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夜已经很深了,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仍旧敞开着,双鱼仍旧独自一人等在门前。
在此之前,鲁鸿儒和贵叔先后来劝过她回房歇息,但她担心易希川的安危,执意要等易希川回来。
爱多亚路的对面,巴黎魔术馆的大火已经灭了,偌大一幢富丽堂皇的建筑,转眼之间就变成了残垣断壁的废墟。昏迷的贝特朗已被伊莎贝拉和维克多送去了医院,围观人群也已经散尽。整条街道空空荡荡,只剩下几盏路灯和零星的霓虹灯还亮着光。
夜风吹来,冰冷刺骨,连带着吹来了不少灰烬,以及难闻的烧焦味道。双鱼一开始来回踱步,后来怔怔地立在一个地方,到最后直接坐在了大门前的台阶上,任由夜风吹得脸庞阵阵刺痛,也毫不在意吹来的灰烬和难闻气味。
她一直捏着易希川留下的字条,望着空荡荡的爱多亚路。偶尔有赶夜的路人经过,她会站起身来张望,直到看清不是易希川时,才又失望地坐回去。
一直等到后半夜,易希川终于回来了。
双鱼对易希川担心至极,有时忍不住胡思乱想,生怕易希川出了什么意外,会不会就此一去不回,再也见不到了。当看见易希川归来时,她激动难抑,眼睛里含着泪水,险些便流了出来。她仔细打量了易希川一番,确认易希川没有受伤,悬着的心才安放下来。
深夜寒凉,双鱼没有立即追问易希川去了哪里,而是先让易希川回了房间,方才问起易希川的遭遇。
易希川说了他是如何从舞台底下的暗道脱身,至于脱身后他去了哪里,却没有说实话。
在回来的路上,易希川知道双鱼一定会问起他去了哪里,他原本是想将一切都告诉双鱼,然而当他真正面对双鱼时,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易希川最终说了谎,说他逃出火海后看见罗慕寒仓皇奔逃,怕罗慕寒趁乱走脱,于是来不及找到双鱼,只留下字条托人转交,便孤身一人追罗慕寒去了,只可惜最后还是让罗慕寒跑掉了。
双鱼极其聪慧,一听便知道易希川是在撒谎。易希川留下的那张字条,她在等待易希川回来的时间里,已不知看了多少遍,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师妹,我有事离开,稍晚回来。平安,勿念。”——倘若易希川是急着去追赶罗慕寒,留下的话怎会如此自然平顺?怎会加上“稍晚”“勿念”这样的词?
不过她没有说破易希川的谎话。她虽不知道易希川去干了什么,但易希川死里逃生,半夜方才归来,必定已是身心疲惫,何苦再继续追问。
但双鱼还是告诉了易希川另一个消息,在上半夜时,伊莎贝拉曾来过万国千彩大剧院,告知她万国魔术大赛会继续如期举行,只不过因为巴黎魔术馆被大火烧毁,所以比赛场馆临时改在了大世界的戏台片区。伊莎贝拉已经和大世界戏台片区的管理人蒋白丁谈妥了举办剩余比赛的相关事宜,而在刚刚结束的半决赛中,罗慕寒因为假借比赛蓄意杀人纵火,已被法租界巡捕房通缉,赛事的五位评委已经取消了罗慕寒的参赛资格,并一致判定秋本久美子获胜,就等明天维克多和易希川的比赛决出胜者,决赛的对阵便可确定。
伊莎贝拉原本想亲自将这一消息通知易希川,但易希川一直没有回来,于是她只好让双鱼代为转告,让易希川准备好明晚的比赛。
“维克多当初拿师父的亡灵戏弄你,这事我一直忘不了。”双鱼说道,“师哥,你今晚休息好,明天还要准备比赛需要用到的道具。明晚的比赛题目是时间,以你事先准备的幻戏,只要不出现失误,一定能够击败维克多,出这一口恶气。”
自从昨天抽签出来后,得知与维克多的半决赛题目是时间,易希川便好好思索了一番。他想好了要表演的幻戏,在同双鱼去巴黎魔术馆观看秋本久美子和罗慕寒的半决赛前,他曾向双鱼透露过他要表演什么。此时双鱼提及半决赛的事,他的思绪不禁从秋本久美子那里转移到了维克多的身上。
维克多曾与他暗中较量了一个月未分胜负,他早就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和维克多进行一场真正的对决,并且一定要战胜维克多。如今机会到来,而且是万众瞩目的万国魔术大赛的半决赛,他的心气一下子蹿升起来,点头说道:“不错,明晚的比赛,我定当全力以赴,一定会击败维克多!”
双鱼不再打扰易希川休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她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她知道易希川对她说了谎,这令她的心一阵失落。
“他不愿对我说实话,自然有他的不便,他情愿告诉我时,自然会告诉我。”她暗暗心想,“就算我实在想知道,也不能现在去问他。等万国魔术大赛结束了,他若仍瞒着我,我再开口问他吧。”
一夜过去,万国魔术大赛半决赛将于晚间戌时在大世界戏台片区举行的消息,在天亮之后登上了上海各大报纸的头版。
易希川和维克多曾经彼此较量了一个月,相互之间不断出题和破术,却始终未分高下,此事早就传遍了整个上海。如今两人将在万国魔术大赛的半决赛中正面对决,势必将分出胜负,这样一场比赛自然万众瞩目。
大世界的门口早早便卖起了票,不断有观众前来购票,可谓络绎不绝。在大世界里面,戏台片区重新打扫了一番,拉起了彩旗彩带,在观众席的两侧临时摆放了数百根凳子,以备不时之需。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就等比赛的到来。
天色渐渐变暗,夜幕徐徐降临。大世界戏台片区灯火通明,观众开始鱼贯入场,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整个戏台片区很快座无虚席。
易希川提着刻有“易”字的道具箱子,在双鱼和袁木火的陪同下,走进了戏台片区。
现场的中国观众瞧见了易希川,顿时鼓掌欢呼。
易希川登上戏台,冲现场观众挥手致意,顺带扫视了一圈观众席,却没有看见秋本久美子的身影,也没有看见斋藤骏和日本武士,看来这场半决赛,秋本久美子是不会来到现场观看了。
易希川向观众致意之后,转过身去,与双鱼和袁木火一起,走向幕后,进入了后台。
和巴黎魔术馆一样,戏台片区的后台同样临时分隔成了两半,比赛双方各自使用一半。袁木火跑到分隔后台的挡板旁,将耳朵贴在挡板上,想偷听一下另一边维克多等人的声音。然而另一边极为安静,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仿佛压根就没人似的。
易希川的幻戏道具早已准备妥当,全都装在道具箱子里,他无须再做什么准备,只需调整好情绪即可。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怀表,那是师父牧章桐的遗物。
牧章桐死后,易希川清洗遗体时,曾取下这只怀表放在自己身上,此后便一直将这块怀表珍藏起来,几乎从不拿出来示人,只在私下里怀念师父时,才拿出这块怀表来看看。今晚他带上了这块怀表,因为这将是他所要表演的时间幻戏的关键所在。
易希川拨开怀表看了眼时间,距离七点也就是戌时,已不远了。
按照抽签顺序,维克多将在七点整率先登台表演,等维克多的表演结束后,才轮到易希川登台。易希川用不着再做什么准备,便走出后台来到幕后,打算先看看维克多的表演,心里也好有个底。双鱼和袁木火对维克多的表演同样极感兴趣,也来到了幕后观看。
易希川将幕布拉开了一条缝隙,朝观众席望了一眼。观众席已是人满为患,即便戏台片区临时增加了数百根凳子,仍然供不应求,不少观众只能站在观众席的两侧。
蒋白丁坐在观众席的首排,志得意满,神采飞扬,能有这么多观众前来捧场,他自然大为满意。鲁鸿儒也来到了现场,坐在蒋白丁的旁边,正拿起一张手帕,抵住嘴巴不断地咳嗽。之前二人的比赛都是在巴黎魔术馆举行,鲁鸿儒不愿踏足竞争对手的场馆,因此一直没有到现场观看,但今晚的比赛是在他的把兄弟蒋白丁所管理的大世界戏台片区举行,而且又是易希川和维克多的直接对决,他当然要亲自来到现场支持易希川。
贝特朗和伊莎贝拉也已经到场,同样坐在首排。贝特朗显得有些魂不守舍,脸色灰暗了不少,仿佛了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显然巴黎魔术馆的烧毁,对他而言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
五位评委已经落座,司仪早就等候在戏台的旁边,准备时间一到,便登台宣布比赛开始。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然而在易希川的对面,也就是戏台另一侧的幕后,却一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比赛即将开始,按理说维克多早就该走出后台,来到幕后准备登台了,可是维克多并没有出现。
易希川等了片刻,又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就快到七点了。
司仪也在看手表,暗自计算着时间,等到还有一分钟便到七点时,才整了整衣服,大步登上戏台。
他感谢了全场观众的到来,随即高声宣布:“时间已到,万国魔术大赛第二场半决赛现在开始!让我们热烈欢迎——来自巴黎魔术馆的法国魔术大师维克多,登台表演!”
现场观众顿时掌声四起,大红色的幕布缓缓拉开,明亮的灯光对准了幕布后方。
然而灯光照射之处,拉开的幕布后面,却空无一人,并不见维克多现身。
无比热烈的掌声渐渐弱了下来,许多观众都暗自觉得奇怪。有的观众以为维克多会从别的地方登台,忍不住四处张望,却始终不见维克多的身影。掌声寂灭之后,又经过了一阵尴尬的寂静,议论声开始渐渐四起。
易希川看着空荡荡的对侧幕后,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双鱼问道:“师哥,这是怎么回事?”易希川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维克多在玩什么花样。
眼看现场观众一阵骚动,司仪急忙叫来了一个工作人员,让工作人员去后台叫维克多登台表演。那工作人员快步跑向幕后,进入后台,旋即独自一人奔了出来,回到司仪的身边,在司仪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司仪的脸色惊讶不已,低声道:“没人?你没看走眼吧?”
那工作人员道:“当真没人,不信你就亲自去看看。”
司仪急忙赶去后台,果真如那工作人员所言,后台空无一人,并不见维克多的身影。
如此万众瞩目的比赛,现场聚集了成百上千的观众,维克多居然没有到场,司仪不由得一阵惊慌,额头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现场观众已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甚至发起了牢骚。
司仪急忙叫那工作人员去观众席,问一问贝特朗这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他则登上戏台,试图安抚现场观众的情绪,说道:“维克多一定正在赶来的路上,想必很快就能来到现场,还请各位少安毋躁,耐心等待一会儿。”说着又向全场观众连声道歉。
现场观众稍微安静了一些,继续耐着性子等待。
那工作人员来到观众席首排询问了贝特朗,贝特朗一脸奇怪,说道:“维克多不是提早就来了吗?”那工作人员如实相告,说维克多根本不在后台。贝特朗作了解释,说维克多一早便打了招呼,说是不想让任何人提前看到他准备的魔术,连他在后台的准备过程也不能示人,因此这一次比赛没有任何助手,贝特朗和伊莎贝拉也都没敢去后台。
眼下维克多不在后台,贝特朗和伊莎贝拉也不知道维克多去了哪里。伊莎贝拉摇了摇头,贝特朗则是两手一摊。
工作人员将情况如实转告了司仪,司仪诧异过后极是为难,只盼着维克多能尽快赶到现场,否则这烂摊子可不好收拾。
然而事与愿违,很快十分钟过去了,戏台上毫无动静,维克多仍然没有现身。
观众席上又开始七嘴八舌,议论不断,有人甚至骂起了脏话。这场半决赛可谓万众期待,票价比之前的比赛贵了不少,许多观众自掏腰包买票入场,都是想看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决,想看中国幻戏和西洋魔术之间孰胜孰败。哪知期待已久的比赛好不容易开始了,作为参赛一方的维克多却不知身在何处,迟迟没有来到现场,观众们自然心生不满。
司仪又一次登上戏台,不断说着圆场的好话,向全场观众赔礼道歉。这一次大多数观众都不买账,仍旧哄闹不已。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快七点二十分了,维克多依旧不见踪影。
观众席上的牢骚声已经变成了抗议声,有人将杂物扔上了戏台,甚至还有人大声喊了起来:“退票!退票!”
坐在观众席首排的蒋白丁,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工作人员早就将维克多不在后台的消息禀报了他,他听着满场的叫骂之声,一直忍耐着,等着维克多能来到现场。
现在将近二十分钟过去了,蒋白丁终于忍受不住,破口骂了一句脏话,随后站起身来,走到贝特朗身前,两腮鼓起,脸上的伤疤微微抖动,说道:“我答应用我自己的场子,帮你举办万国魔术大赛剩余的比赛,你倒好,反过来消遣我?”
贝特朗无奈地摇头,说道:“我确实不知道维克多去了哪里。”伊莎贝拉起身道:“蒋先生,我们巴黎魔术馆是诚心与你合作,戏票收入也按约定分了你五成,哪里会戏弄你?”
蒋白丁瞧着伊莎贝拉,心道:“我会在乎你那五成戏票收入?若不是这儿是法租界,你们又是法国人,再加上你这个洋妞长得还算不错,你昨晚亲自来找我商量时,我岂会答应?”但他嘴上没这么说,只道:“别说我蒋某人不通情达理,我就再给你们一点儿时间。”
说完这话,蒋白丁大步走上戏台,面向观众席,大声道:“请大家安静!”
许多观众都认得蒋白丁,知道他既是大世界戏台片区的话事人,也是青帮大佬黄金荣的得力手下,一时人人噤声,现场一片肃静。
蒋白丁说道:“在座的各位,你们花真金白银买了票,来到了大世界戏台片区,便都是我蒋某人的贵客。维克多虽然是名震上海的法国魔术大师,可总不能让在场这么多贵客,全都等他一个人吧?这样,我蒋某人提议,各位就安心再等十分钟,十分钟之内,维克多若是不来,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耽搁了,都算他弃权,这场比赛便是他输了,到时候各位要退票的,全都按票价如数退还,如何?”
现场观众大都叫好,尤其是支持易希川的中国观众,更是鼓掌欢呼。
“五位评委,你们觉得呢?”蒋白丁转头瞧着评委席。
五位评委小声商量了几句,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蒋白丁道:“好,就从现在开始,到七点半为止,维克多赶不到现场,便是他输了!”说完这话,他大步下台,回到座位坐下。
现场观众虽然说话声不断,但不再抱怨和叫骂,音量也小了不少。有随身带了钟表的,都拿出来看着时间,等着七点半的到来。
易希川站在幕后,偷偷瞧着观众席,暗暗觉得奇怪。维克多迟迟没有现身,贝特朗和伊莎贝拉却丝毫不见惊慌,似乎他们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今晚的比赛题目是“时间”,易希川不由猜想,维克多的迟到,说不定正是其魔术的一部分,只是维克多究竟会变出怎样的魔术,易希川却半点也猜不透。
“如此重要的比赛,维克多一定会出现的。”易希川拨开怀表,时不时地看上一眼时间。七点半越来越近了,他笃定维克多的登场很快就会到来。
时间飞快流逝,眼看十分钟即将过去,七点半就要到了。
便在这时,挤在戏台片区入口处的观众纷纷骚动了起来,黑压压的人群让开了一条道,一个头戴黑色高帽、身穿黑色燕尾服的人,走进了戏台片区。
来人正是维克多。
维克多迟到了三十分钟,却显得一点也不着急,昂首挺身,步履优雅,不紧不慢地走向戏台。
维克多登上戏台,灯光立刻转了过来,照在了他的身上。他整理了一下燕尾服,摘下黑色高帽,面向观众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各位观众,实在抱歉,我已经尽快赶来,但还是来晚了。”他举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七点三十分,不多不少,我正好迟到了三十分钟。”
随身携带了钟表的观众,包括后台的易希川,都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表,的确是七点三十整,维克多迟到了整整三十分钟。
维克多重新戴上黑色高帽,说道:“今晚的比赛对我个人而言,可以说是非常重要,因此我早在下午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一切准备妥当后,因为离比赛时间还早,我就独自一人去巴黎魔术馆看了看。过去的四年时间,巴黎魔术馆一直是我表演魔术的地方,只可惜昨晚一场大火,将它烧成了废墟。我出生在法国巴黎,年少时求学魔术,足迹踏遍了欧洲,在欧洲的各大剧院都表演过魔术,算是闯出了一些小小的名声。四年前,贝特朗先生亲自回法国找到我,邀请我来到上海,从此以后,我就成了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
“接下来的四年时间,我在巴黎魔术馆演出了上百场魔术表演,与巴黎魔术馆结下了深厚的情缘,我也深深地爱上了上海,爱上了中国。原本我以为,我会一直在这里表演下去,可是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毁掉了这一切。”
维克多在戏台上徐徐踱步,说道:“我一个人去到巴黎魔术馆外面,围着巴黎魔术馆的废墟走了一圈又一圈,寻找着我居住的房间,寻找着我表演魔术的舞台,只可惜它们都变成了灰烬,再也找不到了。我的情绪因此变得非常低落,一个人坐在街边,静静地面对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巴黎魔术馆。
“我回忆着过去四年之中,我在巴黎魔术馆度过的那些时光,越是回忆,越是伤感,以至于沉浸在这种悲伤的心情里,竟然忘记了时间,竟然忘记了今晚还有比赛。
“直到天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有路过的行人看见我,问我今晚不是有比赛吗、为什么还在这里时,我才一下子想了起来,今晚万国魔术大赛的半决赛是在大世界举行。而我呢?我居然把这么多观众忘在脑后,一个人坐在街边发呆。”
全场观众不再议论和骚动,全都安静了下来,听着维克多的讲述。只不过聆听之时,每个人的心里都忍不住暗想:“维克多讲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他怎么还不表演魔术?”
“我该这么做呢?当然是赶紧往大世界赶啊。我穿着燕尾服,实在不适合跑步,只好把衣摆提了起来,一路飞奔,那模样啊,真是狼狈极了。”维克多笑了一笑。
现场观众想象维克多提着衣摆赶路的样子,也禁不住发出了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
就在这阵笑声响起之时,戏台上的灯光微微跳动了一下,光线隐约变暗了几分。
维克多继续说道:“虽然我的样子非常狼狈,但想到有许多观众在大世界等着我,我哪里还能顾得上自己的形象?我拼尽全力往这里赶,祈祷着在如此重要的比赛当中,自己可千万不要迟到。”
说到这里,他又举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还好还好,一分钟也没有耽误,现在是七点整,我正好赶上了,总算没迟到。”
全场观众听闻此言,大感疑惑,不知道维克多为什么胡说八道。带了钟表的观众纷纷低头去看时间,没有带钟表的观众纷纷凑近身旁带了钟表的观众,想看看时间是几点。转瞬之间,全场惊嘘四起,只因现场所有钟表上的时间,不是七点半甚至更晚,竟然全都变成了七点整,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
易希川迅速拨开怀表,双鱼和袁木火凑了过来,三人定睛一看,怀表上的指针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七点。
易希川大惊失色,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暗暗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双鱼和袁木火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询问易希川,易希川摇了摇头,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过了七点三十分,怀表上的时间却突然回到了七点整。
易希川回想刚才维克多讲述的过程,想起戏台上的灯光曾微微跳动了一下,接着灯光似乎变暗了些许。
“莫非是灯光的缘故?”他暗暗纳闷,“可即便是灯光变动,又怎么能改变怀表上的时间呢?”
此起彼伏的惊嘘声中,维克多却异常平静,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待现场嘈杂的声音稍微安静了一些,他便继续踱步,往下说道:“我一生痴迷魔术,为了见识新的魔术,到过许多国家。在众多国家中,中国的魔术最令我着迷。四年前我来到上海后,走遍了大大小小的戏苑和剧院,见识过谭素琴的击听魔术、罗家戏苑的彩戏法、刘老仙那近似于魔法的魔术,还有诸如傀儡戏、灯影戏、口技、杂技和手彩等一系列神奇魔术。
“我甚至还听说,在过去的上千年里,这片土地上还流传着许多更为神奇的古老魔术。这些魔术在欧洲是见不到的,是中国所独有的,它们深深地震撼了我。
“我通过研究这些魔术,把所得的奥秘加入到我自己的魔术当中,再在巴黎魔术馆的舞台上表演出来,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我增长了见识,创新了自己的魔术,表演得到了观众的喜爱,赢得了名声和财富,所以过去的四年,我在巴黎魔术馆度过的时光非常愉快。正因为如此,我在面对巴黎魔术馆的废墟时,才会感到那么悲伤。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可它们全都付之一炬,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街边,忘记了时间和比赛,直到有行人提醒我。于是我用尽全力往大世界赶,我提起了燕尾服一路飞奔,顾不得自己的形象是怎样的狼狈,只想着如此重要的比赛,有这么多观众等着我,我可千万不能迟到。我默默地向上帝祈祷,一定要让我赶上比赛,不要错过时间。”
维克多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戏台上的灯光再次微微跳动了一下,光线隐约变得明亮了一些。
易希川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戏台正上方的两盏灯。
维克多又一次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微笑着说道:“只可惜事与愿违,上帝没有听见我的祈祷,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来这里,然而还是来晚了。现在是七点三十分,我整整迟到了三十分钟,为此我感到万分抱歉,希望在座的各位观众能够谅解。”说到这里,他整理了一下燕尾服,再次摘下黑色高帽,冲全场观众深深鞠躬,一切宛如他刚刚登台时的那一幕。
观众们纷纷低头看表,随即全场愕然,长时间鸦雀无声,只因表上的时间清清楚楚,的确是七点三十分。易希川急忙拿起怀表看了一眼,指针已经越过了七点,来到了七点三十分。他抬眼看着戏台上的维克多,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维克多手拿黑色高帽,横在胸前,向全场观众施礼,说道:“我的时间魔术结束了,谢谢各位。”
全场观众懵懵懂懂,仿佛做了一场梦,又像是置身于云雾之中。好一阵子的寂静过后,突然间掌声雷鸣,所有观众都自发起立,一边匪夷所思地摇头,一边用力地鼓掌喝彩。
伊莎贝拉露出了迷人的笑容,贝特朗的神情更是极为满意,两人同样起身鼓掌。蒋白丁挤着眉头,望着戏台上的维克多,一脸的诧异和迷惑。鲁鸿儒则神色平静,看不出来内心有什么变化。
谢场过后,维克多退入幕后。走向后台时,他看见了站在另一侧幕后的易希川、双鱼和袁木火,便朝易希川礼貌微笑了一下。易希川点了点头,轻轻鼓了两下掌,以示对维克多的祝贺。
维克多的这一手时间魔术,易希川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个中诀窍。倘若在之前暗中较量的一个月里,维克多曾表演了这个魔术的话,易希川只怕难以破解。
戏台上响起了司仪的声音:“接下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请出春秋彩戏派戏主、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幻戏师——易希川易先生!有请易先生登台,为我们献上精彩绝伦的幻戏演出!”
一阵热烈无比的掌声随即传来。
“师哥,该我们上场了。”双鱼说道。
易希川回头看了一眼双鱼和袁木火,两人已经回后台换好了衣服,戴上了假发。他即将表演的幻戏,需要双鱼和袁木火协助。他点了点头,说道:“我们走。”他一只手握着怀表,另一只手提起道具箱子,从幕后走出,大步登上了戏台。
现场顿时掌声雷动。看过了维克多匪夷所思的时间魔术,观众们对接下来易希川的幻戏表演,可谓充满了期待。
易希川穿着一身墨黑色的修长大褂,站在了灯光照射下的戏台正中央,显得气定神闲。
在易希川的身后,双鱼和袁木火快步登上戏台。两人先在易希川的身前摆放了一条长桌,接着在戏台上放置了一方围棋棋盘,又在棋盘的左右两侧摆放了两个蒲团,然后各自在蒲团上盘腿而坐,一个执黑,一个执白,交替落子,竟然旁若无人地下起了围棋。
观众们看见这一幕,对易希川即将表演的幻戏越发好奇,掌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易希川将道具箱子放在桌上,面朝全场观众作揖,说道:“今晚比赛的题目是时间。说起与时间相关的幻戏,想必在座诸位都以为那是洋人才会表演的魔术,其实我们中国人的先辈,早在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便创造出了各式各样的能改变时间的幻戏。幻戏界五祖之一的陈抟老祖,能在睡觉时大眠三十六载,小睡一十八春,那便是模糊时间的幻戏。在更久远的年代,术士徐光能在须臾之间种瓜结实,也是让时间流逝得更快的幻戏。
“先辈们的这些神奇幻戏,是我师父讲与我知道的,虽然我未曾习得这些幻戏,但师父离世之前,给我留下了一只怀表。就是这只怀表,让我可以将先辈们的神奇幻戏,再现给诸位共赏。”
话音一落,他慢慢地摊开左手,牧章桐的那只怀表,正静静地躺在掌心之中。
“啪嗒”一声轻响,表盖拨开了。易希川凝视着怀表上的指针,道:“这只怀表并不是凡间俗物,它拥有改变时间的神力,只需我轻轻拨动指针,便可任意掌控时间的快慢。”他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了道具箱子,取出一支白色的蜡烛,立在桌上。
他将手心和手背展示给全场观众看,明明什么也没有的手,只需指尖轻轻一弹,便跳起了一束火苗。他将火苗对准蜡烛弹出,火苗立刻飞到蜡烛的顶端,一下子点燃了烛芯。
烛火轻轻跳动了几下,笔直地立了起来,寂静无声地燃烧。戏台上的灯光调暗了些许,烛火的光芒变得明亮起来。
易希川拿起怀表,指尖拈住可以调节指针的表冠,慢慢地拧动起来。指针沿着顺时针的方向转动,怀表上的时间很快走过了数个小时。只见烛火剧烈地跳动了起来,火焰足足变大了一倍,整支蜡烛迅速燃烧,发出了“嗞嗞嗞”的响声。
顷刻之间,一支完好的蜡烛便燃至根部,融化的蜡油在桌面上凝结成了一大块。
观众们发出了惊呼声,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但鼓了几下便突然停住,只因戏台上的易希川又从道具箱子里拿出了另一件道具——漏斗。
易希川摊开手掌,向全场观众展示,以示他手中空无一物。只见他伸手往空中一抓,随即把抓紧的拳头伸至漏斗上方,拳眼微微打开,竟有沙子凭空出现,从拳眼里流出,落入漏斗之中,再经过漏斗的嘴口,撒落在桌上。
易希川拿起怀表,轻轻摁了一下表冠,指针立刻停止走动,怀表上的时间静止下来。与此同时,一直从漏斗嘴口流出的沙子,一下子断了,不再流出,仿佛一瞬之间,一切都凝固了一般。
在全场观众目不转睛地注视之下,易希川重新摁了一下表冠,指针恢复了走动,漏斗里的沙子又开始流出嘴口,撒落在桌上。待沙子流完后,他再次展示了空无一物的手掌,然后伸掌按在桌上。
他的手背慢慢拱起,等他提起手掌时,桌上已多了一只装有清水的碗。
易希川将碗中的清水倒入漏斗,随即将碗放在漏斗的正下方,只见清水流成一线,沿着漏斗的嘴口注入碗中。他依葫芦画瓢,摁了一下表冠,怀表上的时间顿时停止走动,只见漏斗嘴口的水流一下子断了。
这一次他等待的时间稍长,有意让全场观众看得更加清楚,然后才摁下表冠,恢复了走动的时间,清水立刻又从漏斗的嘴口流出。
观众们一边难以置信地摇头,一边送上了掌声和喝彩声。
易希川继续幻戏表演,从道具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花盆,花盆里装有半盆泥土。他展示了什么也没有的手掌后,手腕一翻,一颗小小的金橘出现在他的掌心之中。他将金橘送入口中,咀嚼起来,很快吐出了一颗籽。
他将金橘籽放进花盆,按压进泥土里,然后拿起刚刚表演用过的那碗水,慢慢地浇入花盆之中。
浇完水后,易希川拿起怀表,拧动表冠,让指针沿着顺时针方向加速转动。
时间仿佛变快了许多,只见花盆之中,一株小苗突然破土而出,须臾之间长高长大,变成了一株半人高的小树。
易希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再拧动表冠。
时间仿佛恢复了原本的速度,小树停止了快速生长。
全场观众盯着花盆里的小树,全神贯注,鸦雀无声。
易希川停顿了一小会儿,又开始拧动起了表冠。时间再一次加速流逝,小树的枝条上出现了许多白点,白点纷纷绽开,竟是一朵朵小小的白花。
眨眼之间,满树的白花谢落,一颗颗果实出现了。这些果实迅速长大,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全都是熟透的金橘果实。
易希川随手摘下几颗金橘,抛向观众席。几个观众伸手接住了,将金橘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又放进嘴里品尝,果然是金橘的味道,不由得频频点头。全场观众看见了这一幕,顿时惊叹连连。
易希川一刻也不停歇,刚刚表演完金橘瞬间生长的幻戏,便将手伸进道具箱子,拿出来了一柄斧头。
斧柄是明黄色的实木,斧子打磨得亮光闪闪,显然这是一把崭新的斧头。
易希川举起斧头,对准桌角劈了下去。“啪”的一响,桌角顿时被劈落了一块。这把斧头不仅是新的,而且货真价实,极为锋利。
易希川转头看了一眼双鱼和袁木火。他突然迈开脚步,提着斧头,向两人走去。
自打易希川登台以来,双鱼和袁木火便一直面对面地下棋,既不关心易希川的幻戏表演,也不关心现场观众的各种反应。两人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空间,眼里只有棋局,再没有其他东西。
双鱼和袁木火穿着类似道袍的宽大长袍,戴着长长的假发,一个挽起发髻插上了发簪,另一个任由长发披散开来。如此衣着打扮,大有仙风道骨之感,便如同两个仙人,正在坐着对弈。
眼见易希川拿着斧头走向对弈的两人,现场观众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丝紧张感,不知道易希川究竟要对两人做什么。
来到棋盘旁边,易希川并没有什么惊人的举动,只是将斧头靠在棋盘上,然后席地而坐,观看棋局。双鱼和袁木火没有任何反应,对易希川的到来视若无睹。
易希川看了一会儿棋局,拿出怀表瞧了一眼时间。他拧动表冠,动作比之前几次都快,使得指针飞速旋转。然后他收起怀表,用手支撑着下巴,继续盯着棋局,就此一动不动,看入了神。
双鱼和袁木火各自按有一子,却不再往棋盘上落子,仿佛在沉思下一步该怎么走。
三个人就这样纹丝不动,戏台上的一切仿佛静止了下来。
全场观众看得莫名其妙,一时之间无人作声,偌大一个戏台片区,寂静至极。
忽然之间,有观众惊呼了起来,接着是成片的惊叫声:“快看,快看!”“变了,变了!”
戏台之上,双鱼和袁木火的头发渐渐泛白,从最初的纯黑色,变成了全白如雪,仿佛片刻间便度过了数十载光阴,从年轻一下子变得苍老。易希川的头发虽然没有变化,但靠放在棋盘旁边的那柄斧头,原本是崭新的,发出亮闪闪的光泽,但光泽渐渐消失,斧子慢慢泛红,竟长满了锈迹。
就在满场惊呼之时,易希川的身子忽然动了。他站起身来,顺带拿起了斧头。
然而斧头刚刚拿起,却又掉落在了地上。
掉在地上的只是布满锈迹的斧子,斧柄依然握在易希川手中,只不过原本好端端的木制斧柄,已经烂成了一团齑粉,从易希川的手中洒落在地。
观众席上坐了成百上千的观众,绝大部分都惊得站立了起来。其中一些中国观众颇有见识,已瞧出了易希川的这段幻戏表演的是什么,禁不住叫出声来:“这是烂柯人的故事!”
易希川的这一出幻戏,表演的的确是烂柯人的故事。这故事说的是晋朝时候,有一个名叫王质的人,去山里砍柴时,看见两个人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对弈,于是把砍柴用的斧头放在地上,在旁边观看棋局。看了多时,下棋之人提醒王质该回家了,于是王质起身去拿斧头,一看斧柄已经腐朽,磨得锋利的斧子也锈蚀得凸凹不平。王质感到非常奇怪,然而更惊异的事还在后面。等王质回到家后,发现家人都不在了,家乡已经大变样,没有人认得他,他提起的事,家乡的人都说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原来王质入山砍柴误入仙境,遇见了神仙,只不过一局棋的时间,人间已过了数百年。斧柄又称斧柯,王质观棋烂柯,从此成为后世所说的烂柯人。
光阴飞逝,片刻之间,时间便流逝了百年。易希川竟然将这样一个神话故事,演绎成了一出幻戏。观众们看得惊讶万分,却又意犹未尽,只可惜观棋烂柯的故事一结束,意味着幻戏也跟着结束了,观众们只好为易希川送上热烈的掌声。
然而让全场观众意外的是,双鱼和袁木火并没有起身,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两侧,易希川也并没有谢礼退场,而是拨开怀表,反向拧动表冠,让怀表上的时间往回倒着走动。
观众们颇感讶异,不由自主地停止了鼓掌。
怀表上的指针转动了数圈,最终回到了七点三十分。
这时易希川收起怀表,俯下身子,将洒落在地的齑粉聚拢成了一团。只见他对着齑粉吹了一口气,齑粉并没有被吹散,依然聚在一起。他抓住齑粉拿了起来,齑粉并不洒落,而是变成了一截实木。他拿起锈蚀的斧子,将实木穿入,重新拼成了一把斧头。
他对着斧头吹了一口气,明明已经锈烂的斧头,刹那间锈迹尽去,焕然一新,变成了一把崭新的斧头。
不仅斧头变回了原样,坐在棋盘两侧的双鱼和袁木火,原本一片雪白的头发,竟渐渐泛黑,最终变回了纯黑色。长时间静止不动的两人,忽然间又举棋落子,重新对弈了起来。
易希川的幻戏还没有结束。他拿着斧头走回桌前,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一块木头,那是之前被斧头劈断的桌角。他将桌角放回本来的位置,轻轻吹了一口气,桌角便拼接到了桌子上。他用力地拍打桌角,桌角并不掉落,显然和整个桌面已经融为了一体。
易希川目光一转,看着桌上那盆结满了果实的金橘树。他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金橘树的树梢,只见满树的果实一下子消失不见了,金橘树迅速缩回了花盆之中。他将手指伸入泥土,拈出了一颗金橘籽,随即指尖一晃,金橘籽便凭空消失了。
观众们纷纷张大了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类似金橘瞬间结果的幻戏,有的观众早就见过了。那是在中日幻戏擂台赛上,“上海三魁”之一的刘老仙用戏曹十术挑战斋藤骏时,曾表演过一个名为“牡丹开花”的幻戏,当时刘老仙往花盆里浇水之后,立刻便有苗子长出,迅速长成了一株牡丹,还开出了两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易希川的金橘结果幻戏,与刘老仙的“牡丹开花”颇为相似,但是金橘突然缩回泥土之中,这一手却是刘老仙没有表演过的。
还没等全场观众回过神来,戏台上的易希川已经将花盆放回道具箱子,拿起了桌上的碗。他将碗口倒过来,向观众展示了一下,以示碗中没有水,随即碗口一翻,清水便出现在了碗中,接着再一翻,碗中的清水又消失不见了。他将碗放回道具箱子,接着捧起桌上的沙子,握在手掌之中。他的手晃了一下,再摊开时,沙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易希川将漏斗放入道具箱子,紧接着便举起两只手掌,按在了桌上那块融化凝结的蜡油上。
他对准双手吹了一口气,随即慢慢地抬起双手,只见桌上的蜡油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完整的白色蜡烛,烛芯上正跳动着耀眼的火焰。
易希川伸出两根指头,夹住烛火,将火苗拈了起来。他的指尖轻轻一弹,烛火顿时消失,化为了一缕白烟。他将蜡烛放回道具箱子,扣上了箱盖。
仿佛时间回流一般,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
直到此时,易希川才再一次拿出怀表,轻轻摁了一下表冠。指针恢复了走动,时间恢复了原本的流逝速度,不再变快或变慢,也不再回溯倒流。
易希川作揖谢礼,他的幻戏至此结束。
全场观众惊愕了好一阵子,如梦方醒一般,一下子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掌声。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富贵贱,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洋人,全都站立了起来,都在点头欢呼,也都在摇头惊叹。
易希川和维克多的这一场关于中国幻戏和西洋魔术之间的对决,无论谁胜谁负,已然令在场的所有人大饱眼福。
双鱼和袁木火将各种道具搬去了后台,司仪走上了戏台,易希川和维克多也都来到戏台的正前方,等待着五位评委最终的评定。
五位评委激烈地讨论着,长时间没有做出决定。
维克多立在戏台上,平心静气地等待着。相比之下,台下的贝特朗却是挤皱着眉头,时不时地搓动满脸的络腮胡子,显得又是着急又是担忧。
巴黎魔术馆已经烧毁,贝特朗如今所能指望的,便是维克多摘下万国魔术大赛的桂冠,然后依靠维克多这块世界冠军的招牌东山再起。他原本以为维克多凭借今晚匪夷所思的时间魔术,晋级决赛已是十拿九稳,没想到易希川表演的时间幻戏同样匪夷所思,精彩绝伦,而且比起维克多的魔术,易希川的幻戏不仅展示了时间的快慢和倒流,还是以一种更具观赏性的方式,内容也更加丰富,隐隐然压过了维克多一头。
五位评委讨论了很长时间,还是没能统一意见,最终只能各自投票。
戴·弗农和哈利·布拉克斯通选择了易希川,瑟维斯·罗伊和约翰·斯卡耐选择了维克多,两人各得两票,暂且打成平手。最后一票掌握在张慧冲的手中。
这位从中国走向海外的著名幻戏师,在投出决定性的一票之前,伸出双手,向易希川和维克多同时竖起了大拇指,说道:“今晚你们两位的表演都非常精彩,你们的魔术技巧,其实已经远远在我之上,无论是维克多先生改变所有钟表的奥秘,还是易戏主让事物的运行加速和回转的诀窍,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想明白。你们是当之无愧的世界顶级魔术大师,只可惜今晚的比赛必须要分出胜负。我个人认为,你们在技巧方面难分高下,但在呈现给观众的舞台效果方面,易戏主略胜一筹。我这一票,投给易戏主!”
话音一落,在场的中国观众大声叫好,一时间喧声震天,整个戏台片区沸腾了起来。
一片喧嚣之中,司仪高声宣布易希川获胜晋级。
贝特朗原本站立了起来,紧张地捏着双手,这时一下子坐回了座位上,嘴里暗自骂出了一连串的法语脏话。伊莎贝拉虽然为维克多感到遗憾,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但也为易希川送上了掌声。
蒋白丁咧嘴一笑,对身边的鲁鸿儒低声道:“哥,姓易的小子果然厉害。”鲁鸿儒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地望着易希川。
胜负揭晓的那一刻,维克多转过了身,向易希川走去。暗自较量了一个月难分胜负,直到今晚的比赛终于分出高下,虽然输给了易希川,但维克多并没有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摘下黑色高帽,向易希川友好地伸出手,面带微笑,用生硬的汉语说道:“祝贺你,朋友!”
与维克多长时间较量下来,易希川早已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他与维克多握了手,说道:“希望你能留在上海,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同台切磋。”
维克多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点了点头,戴上黑色高帽,转身离开,将整个戏台留给了易希川。
易希川站在戏台上,面对着众多报社记者的拍照,享受着现场观众的掌声和喝彩,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先是在外滩的擂台赛上击败了斋藤骏,如今又在万国魔术大赛上战胜了维克多,两位分别来自日本和欧洲的劲敌,都在如此万众瞩目的场合败给了他,短短的两三个月时间,他便从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一下子变成了名动上海的风云人物,这令他心绪激荡,感慨万千。
他睁开眼睛,抬头望着上方,暗暗心想:“倘若师父还在人世,能亲眼看见我今天的成就,那该多好……”
双鱼素来冷静,此时却难抑兴奋之情,冲到了戏台的正前方,拍打易希川的肩膀,笑道:“师哥,你真厉害!”袁木火则站在戏台边缘,望着灯光下光彩夺目的易希川,眼睛里满是艳羡之色,更流露出了一丝阴冷的嫉妒。
易希川看着双鱼,笑着道:“瞧把你乐的,好像我已经夺冠了似的。万国魔术大赛还没有结束,还有一场决赛……”
一提到决赛,他立刻想起了秋本久美子。决赛的对手正是秋本久美子,他念及此事,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师哥,你怎么了?”双鱼看见了易希川的神情变化。
“没什么……”易希川立刻恢复了笑容,“我在想……想决赛该怎么应对……先不说这些了,决赛的事,等回了万国千彩大剧院再去考虑。”
说完这话,易希川走到戏台的最前端,向为他鼓掌喝彩的观众们作揖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