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韩府大门开启,韩侂胄从中出来,坐上了轿子。夏震和一大批甲士早已候在门外,护着轿子前往太学岳祠。
抵达太学时,岳祠门前的空地上,还有一墙之隔的射圃,早已聚满了人。一夜之间,宋慈查清岳祠案并将在岳祠揭开真相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学里的众学官、学子、斋仆们纷纷前来围观,元钦带着一大批差役早早赶到,杨岐山和杨菱也来了。杨岐山的脸上已没了连日来的焦虑神色,只因失踪多日的杨茁在昨晚找到了,听说是杨茁自己在家中地窖躲了起来,就为了好玩,想看看家里人着急忙慌找他的样子。除了这些人,还有不少溜进来看热闹的市井百姓。四下里雀喧鸠聚,众口嚣嚣。
一片哄闹之中,宋慈静立在岳祠门前,刘克庄站在他的身边。
韩侂胄带着甲士出现,原本哄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汤显政忙带着众学官上前相迎,元钦也过去见了礼。韩侂胄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由甲士开道,径直来到宋慈面前。
宋慈行礼道:“见过太师。”
“宋慈,”韩侂胄道,“短短数日,你当真已查明真相?”
宋慈点了点头。
“岳祠一案关系重大,你奉旨办案,切莫有负圣恩。”韩侂胄手一挥,身旁夏震上前,将一本厚厚的册子交到宋慈手中。
那是吏部的眉州官簿。
宋慈接过官簿,立即翻开,一页页地查阅起来。
宋慈查阅得很快,一口气翻到了官簿的最后几页,忽然眼睛一亮,翻页的手停了下来。刘克庄见状凑过来,见翻开的一页上写有不少人名,每个人名之下都记录着此人的籍贯出身和所任官职。其中在“陆士奇”和“李青莲”两个人名之间,赫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元钦。
刘克庄不禁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元钦,旋即又低头去看官簿,只见元钦的名字之下,录有其籍贯是眉州,所任官职是司理参军。“原来元提刑是眉州……”刘克庄小声说着话,“人”字还未出口,宋慈忽然合上官簿,挨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刘克庄的眉头渐渐皱起,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只管照做就行。”
刘克庄知道宋慈不肯明说,自有不肯明说的理由,也不多问,点头应道:“好。”
宋慈低声叮嘱:“切记,是连咳两声。”
刘克庄拍着胸口道:“放心吧,我记着了,不会弄错的。”
宋慈又朝元钦带来的一大批差役看去,招呼其中的许义过来,道:“许大哥,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许义忙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展开来交给宋慈。那是查验巫易骸骨时所录的检尸格目,昨晚在琼楼时,宋慈特地嘱咐许义今早带来。
宋慈接过检尸格目,又凑近许义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许义一愣,道:“现在吗?”这话出口时,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月洞门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站着包括孙老头和跛脚李在内的数十个斋仆。
宋慈低声道:“即刻去。”
许义应了声“是”,转身快步去了。
韩侂胄见宋慈一直与刘克庄和许义低声说话,道:“宋慈,人越聚越多了,你几时开始?”
“太师莫问,到时便知。”
韩侂胄不再说什么,脸色沉静,看不出任何表情。
如此等了片刻,围观人群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小声交头接耳起来。突然,附近有叫喊声响起:“着……着火了!”喊叫之人一边发声,一边指着岳祠。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岳祠大门紧锁,门缝中有烟雾漏出,透过窗户纸,隐隐能看见火光,显然岳祠里面已着了火。
岳祠的门被铁锁锁住,那是宋慈锁上的。眼见岳祠起火,周围人一阵惊慌,宋慈却不慌不忙地走到岳祠门前,取出钥匙开锁,推开了门。门内烟雾弥漫,就在烟雾深处,有一团火焰正在燃烧。这时围观人群中奔出几个太学生,都是习是斋的学子,人手一只装满水的木桶,进入岳祠,几桶水下去,将火焰浇灭,露出了一个火盆,以及火盆中一堆湿漉漉的木柴。
从起火到灭火,围观人群一片哄乱,想到不久前发生的命案,不少人心中的第一个念头,都是岳祠里是不是又死人了。等到灭火的几个学子从容退出后,却见岳祠里空空荡荡,并无其他人影。可正因为不见其他人影,不少人心中都在疑惑,岳祠的门明明锁住了,窗户也都关着,没见到任何人进出,怎么会突然起火呢?
宋慈走到韩侂胄跟前,道:“太师方才问我等什么,实不相瞒,我等的便是这场火。”
韩侂胄微微皱眉,不解宋慈之意。
宋慈环视围观人群,道:“各位但请安心,方才并非失火,也非有人纵火。这场火是我安排的。”
哄乱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人人都望着宋慈,目光中透着疑惑。
“聚一堆柴火,铺一层干草,再点燃几炷香,插于其上,待香慢慢燃近,引燃干草,烧燃柴火,大火便能凭空燃起。岳祠案中的凶手,便是运用此法,实现了隔空点火。”宋慈说道,“何司业遇害当晚,我发现岳祠起火闯进去时,曾闻到一股香火气味。最初我以为那是前半夜学子们祭拜岳武穆时留下的气味,后来在净慈报恩寺后山,看到巫易墓前燃尽的香头,我才想到凶手是靠燃香隔空点火,这才留下了那一丝香火气味。今早各位来之前,我在岳祠里依此布置,堆上柴火干草,点了几炷长香,然后锁上门,方才有刚刚那一场火。”
宋慈讲到此处,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腊月二十九一早,五更刚过,天未明时,太学司业何太骥被发现悬尸于岳祠之中。事后验明何司业死于他杀,又在何司业住处的窗缝中发现他本人的断甲,证明何司业是在自己家中被人勒死后,再移尸至岳祠,悬以铁链,隔空点火,想伪造成自杀。可若真要伪造自杀,将何司业悬于其住处即可,何必大老远移尸到岳祠来,还特意用铁链悬尸?其实早在四年前,岳祠便发生过一桩命案,死者名叫巫易,是当时太学养正斋的上舍生,同样是铁链悬尸,同样是现场失火。何司业一案,与四年前的巫易案极为相似,许多细节都能对上。由此可见,凶手将何司业移尸岳祠,并不是为了假造自杀,而是为了模仿当年的巫易案。
“然而时隔四年,凶手何以要模仿这桩旧案?当年何司业、巫易,还有同斋的真博士、李乾,号为‘琼楼四友’,彼此关系亲密。可就是如此亲密的关系,何司业却为了这位杨菱小姐,与巫易大吵一架,还揭发巫易私试作弊,害巫易被逐出太学,终身不得为官,最终在岳祠自尽。凶手不惜错漏百出,也要按当年巫易的死状来布置何司业的死,那是要把巫易之死原封不动地报还在何司业身上,若我猜测不错,凶手这是在为巫易报仇。”言语间提及杨菱时,宋慈指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杨菱,围观人群纷纷投去目光。杨菱黑纱遮面,目光冷淡,不为所动。杨岐山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原本神色轻松的他,一想到女儿和巫易的事,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韩侂胄道:“照你这么说,凶手为巫易报仇,莫非他是巫易的亲朋故旧?”
“不错,凶手正是巫易的亲朋故旧。”宋慈道,“巫易家在闽北蒲城,死后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蒲城与临安相隔颇遥,四年来,极少有亲朋故旧到他坟前祭拜,每逢他祭日,常常只有真博士和杨菱小姐会去祭拜他。可是何司业遇害之后,我到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验骨时,却发现巫易坟前多了三支燃尽的香头,当时真博士和杨菱小姐尚未去祭拜过,可见祭拜之人另有他人。既然要祭拜巫易,想来该是巫易的亲朋故旧,可奇怪的是,巫易的墓碑却被捣毁丢弃,碑上所刻名字也被刮花,倘若是祭拜之人所为,似乎此人与巫易并非亲朋故旧那么简单,更像是结有深仇大恨。”
“这是为何?”韩侂胄道。
“太师觉得奇怪?”
韩侂胄点了一下头。
“不瞒太师,起初我也觉得奇怪,以为祭拜之人和捣毁墓碑之人不是同一人,直到后来我想明白了一点,才知道这是同一人所为,而且合情合理。”宋慈向不远处的元钦看去,“元大人,当日我开棺查验巫易骸骨时,你也在场。巫易的肋骨上验出血荫,证实巫易当年不是自尽,而是死于胸肋被刺,这你也是认可的。”
元钦点了点头。
“当年查验巫易的尸体时,元大人可发现他胸肋处有伤口?”
“当时尸体被大火烧焦,体表伤口无从查验。”
“体表伤口虽无从查验,但巫易死于胸肋被刺,现场该留有血迹才是。”
“当时岳祠被烧成灰烬,现场哪还看得到血迹?”
“旁人看不到,那是不懂刑狱检验,可你身为提刑,只要你想,就一定能看到。”宋慈道,“岳祠的地面是用地砖铺砌而成,一旦沾染血迹,哪怕凶手事后清洗过,也只能洗净地砖表面,地砖缝隙中却难以清洗,定会有血液残留。即便一场大火烧过,地砖缝隙中的血液也难以辨别,但还有血液浸入泥土,只需掘开地砖,以酒醋蒸土,血迹自然显现。”
元钦略微想了一下,道:“你说的不错,当年是我一时疏忽,以致查验有误,错断了此案。”
“当真只是一时疏忽吗?”
“身为提刑,查验疏忽,未能明断案情,是我失职。此事我自会上奏朝廷,朝廷如何处置,我都接受。”
韩侂胄听到这话,嘴角微微一抽。
宋慈拿出许义带给他的检尸格目,道:“元大人,这是我查验巫易骸骨时所录的检尸格目。当日开棺验骨时,除了血荫,我还发现了另一处异样。巫易的左右腿骨长短不一,略有出入,像是将两个人的腿骨,各取一条,拼在了一起,你可知这是为何?”
元钦接过检尸格目,只见格目条理清晰,记录翔实。他一眼便看到了宋慈所说的异样之处,不禁皱眉道:“为何?”
“我一开始怀疑,有人曾动过巫易的骸骨,用他人腿骨加以替换。可我仔细查验,两条腿骨色泽完全一致,没有任何差异,应该是同一时间下葬,不可能是后来替换的。”宋慈说到这里,直视元钦,“元大人,当年你查验巫易尸体时,可有发现他两腿长短不一?”
“这个我没有留意。”
“两腿长短不一,腿脚必定有所不便。”宋慈说着转向真德秀,“老师,你是琼楼四友之一,当年与巫易交好,又同住一座斋舍。你仔细回想一下,当年巫易行走之时,腿脚可有不便?”
真德秀摇头道:“巫易走路很正常,腿脚没有毛病。”
“既是如此,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巫易坟墓中的那具骸骨,”宋慈道,“其实根本就不是巫易。”
此言一出,闻者皆惊,四下里议论纷起。
真德秀吃惊道:“不是巫易,那……那是谁?”
“琼楼四友之中,除了你、巫易和何司业,应该还有一人,”宋慈缓缓说道,“此人名叫李乾。”
“李乾?”真德秀大吃一惊,“你说巫易坟墓里埋的是……是李乾?这……这怎么可能?李乾他也腿脚正常,没有毛病啊。”
“老师应该还记得,你曾说李乾有一个怪癖,总喜欢垫一册《东坡乐府》在靴子里。”
“是啊,他那是身子太矮,为了看起来更高……”
“若是为了显得更高,李乾就该往两只靴子里各垫一册书,这就需要用到两册书,可你说过,他只垫了一册《东坡乐府》,为何?因为他的两条腿不一样长,为了掩盖腿脚不便的毛病,他往腿短一侧的靴子里垫上一册书,使两腿长短相当,走起路来与常人无异。”
真德秀仔细回想,当年李乾的确只垫了一册《东坡乐府》,而不是往两只靴子里各垫一册,不由得愣住了。
宋慈道:“巫易身子也矮,可他从不在乎,从不加以掩饰。李乾却不然,为了使自己看起来不比他人矮,总是戴一顶很高的东坡巾,可见他生性自卑,这才会在靴子里垫书,用以掩盖自己长短腿的缺陷。”顿了一下,又道,“四年前巫易死的那晚,李乾曾与何司业发生争执,一气之下退学而走,再没回太学,也没回眉州老家,四年来音信全无,不知所终,为何?因为他早在那一晚就已经死了,因为这四年来,他一直躺在巫易的坟墓里。”
韩侂胄道:“宋慈,倘若如你所说,巫易墓中埋的是别人,那巫易呢?”
“巫易没有死。”宋慈向杨菱看去,“至少在四年前岳祠那场大火中,他没有死。”
杨菱抬眼与宋慈对视,目光如常,毫无变化。她身边的杨岐山却惊得瞪大了眼睛。围观人群交头接耳,现场一阵骚动。
宋慈道:“杨小姐,巫易当年没死,这你可知道?”
杨菱应道:“巫公子早已死了,宋大人,我不明白你何出此言。”
“你当年对巫易用情极深,也曾说过这四年来你在想方设法查他的死,还叫我一定要查明真相,不要让他枉死。可见时隔四载,年深日久,你对他仍是难以忘怀。”
“不错,我是一直忘不了他。”
“既是如此,我说巫易没死,你应该高兴才对,何以你却无动于衷?”
“宋大人,你说这些话,到底是何用意?”
“自我奉旨查案以来,长时间为巫易案和何司业案所困扰,总觉得这两案之间,好似一条完整的铁链缺失了一环,以至于案情总是扑朔迷离,难以推究。我最终能想明白这一点,接上这缺失的一环,全靠杨小姐相助。”
杨菱微微挑眉:“靠我?”
“昨晚在提刑司外,刘克庄曾偶然提及一语。”宋慈说着朝刘克庄看了一眼,刘克庄不知何时已离开他身边,站到了围观人群之中,与习是斋的同斋们站在一起,“他当时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话一下子将我点醒。当日杨小姐讲述四年前与巫易的往事时,曾当着我的面揭下过面纱,你左脸上有一道疤痕,右脸却化了容妆。你曾说自己是个讨厌匀脂抹粉的人,只在与巫易相好的那段日子,每次去见巫易时才会梳妆打扮。按你所言,四年来你对巫易情根深种,难以忘怀,又正值巫易祭日前后,正是悲戚感伤之时,为何却要化妆呢?女为悦己者容。杨小姐,敢问你是另结新欢,还是你早就知道巫易没死,平日里的伤感和冷漠,都只是装出来的?”
杨菱道:“爱美之心人人皆有,难道没有悦己之人,便不能化妆吗?”
宋慈道:“不错,女子化妆再正常不过,只是这一点提醒了我,让我想到了巫易还活着的可能。巫易生在商贾之家,家中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可当年他下葬之时,他父母所选用的棺材却极为普通,别说雕刻图纹,甚至连漆都没刷,而且这四年来,他父母从没来临安祭拜过他,连真博士都知道每年去祭拜,他们却从不来祭拜自己的儿子,为何?也许他们早就知道,墓中所埋之人,根本就不是巫易。杨小姐,每到逢年过节,你都会去净慈报恩寺祈福,会到寺中灵坛祭拜。若我所料不差,巫易若没死,他极可能就藏身于净慈报恩寺中,而且与寺中那座灵坛大有关联。
“初二那天,你约我到琼楼相见,对我讲述四年前的旧事,要我查明真相,还巫易一个公道。其实你此举并非希望我查出真相,相反,你是为了阻挠我,不让我查出真相。我开棺验骨,验得巫易不是自尽,而是死于他杀。你见我如此认真查案,怕我继续追查下去,会查出巫易没死,于是约我见面,讲述旧事,先提及杨老爷,又提及何太骥,真真假假,兼而有之,绕来绕去,无非是想让我先入为主,认定巫易已经死了。只要巫易是死的,无论我查到谁身上,你都不在乎。我说得对吗,杨小姐?”
杨菱缓缓摇头,道:“这四年来,我伤心绝望,心生佛念,我去净慈报恩寺,只为请香礼佛,别无他意。宋大人,巫公子早已不在人世,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可能再活过来……”
宋慈神情不改,声音如常:“你曾说过,四年前你与巫易相恋,被你爹阻拦,逼你出嫁他人,你宁死不从。你爹为了让你死心,曾收买何司业,让他毁掉巫易的名声……”
“姓宋的,”杨岐山突然听到自己被提及,立刻叫了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宋慈看了杨岐山一眼,丝毫没有停下讲述:“何司业原本不肯,但巫易太重情义,怕何司业得罪杨家,就让何司业揭发他私试作弊。巫易因此身败名裂,被逐出太学,即便如此,他仍不愿舍你而去,你也不肯对巫易死心。你爹一怒之下,竟再次收买何司业,要他杀害巫易,伪造成自尽……”
“一派胡言!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何司业。”杨岐山手指宋慈,“姓宋的,我杨家哪里得罪了你?你上次来我杨家,将茁儿的失踪栽赃到菱儿身上,这次又来诬蔑于我?你好大胆……”
“宋慈奉旨查案,”韩侂胄忽然道,“谁也不得阻碍。”声音平缓,不怒自威。
杨岐山强压火气,后面的话没再说出来。
宋慈继续道:“何司业不肯答应,你爹见收买不了何司业,只好转而收买他人。在巫易身边,亲近之人除了何司业,便只有真博士和李乾。你爹收买之人,正是这位李乾。当时李乾曾被一顶华贵轿子从太学接走,后来便突然有了钱,从不结酒账的他,竟主动在琼楼结了酒账,可见他难忍诱惑,接受了你爹的收买。李乾故意与何司业争执,假装一怒之下退学,为自己铺好退路,然后约巫易深夜在岳祠相见。原本他想杀害巫易,也许是一时失手,反倒是他自己被巫易所杀。巫易为了掩盖杀人,或许也是怕你爹知道他没死,还会再雇人来杀他,于是以铁链悬尸,将自己题词的手帕埋入暖坑,让人误以为死的是巫易本人,然后放火烧毁岳祠,既烧毁尸体不让辨别容貌,又烧毁现场痕迹,再戴上李乾那顶高高的东坡巾,假扮成李乾,急匆匆地离开了太学。不巧他被深夜路过太学的韩㣉看见了,韩㣉见他戴着很高的东坡巾,误认为他是李乾。他躲过一劫,就此隐姓埋名,藏身于净慈报恩寺中。”顿了一下,见周围人对杨岐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又道:“以上所言,并无实证,全都只是我的推想。”
杨岐山越听越气,听到最后说没有实证只是推想,怒道:“姓宋的,你身为提刑,没有实证,也敢拿出来当众言说?”
宋慈道:“不错,没有实证,是不该当众言说。”
可是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围观众人也都听见了,此时再来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杨岐山吃了个哑巴亏,气不打一处来,本想大骂几句,但看了一眼韩侂胄,终究还是忍住了。
杨菱道:“宋大人,巫公子一向为人正直,他若真害了他人性命,断不会遮掩罪行,逃避责罚。你方才所言,都只是你的猜测。巫公子人已经死了,你何必再拿他说事?难道你奉旨查案,查不出真凶,就要冤枉一个说不了话的死人吗?”她一改平时的语气,渐渐显得咄咄逼人。
宋慈对这番诘问毫不在意,从怀中取出一本经书,道:“净慈报恩寺中,有一僧人,法号弥苦。”
陡然听到“弥苦”二字,杨菱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颤。
“这是弥苦抄默的经书,”宋慈翻开经书,走到真德秀面前,“老师,这上面的字迹,你可认得?”
真德秀一眼看去,顿时目光大变,接连翻了好几页,道:“这……这不是巫易的字吗?”
“我问过寺中僧人,弥苦个头不高,年岁不大,出家的时间,也在最近这三四年。如此好字,便是在场诸位老师、同学怕也不及,试问弥苦若只是一个普通僧人,又怎会有此手笔?”宋慈目光一转,看向杨菱,“杨小姐,巫易曾赠你一方手帕,上有题词《一剪梅》,乃是巫易亲笔所书。你要不要再取这方手帕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与这经书上的字迹比对一下?你不肯也无妨,琼楼墙壁上留有巫易的亲笔题词,要比对字迹,并不难。”
杨菱闭口不答,只是怔怔地看着宋慈手中的经书。
“这位弥苦,就是巫易。”宋慈道,“只可惜听寺中僧人说,一年前净慈报恩寺失火,整座寺院都被烧成灰烬,弥苦也死在那场大火之中。那场大火中的死难僧人,连同弥苦一起,皆已火化成灰,葬于灵坛之下。杨小姐以前常去净慈报恩寺祈福,想必是为了私下去见弥苦。弥苦死后,你再去净慈报恩寺,总是到灵坛祭拜,那是为了祭拜死去的弥苦,也就是巫易。”
杨菱依旧不说话,现场却是议论纷然。
韩侂胄忽然道:“宋慈,你说了这么多,最后巫易还是死了。那杀害何太骥的凶手呢?”
宋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朝一旁看了一眼,见许义已经赶了回来。许义怀中微鼓,看起来像是揣了什么东西,并冲宋慈点了点头。宋慈这才回答韩侂胄的问话,道:“巫易的确已死,但在四年前岳祠那场大火中,他并没有死,这便是一直困扰我的,在巫易案和何司业案之间缺失掉的一环。太师之前问我,凶手是不是巫易的亲朋故旧,我说是。其实这话有些不对,因为当年死的并非巫易,而是李乾,所以确切地说,凶手是李乾的亲朋故旧。”说到此处,他忽然以手捂嘴,连咳两声。
刘克庄早已等候多时,等的就是这两声咳嗽。他立即扯开嗓子,几近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李青莲——”
这一声喊叫突如其来,又极为大声,围观人群无不一惊,不少人甚至被吓了一大跳,全都扭头朝刘克庄望去。刘克庄只是照着宋慈的吩咐行事,他自己也不知宋慈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所有人都朝自己望来,哈哈一笑,耸了耸肩。
所有人都望着刘克庄,宋慈却没有。他咳嗽之后,一直盯着聚在月洞门附近的一群人,那是太学里的数十个斋仆。他盯着数十个斋仆中一个低垂着头的老头,道:“跛脚李,人人都看向刘克庄,为何你没有?”
跛脚李抬起头来,满是皱纹的老脸上露出局促之色,一副不明所以、瑟瑟缩缩的样子。
宋慈摇头道:“不对,不该叫你跛脚李,该叫你李青莲才对。”
真德秀吃了一惊,道:“李……李青莲?”
“不错,这位跛脚李,正是李乾的父亲李青莲。”宋慈最初听闻“李青莲”这三个字,正是由真德秀提及,说李乾的老父名叫李青莲。
真德秀诧异地打量跛脚李。当年李青莲曾来临安寻找李乾,那时他见过李青莲,此时打量跛脚李,依稀有几分当年李青莲的模样,只是身形更为瘦削,面容更为枯槁,仿佛老了十多岁,若不仔细打量,绝难认得出来。
宋慈道:“李青莲,你到太学之后,一直隐姓埋名,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你故意不作反应,殊不知这反倒出卖了你。突然听见身边有人大喊大叫,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扭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你却从始至终无动于衷,这不正说明你异于常人,心中有鬼吗?”
跛脚李一脸茫然地立在原地。他身旁的数十个斋仆,包括与他关系亲近的孙老头,都不由自主地退开一两步,与他保持了些许距离。
宋慈道:“自从我想到四年前巫易没死,死的是李乾后,这缺失的一环补上,一切困惑尽皆迎刃而解。在巫易坟前祭拜,又捣毁巫易墓碑的人,就是你吧。我与刘克庄查过巫易坟前遗留的香头,那是眉州土香。你和李乾是眉州人,李乾曾有将眉州土香带在身边祭祀亡母的习惯,想必你来临安时,也随身带了眉州土香,用以祭祀你的亡妻。你来太学做斋仆是假,暗中追查李乾的下落是真,想必你已经查到了,四年前死在岳祠的不是巫易,而是李乾。你去巫易坟前祭拜,当然不是为了祭拜巫易,而是祭拜李乾,所以才用眉州土香。你捣毁墓碑,刮花墓碑上的刻字,那是因为刻有巫易名字的墓碑,本就不该立在李乾的坟前。我当初在岳祠查验何司业的尸体时,曾说过凶手知道叠压勒痕,知道往尸体口鼻里抹烟灰,很可能是一个懂刑狱的人。”说着举起手中的眉州官簿,“这册官簿上记录得清清楚楚,你李青莲的名字赫然在列,当年所任官职,正是眉州司理参军。”
宋慈说了一长串话,跛脚李始终默不作声,只不过没再表现出先前那种畏畏缩缩、一脸茫然的样子。
“可他……”真德秀难以置信地摇头,“可他为何要杀害太骥呢?”
“为了报仇。”
“报仇?”
“不错,为了给李乾报仇。”宋慈道,“当年李乾是怎么死的,他就要怎么报还在仇人身上,一丝一毫都不能少。”
“可你之前说,是李乾要害巫易,反过来被巫易所杀。他就算要报仇,也该去找巫易,为何……为何要对太骥……”
“如我所料不差,当年失手杀害李乾的,应不止巫易一人,何司业也在其中。”
“可巫易自尽那晚,太骥早在三更就回了斋舍……”
“那晚三更过后,老师你就睡着了,在你睡着期间,何司业大可偷偷离开斋舍,去一趟岳祠。当晚你养正斋中少了一筐火炭,正巧岳祠的暖坑需要火炭,很显然当晚有人从养正斋拿了火炭去岳祠,帮助巫易伪造了自尽现场。这个人除了何司业,还能有谁?”
真德秀愣在了原地。
“还有你,元大人。”宋慈转眼看向元钦,“我从真博士那里得知李青莲曾是衙门小吏,想查证一下他是不是懂刑狱之人,这才请韩太师取眉州官簿一用,不想却在官簿上发现了你的名字。巧的是,李青莲的官职是眉州司理参军,你也是,还正好是李青莲的上一任司理。如此说来,你和李青莲,想必早在眉州就已相识了。”
元钦道:“我是认识李青莲,可我不知他来了临安,而且你说的这个人,”他看了跛脚李一眼,摇了摇头,“与当年的李青莲,看起来着实不大像。”
“元大人素以办案严谨著称,当年的巫易案,无论是现场,还是尸体,可谓错漏百出,以你的能力,不应该查不出来。”
“我方才说了,是我一时疏忽,错断了此案。”
“是当真一时疏忽,还是你早已查出真相,只是为了替他人遮掩,这才以自尽草草结案?”
“我替他人遮掩?”
“初一一早,我去杨家查案时,你也在杨家,为何对我避而不见?你身穿便服,不带差役,一大早私自出入杨家。当时太尉杨次山也在,你们一早聚于杨家,到底所为何事……”
“宋慈,”韩侂胄忽然打断宋慈的话,“杨太尉乃当今皇后长兄,你说这话,可有实证?”
“这是我亲眼所见。不仅我看到了,许大哥也看到了。”宋慈说着看向许义。
哪知许义却连连摇手,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宋慈没想到许义会矢口否认,不禁微微一愣。
“我说的是实证。”韩侂胄道,“若无实证,不可再言。”
“元大人私自出入杨家,是我亲眼所见,他与杨家的关系,必定非比寻常。”说到这里,一贯没什么表情的宋慈,突然露出了一丝苦笑,“纵火自焚,还要以铁链自缢,试问世间有哪一个人,会如此处心积虑地自尽?当年若非元大人遮掩,这桩错漏百出的旧案,如何能以自尽结案?身为提点刑狱,有疑不释,有冤不直,致使此案悠悠四载,难白于天下……”
“够了!”韩侂胄突然喝道。
围观人群噤若寒蝉,岳祠内外一片死寂。
忽然,有缓慢而沉重的咳嗽声响起,是跛脚李。
“宋大人,”跛脚李终于开口了,声音极为平缓,“巫易当真死了?”
宋慈应道:“不错。”
跛脚李缓缓点头,道:“我追查多日,不想他已死了。何太骥说他已死,原来没有骗我。”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李青莲了?”
跛脚李道:“自我来到太学,从未提过本名,你何以确信我便是李青莲?难道就凭刚才那一声喊?”
宋慈道:“我在琼楼遇到过两个乞丐,是一对父子,父亲患有疯病,儿子也患有同样的疯病。李乾两腿长短不一,非后天残疾,乃是天生的长短腿,我由此想到,他父亲李青莲或许两腿也是这般,腿脚定然有所不便。何司业案中,所有有关联的人里,唯一腿脚不便的,便是你。我由此想到你有可能便是李青莲。
“真博士曾提及,当年李乾离开太学后音信全无,他老父李青莲曾从眉州赶来临安找过他,花光了盘缠,还是真博士和何司业凑了盘缠才让他得以回去,那是李乾失踪后一年,也就是三年前的事。孙老头曾提起你来太学做斋仆已有两年,倘若你便是李青莲,你回眉州后再来临安,时间正好能对得上。
“这些权且只是猜测,另有一点,却是实证。当年何司业、真博士、李乾和巫易同斋交好,常一起去琼楼饮酒论诗。琼楼的墙壁上留有一首《点绛唇》题词,乃是四年前他们四人合笔所题,其中有一句是李乾所书,其字迹瘦小,笔锋收敛。”
说到此处,宋慈忽然朝一旁的许义看去,道:“许大哥。”
许义应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到宋慈手中。那是一块牌位,上书“先妣李门高氏心意之灵位”,乃是跛脚李藏在床下木匣中的那块牌位。宋慈昨晚就已去杂房找到过这块牌位,但怕跛脚李回杂房后发现,所以没将牌位取走。今早跛脚李和其他斋仆一起来到岳祠围观,宋慈便想着趁此机会去杂房取这块牌位。当初许义也跟着去了杂房问话,知道跛脚李的床铺是哪个,宋慈便吩咐许义悄悄去办此事。
跛脚李突然看见这块牌位出现在宋慈手中,神色为之一怔。
宋慈举起牌位,对跛脚李道:“我上次去杂房找你问话,看见你擦拭这块牌位,见上面有‘先妣’二字,还以为是你亡母的牌位,其实并不是。这是你亡妻的牌位,之所以会称之以‘先妣’,只因牌位上的字不是你写的,而是李乾所写。李乾留在琼楼墙壁上的那句题词,我初见时觉得似曾相识,却一直想不起在哪见过,直到后来受那对父子乞丐的启发,怀疑到你身上时,我才想起在你这块牌位上见到过相似的字迹。李乾题在琼楼墙上的那句词,是‘桃李高楼,心有深深意’,虽只有短短九个字,却有三个字与这牌位上的字重合。‘李’‘心’‘意’这三字,用墨运笔如出一辙,显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刘克庄听到此处,不禁想起宋慈在琼楼凝望《点绛唇》题词时的场景,心中恍然:“原来你当时说字迹似曾相识,说的不是巫易的字,而是李乾的字啊。”
只听宋慈继续道:“李乾当年来太学求学时,曾将亡母牌位带在身边,在这一习惯上,你父子二人可谓一模一样。倘若你认为这块牌位还不够指认你的身份,那就请你撩起裤脚,让在场所有人看看,你之所以跛脚,到底是腿脚断过,还是天生的长短腿。”
跛脚李没有撩起裤脚,只是点了点头,道:“那你何以认定是我杀了何太骥?”
宋慈道:“何司业死的那晚,曾去岳祠制止学子祭拜岳武穆,当时有一位叫宁守丞的学子,外出寻斋仆打扫岳祠,正好看见你经过射圃,就把你叫了去。从杂房去往太学任意一道门,都不会经过东南角的射圃,若说你是夜间去射圃打扫,可孙老头曾提及你负责打扫的是持志斋,射圃并不在你打扫范围之内,为何你会出现在射圃呢?我于是想到,也许你是在暗中跟踪何司业,寻找下手的机会。
“我发现何司业的尸体时,他的后背上沾有不少笋壳毛刺。我一开始以为何司业是在某处竹林遇害,可案发后第二天,刘克庄到提刑司大狱来探望我,带来了几个太学馒头,其中有笋丝馒头。做太学馒头的食材,需提前两三日买好,由斋仆用板车拉回太学。板车拉过竹笋,多少会留下一些笋壳毛刺,倘若再用这辆板车移尸,尸体上难免就会沾上毛刺。何司业是在里仁坊的家中遇害,移尸至太学岳祠,路途不短,又是年关将近,沿途行人颇多,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发现。倘若以板车移尸,只需盖上一层布,上面再堆放一些货物,假装是斋仆在搬运货物,这样的场景,每天都能见到,沿途无论谁看见了,都不会起疑心。你原本是和孙老头一起使用板车搬运货物,可前些日子孙老头染上风寒,你便独自一人用板车搬运货物,这便有了避开孙老头搬运尸体的机会。你虽然跛脚,年纪也大,力气却不小,你在中门外搬扛掀翻在地的米面时,我是亲眼瞧见了的,一袋袋米面重达百斤,你搬扛起来竟浑不费力。以你的力气,要勒死何司业再用板车移尸,并非难事。”
跛脚李微微点头:“这些细枝末节,想不到你竟能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叹了口气,道:“宋大人,杀人就该偿命,你说对是不对?”
“该不该偿命,大宋刑统自有论处,由不得你我来决定。”
跛脚李的目光越过宋慈,一双浑浊老眼,凝望着岳祠匾额,缓缓说道:“早知会变成今天这样,当年我又何必逼着乾儿来太学求学,一起在眉州乡下佃田务农,安贫乐道,有何不好?四年前,我的乾儿就是在这里遭人所害。何太骥说,当年是乾儿心生歹念,要谋害巫易,他那晚心烦巫易的事睡不着,又逢岳飞祭日,于是想着到岳祠祭拜,哪知正好撞见乾儿要害巫易,他慌乱之间,抢夺匕首,失手误杀了乾儿。宋大人,你说的不错,杀人是否偿命,该由大宋刑统说了算。何太骥和巫易本可澄清真相,报予衙门,交给大宋刑统来论处,可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知道杨家买通了衙门,若是去衙门投案,就等同于自投罗网,衙门必定趁机治他们死罪,又担心杨家知道巫易没死,还会继续雇人来杀他,所以他们就利用乾儿的死来为自己脱身。当初杨家想收买何太骥时,对何太骥说过,只要杀了巫易,把巫易吊起来,提刑司就会以自尽结案。所以他们把乾儿吊起来,在他脚下掘暖坑,埋入巫易的题词,假装是巫易自尽,又因为岳祠遍地是血,当时天亮在即,来不及清洗,于是放了一把火,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也把乾儿烧得面目全非,不让人辨认出来。他们怕大火烧断绳索,怕提刑司发现不是上吊会起疑,所以用铁链吊起我乾儿,却不知如此自焚又自缢,实在是多此一举。逃走时,他们还故意把门锁起来,只是为了假造自尽,却忘了该从里面上锁。如你所说,他们错漏百出,可即便如此,提刑司居然真的以自尽结案。提刑司只想着替人遮掩罪行,只想着草草结案,不承想这反倒帮了何太骥和巫易,让他二人躲过了此劫。”
宋慈道:“这些事,都是何司业亲口告诉你的?”
跛脚李道:“这些都是何太骥亲口说出来的。四年来,乾儿音信全无,我来临安找过,可怎么也找不到他。我从前做过司理,断过不少刑案,知道一个人失踪这么久,十有八九已经遇害,所以我再来临安,入太学做斋仆,暗中查找乾儿的下落。我查了许久,才查到当年死在岳祠的不是巫易,而是乾儿。我知道巫易当年没死,我要找他出来,查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从何太骥查起,那晚我跟去他家,表明了身份,苦苦哀求之下,他才把一切告诉了我。那天正是乾儿祭日,我恨从心起,趁他不备,从背后勒死了他。我把他移尸岳祠,当年乾儿是怎么死的,就怎么报还在他身上。他说巫易已经死了,我不信。我本打算找出巫易,杀了他报完仇,就去衙门投案自首。可宋大人也查得如此,那必是真的了。杀害乾儿的仇人都已死尽,我大仇得报,也算没有遗恨了。”
宋慈回想当日开棺验骨时的场景,棺中淤泥沉积完整,骨头也没有动过的痕迹,显然跛脚李并不是通过开棺验骨才查到死的是李乾,而是通过其他途径。宋慈道:“你如何查到当年死的不是巫易,而是李乾?”有意无意地朝元钦看了一眼,“是不是有人帮助了你?”
跛脚李看了看四周,不知从何时起,众甲士已封住他周围的去路,不让他有机会逃走。除了这些甲士,还有一大批提刑司的差役在附近待命。他叹了口气,道:“不瞒宋大人,的确有人帮助了我,而且我有实证。”
此话一出,元钦的神色微微一变。
“你有实证?”宋慈道,“什么实证?”
“宋大人真想知道,就请容我去一趟杂房。”
宋慈略作思索,应道:“好。”转头看向韩侂胄。韩侂胄明白宋慈的意思,微微点了一下头。众甲士让开道路,不再阻拦跛脚李。
跛脚李道:“宋大人,我亡妻的灵位,还请你还给我。”
宋慈将牌位交给了跛脚李。
跛脚李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牌位上的墨字,将牌位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中。他一脚高一脚低,慢慢走出了月洞门。宋慈紧随在后,韩侂胄、元钦、刘克庄、杨岐山、杨菱、真德秀、许义等人依次跟来,众甲士也紧跟在后,以防跛脚李趁机逃走。
穿过射圃,又经过一座座斋舍,终于来到了杂房。
跛脚李停住脚步,回头道:“宋大人请留步。”看了一眼宋慈身后跟来的众人,道:“放心吧,我不会逃的。”
韩侂胄已安排甲士分守太学的各个出口,宋慈知道跛脚李就算想逃,也根本逃不出去。他停下了脚步,其他人也都停了下来。
跛脚李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宋慈,道:“宋大人,有你在,我也可以放心了。”说罢,一个人推开门,一瘸一拐地走进杂房,枯槁的背影消失在里屋之中。
宋慈在外等了片刻,不见跛脚李出来,也不闻杂房中传出任何响动。他回想跛脚李进屋前所说的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不打算再等下去,径直跨过门槛,进入杂房里屋。
里屋摆放着十几张简陋的床铺,就在跛脚李的床铺上,一根麻绳从房梁上直垂而下,结环成套。跛脚李的脖子挂在绳套中,身子悬在半空,两条腿一长一短地垂吊着,早已自尽了。在他的脚下,放着他亡妻的牌位,以及一方叠好的手帕。
宋慈一惊,眼前一下子出现了当夜何太骥悬尸岳祠时的场景。他以为跛脚李是回杂房取实证,没想到竟会自尽。他急忙抱住跛脚李,将他的身子放下来。
可是为时已晚,跛脚李脉象已断,气息已绝。
韩侂胄和元钦相继进入里屋,见到这一幕,都是一愣。
跛脚李畏罪自杀的消息,很快在围观人群中传开,杂房外议论声不断。
宋慈一言不发地立在跛脚李的尸体前,怔怔地看着死去的跛脚李。他拿起放在床铺上的那方叠好的手帕,展开来,见手帕中包着一把钥匙。手帕上还有题字,是巫易的那首《贺新郎》题词,字迹歪歪扭扭,与何太骥悬尸现场暖坑酒瓶中发现的手帕题词字迹一模一样,只是这方手帕上的题词有所涂抹,似乎是写错了字,所以废弃不用。同样的字迹出现在跛脚李这里,可见跛脚李的确就是杀害何太骥的凶手。至于包在手帕中的那把钥匙,宋慈知道当日岳祠的门是何太骥锁上的,可钥匙却没在何太骥身上,显然是被凶手移尸后拿走了,十有八九便是眼前这一把,这更加证实了跛脚李便是凶手。他望着跛脚李的尸体,心里暗道:“原来你说的实证,是证明你自己是凶手的实证。”
“凶手既已畏罪自尽,”韩侂胄道,“岳祠一案,就算了结了。”
宋慈摇了摇头,道:“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不少推想尚未查实……”
“宋慈,”韩侂胄打断了他,“圣上要你上元节前查明真相,你只用短短数日便破了此案。我会如实奏明圣上,圣上必定嘉奖于你。”
“太师……”
韩侂胄手一摆,不让宋慈多言,转头看着元钦,道:“元提刑,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元钦神色镇定,道:“下官早已说过,当年是下官一时疏忽,错断了此案,责无旁贷。朝廷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下官绝无怨言。”
韩侂胄道一声:“好。”走出杂房,又朝人群中的杨岐山看了一眼,然后在众甲士的护卫下,离开了太学。
汤显政急忙率领众学官一路躬身相送。
太学里发生这么大的案子,聚集了这么多围观之人,汤显政都不去管,杂房里死了斋仆,他也不理会,只顾着迎送韩侂胄。一直送到太学中门,他才停下,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口,目送韩侂胄乘坐轿子,消失在前洋街的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