再由一名助手或者观众拿起枪,直接瞄准魔术师开枪射击,魔术师会用手接住子弹,甚至用牙齿叼住子弹。完成表演后,魔术师将接住的这颗带记号的子弹交给观众验明正身,以示绝对没有弄虚作假。

然而子弹的速度奇快无比,威力强劲至极,根本不可能用手接住,更别说用牙齿叼住了。表演这个魔术,有多种方法可以做到,如果是让助手配合,可以让助手开枪时故意射偏,如果是让现场观众配合,则可以用面粉或肥皂做成的假子弹,这种假子弹一旦受到压力,即会通体粉碎,一经射出便立刻自行散掉,不会对魔术师造成任何伤害。除此之外,还可以在子弹放入枪膛后,用一根中空的铁棍插入枪膛,假装将子弹填塞紧实,实则将子弹挤入铁棍的空管之中,再抽出铁棍,将子弹带出枪膛,如此一来,枪膛中没有子弹,开枪之时自然不会对魔术师造成伤害。至于那颗做了记号的真子弹,魔术师会用极快的手法进行调包,将它夹藏在手中或嘴里,等到枪响之后,再从手中或嘴里展示出来。

尽管如此,“接子弹”仍是极为危险的魔术,没有哪个魔术师敢保证助手就一定能在开枪时射偏,也不敢保证观众不会偷偷放一颗真子弹、硬币或纽扣在枪膛之中,因此在过去将近四百年的时间里,有多位魔术师曾在表演这一魔术时出现失误,并为此葬送了性命,比如波兰魔术师德林斯基、法国魔术师爱波斯坦和“黑巫师”萨特尔等人,连那个身为美国人却假扮成中国幻戏师的程连苏,也是在表演这个魔术时被子弹射中胸膛而死。

“接子弹”魔术在欧洲极为流行,在美国也较为常见,但从未在中国出现过。因此斯莱迪尼和汉斯以这一题目进行对决的首场比赛,一下子吸引了众多观众来到巴黎魔术馆观战,不仅观众席全部满座,连过道都站满了人。

比赛的最终结果,是斯莱迪尼用双手和嘴巴接住了三颗子弹,汉斯却只用双手接住了一颗子弹。斯莱迪尼极为张扬,不等五位评委宣布胜负结果,便直接在舞台前沿来回走动,高举双手,大肆庆祝,仿佛已是必胜无疑。随后五位评委给出的结果,果然是一致判定斯莱迪尼胜出,斯莱迪尼就此晋级第二轮。

易希川和双鱼也在这一天到巴黎魔术馆一起报了名,正式参加了万国魔术大赛。但首场比赛结束后的抽签仪式上,写有两人名字的纸球都没有被伊莎贝拉抽中,被抽中的魔术师是维克多和埃及巫师德迪。次日举行的第二场比赛围绕斩头魔术展开,德迪斩掉鹅头再使之复原,还原了在埃及流传了四千多年的古老巫术,维克多却是斩掉自己的头颅,再将头颅安回脖子之上,令自己死而复活。最终维克多技高一筹,获得了胜利,晋级下一轮比赛。

易希川和双鱼的名字,在接下来的五场比赛里,始终没有被抽中,直到又一场比赛结束后,双鱼的名字终于被伊莎贝拉从签箱之中抽出。

当现场司仪用汉话念出双鱼的名字时,易希川和双鱼长出了一口气,随即相视一笑。双鱼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大赛,笑容中带着一丝紧张。易希川却笑得有些顽皮,说道:“接下来若是抽中我,那可就有意思了。”

伊莎贝拉很快抽出了双鱼的对手,当司仪用汉话宣读名字时,易希川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秋本久美子——来自日本的女子魔术师,最年轻的日本幻术大赛冠军获得者!”

这句话振聋发聩,长时间震荡在易希川的耳中。他压根不知道秋本久美子也来报名参赛了。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左右顾盼,却不见秋本久美子人在何处。

双鱼说道:“师哥,想不到我的对手居然是个日本人,这场比赛我可不能输。”说话之时,她秀眉之间英气显露,心中已开始琢磨起明晚比赛的魔术题目——变容。

易希川没有看见秋本久美子,暗暗心想:“看来她并没有到现场来。抽签结果会在明天的报纸上刊登,她即便在国术馆,也自然是能看到的。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巴黎魔术馆报了名。万国千彩大剧院离巴黎魔术馆这么近,她却没来找我。”想到这里,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易希川当然不会知道,秋本久美子其实并没有亲自来巴黎魔术馆报名,而是斋藤骏安排了一个日本武士前来替她报了名。

得知万国魔术大赛即将举办的消息时,斋藤骏原本对这次大赛并不在意,但在得知大赛的奖品有骷髅傀儡后,他立刻改变了想法。骷髅傀儡和龙图一样,也是中国幻戏界的圣物,斋藤骏已经有云机诀在手,若是能得到骷髅傀儡和龙图,集齐三大圣物,云机社无论隐藏得多深,势必都会露面。但他被徐傀儡伤得太重,休养了一个月仍未痊愈,参加不了这次大赛,即便强行参赛,受制于手脚皆伤的情况,恐怕也难敌各路高手。

他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让秋本久美子前去参赛。秋本久美子深得他的真传,不仅学会了他的各种幻术,还从他那里学会了秋家的“画骨术”,那是当年秋娘私下里教会他的。秋本久美子已在去年获得日本幻术大赛的冠军,他相信以秋本久美子的实力,足以击败各国高手,问鼎万国魔术大赛的冠军,赢下骷髅傀儡。

秋本久美子一直被软禁在上海国术馆内,一个多月没能外出一步。她无比思念易希川,不求朝夕相伴,便是能见上一面,也成了一种难以企及的奢望。以她的性子,绝不会主动参加万国魔术大赛,连去年的日本幻术大赛,也是斋藤骏逼她参加的。但一想到参赛就能离开上海国术馆,去往离易希川咫尺之隔的巴黎魔术馆,甚至有可能在比赛现场见到易希川,她立刻便答应了。她主动向斋藤骏提出,希望能亲自去巴黎魔术馆报名,但斋藤骏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拒绝了她的要求,让一个日本武士去巴黎魔术馆替她报了名。

“别说报名,就算是参加比赛,我也会亲自去现场,时刻看着你。久美子,你和那个支那小子,不会有任何可能。”斋藤骏断然说道。

秋本久美子心中难过,却默默心想:“我不求别的,只要能够见到他,我就心满意足了。”

报名之后,秋本久美子每天都在守候报纸上的消息,希望能早点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之上。

终于,她的名字出现在了新闻报道之中。她看到魔术题目是变容,立刻开始思索该在比赛中表演怎样的幻术。她对胜负极其在意,因为只有获得胜利,她才能参加第二轮的比赛,才能有更多见到易希川的机会。她花了整个白天来准备晚上的比赛,然后在镜子前面坐下,仔细地梳妆打扮起来。她以前极少这么打扮自己,但女为悦己者容,时隔一个多月,终于有机会能见到心上人,她自然要打扮得漂亮一些才行。

天快黑时,斋藤骏带上几个日本武士,乘坐轿车,与秋本久美子一同前往巴黎魔术馆。他之所以带上几个日本武士,既是为了帮扶手脚受伤的自己,也是为了保护秋本久美子的安全,更是为了阻止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见面。

来到巴黎魔术馆,秋本久美子走下轿车,第一时间扭过头去,望向街对面的万国千彩大剧院。

“走吧。”随后下车的斋藤骏,忽然用日语说道。

秋本久美子跟随着斋藤骏,在几个日本武士的贴身护卫下,向巴黎魔术馆的大门走去。

巴黎魔术馆内外早已聚集了无数观众,几乎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许多观众正在排队入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中国人。这是万国魔术大赛开赛以来,第一次有中国幻戏师登台出战,对手恰恰又是一位日本幻术师,值此国难当头之际,作为同胞,许多中国人自发前来为双鱼助威,甚至不乏一些穷苦人,将数月的积蓄掏出,购买站票入场观战。这些中国观众,大都去过外滩观看中日幻戏擂台赛,因此一眼便认出了斋藤骏,纷纷指指点点,窃声议论起来。

斋藤骏脚伤未愈,走路微跛,但他首昂身挺,气度森然,周围人的议论指点,被他视若无物。秋本久美子却低下了头,不敢看四周的人,紧紧地跟在斋藤骏的身后,快步往前走。

巴黎魔术馆早就派人在大门前等候参赛的魔术师,当即将斋藤骏和秋本久美子一行人领入后台。为了这次万国魔术大赛,贝特朗临时搭建了一堵墙,将整个后台一分为二,参赛的两位魔术师各用一边,比赛之前互不照面,以保证双方的赛前准备、临场练习和魔术道具,都不会被对方看到。

秋本久美子进入后台不久,易希川和双鱼便走出万国千彩大剧院,穿过爱多亚路,来到了巴黎魔术馆的大门前。

一看到易希川和双鱼出现,许多中国观众立刻热烈地鼓起了掌,欢呼声此起彼伏。在中日交战的特殊时期,一场中国幻戏师和日本幻术师的对决,自然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

双鱼虽是女子,却满脸英气,显得极为精神和自信。一旁的易希川,神情却颇为复杂。一个是他心爱的女人,一个是他如至亲般的师妹,两人即将同台对决,当真令他心情微妙,很不是滋味。

“师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进入巴黎魔术馆后,在走向后台的路上,双鱼忽然问道。

易希川微微一笑,说道:“没有,我好得很。”

双鱼说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一定能赢下这场比赛。”她以为易希川神情恍惚,是在担心她的比赛,所以说出这句话时,她心中竟隐隐有一丝喜悦。

易希川看了一眼双鱼抱在手中的一页折叠起来的屏风,那是她即将在今晚比赛中用到的幻戏道具,说道:“你为今晚比赛准备的幻戏,连我都不给透露,我能不担心吗?”

“我要变的幻戏是个秘密,你若是提前知道,可就没意思了。”双鱼笑容浅露,说道,“你别急,待会儿就能看到了。”

来到后台,双鱼将屏风打开,立在地上,将一些小道具挂在屏风的几个折角上。她忙活之时,易希川的一腔心思,却飞到了后台的另一侧。他知道秋本久美子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他很想走出去,绕到后台的另一侧去看看,但想到今晚是陪双鱼前来比赛,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帮双鱼把屏风抬到舞台的幕布后放好,然后退到舞台的角落里,耐心地等待司仪宣布比赛开始。

在昨晚的抽签仪式上,双鱼的名字比秋本久美子先一步抽出,所以按照抽签顺序,双鱼将率先登台表演。

当司仪宣布比赛开始,幕布缓缓拉升,灯光直射而下,一页屏风出现在了舞台之上。屏风上彩墨勾连,绘有一幅溪云初起、双鱼戏水的山水图画。忽然之间,图画中的两条鱼竟然动了,从溪水中一跃而起,消失在了水面上的云雾之中。就在全场观众惊讶之时,舞台上黑影晃动,身穿黑衣、面戴黑色脸谱的双鱼从屏风背后转了出来,出现在了舞台之上。

现场观众知道双鱼是一位女幻戏师,而且在双鱼进入巴黎魔术馆时,不少观众曾亲眼见到过她,知道她容貌姣好,然而她这般穿着打扮出场,着实出人意料,尤其是她脸上的那张黑色脸谱,绘着黑面獠牙,凶恶可怖。这场比赛的题目是变容,一些对幻戏有所了解的观众,眼见双鱼面戴脸谱,不禁猜测双鱼是不是要表演川剧中的变脸幻戏。

双鱼在舞台上游走了一圈,右手忽然从腰间抹过,手中多了一把撑开的黑色纸伞。她将黑色纸伞举在身前,旋转了几下,只见伞面猛然一抖,原本黑色的纸伞,刹那间变成了白色。不仅纸伞突然变了颜色,她脸上的黑脸谱也变成了白脸谱,连她身上的黑色衣服,也变成了一套白色衣服。电光火石之间,伞、脸、衣三者齐变,惊得全场观众一阵惊呼。许多洋人从未见过这种戏法,不禁双手抱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连评委席上除了张慧冲之外的四位洋人评委,也全都流露出了惊讶之色。

变脸、变伞和变衣合而为一,组成了一套名叫“巴蜀三变”的幻戏,乃是川剧变脸幻戏的最高境界。寻常的川剧幻戏师,通常只会变脸,能表演“巴蜀三变”者,少之又少。双鱼的这套幻戏一使出来,后续变化便源源不断,手中的纸伞瞬间又从白色变成了红色,脸谱和衣服也在刹那间变成了红色。红色之后,紧接着便是绿色、黄色、蓝色、褐色和紫色,每一次变化,都会引来全场观众的一阵惊呼。

易希川站在舞台的角落里,躲在收拢的幕布后面,看着双鱼的一次次变化,也不禁暗暗惊叹。他与双鱼从小一块儿长大,竟不知道她何时学会了“巴蜀三变”。这套幻戏原理简单,变脸是一层层地扯掉脸谱,变伞是从伞顶的小洞之中一层层地扯走带有颜色的伞面,变衣也是一层层地扯走衣服表面带有颜色的布料,扯走三者的丝线要么藏在左手衣袖之中,要么藏在后背之上,表演之时只需将左手背在身后,暗中一扯,变化即生。原理虽然简单,却鲜有人知晓,而且这套幻戏表演出来,效果极为震撼,自然引得全场惊叫连连。

等到全身变成了紫色,双鱼的“巴蜀三变”便结束了。“巴蜀三变”的巅峰是九次变色,叫作“九变化身”,双鱼虽然总共只有七次变色,未至巅峰,却已足够惊艳全场。

“巴蜀三变”虽然结束了,但双鱼今晚的表演却才刚刚开始。

她将紫色纸伞收拢,轻轻地挂在屏风上,身子忽然往右侧一转,藏到了屏风背后。眨眼之间,她又从屏风的左侧走了出来,脸上的紫色脸谱已经消失,露出了原本的容貌,身上的紫色衣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天蓝色的斜襟衫。

在一阵掌声之中,双鱼伸出右手,掌心朝下,以示掌中空无一物,忽然间她手腕扭动,翻转朝上的掌心之中,已多了一块天蓝色的绢丝手帕。她将左手摊开,手中同样空无一物,然后将手帕覆盖在左手之上,又立马揭开,左手中已多了一把精致小巧的红木梳子。她拿起红木梳子,微微侧过身子,在全场观众的注视之下,轻轻地梳起了头发,好似大家闺秀清晨梳妆一般,显得端庄而又秀美。

双鱼的这一手变化,乃是小型的彩戏法,以手帕代替红布,在一掌之内出彩,最适合女子进行表演。她梳了几下头发,将红木梳子放在左手掌心,覆盖手帕并再次揭开,红木梳子便不见了踪影,变成了一朵小小的红花。她将红花送到鼻前,轻嗅花香,微微一笑,然后将红花插在发间,原本的端庄秀美,顿时平添了一分娇俏。

看到这里,许多观众仍不明白双鱼要变什么幻戏,但站在舞台角落里的易希川,却明白了过来。他面带微笑,心中想道:“师妹这是要变着彩戏法来为自己梳妆打扮,如此变容,当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双鱼款款抬起左手,抚摸发间的红花,轻轻摘下了一片花瓣。她将花瓣拈在指尖,纤细的手指微微一错,花瓣顿时一分为二,由一片变成了两片。她将两片花瓣放在手帕上,轻轻地包裹起来,等到再次展开手帕时,两片花瓣已经变成了两朵红花。她将两朵红花插在鞋尖上,原本普普通通的布鞋,顿时变成了一双绣花鞋。

那张绢丝手帕如同拥有魔力一般,在双鱼的手上一过,立刻多了一对精美别致的鱼饰耳坠。她将鱼饰耳坠戴在耳垂上,便如两条小鱼贴着侧脸游弋,双鱼双鱼,当真是人如其名。随后手帕再一次揭起,她的手中已多了一片鲜红色的胭脂纸。她拿起胭脂纸,轻轻含在唇间,双唇微微一抿。她面含浅笑,唇红齿白,被明亮的灯光一映,顿时光彩夺目,引得台下惊叹连连。

易希川看到这里,脸上除了微笑,更多了一丝惊讶,心中想着:“与师妹相处这么多年,从没认真看过她,原来她竟生得这么好看。先是‘巴蜀三变’,又是彩戏法变妆,师妹表演得这么好,久美子要想在变容这个题目上胜过师妹,只怕也不容易。”一想到秋本久美子,他嘴角的微笑便立刻消失了。

双鱼的幻戏还在继续,又从手帕里变出一只翠玉手镯,戴在了手腕上,接着又用手帕变出一条鱼纹玉坠项链,挂在了胸前,最后变出一把绘有游鱼图案的团扇,遮住了半侧容颜,显露出了闺阁少女娇羞的一面。

这时双鱼缓缓转动屏风,将屏风的背面转到了正前方,只见整页屏风以红色打底,绘有大红花轿的图案。她走入屏风背后,忽然又露出半边身子来,花容带笑,显得颇为俏皮。正当全场观众发出笑声之时,她忽地收回身子,整个人藏到了屏风背后,随即又从屏风的另一侧现身。演厅里的笑声顿时变成了潮水般的惊叹声,只见眨眼之前还是身穿天蓝色斜襟衫的双鱼,此时已然凤冠霞帔,一身新娘子的穿着打扮。她拿起手中那块天蓝色的绢丝手帕,轻轻一抖,天蓝色幻化成了大红色,竟变成了一块红盖头。她将红盖头盖在了凤冠上,遮住了自己的容颜。灯光就此变暗,双鱼的幻戏至此结束。

双鱼表演的幻戏虽然原理简单,但切题至极,效果极佳。表演刚一结束,全场观众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洋人,都自发起立为她鼓掌喝彩;五位评委一边点头鼓掌,一边小声交流;一些参赛的魔术师也来到现场观战,同样为之惊叹。现场的所有人,都被双鱼的精彩幻戏给震撼到了。

趁着灯光暗淡下来,易希川走上舞台,冲双鱼咧嘴一笑,竖起了大拇指。两人把屏风折叠起来,将所有道具收捡好了,一并搬离舞台,放到了后台。双鱼将凤冠霞帔脱下,露出了穿在里面的天蓝色斜襟衫。她和易希川一起走出后台,重新来到幕布遮掩的舞台角落,等着观看秋本久美子的表演。

尽管自己的表演惊艳了全场,但双鱼听说秋本久美子是斋藤骏的传人,又是最年轻的日本幻术大赛冠军获得者,心中不禁暗觉紧张。站在双鱼身边的易希川同样心情忐忑,只不过不是因为担心比赛的胜负,而是因为很快就能见到秋本久美子了。

“来了。”双鱼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在舞台对侧的幕布背后,斋藤骏当先出场,几个日本武士护着秋本久美子,出现在他的身旁。

隔着一片舞台,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相互望见了对方。易希川顿时露出了笑容,秋本久美子却脸蛋一红,低下了头。斋藤骏对易希川毫不理会,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便低声说道:“久美子,不要分神。”秋本久美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司仪走上舞台,大声宣布接下来将由秋本久美子进行魔术表演。

舞台上的灯光全部熄灭,陷入了一片漆黑。几个日本武士趁机搬起四个支架走上舞台,每个支架上都立有一个灯罩,原来是四盏灯。四盏灯呈口字形摆放在舞台之上,形成了一块三丈见方的空间,在这块空间的正中心,又摆放了一个支架,上面立有一面镜子。除此之外,还有一页纯白色的画屏放在这块空间之中,在画屏的边角上,悬挂了一条薄薄的纱巾和一支洁白干净的紫毫笔。

几个日本武士快步退下,秋本久美子则缓步走上舞台,在放置镜子的支架和画屏之间站定。

秋本久美子双手微抬,忽然之间黑暗驱散,四个支架上的灯同时亮了起来,发出淡黄色的光芒,代替了舞台上的灯光,照亮了站在正中心的她。她身穿粉色和服,轻挽发髻,妆容淡雅,微微低眉垂首,被淡黄色的灯光一映,当真万般纯美,不可方物。

易希川霎时间看入了迷,哪怕秋本久美子不变幻戏,就那么往舞台上一站,他亦是戏不醉人人自醉。双鱼一心关注秋本久美子将要变什么幻戏,丝毫没注意到身旁的易希川此时已是怔怔地望着秋本久美子,望得目醉神痴。

四个支架上的灯罩绘有云纹,云纹是镂空的,当灯光亮起后,便有淡淡的青烟从镂空的云纹中缓缓飘出,若有若无地弥漫在舞台上。青烟缭绕之中,秋本久美子从画屏边角上取下紫毫笔,直接在白色的画屏上轻轻作画。紫毫笔干净洁白,没有蘸任何墨水,自然什么也画不出来,画屏上空无一物,保持着一片空白。这时秋本久美子放下紫毫笔,取下那条薄薄的纱巾,覆盖在画屏上,随即揭开纱巾,画屏上赫然多了一朵开得正艳的牡丹,另有一只蝴蝶在牡丹旁边作飞舞状。

现场观众顿时响起了一阵掌声。

秋本久美子伸出纤纤细手,从画屏中的牡丹上轻拂而过,竟将牡丹从画中摘了下来,只剩那只蝴蝶留在画屏上,显得形单影只。现场的掌声顿时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惊呼。秋本久美子将牡丹凑近鼻尖,浅浅一嗅,仿佛闻到了醉人的花香,不禁嫣然一笑。她将牡丹放在镜子前,然后将画屏轻轻地一扳,画屏的底部嵌有滑轮,当即原地转动起来。只见转动的画屏之中,一只蝴蝶振翅飞出,围着秋本久美子盘旋飞舞。等到画屏缓缓停下,上面已是纯白一片,什么也没有留下。

秋本久美子抬手轻挥,那只围绕她飞舞的蝴蝶,立刻向台下的观众席飞去。蝴蝶在观众的头顶来回飞动,引得人人抬头仰望。忽然间翅膀一收,那只蝴蝶从空中缓缓坠落,轻飘飘地左飘右摆,最终飘落在了一位观众的肩膀上。周围的观众定睛一看,那只蝴蝶竟不是真的蝴蝶,而是纸做的,刹那之间,惊呼声和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这时秋本久美子向舞台边角上的司仪轻轻点了一下头。司仪立即大声说道:“有请接住纸蝶的这位观众上台!”

那位观众是一个中国女人,年龄看起来在三十左右,浓妆艳抹,一身富家太太打扮。她被灯光照住,顿时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整理了一下鬓角,又摸了摸头上的金饰簪子,生怕自己打扮得不好看似的。她收起手中的折扇,放入提包之中,将提包交给身旁的丈夫看管,随即走出观众席,款步登上舞台。她脚下穿的是高跟鞋,顿时踏得台阶咚咚作响。

秋本久美子并不说话,只是冲那富家太太微微一笑,向画屏的旁边轻轻一抬手,示意她站到画屏的旁边。那富家太太照做了,在画屏旁边站住,面对台下成百上千的观众,更加觉得尴尬,脸上露出了颇为僵硬的笑容。

秋本久美子拿起紫毫笔,在画屏上轻描淡写了一阵,用纱巾轻轻盖住,随即再揭开纱巾,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画屏上,竟出现了一幅女子的画像。画像中的女子身姿曼妙,穿着一身艳美的旗袍,斜倚台阶而坐,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嘴角浅笑,百媚皆来。

观众席中顿时议论声起,不少人出声叫道:“是阮玲玉……”

画像中的女子,正是前些年上海最为著名的女影星阮玲玉,因为情感上的纠葛和打击,她在三年前服药自尽,年仅二十五岁。阮玲玉生前名满天下,在她香消玉殒之后,她的灵车从殡仪馆移往墓地,沿途竟有多达三十万上海市民走上街头,自发为她送葬,甚至有五位影迷,听闻她离世的消息,哀痛之下竟选择了自杀,追随自己的偶像而去。阮玲玉去世三年之后,上海仍有许多市民怀念她,难以忘却她的音容笑貌,此时她的画像一出现在画屏上,顿时被不少观众认了出来。

就在众多观众窃声议论画像中的阮玲玉之时,秋本久美子转动画屏,带起了弥漫在空中的淡淡青烟,顿时烟雾涌动。她挥动纱巾,带起一阵风,将青烟往那台上的富家太太脸上吹送过去,那富家太太的脸顿时被青烟笼罩住了。等到画屏停止转动,上面已是空无一物,阮玲玉的画像消失无踪。就在这时,青烟也迅速四散开去,只见那富家太太的脸已然幻变,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啊!阮……阮玲玉!”

“阮玲玉活了!”

现场许多观众倏地站起身来,惊叫声如滚滚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那富家太太的身形和穿着毫无变化,发型和首饰也是一如先前,但她的脸却变成了画像中阮玲玉的模样。那富家太太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等到秋本久美子示意她照一下身旁支架上的镜子,她急忙转过头去,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这才吓得捂住嘴巴,惊声尖叫起来。

就在所有人万般惊诧之际,秋本久美子又提手落笔,在画屏上描绘了几下。她用纱巾盖住画屏,再揭开时,画屏上又出现了一位女子的画像。

“胡蝶!是胡蝶!”不少观众惊呼起来。

画像中的女子,同样是一位名闻天下的女影星,名叫胡蝶。秋本久美子再次转动画屏,挥动纱巾,带起一阵青烟裹住了那富家太太的脸。画屏上的胡蝶消失了,那富家太太的脸再次发生幻变,由阮玲玉变成了胡蝶。这一次对照镜子时,那富家太太虽然没有再惊叫出声,但脸上仍是写满了难以置信。

此后秋本久美子数次变幻,艾霞、英茵、李绮年等女影星的容貌,相继出现在那富家太太的脸上。这些女影星,个个都是红极一时的美人,可谓倾国倾城,迷倒了万千众生,甚至是现场部分观众心中爱慕的对象,是以每次变幻,都能引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惊叹声。那富家太太一开始惊讶万分,到后来照镜子时,脸上的惊讶之色渐渐消失,变作了顾盼含笑。她的笑容不再显得僵硬别扭,反而显得十分自然,也极为自信,神情更是沉醉无比,显然十分享受这样的变幻,更觉得台下的阵阵惊呼,与那些女影星毫无关系,而是全部送给她一个人的。

双鱼作为本场比赛的对手,却因为秋本久美子的表演而惊叹连连。易希川微微张着嘴巴,早已看入了迷。他不知道秋本久美子的幻戏是怎么变的,也压根不去思索,只管心无旁骛地享受这美妙绝伦的时刻。

斋藤骏同样看得心醉神迷,眼角甚至湿润了,隐隐噙着泪水。秋本久美子表演的幻戏,是他亲自所授,正是秋家“画骨术”中的画魂绝学。他看着舞台上的秋本久美子,看着她的举手投足,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十八年前的秋娘。当年秋娘也是在舞台之上,表演画魂幻戏,在请观众上台之时,纸蝶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登上舞台后,秋娘轻轻地抚摸他的脸,说他的前世是一位英俊潇洒的书生,并在画屏上绘出了书生的容貌,随即变幻到了他的脸上。两人就此结识,也就此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往事历历,如在眼前,斋藤骏回忆起秋娘,不禁黯然神伤,抬起衣袖,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角。

秋本久美子在画屏上落笔,画出了那富家太太原本的容貌。只见画屏翻转,青烟掠过,那富家太太顿时恢复了本来的面容。那富家太太急忙对照镜子,看见是自己的脸时,立刻流露出失望至极的神色,竟幽幽然叹了一口气。

秋本久美子结束了表演,向台下欠了欠身,然后退下舞台,回到了斋藤骏的身边。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表演的画魂幻戏比双鱼的幻戏更为短暂,也更为单一,却赢得了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五位评委一边低声交流,一边暗自摇头,以五人在魔术方面的造诣,竟没有一人能看明白秋本久美子的幻戏是如何变出来的。

隔台对望,秋本久美子冲易希川嫣然一笑,旋即便低下了头。斋藤骏不想让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过多地相见,等几个日本武士将道具搬下舞台,便立刻带着秋本久美子走回了后台。

易希川和双鱼仍旧等在幕布背后,等待司仪宣布本场比赛的最终结果。

虽然题目都是变容,但双鱼和秋本久美子的表演却完全不同,一个丰富有趣,一个神秘莫测,各有各的精彩。五位评委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商议,仍然没能统一意见,只能各自投票。最终戴·弗农和张慧冲把票投给了双鱼,哈利·布拉克斯通、瑟维斯·罗伊和约翰·斯卡耐则选择了秋本久美子。三对二,一票之差,秋本久美子最终战胜双鱼,晋级了万国魔术大赛的第二轮。

司仪宣布胜负之后,斋藤骏立刻带着秋本久美子走出后台,出了巴黎魔术馆,乘坐轿车离开了。易希川没有机会接近秋本久美子,只能目送她走出后台,离开了演厅。

他还要等待下一场比赛的抽签结果,于是一直站在幕布背后。抽签结果很快出来了,易希川仍然没有被抽中,两位即将对决的魔术师,是来自南洋的女幻人严水吉,以及罗家戏苑的新主人罗慕寒。

对于比赛落败的结果,双鱼坦然接受。尽管输给了一个日本幻术师,她却没有丝毫不服气,甚至觉得只输一票,已是评委厚爱了。“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她的幻戏是怎么变的。”在走出巴黎魔术馆的大门后,双鱼还在回想秋本久美子的幻戏,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易希川听了这句感慨,念头转了数下,对于秋本久美子的幻戏,却始终没有琢磨出半点门道。他能肯定秋本久美子表演的不是日本幻术,也猜到了那是秋家的“画骨术”。他曾经见过徐傀儡的“画骨术”,但在领教过徐傀儡出神入化的傀儡戏后,他便能大概知晓,当初徐傀儡表演“画骨术”时,他之所以会手脚受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制,被迫做出一些违背他意愿的动作,多半是徐傀儡某种操控傀儡的手段,而并非真正的“画骨术”。秋家的“画骨术”已经销声匿迹了十多年,易希川也是第一次看见。寻常的幻戏,只需看上一眼,他便能看破门道,但秋本久美子表演的“画骨术”,他仔细看了全程,却是毫无头绪。

他不禁暗暗心想:“难怪秋家能以一门之力,统领上海幻戏界那么久,也难怪云机社的首领林神通,想尽了办法也要得到‘画骨术’的秘诀。这么神奇的幻戏,试问天底下又有哪个幻戏师会不想得到呢?”

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走出巴黎魔术馆后,原本打算直接穿过街道,返回万国千彩大剧院。但附近忽然传来了一阵吆喝声,易希川不禁转头望去,只见十余丈开外,爱多亚路的路边聚了一群路人。吆喝声来自人群之中,听起来有些耳熟,易希川念头一转,顿时想到了一个人,于是对双鱼说道:“师妹,我们过去瞧一瞧。”

两人走到人群外围,朝里面望去,只见人群之中留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蹲着一个男人,正在拨弄地上的几只瓷碗。那男人的脑后梳着一根小辫,竟是当日与易希川斗戏落败后,被蒋白丁赶出大世界戏台片区的袁木火。

与一个月前相比,袁木火消瘦了整整一圈,脸色灰败暗淡,衣服破了几道口子,形神落魄至极,唯独一对眼睛还算有神。他正拨弄地上的三只瓷碗,嘴里吆喝道:“来来来,全都看过来!下注猜碗啦,猜中了十倍返注,真金白银,童叟无欺,决不骗人!”

一个脖子上文了虎面文身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在瓷碗前蹲下身来,说道:“当真猜中了,就可以赢十倍的钱?”

袁木火说道:“就这三只碗,一颗石子,你只要下了注,猜中石子在哪只碗底下,我立刻付你十倍的钱。”

那文身男人当即掏出一张十元法币拍在地上,说道:“好,那老子来试试!”

袁木火叫一声:“好嘞!”当即将三只瓷碗排成一线倒扣在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放在中间那只碗底下。他的双手飞快地左右晃动,将三只瓷碗的位置拨乱,片刻后双手一抬,三只瓷碗位置落定。“兄台,请吧!”他笑吟吟地看着那文身男人。

那文身男人初时还能盯住罩有石子的瓷碗是哪只,但袁木火的手越拨越快,后来他便彻底看花了眼。此时不知石子在哪只瓷碗底下,他皱了皱眉,最终伸出手去,翻开了左边的那只瓷碗,碗底下却是空无一物。

袁木火翻开中间的那只瓷碗,石子赫然躲在下面。他拿起地上那张十元法币,揣进自己的兜里,笑道:“兄台,多谢了。”

那文身男人不服输,又掏出一张十元法币,叫道:“再来!”

袁木火依样画葫芦,等三只瓷碗落定位置后,那文身男人选择了右边的瓷碗,结果还是没有猜中,石子依然在中间那只瓷碗底下。他不信邪,又赌了第三局,猜了中间那只瓷碗,结果还是错了,石子是在左边的瓷碗底下。他骂了一句“妈的”,站起身来,拨开人群,气冲冲地走了。

袁木火赚了三十元法币,继续吆喝,引来了不少看客,却鲜有人再上前与他对赌。

袁木火的这套把戏,乃是中国幻戏中最传统的“三仙归洞”,在市井之间十分常见。他将石子放入瓷碗底下,在扣拢瓷碗的瞬间,拇指和小指将石子拈出,藏在了手中,如此一来,三只瓷碗底下都没有石子,无论那文身男人如何猜选,最终的结果必定是猜错。等到揭晓答案时,袁木火翻开瓷碗的瞬间,用拇指和小指将石子搁入碗下,只因他手法太快,那文身男人根本瞧不出来。

易希川自然明白这套把戏是怎么回事,只是没想到一月不见,袁木火竟然落魄至此,沦落到在街头耍把戏骗钱的地步,不禁喟然一叹。这年头世道混乱,想靠变幻戏出人头地,实非易事,想成为风光无限众人追捧的幻戏大家,更是难于登天,许多幻戏师只能跑江湖卖艺,求几个赏钱,混一口饭吃。

袁木火被撵出大世界戏台片区后,因他与易希川斗戏当众落败,自然没有戏苑和剧院肯聘用他这个手下败将,他只能沦落到街头卖艺。可一连卖艺了数日,几乎没人肯给打赏,他走投无路,这才想出了猜碗骗钱的法子,又因巴黎魔术馆举办万国魔术大赛,一到晚上便人流聚集,他这才来到巴黎魔术馆附近耍把戏骗钱。

易希川虽然被袁木火挑衅过,但并无宿怨旧仇,谈不上有什么恨意。此时见袁木火落魄到这般地步,他反倒生出了些许同情之心。他唏嘘感慨,不想被袁木火认出,于是摇了摇头,与双鱼一起默默地远离人群,返回了万国千彩大剧院。

翌日晚上,在以帽子魔术为题目的比赛中,罗慕寒轻松击败南洋女幻人严水吉,成功晋级第二轮。隔了一天,比赛题目变成了分身魔术,来自印度的幻术师依山慕丁与来自法国的魔术师纳塞利展开对决。依山慕丁自称是古印度尸罗门的传人,以流传了两千多年的尸罗门绝学——苦行术,表演了截舌、抽肠、自断手足和续断身躯的恐怖魔术,令全场观众惊骇莫名,毫无悬念地击败了表演大变活人魔术的纳塞利。

这两场比赛,易希川都亲自去巴黎魔术馆看了,尤其是依山慕丁的表演,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种血流满地的舞台效果,那种直击人心的惊悚恐怖,在中国各门各类的幻戏当中,竟是从来没有过的,即使是斩头续接的“七圣法”,其惊悚程度,也远远比不上依山慕丁的苦行术。

万国魔术大赛进行到这里,一个月的报名期限已过去了将近一半,易希川早早便报了名,可名字始终没有被抽选出来。一些主要的竞争对手,比如维克多和罗慕寒,早已晋级了下一轮,他却只能继续耐心地等待。一直到报名期限的最后一天,几乎所有参赛的魔术师都已亮相,只剩下最后两位魔术师和最后一场比赛时,他的名字才出现在了伊莎贝拉抽出来的纸球上。他的对手,是万国魔术大赛开赛之前,曾在巴黎魔术馆作客演出过的美国魔术师韦恩。两人将要比拼的魔术题目,叫作倒行魔术。

当魔术题目被抽出来的那一刻,易希川不禁大感诧异。他精通各类幻戏,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倒行魔术。他当场询问了双鱼,回到万国千彩大剧院后又询问了鲁鸿儒和金童,三个人都是一概不知。鲁鸿儒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托人向几位参赛的洋人魔术师打听,方才得知倒行魔术是一个百年前流行于欧美各国的魔术,有着一个极为通俗易懂的名字,叫作“倒走天花板”。据说在一百年前,美国有一位名叫桑兹的魔术师,曾通过研究苍蝇的脚,发明了一种气动靴子。这种气动靴子的底面有几个圆形凹槽,只要用力踩踏下去,将几个凹槽中的空气积压出去,就能产生极强的吸附力,便可以在天花板上倒着走路。桑兹通过表演这个“倒走天花板”魔术,在美国红火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在一次表演中,天花板突然陈腐断裂,桑兹坠落到地上,摔断了脖子。此后法国女魔术师埃梅改良了桑兹发明的气动靴子,使靴子底面的吸附力更强,在悬挂起来的木板底下倒着行走,赢得了“人蝇”的绰号。在埃梅之后,这一魔术几乎没有魔术师再表演,逐渐销声匿迹。

易希川知道这一消息后,总算明白了倒行魔术的含义。但在中国幻戏当中,没有任何倒立行走的幻戏,而且倒立行走之时,必然需要脚部发力,偏偏易希川的右脚掌被徐傀儡的钢针射穿,虽然休养了一个多月,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但终究没有痊愈,不敢发力过猛。正因为如此,对于易希川而言,倒行魔术可谓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题目。他当然不明白气动靴子是什么东西,就算明白这种靴子的原理,但他只有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的时间,根本不可能造出一双气动靴子来。他只有另想办法,并且很快便想到了——让一块木板待在空中,代替天花板,在木板底面刻出一条暗槽,然后穿上嵌有暗钩的鞋子,勾住暗槽,便能在木板下方倒着行走。除了这个办法,他绞尽了脑汁,却再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实现倒立行走的法子。只是这种办法能不能在比赛中胜过韦恩,他心中没有丝毫把握。

到了比赛的这天晚上,因为易希川将要登台亮相,巴黎魔术馆聚集了许多中国观众。易希川是时下风头最盛的中国幻戏师,许多中国同胞认为他最有可能赢下万国魔术大赛的冠军,他的首场比赛,自然要大力捧场才行。

按照抽签顺序,易希川首先登台表演。

一块巨大的木板被四根绳索吊起,悬停在了半空之中。木板的底面暗设了一条寸宽的夹槽,由于木板通体涂上了黑漆,又背对高处的灯光,因此观众席上的观众,根本看不见这条夹槽。在木板的侧面,从高处垂下来两根绳索,横铺了一块木板,搭成了一架秋千。为了让表演更加惊险刺激,悬空木板的下方,没有铺设安全网,不加任何防护,表演时一旦失手,从高空倒摔下来,势必跌成重伤。

灯光缓缓亮起,易希川大步登上了舞台。抱拳见礼后,他直接踏上秋千,用力猛荡了几下,迅速让秋千荡得又快又高。在秋千向悬空木板荡去,并荡至最高点时,他猛然向上方纵身一跃,在空中来了半个鹞子翻身,头下脚上,左脚倏地探出,鞋底的暗钩毫厘不差地勾住了悬空木板底面的夹槽。他整个人一跃而起,惯性极大,顿时带动悬空木板晃荡起来。他一只左脚倒挂在悬空木板上,扭过头来,正面对着观众席,一边微笑,一边挥手。

现场的中国观众顿时轰天价地鼓掌叫好起来。

易希川不等悬空木板完全静止下来,便在来回晃荡之中,伸出右脚,让鞋底的暗钩勾住了夹槽。这时他的左脚一侧,使暗钩从夹槽中脱离,然后往前迈出一小段距离,重新勾住夹槽,便如同倒立着行走了一步。此后他的两只脚彼此交替,从悬空木板的这一头,走到了另一头,接着又倒退着行走,回到了起步的位置。只是每当迈出左脚,只剩右脚挂在悬空木板上时,右脚掌的伤口便会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只能强行忍住,脸上露出微笑,装出极为轻松的样子。

一个来回当然不够,要想拥有更大的胜算,易希川的表演必须更加惊险刺激才行。他加快了出脚的速度,在悬空木板下方越走越快,很快又走了数个来回。尤其是最后一个来回,走到悬空木板尽头时,他不再倒退行走,而是在空中直接转身,顺着走了回来,顿时赢得了极为热烈的掌声。

表演到这里,易希川事先练习的倒立行走的招数,便全部用尽了。但他觉得这些招数太过普通,韦恩多半也能表演出来,因此他念头一转,临时冒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人在地面上时,不仅可以行走,还可以跳跃。

为什么不试一下倒着跳跃呢?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便彻底按捺不住了。

“无须跳跃多远,只要双脚同时离开木板,又迅速向前伸脚勾住夹槽,看起来便如同倒立着跳跃了一步,这并非难事。只要我跳跃时不动用右脚,而是用左脚去勾住夹槽,就像开场时露的那一手,完全是可以做到的!”他这么一想,顿时暗暗定下了决心。

倒立着跳跃,这是他白天练习倒行木板时,没有尝试过的,因此当他决定冒险一试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但为了获胜,他必须冒这个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左脚抬起来后,不等勾住夹槽,右脚便猛然一侧,脱离了夹槽。他的两只脚同时离开了悬空木板,然后左脚迅速地向前探出,脚尖触碰到了夹槽。然而重力令他的身体下坠了些许,脚尖虽然触碰到了夹槽,却已是极限,暗钩无法再勾住夹槽,他整个人顿时失去支撑,从空中急坠而下。

现场立刻惊呼四起,许多观众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有的观众则下意识地侧头闭眼,不敢再往下看。

失误的那一刻,易希川心中骤然一凉。他来不及做任何思考,便头朝下疾速坠落,舞台飞快地迎面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易希川的右脚横着一扫,竟堪堪碰到了旁边那架秋千的一根绳索,随即脚尖一勾,脚踝一拧,膝盖一弯,整条右腿盘在了绳索上。他的右脚用尽全力盘紧绳索,脚掌伤口剧痛至极,但好歹止住了下滑的惯性,随即松开右脚,一个凌空翻身,让身子正立过来,双脚朝下,落在了舞台上。右脚一触地,顿时剧痛钻心。他的右脚下意识地收力,整个人往右侧歪斜了一下,好在最终稳住了平衡,没有摔倒在舞台上。

虽然避免了摔伤,最后的落地勉强还算体面,但易希川方才的那个失误,却是众目共睹,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现场观众的反应也说明了一切,没有喝彩,掌声寥寥,甚至有不少唉叹之声,在开阔的演厅之中,听来极为刺耳。

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表演以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还是易希川第一次出现失误,可这次失误,偏偏出现在如此重要的比赛当中,一时间他面如死灰,垂头丧气。他不想面对众多观众冷淡的神情,于是草草地鞠躬谢礼,有些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下了舞台。

双鱼一直等在幕布背后,易希川一走下舞台,她立刻迎上前去,关切地问道:“师哥,你的右脚是不是又伤着了?要不要紧?”

易希川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往后台走去。

双鱼急忙上前搀扶着他,一起走回了后台。

双鱼扶易希川在凳子上坐下,然后脱下易希川右脚的鞋子,只见鞋底红了一片,袜子更是被鲜血浸染了大半。

她小心翼翼地替易希川除下了袜子,只见右脚掌心正在流血,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开来。

自打易希川的右脚受伤之后,双鱼便一直把止血的伤药和包扎的布条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她急忙打来一盆清水,将易希川右脚掌的伤口清洗干净,然后取出伤药和布袋,仔细地上药包扎。她叹了口气,说道:“师哥,你的脚伤没好,却偏要强自己所难。最后那个动作,你实在不该冒险尝试的。”

易希川心中却没有一丝后悔,说道:“倘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双鱼摇了摇头,说道:“以前师父在时,常说你入戏太深,让你不要痴迷过了头。这话当真一点也没有说错。”

提及师父,易希川不由得想到今晚表演失误,当真是丢尽了师门的脸面,顿时心情黯然,沉默不言。

双鱼处理好了易希川的伤口,说道:“师哥,你好好待在这里,别四处走动。我出去看看那个洋人魔术师的表演。你不必气馁,比赛尚未结束,胜负还没有定论呢。”她说完这话,便快步走出后台,来到幕布背后,向舞台上望去。

韦恩已经登上舞台,倒行魔术也已经开始表演。因为易希川出现了失误,韦恩显得极为放松。他表演倒行魔术时,脚上穿的鞋子,正是气动靴子。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在悬挂起来的钢板下方随意走动,不时冲着观众席挥手致意,引来许多洋人观众的阵阵欢呼。现场众多中国观众却是低头耷脑,鸦雀无声。

忽然之间,如死水般沉寂的中国观众,一下子喧闹了起来。那些方才还在欢呼的洋人观众,却骤然噤声,面露惊恐之色。

也许是因为太过放松了,韦恩在行将结束表演之时,竟然和易希川一样,也出现了失误。他一只脚踏出,气动靴子没有踩实,靴底凹槽里的空气没有排尽,尚未完全吸附住钢板,他便迈动了另一只脚,气动靴子顿时从钢板上脱落,整个人从半空中倒栽坠落。他不像易希川那样,身边有秋千的绳索可以救急,当即重重地摔在了舞台上。他的脑袋先着地,脖子斜着一扭,身子歪着一横,当场昏死了过去。

一些洋人观众急忙冲上舞台,将韦恩小心翼翼地抬起,送往附近的医院进行紧急救治。好在韦恩伤势虽重,出现了轻微骨折,却没有危及性命,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易希川和韦恩双双出现了失误,但易希川巧妙地化解了失误,韦恩却是直接从空中摔落了下来,并且身受重伤,想来短时间内无法再参加比赛,因此五位评委经过一番商议,一致判定易希川胜出。

胜负结果一出,观众席上有一小部分中国观众显得垂头丧气,觉得这种靠着对手失误而幸运获胜的方式不够光彩,但大部分中国观众还是欢呼雀跃,击掌相庆。

至此,万国魔术大赛的报名期限截止,第一轮的比赛竟不多不少,恰好也在今晚全部结束。司仪当场将写有易希川名字的纸球,投回到签箱之中,由伊莎贝拉进行第二轮比赛的抽签。伊莎贝拉登上舞台,和往常一样,引得一些男性观众热情叫好,口哨连连。她面带微笑,先从一只签箱中抽选出了魔术题目“飞天”,紧跟着从另一只签箱里先后抽出了两个纸球,前一个纸球上写着依山慕丁的名字,后一个纸球上的名字,竟然又是易希川。

依山慕丁在第一轮比赛中表演的苦行术,至今还在许多观众的脑海深处挥之不去,易希川将和这位印度幻术师展开对决,顿时引来了观众们的一阵热议。

一直等在幕布后面的双鱼,当即将易希川获胜以及与依山慕丁对决的消息带到了后台。颓然坐着的易希川,没有因为自己获胜而显露出丝毫高兴,反而觉得这样的胜利对一个幻戏师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如此获胜,倒不如输了的好……”他叹着气说道。

双鱼却道:“师哥,眼下可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是实力也好,是运气也罢,能够晋级,便是好事。你这场比赛没能表现好,但明天就有第二次弥补的机会。你要在明天的比赛中拿出最好的表现,一举击败那个印度幻术师,才对得起今天这场胜利。”

易希川神色一振,说道:“师妹,你说得是。今天我能晋级,全是运气使然,可谓是极大的耻辱。明晚与依山慕丁的比赛,我必须全力以赴,一雪今日之耻才行!”

双鱼说道:“你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顿了一下,又看着易希川的右脚,说道:“只是明天比赛之时,你不可再逞强了,无论如何,一定不要再伤到这只右脚。”

易希川点了点头。他看着双鱼,心中想道:“师妹之前说得更对,我不可小瞧了各路高手。我知道的幻戏虽然多,但世界之大,神奇罕见的幻戏还有很多,总有一些幻戏是我不了解的,甚至是我听都没听说过的。万国魔术大赛的赛制如此特别,若是抽到不熟悉的题目,那便是极大的挑战。明晚比赛的题目是飞天,能够实现飞天的中国幻戏,怕是只有‘神仙索’了。我明晚若是能击败依山慕丁晋级下一轮,可要抽空多了解一下西洋魔术,多了解一下参赛的各路高手,不可再掉以轻心。”

易希川虽然振作了精神,但还是觉得依靠对手的失误而获胜,显得太过丢人现眼。他不敢面对众多中国观众的目光,等演厅里的观众全部散尽了,才在双鱼的搀扶下走出后台,默默离开了巴黎魔术馆。

出了巴黎魔术馆的大门,两人正要穿过爱多亚路,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叫骂之声。

易希川扭头望去,只见叫骂之声响起的地方就在路边,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散场的观众。过去十多天里,那个位置一直是袁木火耍把戏骗钱的地方。易希川原本不想与散场的观众照面,但听见叫骂声中夹杂了一两声袁木火的惨叫,当即让双鱼扶着他向人群走了过去,想看看袁木火出了什么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人群之中,袁木火抱着头蜷缩在地,几个流氓模样的男人,正对他恶狠狠地拳打脚踢,其中一人的脖子文有虎纹,正是十多天前被袁木火骗走了三十元法币的那个文身男人。

只听那文身男人叫道:“妈的,老子盯了你十多天,没见一个人猜中过,就知道这里面有鬼。你他妈的出老千,把石子藏在手里,碗底下什么都没有,居然骗到老子头上来了!老子这人最讲道理,你骗老子的钱,老子也不要多了,十倍还来就是!”

袁木火一边挨打,一边说道:“我没钱……一个子儿也没有……”

“那就给我打!”那文身男人厉声叫道,“给我往死里打!”

这伙人殴打得更加凶狠,袁木火虽然惨叫连连,却没有一句讨命求饶,只是不断地重复自己没有钱。他的确没有钱,每晚耍把戏骗的那点钱,只够他勉强糊口度日,有时骗的钱稍微多一点,也都被他拿来买酒喝了。他只要一天不出来骗钱,就得挨一天的饿,身上从来没有一丁点多余的闲钱。

那文身男人哪管这些,只管招呼这伙人大肆殴打,下手越来越重,越来越狠。

围观之人大都是从巴黎魔术馆散场出来的中国观众,却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全都事不关己地瞧着热闹。

袁木火很快被打得满脸血污,眼看再打下去,要不了多久,就要出人命了。

易希川实在看不下去了,不顾右脚的伤势,拨开人群冲了进去,一把拽住那文身男人的手,大声叫道:“全都住手!”双鱼紧跟着冲入人群,护在易希川的身侧。

那文身男人转头瞧了易希川一眼,见易希川身单势孤,唯一的帮手还是一个女人,当即骂道:“妈的,哪里冒出来的小杂碎?去你……”他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向易希川的面门挥去,却被易希川一把抓住,反着一拧,手腕顿时剧痛难当。他后面没说完的话,立刻化作了“啊啊啊”的叫痛之声。

其他几人当即向易希川扑了过来。易希川右脚有伤,不便闪避,直接挥拳打出,击在几人挥来的拳脚上。他的臂力极大,几拳下来,这一伙人全都捂着痛处,一时之间不敢再上,但盯着易希川的眼神,仍是凶狠至极。那文身男人指着易希川,喝道:“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他对幻戏毫无兴趣,易希川这一个多月出尽风头,他竟是丝毫不知。也正因为对幻戏一无所知,他才会被袁木火用最常见的“三仙归洞”幻戏戏弄了一番。

易希川看着那文身男人,说道:“我只是一个过路人,看不惯你们下手如此狠毒。如今世道不堪,人人都有难处,他骗了你的钱是不对,可你们也用不着下手这么狠。”

那文身男人哼了一声,恶狠狠地瞪着袁木火,说道:“有人替你出头,老子拳脚没他厉害,惹不起!可他护得了你今天,护不了你明天后天。你骗了老子的钱,这笔账老子记下了,迟早要你小子连本带利吐出来!”说着招呼几个手下,便要离开。

“他骗了你多少钱?”易希川忽然问道。

“不多,就三十。不过他说了,猜中就返注十倍,老子猜中了石子在他的手上,那他欠的钱就是三百了。”那文身男人斜眼看着易希川,“怎么?你要替他还钱吗?”

易希川从衣兜里摸出一叠法币,数了三百递给那文身男人,说道:“钱你拿去,以后别再来找他麻烦。”

那文身男人在易希川的手底下吃了苦头,原本心里就有些发虚,嘴上放着狠话,那是打肿了脸充胖子。此时见易希川竟然真的肯替袁木火付十倍的钱,他当即眉开眼笑,伸手便来拿钱。

蜷缩在地上的袁木火忽然大声说道:“姓易的,有几个臭钱很了不起吗?把你的臭钱拿走,我不要你来可怜!”

易希川置之不理,对文身男人说道:“拿去。”

那文身男人生怕易希川反悔,当即拿了钱,哈哈一笑,带着几个手下快步去了。

易希川弯下腰来,想要搀扶袁木火起来,却被袁木火一把推开。

双鱼顿时不高兴了,瞪着袁木火,说道:“我师哥好心救你,你却当是驴肝肺,毫不领情,真是莫名其妙。”

袁木火看了一眼双鱼,见她是个容貌姣好的少女,便不予还口,只是瞧着易希川冷冷发笑。

易希川说道:“师妹,算了,我们走吧。”

双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来,搀扶着易希川,往人群外面走去。

两人方才走出几步,忽听身后传来袁木火的声音:“姓易的,我说了不要你来可怜。区区三百法币,我袁木火迟早会靠幻戏出人头地,迟早会把钱还给你,一个子都不会少!”

易希川听了这话,顿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袁木火。袁木火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脑后的小辫已然散开,头发极为凌乱,面部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流出来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了地上,他却不管不顾,只是埋头收拾地上的瓷碗。

易希川看见这一幕,不由得感慨万千。这世上有许多落魄的幻戏师,在生活困顿之时,往往会选择放弃幻戏,要么去学点别的手艺赚钱,要么去找活路卖苦力,能一直坚持幻戏这条道路的,几乎百不足一。正因为幻戏师越来越少,中国幻戏才会日渐式微,反倒是西洋魔术大行其道,长此以往,幻戏一词,怕是迟早要被魔术取代。在如今这个世道,袁木火落魄到这般田地,却不受易希川的恩惠,而且坚守初心不改,一心想着靠幻戏出人头地,倒是令易希川生出了些许敬佩。

易希川说道:“你我之间虽然有过不愉快,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斗戏输赢,那都是幻戏界常有的事。其实那日斗戏,你的酒水幻戏已经很是厉害,你的幻戏技艺早已在许多幻戏师之上,你所缺的,不过是一方舞台。倘若你不嫌弃与我共事,我希望能邀请你来万国千彩大剧院。你我白天切磋技艺,晚上同台演出,相互精进,共同将幻戏发扬光大,如何?”

袁木火听了这番话,收拾瓷碗的双手猛地定住了。他长时间凝住不动,忽然有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混融了血污,一滴滴地落在瓷碗之中。他斗戏落败,被蒋白丁撵走,活得越来越不堪,却从来没有流过一滴泪,此时被易希川的一番话击中内心,一时竟难以自已。

易希川说道:“三百法币,自然不是白送给你,算是提前付给你的酬劳。你若是肯来万国千彩大剧院,先头几天,那是一分钱也没有的。”他知道袁木火将尊严看得极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算心中愿意,只怕也会难以启齿,于是说道,“你考虑一下吧,若是愿意,可以随时来万国千彩大剧院找我。”说完这话,他拉了一下双鱼的手臂。双鱼扶着他,缓步穿出围观人群,向万国千彩大剧院去了。

见没有热闹可看,围观人群迅速便散了。

袁木火却依旧僵坐在地上,长时间凝住不动。

良久之后,易希川和双鱼已经走进万国千彩大剧院好一阵子了,袁木火方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他望着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藏在头发后面的眼睛,忽然闪过了一丝狡黠。

他捡起方才挨打时掉落在地上的扁酒壶,那是他被赶出大世界戏台片区后,重新买来的一只涂抹了黑漆的新酒壶。他拧开扁酒壶的盖子,将壶中最后一口烈酒一饮而尽,然后横起手掌,抹了一下嘴巴。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爬上了他刚刚抹去酒水和血污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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