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天明,刘克庄在斋舍中早早醒来,第一眼便向宋慈的床铺望去,却见宋慈裹着被子,鼾声绵长,睡得甚是香甜。
“我真是佩服你,桑姑娘被下狱关押,你竟能睡得这般安稳。”刘克庄这么想着,起身来到宋慈的床铺前,将宋慈一把推醒,道:“昨晚回来的路上,你不是说今早要去府衙见韦应奎吗?日头都出来了,还不赶紧起来。”
宋慈朝窗户望了一眼,已然天光大亮。他立马将被子一卷,起床下地,胡乱抹了把脸,再将青衿服一披,东坡巾一戴,便要往斋舍外面走。
“我虽然催你,可你也不用走得这么急啊,饭还没吃……”刘克庄话说一半,已被宋慈拽着往外走。
两人出了太学,在街边的早点浮铺买了些馒头和饼子果腹,然后一路南行,不多时来到临安府衙,直入司理狱,找到了韦应奎。
“原来是宋提刑和刘公子。”韦应奎微微有些诧异,“今天这么早,我才刚到府衙,不知是什么风把二位吹得到此?”
“城北刘太丞家有一婢女,名叫紫草,去年正月十二在家中后院上吊而死。”宋慈开门见山地道,“听说这案子是韦司理去查的?”
“刘太丞家?让我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个案子。”
“关于此案,想必韦司理还记得清楚吧?”
韦应奎却把头一摆,道:“那可不巧,我记不大清了。”
刘克庄道:“才过去了半年时间,你又不是老来多健忘,怎会记不清?”
韦应奎朝刘克庄斜了一眼,道:“我平日里既要掌管司理狱,管理那么多囚犯,又要处理各种积案,公务繁多,半年前一桩上吊自尽的区区小案,说了记不清,便是记不清。”
刘克庄正要还口,却被宋慈拦下道:“记不清也无妨,此案的案卷应该还在吧?”
韦应奎却道:“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凶案,这种婢女自尽的小事,临安城里每年都会发生不少,连案子都算不上,哪里会有案卷留存。”
“紫草的脖子上有两道索痕,”宋慈问道,“你还记得这两道索痕是何形状,长短阔狭各是多少,彼此可有交叉重叠吗?”
“宋提刑,你这是审问我来了吗?”韦应奎口气一冷。
宋慈便如没听见般,继续道:“但凡上吊自尽,绳套无外乎活套头、死套头、单系十字、缠绕系这几种,只有用缠绕系上吊,将绳子在脖子上缠绕两遭,才会留下两道索痕。这两道索痕之中,上一道绕过耳后,斜向发际,在头枕部上方形成提空,呈八字不交状,下一道则平绕颈部一圈,乃是致命要害所在。遇此情形,查验尸体时,必须将两道索痕照实填入检尸格目,两道索痕重叠和分开之处,更是要分别量好,把长短阔狭对验清楚,韦司理却说记不清?”顿了一下又道,“紫草的脖子上除了两道索痕,还有一些细小的抓伤。按常理来讲,脖子上既有索痕又有抓伤,极大可能是死者被绳子勒住脖子时,为了自救伸手抓挠绳索,以至于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了抓伤。这样的案子,通常不是自尽,而是遭人勒杀。”
“索痕也好,抓伤也罢,我说过了,记不大清。不过单论你方才所言,未必便是对的。”韦应奎道,“上吊自尽之人,濒死时太过难受,又或是上吊后心生悔意,都会伸手去抓脖子上的绳索,留下些许抓伤,那是在所难免的事。单凭脖子上存在抓伤,便认定是遭人勒杀,岂不过于草率?”
“可是有抓伤存在,便意味着死者有可能挣扎自救过,也就意味着有他杀的可能。关乎人命的案子,但凡有些许存疑,便该查验到底,倘若轻易认定为自尽,那才是真的草率。”
韦应奎冷眼看着宋慈,道:“宋提刑说的是,被勒死之人,伸手抓挠脖子上的绳索,是有可能在自己脖子上留下抓伤,这抓伤通常位于咽喉附近。可若这抓伤不在咽喉附近,而是在后颈上呢?”
“在后颈上?”宋慈微微一愣。
“两道索痕长短阔狭是多少,脖子上的抓伤又有多少,我是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一点,那婢女脖子上的抓伤,是在后颈之上,她的指甲里还有皮屑,可见后颈的抓痕就是她自己抓出来的。那婢女若是遭人勒杀,自己抓伤了脖子,抓伤应该位于前脖子上,可她的抓伤位于后颈上,那只可能是她上吊之后,心生悔意,将手伸向颈后,抓挠吊在空中的绳索,试图自救,这才会在后颈上留下抓伤。”韦应奎白了宋慈一眼,“宋提刑懂验尸验骨,查起案来刨根究底,任何蛛丝马迹,有关的无关的,一概不放过,我韦某人深感佩服。可天底下的司理、推官,没有几千也有数百,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较真,也不是人人都如你这般身在太学,清闲无事。你是提刑干办,要翻我查过的案子,尽管去查便是。我韦某人还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了。”说罢将袖子一拂,不再搭理宋慈和刘克庄,转身走出了司理狱。
“这个姓韦的狗官,我真是一见就来气!”刘克庄望着韦应奎的背影,恨得牙痒痒。
宋慈却是一言不发地愣在原地。他之前向祁老二和白首乌查问时,得知紫草的脖子上有抓伤,想当然地以为抓伤是在前脖子上,却没想到抓伤竟是位于后颈之上。一个人遭人勒杀,的确不大可能抓伤自己的后颈,韦应奎虽然查验草率,但方才这话倒是没有说错。
宋慈暗暗思索之时,刘克庄扭头朝狱道深处望去。他没有忘记叶籁被关押在司理狱中,既然来了司理狱,那就必须见一见叶籁才行。他拉着宋慈沿狱道而行,很快找到了关押叶籁的牢狱。
叶籁因自认大盗“我来也”的身份,连日来被关押在司理狱中,等候论罪处置。身陷囹圄,而且这一次很难再脱罪出狱,可叶籁依然神情轻松,见宋慈和刘克庄一脸担心,爽朗大笑道:“克庄老弟,宋兄,几日不见,怎的这般愁容满面?”
叶籁戴着重枷,身上多了不少新伤,显然他这次入狱,又遭受了韦应奎不少折磨。刘克庄道:“叶籁兄,让你受苦了!你只管放心,我爹在朝中还有不少旧交,我一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的。”
“老弟不必费心,我最初劫富济贫时,便知道会是这般后果,我从未有过半分后悔。我爹来探望过我,我也叫他不必费心,不用想办法救我出去。”叶籁顶着重枷,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其实这里倒也不苦,只是没酒,总觉得缺了些滋味。”
“我这便去给你买酒!”
刘克庄正要转身,附近牢狱中忽然传来狞笑声,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个驴㞗的,想要酒,怎么不到我这里来拿?”
这声音一听便是韩㣉,他被关押在斜对面的牢狱中,宋慈和刘克庄早就瞧见了,只是一直没有加以理会。
刘克庄转头望去,见韩㣉没有戴任何枷锁,高举着手臂,很是得意地摇晃着手中的酒瓶。比起周围肮脏潮湿的牢狱,韩㣉的那间牢狱却收拾得极为干净,狱床上铺的不是干草,而是被褥,还特地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只吃了几口的上好饭菜。
明明都是因罪入狱,府衙却专门给韩㣉安排这等待遇,刘克庄心中甚是不满,嘴上冷笑道:“韩㣉,睡得这么好,吃得也这么好,看来你是离掉脑袋不远了吧。”
“要掉脑袋,也是你和宋慈先掉。”韩㣉笑了起来,“等我明年出来,有你两个驴㞗的好看!”
“你杀害虫惜一事,早就在临安城中传开了,你这案子休想糊弄过去,还想着明年出来?”刘克庄道,“你好好在这里面躺着,继续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看来你还不知道啊。”韩㣉笑得更加得意了,“虫惜是我韩家的奴婢,我这做主人的杀了她,只用关押一年,不是明年出来,那是什么时候?宋慈,你不是张口闭口大宋律法吗?难道你连这都不知道?”
刘克庄大为惊讶,转头看着宋慈,却见宋慈面无波澜,似乎对此早有所料。他不清楚大宋是否有这样的律法,道:“当真?”
宋慈点了一下头,道:“韩㣉所犯之罪,罪不至死。”
刘克庄指着韩㣉道:“他明明杀了虫惜,还是一尸两命,怎么能叫罪不至死?”
宋慈应道:“大宋刑统有律,主杀奴婢,轻则杖一百,重则徒一年。”
刘克庄一脸的难以置信,道:“杀人偿命,不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他杀害虫惜,手段何等残忍,就因虫惜是个婢女,便只徒他一年,这……这是什么狗屁刑统?”
宋慈默然不语。他熟知大宋刑统,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能将韩㣉下狱收监一年,已属万分难得,要知道天底下的王公贵胄,杀人犯法而不受惩处的比比皆是,能将权倾朝野的韩太师独子治罪下狱,哪怕只是短短一年,那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他甚至还要为此赌上身家性命,去吴山南园挖掘韩家的祖坟,才能换来这样的结果。他知道律法多有不妥,可大宋刑统就是这么规定的,他又能有何法?他不由得想到了紫草,紫草身为刘太丞家的婢女,一切只能听凭刘鹊做主,哪怕刘鹊逼得她自尽,也无须为此负任何罪责。想着这些,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刘克庄的胸口如被一块大石头堵住,想起自己为了定韩㣉的罪,不惜与辛铁柱擅闯太师府掘土寻尸,叶籁甚至为此甘愿认罪下狱,换来的竟只是徒一年的结果。韩㣉的狞笑声一直响在耳边,那张狂妄无比的嘴脸一直出现在眼前,他越听越觉得受不了,越看越觉得恶心,片刻也不愿多待,忽然“啊”的一声大叫,转身奔出了司理狱。
“克庄!”宋慈望着刘克庄消失在狱道尽头,没有跟着追出去。
“宋慈,”韩㣉的声音在牢狱里响起,“我倒真有些佩服你,明知我这罪只关押一年,你还敢处处跟我作对,想尽法子将我定罪下狱。你就不怕我明年出来,与你新仇旧恨一并算吗?”
宋慈回头看着韩㣉,道:“你杀了人,还是一尸两命,至今竟没一丝悔意?”
“谁说我没一丝悔意?我可是后悔得要死。”韩㣉冷笑道,“我后悔处理虫惜的尸体不够干净,更后悔没有早点弄死你,居然让你能在这世上多苟活一年。”
宋慈好一阵没有说话,就那样站在牢狱外,目不转睛地看着韩㣉。
韩㣉高举酒瓶,灌了一大口酒,“噗”地喷在地上,骂道:“驴㞗知府,送的什么酒,难喝得要死!”手一甩,将酒瓶朝宋慈的方向用力掷出,“啪”地砸碎在牢柱上。碎瓷片顿时四散飞溅,一部分溅到了宋慈的身上。宋慈右侧脸颊微微一痛,已被一块碎瓷片划破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啊哟,你杵在那里做什么?”韩㣉笑道,“一时失手,宋提刑大人大量,想必不会介意吧。”
一丝鲜血沿着伤口慢慢流出,泛起一阵阵的疼痛。宋慈任由鲜血下淌,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忽然道:“你还记得虫达吧?”
“不就是虫惜那臭娘皮的爹吗?”韩㣉哼了一声,“一个叛投金国的走狗,我记他做什么?”
“我说的是十五年前,那个跟在你身边寸步不离的虫达。”宋慈声音一寒。
韩㣉脸色微变,冷笑一僵,道:“原来你还记得?”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从不敢忘。韩㣉,一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你我后会有期。”宋慈留下这句话,转过身去,大步走出了司理狱。
从府衙里出来,四下里早已不见了刘克庄的影子,宋慈深知刘克庄的性子,每逢心烦意乱,总会借酒消愁,想是又去哪家酒楼了吧。韩㣉只徒一年的结果,对刘克庄的打击极大,只怕他这次会喝得一塌糊涂。宋慈叹了口气,打算先回太学。这时街北忽然急匆匆行来一人,远远望见了他,招手道:“宋提刑!”
那人是文修。
宋慈在原地立住了脚步。
文修快步来到宋慈身前,道:“宋提刑,你可让我好找。”他方才去太学寻找宋慈,听习是斋的同斋说宋慈和刘克庄一早去了府衙,于是又匆忙赶来府衙,正好在此遇到。
“文书吏找我何事?”
“桑老丈已经认罪,乔大人命你即刻去提刑司。”
“桑老丈认了罪?”宋慈心中一惊,立即随文修前往提刑司。一路上,他问起桑老丈认罪一事,文修只说三言两语难以说清,让宋慈去了提刑司,一切便知。
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提刑司,宋慈在提刑司大堂里见到了乔行简。
乔行简背负双手,已在堂中来回踱步多时。见宋慈到来,他从案桌上拿起一纸供状,递给了宋慈。宋慈接过供状,飞快地从头看到尾,上面是桑老丈招认的毒杀刘鹊的经过。
原来今早天刚亮,乔行简去到提刑司大狱,照例在刑房里提审了桑老丈。乔行简这些年提审犯人,除了穷凶极恶之徒,从不动用刑具,对桑老丈自然不会用刑,只是口头上的讯问。然而昨天问什么都说不知道的桑老丈,今天却招认是他在糕点中下了砒霜,想将刘鹊置于死地,还说他并非桑榆的亲生父亲,之所以毒杀刘鹊,是为了给桑榆的亲生父母报仇。
乔行简追问究竟。
桑老丈脸上皱纹颤动,两眼一闭,老泪流下,道:“那是十年前,麻溪峒寇作乱时的事了……”
桑老丈的思绪回到了十年前,那时他在建安县东溪乡的桑家,是家中一个侍奉了三代人的老仆。桑家在十里八乡还算富足,家里都是良善之人,待他这个老仆亲如家人,知他年老体衰,很多重活累活都不让他做。桑家育有二子一女,桑榆是其中最小的女儿,时年六岁,活泼好动,两个哥哥都已十好几岁,平日里用功读书,少有陪她玩耍,桑父桑母忙于操持家业和日常琐碎,陪伴她的时间也很有限,年老多闲的桑老丈便成了她最好的玩伴。
那时桑榆最爱玩的游戏是捉迷藏,家中偏屋的房梁上铺架了一层木板,用于堆放一些不常用的杂物,算是一个小小的阁楼,那里成了桑榆最喜爱的躲藏之处。每次与桑老丈玩起捉迷藏来,她都会爬上梯子,躲在阁楼之上,桑老丈总是在偏屋里转来转去,假装怎么也找不到她。这时阁楼上会响起猫叫声,那是桑榆养的一只狸花猫,整日跟在她的身边。桑老丈听见猫叫声,这才爬上阁楼寻找,装作好不容易找着了她。她爱与桑老丈玩各种游戏,也常与桑老丈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她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比如看见狸花猫捉住了一只大老鼠,又或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比如在两个哥哥那里受了气,总会缠着桑老丈说个不停。桑老丈很喜欢听她说,每次等她说完,都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些好吃的点心,桑榆开心时会更开心,不开心时也会立马高兴起来。
日子就这么无忧无虑地过着。可是桑家院墙之外,东溪乡并不安宁,整个建安县境内都不安宁,只因麻溪一带峒寇作乱,四处劫掠,已经闹腾了大半年。东溪乡虽然离麻溪较远,尚无贼寇侵扰至此,但时常有逃难的饥民路过。桑家人乐善好施,总是拿出存粮救助饥民。饥民们哭诉贼寇如何凶悍猖獗,如何劫财掠粮,如何害得他们家破人亡,桑家人听多了这些惨事,免不了担心贼寇随时会杀来,私下里商议要不要举家外出避祸。好在好消息很快传来,朝廷派出了大批官军进剿,说是不日便将荡灭麻溪贼巢,平息这场寇乱。
然而峒寇作乱,还只是贼过如梳,官军进剿,却是兵过如篦。入夏后的一天,一支官军分道进剿,从东溪乡路过,突然污蔑乡民暗资贼寇,在乡里大肆烧杀起来。桑家本就是乡里富户,首当其冲,乱兵一拨拨地冲进了家门,桑家人慌乱之下四散奔逃。桑母找到了两个儿子,却寻不见桑榆在哪儿,四处哭喊,被赶来的桑父拉拽着,躲入了地窖之中。当时桑榆正与桑老丈玩捉迷藏,桑老丈知她躲在阁楼上,慌忙冲上阁楼,果然找到了她。这时乱兵冲了进来,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桑老丈慌忙将梯子抽上阁楼,抱着吓坏的桑榆躲在杂物堆中,捂住桑榆的嘴,不让她出声。
乱兵将桑家洗劫一通,很快发现了地窖,将桑榆的父母和两个哥哥抓了出来,逼问还有没有其他藏起来的财物。桑父将所有存放的财物都交代了,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求饶。可是乱兵没有放过他,一刀将他砍死,又将桑母和两个哥哥一一砍倒在地。
这一幕就发生在偏屋外的院子里,阁楼壁板上有接缝,桑老丈凑近接缝,紧张地看着外面的一切。接缝就在桑榆的眼前,她亲眼看见父母和两个哥哥被摁跪在地上,在求饶声中一一被杀害。她的嘴被桑老丈紧紧地捂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浑身不住地颤抖。她瞪大了眼睛,乱兵手中沾满鲜血的刀口每一次砍下,她浑身便抽搐一下,脚尖不小心蹬到了堆放的杂物,杂物倒塌,发出了响声。院子里那伙乱兵听见了,一抬头瞧见了阁楼的入口,就举着刀挨了过来。桑老丈紧张万分,只能紧紧抱着桑榆一动不动,听天由命。
就在这伙乱兵聚到阁楼入口的正下方时,忽然几声猫叫响起,一只狸花猫从阁楼上跳下了地,蹿进了不远处的花丛里。这伙乱兵吓了一跳,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哈哈大笑。这时其他几伙乱兵抢走了财货,割下了首级,纷纷在各处屋子放起了火,陆续退出了桑家。军赏以计首论功,杀贼斩一首级,可赏绢三匹、钱三贯,这伙乱兵又搬又扛地抢走了众多财物,临走时还不忘将桑榆父母和两个哥哥的脑袋割下。这时起火的里屋冲出来一个人,有乱兵笑道:“刘二,你个治病救人的郎中,居然也来干这事。”乱兵所说的刘二,浑身挂满了财货,讪讪一笑,随着这伙乱兵一起去了。
乱兵走空后,桑老丈悄悄地放下梯子,小心翼翼地抱着桑榆下了阁楼。放眼望去,片刻前还是一片安宁祥和的家园,此时已是一片狼藉,桑榆的父母和两个哥哥横尸在地,脖子断口还在往外汩汩地冒血。桑老丈赶紧捂住了桑榆的眼睛,可是她已经看见了,小小的身子不住地发抖。四处浓烟滚滚,大火翻腾,桑老丈来不及给桑家人收尸,只能抱着桑榆逃了出去。偌大一个东溪乡,被这支官军杀得没留下几个活口,一座座村舍也在大火中被夷为平地。钱粮洗劫一空,留下来没有吃的,还会担心遭遇贼寇和官军,桑老丈只能带着桑榆背井离乡,如曾经那些饥民一样,踏上了流亡之路。
一路上与不少饥民为伍,饥民们大多来自东溪乡至麻溪一带,都是被这支分道进剿的官军祸害,沦落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桑老丈听饥民们谈及,这支官军的将首名叫虫达,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杀良冒功,鸡犬不留。桑老丈记下了这个名字,桑榆也记下了这个名字,后来听说虫达因为这次进剿杀贼众多,论功行赏,竟受到皇帝召见,还被封为了大官。
虫达是如何“杀贼立功”的,桑老丈比谁都清楚,可他清楚又有什么用?他需要尽快找到落脚之处,尽可能地照顾好年幼的桑榆。他牢记着桑家待他的恩德,在一处破庙宿夜时,他怀抱着满脸泪痕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桑榆,对着残破的佛像暗暗发誓,无论如何要将桑榆抚养长大,以报答桑家的大恩大德。他带着桑榆一路流亡,最终来到了还算太平的建阳县。桑老丈早年学过木工活,后来在桑家做了仆人,这门手艺便搁下了,没想到年老之后,靠着重拾这门手艺,先是给别的木匠打下手,后来自己揽活挣钱,好歹在建阳县立住了脚。桑榆渐渐长大,变得越来越懂事,她知道桑老丈年事已高,于是洗衣做饭,揽下所有能做的家务,闲暇时还帮着桑老丈做一些简单的木工活,两人以父女的名义相依为命,在建阳县过了几年还算安稳的日子。只是自从被桑老丈捂住嘴不能出声、目睹父母和哥哥惨死之后,桑榆便不再说话了。从前她很爱说话的,总是缠着桑老丈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然而经历家破人亡的变故后,桑老丈再没听她出过一声,说过一字,哪怕桑老丈攒钱请人教她识字,她也只是跟着点头摇头,从不做声。桑榆平日里当着桑老丈的面,脸上常常笑着,可是背着桑老丈时,脸上的笑容便会消失,变得郁郁寡欢。桑老丈看在眼中,常常担心桑榆会想不开。他知道自己老了,没多少年可活,等他一死,这世上便没人照顾桑榆了。他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拼了命地雕刻木作,到处挑担售卖,一来让桑榆跟着四处走动,也好散散心;二来多卖些钱,好给桑榆置办嫁妆,将来为桑榆找个好夫家。这样他才能死得安心,将来去阴曹地府见了桑家人,才能有个交代。
今年桑老丈带着桑榆来到临安售卖木作,这是他们二人初次踏足京城。京城的繁华热闹,远远超乎桑榆的想象,尤其到了夜里,灯市如昼,人流如织,宝马雕车,芳香满路,她毕竟只有十六七岁,置身其间,只觉目不暇接,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第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身上。然而好景不长,桑老丈染病卧床,桑榆为之忧心,后来宋慈和刘克庄请来刘太丞为桑老丈看病。这本是好事,然而桑老丈一见刘太丞,立刻想起了十年前桑家家破人亡时,那个随乱兵进入桑家劫掠的刘二。当年透过阁楼的壁板接缝,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刘二的长相,这些年来从未淡忘过分毫。刘太丞与当年的刘二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几许鬓白和皱纹,再加上他记得当年有乱兵说刘二是郎中,这使得他更加确认无疑。
时隔十年,想不到当年参与劫掠桑家的仇人竟会出现在眼前,桑老丈虽躺在病榻之上接受刘鹊的诊治,却在那时暗下决心要杀了刘鹊,为桑家枉死之人报仇。待病情稍好一些,他让桑榆做了一些糕点,送去刘太丞家,以感谢刘太丞的救治之恩,于是他在桑榆做糕点时,偷偷将砒霜下在了里面。他知道刘鹊吃过糕点后必死无疑,打算即刻离开临安,这才连夜收拾好行李和货物,转天一早雇好牛车,带着桑榆一起离开,却不料在清波门被武偃追上,随后被带到提刑司,关入了大狱。
桑老丈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最后道:“砒霜是我下在糕点里的,榆儿全不知情。当年桑家遭难时,榆儿只有六岁,她早已不记得刘二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桑家人待我恩重如山,我虽说抚养榆儿长大成人,但远不足以报答这份恩德。好在老天开眼,让我撞见了刘鹊。如今刘鹊已死,我也算为桑家人报过了仇,便是立马死了,也无憾了。”
桑老丈招认罪行后,乔行简回到提刑司大堂,从文修那里拿来所录的供状,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他思虑了一阵,吩咐文修去把宋慈叫来,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此时宋慈一边看着供状,一边暗暗摇起了头,尤其是看到刘鹊很可能是十年前参与劫掠桑家的刘二时,不由得想起白首乌曾提及刘鹊做过随军郎中,心想刘鹊面相慈祥,又是救死扶伤的大夫,想不到以前竟在军中干过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他看完供状后,觉得桑老丈认罪之事存有不少疑问,抬头道:“乔大人……”
宋慈刚一开口,乔行简便打断了他,道:“如今有了这份供状,桑氏父女的杀人动机便有了,难道你还觉得他父女二人不是凶手?”
“刘鹊若真是吃了糕点毒发身亡,他的死状绝不可能那么安稳。”宋慈摇头道,“刘鹊之死还有太多疑问,真相恐怕没这么简单。”
乔行简直视着宋慈,就这么直视了好一阵子,见宋慈的目光始终坚定不移,他忽然脸色肃然,正声道:“宋慈,你乃本司干办公事,现我以浙西提点刑狱之名,正式许你两案并查!你受圣上破格擢拔,任期至上元节为止,眼下只剩三日。三日之内,你能否查清刘扁与刘鹊之死?”
这番话来得太过突然,宋慈不由得一愣。此前案情未明时,乔行简以他与桑氏父女是同乡为由,始终不许他接触刘鹊一案,哪怕有所松口,也不许他明面上调查此案,可如今桑老丈认了罪,乔行简反而正式命他接手刘鹊一案,实在令他始料未及。他身躯一震,朗声应道:“三日之内,宋慈一定竭尽所能,查明两案真相!”
乔行简目光如炬,道:“你能保证不管遇到什么阻力,都会追查到底,决不放弃吗?”
宋慈听出这话隐有所指,似乎刘扁和刘鹊的案子牵连甚广,会有意想不到的阻力出现。但他未加丝毫犹豫,道:“纵然有天大的阻力,不查出真相,宋慈决不罢休。”
“好,但愿你能记住今天说过的话。”乔行简道,“查案期间若有所需,你尽管开口。”
“多谢乔大人成全!”宋慈双手作揖,向乔行简郑重一礼。
“不必多礼。”乔行简道,“文修,你把早前在刘太丞家查问的各种事,讲与宋慈知道。”
文修当即将昨天早上乔行简赶到刘太丞家,遇见韦应奎查案,以及后来对刘太丞家众人的各种查问,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宋慈获知了一些新的情况,比如刘鹊死的那一晚见高良姜、羌独活和白首乌时,分别对三人说过什么话,又比如桑榆送糕点上门道谢时,曾给了刘鹊一张字条,刘鹊看过字条后便与桑榆在书房里闭门相见达半个时辰之久。宋慈向文修道了谢,转身走出提刑司大堂,打算拿着供状,即刻去见桑氏父女。
刚出大堂不远,身后忽然传来文修的声音:“宋提刑请留步。”
文修从大堂里追了出来,来到停步等候的宋慈身边,伸手朝供状的末尾一指。
宋慈看向文修所指之处,不禁微微一愣。通常而言,嫌犯招认罪行,都会在供状的末尾签字画押,然而这份供状的末尾却留着一片空白,并没有桑老丈的亲笔画押。
文修微微一笑,道:“这是乔大人有意为之。”说完向宋慈行了一礼,转身回了大堂。
宋慈听了这话,霎时间明白过来。方才乔行简命他接手刘鹊一案,他虽然求之不得,但一直不明白乔行简为何突然有此转变。此时得知乔行简有意不让桑老丈在供状上画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是乔行简认为桑老丈认罪一事存在蹊跷,桑氏父女很可能不是凶手。他又想起方才乔行简变相提醒过他,追查此案会遇到极大的阻力,似乎乔行简知道一些他并不知道的内情,乔行简本人不便在明面上调查此案,这才命他接手。他手捧供状,在原地站了一阵。
此时已近午时,日头开始移向中天,他身下的影子渐渐向脚下收拢。他微微侧着头,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几眼,却见影子慢慢消失了。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不知何时移来一大片阴云,将日头彻底遮住了。
临安这个天,已经许久没有放过晴了。
宋慈没有直接去大狱,而是去役房找到许义,请许义走一趟大狱,将桑老丈带到干办房相见。
许义行事利索,只消片刻时间,便将桑老丈带到。
宋慈让许义留守在干办房外,将门关上了,请桑老丈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将供状展开,道:“老丈,这是今早乔大人提审你时,你亲口招认的罪行。乔大人提审时,可有对你用刑?”
桑老丈摇头道:“没有。”
“这么说,当真是你在糕点里下了砒霜,毒杀了刘鹊?”
桑老丈面如死灰,低头应道:“是我。”
宋慈盯着桑老丈看了一阵,忽然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吗?”
“我……我说的都是实话,是我下的毒……”
“那你说说,你是如何将砒霜下在糕点里的?”
桑老丈愣了一下,道:“我趁榆儿和面之时,将她支开,偷偷倒了砒霜在里面……”
“经我查验,砒霜只在糕点的表皮上,并不在糕点里面,分明是糕点做好之后,再撒上去的砒霜。”宋慈直视着桑老丈,“老丈,你为何要撒谎?”
桑老丈不敢与宋慈对视,道:“是我记错了……是榆儿做好糕点后,我再下的砒……”
宋慈打断了桑老丈的话:“你这么做,是想揽下一切罪责,好让桑榆脱罪吧?”
一条条皱纹颤抖了起来,满是褐色斑块的双手攥在一起,桑老丈嗫嚅道:“我……我……”
“你当真以为自己揽下一切,桑榆便能获释出狱吗?你这么做,非但害了你自己,桑榆也会受到牵连,还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宋慈语气一变,变得极为严肃,“你不把一切说出来,还要有所遮掩,难道真想坐视桑榆被定罪论死?”
桑老丈忙道:“我宁愿死了自己,也不愿榆儿有事啊……可是有些事说了出来,只会……”
“只会什么?”
“只会害了榆儿啊……”
宋慈肃声道:“那你也得说!”
桑老丈嘴唇颤抖,欲言又止。
“只如何下毒这一点,便可知你是故意顶罪,你当真以为能瞒得过乔大人?你招供的这些事,只会让桑榆拥有杀人动机。有下毒的糕点在,那是物证;刘太丞家有人指认是桑榆送去的糕点,那是人证;如今又有了杀人动机。你即使遮掩隐瞒,单凭这些人证、物证,桑榆照样必死无疑。”宋慈道,“你把一切都说出来,还原事情的来龙去脉,桑榆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桑老丈犹豫了一阵后,攥紧的双手终于一松,道:“宋提刑,我……我说,我都说……”老眼一闭,叹道,“是我撒了谎,糕点里的砒霜,不是我下的……那日宋提刑与刘公子请来刘太丞为我治病,我一见刘太丞,觉得他很像当年劫掠桑家的刘二。榆儿也觉得像,当年其实她也看到了刘二的长相,她甚至记得比我还要清楚。她想确认刘太丞究竟是不是刘二,这才做了一盒糕点,送去了刘太丞家。我原本不想让她去的,可她长大了,不肯听我的劝,我实在是拗不过她……”
“这么说,你们还不确定刘鹊就是当年的刘二?”
“是啊。榆儿送去糕点上门道谢,就是为了确认是与不是。”
宋慈想想也是如此,十年的时间,人的模样多少会发生变化,哪有只见一面,便能确认是当年之人的道理?他道:“既然尚未确认刘鹊的身份,那就不可能直接送去有毒的糕点。你为何不直说,反而要遮掩此事,自行认罪呢?”
桑老丈长叹了一口气,道:“那天榆儿送去糕点,回到榻房时,变得心事重重,我问她见刘鹊怎么样了,她什么也不肯透露。入夜时,她又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便收拾起了行李,要离开临安回建阳去。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示意是为了让我回家好好休养身子。转天她雇来牛车,拉上行李和货物,带着我出城。后来我们被提刑司的人抓了起来,又受了乔大人的审问,我才知道刘太丞死了……”
宋慈知道桑榆入夜时出去了一趟,是赶去太学见了他,向他打听了虫达的事,至于桑榆为何突然变得心事重重,为何急着要离开临安,他也困惑不解。他明白桑老丈为何要遮掩隐瞒这些事了,只因桑榆这种种反常之举,一旦说了出来,只会加重桑榆的嫌疑。他道:“其实老丈心里也觉得,毒杀刘鹊的很可能就是桑榆,对吧?”
桑榆见过刘鹊后的种种反常之举,很难不让桑老丈起疑。但这些怀疑只在心头一掠而过,桑老丈很确信地道:“不会的,榆儿不会杀人的。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宋慈点了点头,道:“刘鹊的案子,乔大人已命我接手查办。桑榆是不是凶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只要她没有做过,我绝不会让她无辜受罪。”
“多谢……多谢宋提刑!老朽给你叩头了……”桑老丈颤巍巍地离开凳子,就地跪了下去。
“使不得。”宋慈忙将桑老丈扶起,唤入许义,让他将桑老丈押回大狱,再将桑榆带来干办房。
过不多时,桑榆被带来了。
宋慈仍是让许义留守在外。他请桑榆坐了,拿出供状道:“桑姑娘,这是今早乔大人提审时,桑老丈亲口招认的罪行,你看看吧。”
桑榆接过供状看了,这才知道桑老丈已经认罪。她明显有些急了,指着供状上记录桑老丈下毒的内容,连连摇头摆手,示意糕点是她亲手做的,桑老丈从始至终没有在里面下过毒。
宋慈不提桑老丈下毒之事,问道:“你去见刘鹊时,与他在医馆书房里闭门相见达半个时辰之久,一定说过不少事吧。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桑榆一听这话,低下了头,如昨日那般默不回应。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宋慈忽然道,“以前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明白丧母之痛,没想到你也是如此。”
听见“丧母之痛”四字,桑榆不禁抬起头来。她看宋慈的眼神微微一变,流露出哀怜之色。
“桑姑娘,你想不想知道,上次在梅氏榻房,我为何要向金国正副使打听虫达的下落?”宋慈没有追问见刘鹊的事,转而提起了虫达。不等桑榆回应,他径直往下说道:“实不相瞒,其实我与你一样,也经历过痛失至亲之苦。太学东面有一家锦绣客舍,客舍一楼有一间行香子房,那里是我娘亲死难之处。十五年前,我娘亲就死在我的身边,杀害她的凶手是谁,至今不明。但当年锦绣客舍的十多位住客当中,便有虫达。我娘亲死后,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只在她身上发现了三根血指印,而虫达的右手末尾二指已断,只余三根手指,他有极大可能是杀害我娘亲的凶手。”
宋慈这番话说得很慢,语气也很淡然,可是说到最后,每一个字出口之时,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你前夜向我打听虫达的下落,是因为虫达是那支官军的将领,是害你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我追查虫达的下落,是为了查明我娘亲的死,抓住真凶,替她昭雪冤屈,让她九泉之下得能瞑目。”宋慈看着桑榆的眼睛,“桑姑娘,你与刘鹊闭门相见那么久,想必聊过不少事。当夜你来找我,问起虫达的下落,还提及虫达会不会没去金国,我想你应该是从刘鹊那里得知了一些虫达的事吧。倘若真是如此,还望你能告知于我。”他将早已准备好的纸笔拿出,放在了桑榆的面前。
这一次桑榆没有再默然不应。她慢慢拿起了笔,在纸上写下了“光孝寺”三字。
“报恩光孝禅寺?”宋慈眉头一凝。
桑榆点了一下头。
报恩光孝禅寺位于建安县境内,是闽北名气最盛的古刹大寺,如净慈报恩寺那般,是高宗皇帝为了超度徽宗皇帝而下诏更改的寺名。他之前向赵之杰和完颜良弼打听虫达的下落,二人却说从没听过虫达投金一事,他因此有过怀疑虫达是不是投金不成,或是根本没去金国,而是为了避罪隐姓埋名躲藏了起来,心想果真如此的话,虫达躲藏的地方必定很是偏僻隐秘,没想到竟是这么大有名气的地方。他道:“虫达在光孝寺,这是刘鹊告诉你的?”
桑榆又点了一下头。
“听说你上门拜访刘鹊时,曾给他看过一张字条。”宋慈问道,“不知那字条上写了什么?”
桑榆在“光孝寺”三个字的旁边,写下了“十年前,建安县,东溪乡”九个字。
“所以刘鹊一见到这几个字,”宋慈道,“便领你入书房闭门相见?”
桑榆回以点头。她想起那日刘鹊见过这几个字后,立马变了神色,请她进入书房相见,又吩咐黄杨皮守在书房外,不许任何人打扰。刘鹊关起门来,低声问她是谁,她没有隐瞒,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刘鹊面露悔色,连声向她道歉,说当年参与劫掠是他一时糊涂,虽说他没有残害过人命,只是跟着乱兵抢了些财物,但他身为救死扶伤的大夫,没有试图阻止乱兵残害无辜,那便是罪大恶极,他这些年时常痛悔万分。他问桑榆是不是来找他报仇的,桑榆心乱如麻,没有回应他。他说冤有头债有主,当年他虽没有害过人命,但毕竟闯入桑家抢了财物,也没有阻止乱兵杀害桑榆的父母兄长,桑榆若是来报仇的,他愿意以死谢罪,只求他死之后,桑榆不要再伤害他的家人。
过去的十年里,桑榆从没有忘记过父母兄长之仇,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报仇,只是她将这些心思深藏了起来,从不让桑老丈知道。她清楚地记得当年那支乱军的将领名叫虫达,归根结底,虫达纵容乱兵烧杀抢掠,杀良冒功,才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她随着桑老丈四处售卖木作时,背着桑老丈偷偷地打听虫达的消息,得知虫达早已叛宋投金。她以为虫达去了金国,自己这辈子只怕都报仇无望了,没想到竟会在临安城里撞见刘鹊。她虽然恨刘鹊参与了当年的劫掠,但她知道刘鹊只是抢掠财物,没有害过人命,不是杀害她父母兄长的罪人。她问当年杀害她父母兄长的那伙乱兵身在何处,刘鹊摇头说不知道,她又打听虫达在哪里。出乎她意料的是,刘鹊竟没说虫达去了金国,而是说虫达隐姓埋名做了和尚,藏身在报恩光孝禅寺里。
桑榆不清楚刘鹊所说的是真是假,想起宋慈曾向金人查问虫达投金一事,心想宋慈说不定知道虫达的下落,便去太学找了宋慈打听,希望能得到印证,然而宋慈并不知情。她返回梅氏榻房,收拾好行李和货物,第二天一早雇车离开,想着先回建阳县,安顿好了桑老丈,再独自去报恩光孝禅寺一探究竟。她知道桑老丈将她的安危看得比自个性命还重,一旦知道她要去寻虫达报仇,必会为此担惊受怕。桑老丈本就年事已高,加之又是大病初愈,她怕桑老丈经受不了,便没说实话,只说是带他回家好好休养。只是没想到刘鹊突然死于非命,她因为送去的糕点被验出有毒,被抓入提刑司关押了起来。她昨日之所以一直沉默不应,是因为这些事关系到她父母兄长之死,她本就不愿意提起,更重要的是一旦她说了出来,桑老丈便会知道她有寻虫达报仇之心,她实在不愿看到桑老丈为此担惊受恐。若不是今日桑老丈突然认罪招供,她仍是不打算说出这些事的。
桑榆时而在纸上写字,时而比画手势,将这些事告知了宋慈。她一再示意桑老丈没有在糕点里下过砒霜,示意桑老丈一定是担心她被治罪,为了保护她才这么做的。
宋慈凝着眉头,想到刘鹊对桑榆说出愿意以死谢罪的话,结果当晚他真的死在了医馆书房,难道他是自尽?可就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找上门来说起当年他参与劫掠的事,他会出于悔恨,或是害怕这女子报仇,便决定以死谢罪,并且当晚真的自尽吗?宋慈觉得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这么做,更何况在他眼中,刘鹊并非一般人。他与刘鹊只在梅氏榻房有过一面之缘,其人长须花白、面色红润,看起来甚是面善,关于刘鹊的其他印象,则是从刘太丞家众人口中听来的,大都比较正面,但他隐隐觉得刘鹊这人没那么简单,尤其是刘鹊闭门见桑榆时说出的那些话,更让他确信自己的这种感觉。刘鹊说自己罪大恶极也好,说自己痛悔万分也罢,其实话里话外一再地在强调他没有残害过人命,只是跟着乱兵抢了一些财物,还说自己愿意以死谢罪,求桑榆不要找他的家人寻仇。面对一个十六七岁、涉世未深的女子,刘鹊这一通话说下来,桑榆即便有心寻他报仇,恐怕也下不去手。
宋慈这样想着,觉得刘鹊是个甚有心机的人,这样的人居然在桑榆一问之下便透露了虫达的下落,这不得不令他起疑。他道:“桑姑娘,你有没有想过,刘鹊为何要把虫达的下落告诉你?”
桑榆从没有想过这些,摇了摇头。
宋慈的眉头凝得更重了。虫达六年前判宋投金,此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可见他藏身光孝寺一事应该是极其隐秘的。刘鹊参与劫掠桑家是在十年前,据白首乌所言,刘鹊到临安帮助刘扁打理医馆也是在十年前,也就是说,刘鹊很可能是在那次随军进剿峒寇之后,便从军中去职,离开了虫达麾下,那他后来又是如何知道虫达没有叛投金国,而是藏身光孝寺的?就算刘鹊真的知道虫达的下落,可他只不过初次与桑榆相见,为何如此轻易便说出这等隐秘之事?宋慈越想越觉得不合常理,道:“桑姑娘,刘鹊能这么轻易地说出虫达的下落,极可能说的不是真话。”
桑榆比画手势,问虫达不在光孝寺,那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宋慈摇头道,“刘鹊或许当真知道虫达的下落,只可惜他本人已经死了,没办法找他查问。”
桑榆眼中透着不甘,盯着写在纸上的“光孝寺”三字。
宋慈一见桑榆的眼神,便知她不信自己所言,仍打算去报恩光孝禅寺探明究竟,寻虫达报仇。
宋慈是见过虫达的,虽然那是十五年前的事,虽然那时他只有五岁,可他清楚地记得虫达的性情有多么暴虐,下手有多么狠辣,也只有那等心狠手辣之人,才会纵容手下士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且不说虫达很可能不在报恩光孝禅寺,即便他真的在那里,桑榆一个十六七岁的弱女子,想寻那样的人报仇,无异于飞蛾扑火,到头来很可能报仇不成,反而害了自己。可桑榆报仇之志已决,桑老丈尚且拗不过她,宋慈又如何劝阻得了?不渡无边苦海,莫劝回头是岸,其实宋慈根本没打算劝桑榆放下,只因他自己便从未放下过。十五年来,他多少次噩梦惊魂,母亲浑身是血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眼前。虫达关乎他母亲之死,他无论如何要追查到底。他决定陪桑榆一起扑这个火,既是为了桑榆,也是为了他自己。他目光坚毅,道:“桑姑娘,我已奉乔大人之命接手刘鹊一案,三日之内,我一定查明真相,还你和桑老丈的清白。我也会追查虫达的下落,一直追查到底,总有一天我会找出此人,还你我一个公道。”
桑榆抬头望着宋慈,眼睛里隐隐有泪花闪动。但她只望了这一眼,便低下头去,等到再抬起头时,她已收住了泪水。她竖起拇指,轻轻弯曲了两下,那是谢谢之意。她指了一下供状,掌心贴在耳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以示相信之意。但寻虫达报仇,她示意这是她自己的事,无论将来是何结果,都不希望牵连宋慈进来。
“桑姑娘,我不是怕牵连……”
宋慈话未说出,桑榆已比画手势,示意她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希望宋慈能为她保密,暂且瞒着桑老丈,不要让桑老丈知道她决心报仇的事。
宋慈微微一呆,点了点头。他不再多说什么,唤入许义,将桑榆押回了大狱。
宋慈独自在干办房里坐了半晌,等许义回来后,他便站起身来,让许义随他走一趟刘太丞家。他此前已亲自查验过刘鹊的尸体,但作为凶案现场的医馆书房,他还没有亲自勘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