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林楠笙基本放弃了对敌的策反工作,而把更多精力转移到情报的收集与分析上。租界里从来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几乎全世界的情报组织都设有办事处,还有无数巡捕房的密探与帮会的耳目,这些人在日本加入轴心国后似乎变得更加忙碌。有时候,从办公室的窗口望下去,林楠笙甚至觉得每个行色匆匆的人都各怀使命。
现在,林楠笙的对外身份是华兴洋行的业务帮办。这家从事丝绸与茶叶出口的公司,实际上是军统在上海的情报中转站。顾慎言为此租下了湘湖大厦的整个顶层楼面,就在南京路最热闹的地段。这里是上海的商业中心,也是太平洋西岸的情报集散中心。每天,各种各样的信息通过各个渠道雪片一样飞来,经过辨别、分析、归类后,又像雪片一样散出去。林楠笙几乎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哪怕再忙,每个星期他都忘不了要去一家叫雅力士的酒吧,去见一个有着一半俄罗斯血统的男人。
那人是这家酒吧的调酒师,也是中共留守在上海的情报员。林楠笙坐在吧台前,除了喝他调的鸡尾酒,更多是为寻求那些可以交换的情报。顾慎言在授命他这一任务时说过:情报工作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同时也提醒林楠笙—在情报的世界里没有永远的敌人,更不会有永远的朋友。
然而很多时候,林楠笙喝着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混合酒,他发现自己跟眼前的调酒师竟然有了一种默契。那天晚上,调酒师破例请他喝完一杯伏特加后,扭头看着酒吧的一个角落,说,明晚接替我的人会坐在那里,桌上放一杯血腥玛丽。
林楠笙说,那你呢?
我该走了。调酒师说,我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了。
第二天晚上,林楠笙再次来到酒吧,发现跟他接头的人竟然是朱怡贞。将近六年不见,她最大的变化是满头的秀发——当初是童花头,现在烫成了大波浪。
那时候,林楠笙还是沪江大学里的英语助教,同时也是朱怡贞的初恋情人。他们的师生恋情瞒过了整座学校的眼睛,却瞒不了朱怡贞的母亲。她在一天早上闯进校长的办公室,说在教会学校发生这种事是上帝的耻辱。临走前,她给了年轻的校长两个选择:要么把伤风败俗的英文助教除名,要么明天她把报社的记者请来。
离校的前夜,林楠笙在操场后面的小教堂等到天亮。他坐在狭小漆黑的祷告厢里,那是他们无数次幽会过的地方。他们曾在这里拥抱、接吻与做爱,就在上帝的眼皮底下。林楠笙记得她说过:我一天是你的人,一辈子就是你的人。可是,那天晚上朱怡贞没有出现。她被母亲关在了家里,跪在她父亲的遗像前一直反省到天亮。
两个人离开酒吧后,朱怡贞站在街上,说,如果你要求换人,我可以向我的上级提出来。
林楠笙淡淡地说,只怕这就是你们上级的意思。
朱怡贞愣了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重庆现在每天都在遭空袭。林楠笙说,我们需要日本空军的一切动向。
你也应该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朱怡贞说完,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她再也没有看林楠笙一眼,让车夫拉着绕了好几条马路后,才换乘另一辆回到家。纪中原正坐在台灯下刻章,他曾经是朵云轩的篆印师,如今在福佑路的偏僻处开了一家装裱店,挂出来的招牌上同时写着兼刻印章。
这里是他们的家,也是f 也f 门的情报收发站。
朱恰贞去里屋换上一件毛衣后出来,坐在纪中原的桌边,一直看到他抬起头来,才说,这就是你让我接替调酒师的原因?
纪中原点了点头。
朱怡贞看了眼梳妆台上那个带锁的抽屉,说,你偷看了我的日记。
还有你的相册。纪中原平静地说,你不该保存这些东西。
我留着不是让你偷看的。
我需要了解你。纪中原说,我们是夫妻。
朱怡贞发出一声冷笑,说,难道你想让我去跟一个军统特务旧情复燃?
纪中原的眼光开始变得暗淡,他说,我只知道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
那我呢?
你是个情报员。纪中原说,你要明白,情报高于一切。
朱怡贞沉默了很久后,说,我要求向上级反映现在的情况。
这是你的权利。纪中原说,但在没有得到上级答复前,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过了很久,他一指梳妆台的抽屉,又说,那些日记,还是趁早处理了吧。
林楠笙第二次与朱怡贞见面是在地地斯咖啡馆。
地点是林楠笙挑的,他记得朱怡贞喜欢喝这里的热巧克力。可这一次,她要了杯不加方糖的黑咖啡。
林楠笙笑着说,你的口味变了。
朱恰贞就像没听见。她把一本《良友》画报放在桌上,说,这是日本第三飞行师团在汉口的驻防情况,你们应该用得着。
林楠笙同样也像没听见。他看着朱怡贞无名指上那道戒指留下的印痕,说,干吗要把它摘了?
朱怡贞蜷紧手掌,说,你也应该给我点什么吧?
你们真的是夫妻?林楠笙若无其事地摇着头,说,我不相信你会嫁给一个开装裱店的篆印师。
说着,他见朱怡贞要起身,就一把抓住她那只手。
朱怡贞说,放开。
他是你的上级。林楠笙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的任务不只是交换情报。
朱怡贞说,请你放手。
林楠笙渐渐松开手,靠回椅子里,认真地说,贞贞,这一行,不是一个女人该干的。
朱怡贞愣了愣,说,是你没资格干这一行,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规矩。
说着,她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咖啡馆。
这一回,朱怡贞没有绕道,而是直接回到福佑路上的装裱店。一进里屋,就对纪中原愤愤地说,该死,他跟踪过我,还摸到了你的底。
这是意料之中的。纪中原笑着说,我们不也跟踪与调查过他?
那不一样。朱怡贞说,他会给我们带来危险。
我们也一样可以给他带去危险。纪中原仍然微笑着,笃定地说,他明白这个道理。
你有点过于相信一个国民党的军统特务了。朱怡贞的语气变得冷峻,她说,请你别忘了皖南事变。
纪中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仰面看了朱怡贞好一会儿,忽然说,怡贞,你们曾经是恋人,你们相爱过。
朱怡贞一愣,但马上说,那是过去。
那现在呢?你信任我吗?纪中原说完,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一点一点地垂下眼帘,再也不说一句话。
这天清晨,纪中原取出一把湘妃竹的折扇交给朱怡贞,让她送到城外的真如寺,回来时已是下午。朱怡贞提着一盒真如寺的素生煎,在福佑路上走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了装裱店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她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里。等到第二声爆炸响起,她几乎是小跑着奔向家的方向。
朱怡贞是迎面被人抱住的。那人穿着长衫,头戴礼帽,不由分说把她塞进一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朱怡贞这才看清楚帽檐下林楠笙的脸。她说,让我下去。
林楠笙就像没听见。他对车夫说,快走。
你放开我。朱怡贞还是不停地挣扎着,不停地说让她下车,直到林楠笙掏出手枪,顶在她腰间,才一下睁圆了眼睛,瞪着他。他们的呼吸都有点急促,喷在彼此的脸上。
好一会儿,林楠笙收回手枪,在她耳边说,你要镇定。
可是,朱怡贞镇定不下来,眼前老是出现藏在家中的那颗手雷。她记得,那是一颗日军制式的九七式步兵手雷。纪中原在把它放进藏着发报机的那个暗格时曾说过,它的威力足可以把整间屋子炸毁。他还说,这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林楠笙始终紧搂着朱怡贞的肩膀,一直到进了他的公寓,关上门,才松开手。他告诉朱恰贞,这一天出事的不光是福佑路的装裱店,还有八仙桥的米行、十六铺的茶馆、小东门的当铺,不是被扔了炸弹,就是有人遭乱枪射杀。这些地方应该都是你们的联络点。最后,林楠笙说,问题出在你们的高层。
朱怡贞呆立了好一会儿后,直视着他说,那你怎么会在那儿?
我收到消息七十六号在福佑路上布控,就赶去通知你。林楠笙说,幸好你没在里面。
朱怡贞再也不说一句话。她在沙发里一直坐到天色黑尽,才忽然站起身往外走。林楠笙一把拉住她,问你去哪儿?朱怡贞不说话。林楠笙用力把她摁进沙发,又说,现在,你哪儿都不能去。朱恰贞咬紧牙齿,拼命想让自己站起来。林楠笙就更加用力地摁住她,说,你这是去送死,他们张着口袋在等你呢。
那就让我去死。朱怡贞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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