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当天,偌大一个锦绣客舍安静得出奇,当宋慈走进客舍大堂时,映入眼帘的只有掌柜祝学海一人。附近的太学正在举行盛大的视学典礼,住客们大都赶去了那里,毕竟谁都不想错过一睹圣容的机会,就算见不到皇帝真容,能见识一下万人空巷的泼天热闹,下半辈子的谈资便有了。客舍里的伙计们也是这般想法,祝学海便让伙计们都去了,只他一人留了下来。这家客舍是他的命根子,总得有人留下来照看,且以前客舍曾被偷过很多次,他也是被偷怕了,可不想再被窃贼光顾,再说住客也没全走光,还有一位客人留在客房里,一直没有出来。
“宋大人。”祝学海正在柜台整理账本,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宋慈点了一下头,径直向行香子房走去。祝学海没有过问宋慈的来意,甚至没向宋慈多瞧几眼,继续埋头整理那几册账本,尽管那几册账本早已叠放得整整齐齐。
宋慈来到行香子房外,叩响了房门。
“进来。”房中传出了韩絮的声音。
门未上闩,宋慈一推即开,只见床头一面铜镜前,韩絮手持金钗,正在梳绾发髻。韩絮并未回头,朝镜子里看了一眼,道:“宋公子,你来了。”
宋慈一入房门便止步,就那样隔着一段距离,望着韩絮的背影,道:“郡主带话与我,不知是何用意?”
原来方才宋慈与刘克庄、辛铁柱等人一起等在前洋街上,准备在圣驾离开时拦驾上奏,以求得虫达尸骨一案的查案之权。然而就在等候之时,忽有一人挤进人群,来到宋慈的身边,悄声道:“宋大人,行香子房的客人有请,让小人转告你三个字——禹秋兰。”
宋慈急忙转头,见传话之人是上次去锦绣客舍查案时,那个在行香子房外偷瞧韩絮洗浴的伙计。那伙计传完话后,飞快地挤出人群离开了。宋慈原本平心静气地等待着,这一下却是心绪急剧起伏,只因“禹秋兰”这三个字。他已经很多年没听人提起这三个字了,那是他已故母亲的姓名。他不知行香子房的客人还是不是韩絮,但既然提及了他母亲的名字,无论对方是谁,无论是何目的,他都要去见这一面。他留刘克庄在前洋街,也没让辛铁柱随行,独自一人来到了锦绣客舍,来到了行香子房。
韩絮没有回答宋慈这一问,道:“数日之内,这已是你我第三次见面了。宋公子,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宋慈的目光落在铜镜上,望着镜中的韩絮,没有说话。
“绍熙元年三月,”韩絮梳绾发髻的手一顿,轻声提醒了一句,“百戏棚,林遇仙。”
宋慈忽然神色一动,像是猛地一下想起了什么。绍熙元年是十五年前,那一年的阳春三月,正是他随父母初次踏足临安的时节。他怔怔地望着铜镜,只觉镜中本就模糊的身影,变得越发迷离惝恍。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见了五岁的自己,踮着脚尖,出现在铜镜深处……
“娘,这镜子好清楚呀!”
“娘,这只浴桶和我一样高呢。”
“娘,墙上这么多字,写的是什么呀?”
初次踏足京城临安,入住这么好的客舍,时年五岁的宋慈在行香子房中奔来跑去,这边瞧瞧,那边看看。禹秋兰站在衣橱前,将原本已算干净的衣橱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两遍,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才将叠好的衣物鞋袜一件件地放入衣橱。她不时转头瞧一眼宋慈,见宋慈站在墙角,一边倚靠着屏风,一边看着墙上的题字。那屏风收折起来,立放在墙角,若是倚靠得太用力,说不定会有倒下的风险。禹秋兰还没来得及提醒宋慈,便听宋巩的声音响起:“慈儿,别靠着屏风,小心倒下来打到你。”
禹秋兰朝宋巩看了一眼,眼角几缕皱纹舒展开来。她与宋巩做了多年夫妻,一直不得儿女,直到宋巩四十来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宋慈一天天长大,年年岁岁安然无恙,对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幸福,如今宋巩入京通过了有着“春闱”之称的省试,只剩下最后一轮殿试,可谓又是一大喜。大宋殿试原本是要黜落士人的,然而在仁宗朝时,有个叫张元的士人,因多次殿试落第,愤而投奔西夏,替西夏出谋划策,接连大败宋军,致使大宋朝廷震动,君臣不安,于是仁宗皇帝下诏“进士殿试,皆不黜落”。自那以后,只要入京通过省试,便可成为进士,殿试只列名次,参加殿试后皆可做官,如此一来,对每个士人而言,通过省试便成了天大的喜事。宋巩为此特意在殿试之前,将他们母子二人接来临安,共享这份喜悦。禹秋兰自然是欣喜的,她见过丈夫寒窗读书十余载的苦,见过丈夫多次科考落第的难,尤为明白丈夫达成所愿的不易。宋巩特意选择了锦绣客舍落脚,一来这家客舍颇具规模,又以干净整洁出名,房钱还比其他同等大小的客栈便宜,妻儿难得来一次临安,他想让妻儿住得舒适些;二来这里紧邻太学,他早年在蓝田书院求学时的同窗好友欧阳严语,如今是太学的学案胥佐,正好方便与其往来叙旧。
对于年幼的宋慈而言,临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白天里,他随父母前往西湖游玩,入夜后,又一起逛了城中的夜市。西湖天造地设般的美景,年幼的他还不懂欣赏,但夜市就不一样了。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诸如香糖果子、水晶角儿、行灯画烛、时文书集等,可谓琳琅满目,这般夜市是家乡建阳小城从没有过的。他吃了很多,玩了很久,又见父亲精挑细选了一支银簪子,亲手插在母亲的头上,母亲为此脸颊发红,看得他嘻嘻发笑。他又听父亲说,临安本地人在夜市上吃饱喝足后,大都会去勾栏瓦舍,那里百戏杂陈,雅俗共赏,尤其近来有一位声名鹊起的大幻师林遇仙,每晚都在中瓦子街的百戏棚表演,其幻术奇异绝伦如神仙妙法,无数人争相前去观看。只是这头一天游玩得实在太累,父亲打算第二天晚上再带他和母亲去观看幻术,还说之后再挑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一起去城北的浙西运河,听说运河对岸有一片桃林,三月里花开正好,正是赏花的好时节。宋慈为此满怀憧憬,非常兴奋,过了好久才睡着。
翌日天明,早市开张。宋慈早早醒来,随父母一起上街吃早饭。他吃着热气腾腾的七宝粥,心里却惦记着林遇仙的幻术,只盼白天快些过去,夜晚赶紧到来。就在一碗粥快吃尽时,他忽然听见身边传来瓷碗摔碎的声音,接着一个孩童以尖锐的声音叫道:“这么难吃的东西,也配叫七宝粥?我家狗吃的都比这好!”
宋慈随声转头,只见洒了一地的七宝粥前,站着一个服饰华美的孩童。那孩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摔了碗就要走人,身边跟着一个矮壮汉子,瞧起来像是其下人。
粥铺摊主忙道:“小公子,这粥钱……”
说着,粥铺摊主想上前拦下那孩童。
那矮壮汉子突然左手一抬,一把掐住粥铺摊主的下颌。粥铺摊主被迫仰起了脖子,连连摆手讨饶。那矮壮汉子松开了手。粥铺摊主捂着下巴,又惊又怕,再不敢阻拦,至于粥钱和摔碎的瓷碗,那是半句也不敢再提。那孩童朝地上的七宝粥啐了一口唾沫,一脚将地上的瓷碗碎片踢飞老远,这才掉头离开。那矮壮汉子的右手一直拢在袖中,左手摸出几枚铜钱,丢在洒满一地的七宝粥里,随那孩童而去。
那孩童便是韩侂胄的养子韩㣉,彼时方才十岁。韩㣉本是韩侂胄故人之子,是由韩侂胄的妻子吴氏做主,将其收为了养子。虽说是养子,可吴氏一直不能生育,于是将韩㣉视如己出,对其甚是宠溺。吴氏乃太皇太后的侄女,韩侂胄能成为外戚勋贵,官至知閤门事,都是仰仗太皇太后之力,因此对吴氏宠溺的这个养子,他从来不敢过多管教,以至于韩㣉小小年纪,便养成了顽劣霸道的性子。今日一早,韩㣉离家外出,想着来早市上找些好吃的,再四处寻些乐子,哪知吴氏得知他离家,立刻派了虫达跟来。虫达孔武有力,身手了得,说是下人却又不是下人,更像是韩家私养的门客。韩侂胄和吴氏不管有何差遣,虫达都能办得妥妥当当,所以韩㣉每次离家外出时,吴氏怕韩㣉出事,都会差遣虫达跟随,以便随时随地保护韩㣉,只是虫达为人冷言寡语,不似其他下人那样百般讨好韩㣉,因此很不得韩㣉的喜欢。韩㣉每次离家,都会想各种法子甩掉虫达,可虫达总能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身边。今早虫达又跟来了,他大为扫兴,吃什么都没胃口,还被七宝粥烫了嘴,气得他当场摔碗走人。
韩㣉刚一离开粥铺,虫达的脚步声便紧随而至,令他大为烦闷。这时迎面走来一个老人,挑着鸡笼,步履匆匆,与韩㣉错身而过的瞬间,鸡笼稍稍蹭到了韩㣉的衣服。韩㣉嘴巴一歪,一把将那老人拽住。
那老人得知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韩㣉,连忙赔不是,想要离开。韩㣉却不让那老人走,朝左右鸡笼各瞧一眼,见是六只肥鸡,羽毛齐整鲜亮,道:“你这鸡哪来的?”
那老人答道:“这些鸡是小老儿自家养的……”
“你家养的?”韩㣉哼了一声,“这分明是我家的鸡!”
“小公子莫要说笑,这些鸡是小老儿一天天喂大的,今早刚从鸡窝里抓出来,赶着来早市上卖个好价钱……”
“你个臭老儿,我像是在说笑吗?”韩㣉咄咄逼人,“我家后院养了六只鸡,早晚我都有喂食,昨晚我还喂过呢,今早鸡却全不见了。你这里的鸡刚好六只,还和我家的鸡长得一模一样,竟敢说是自己喂大的?分明是你偷来的!”
那老人被韩㣉扯住衣服,脱身不得,只好把鸡笼搁放在地上,与韩㣉争辩起来,只是他口舌远不如韩㣉伶俐,说来说去,不过是重复先前养鸡卖钱的话。
两人一老一少,这么一争辩,围观之人渐渐多了起来。
韩㣉突然把头一转,道:“虫达,你过来认认,这鸡是不是我家的?这臭老儿是不是偷鸡贼?”
虫达久居韩家,很清楚韩家只养了一条名为“请缨”的烈犬,从没养过鸡鸭鹅之类的家禽。他知道韩㣉突然无事生非,无非是想惹出麻烦来刁难他。若他不承认韩家养鸡,那就是说韩㣉撒谎讹人,不仅让韩㣉当众丢脸,还有损韩家的名声;若他承认韩家养了鸡,那韩㣉身为一个孩童,定会把这场争端交给他来处置,如此便能绊住他,趁机将他甩掉。他身为韩家门客,自然不能让主家公子受辱,更不能令主家声誉受损,因此选择了点头。
“那你还站着干什么?”韩㣉语调一扬。
虫达立刻踏前两步,一把将那老人掀翻在地,将鸡笼连同扁担一并夺了过来。对他而言,眼前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老头,被污蔑成偷鸡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韩㣉这才露出得意的笑容,正打算趁机开溜,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要辨明是谁的鸡,那也不难。”
韩㣉循声回头,看见了说话的宋慈。宋慈站在他刚刚闹过事的粥铺旁,身前小方桌上放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瓷碗,正睁着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望着他。宋巩眉头微皱,低声道:“慈儿。”微微压手,示意宋慈坐下。
宋慈见父亲脸色不悦,打算坐回凳子上,却听韩㣉骂道:“哪来的田舍小儿?再敢多话,撕烂你的嘴!”他见宋慈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周遭大人没一个敢插嘴,这么个小孩居然敢出头,当众来管他的事,本就烦闷的他,一下子变得恼怒不已。
宋慈本打算听从父亲的话坐下,这下却是不肯了。他之前见韩㣉在粥铺上摔碗,明明很好吃的七宝粥,却被韩㣉说成不如狗食,还欺负那粥铺摊主,他本就看得有气,此时又见韩㣉欺负那卖鸡的老人,还要当街强抢那老人的鸡,实在忍不住了。他一下子站直了,道:“想分辨是谁的鸡,只需剖开鸡嗉子,看看里面有什么,便知真假。你说这些鸡是你的,昨晚还喂过食,那你喂的是什么?”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都觉这法子颇有妙处,纷纷向宋慈投去赞许的目光,不承想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竟能有如此见识。
“我……我想喂什么就喂什么,”韩㣉道,“要你来管?”
宋慈朝宋巩和禹秋兰看了一眼,宋巩仍是脸色不悦,禹秋兰却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有了母亲的支持,他便有了底气,于是走向那卖鸡的老人,在老人耳边轻语几句,又凑近听了那老人的回答。他道:“老伯伯说了,他是用粟米喂的鸡。”又向韩㣉道,“你用什么喂的鸡,难道是不敢说吗?”
“有什么不敢说的?”韩㣉叫道,“我用的也是粟米!”
“当真?”宋慈道。
韩㣉把腰一叉,道:“怎么,难道我不可以拿粟米来喂鸡?”
宋慈笑了,向那老人道:“老伯伯,你究竟用什么喂的鸡,还请说出来让大家知道。”
那老人看了看围观众人,答道:“小老儿用的是豆子,今早出门前才喂过。”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的目光都向韩㣉射去。
韩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宋慈已小声问得那老人用豆子喂鸡,却故意说成粟米来骗他。他知道上了宋慈的当,叫道:“好啊,口说无凭,那就把鸡杀了,看看到底喂的是豆子还是粟米!”不等宋慈回应,也不管那老人是否答允,韩㣉立刻叫虫达杀鸡。
虫达撩起衣摆,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宋巩和禹秋兰见状,忙去到宋慈身边,将宋慈护在身下。虫达左手持刀,右手伸进鸡笼,拎出一只鸡来。宋慈这时才看清,虫达右手残缺,没有末尾二指,单靠剩余的三指,却把鸡抓得极牢。那老人心疼自己的鸡,想要阻止,刚从地上爬起身来,虫达已一刀挥落。那柄短刀虽小,宽仅一寸,却是极为锋利,鸡头顿时落地,鸡血洒得遍地都是。虫达当场将鸡剖开取嗉,划开一看,里面全是豆子,不见一粒粟米。如此一来,鸡是那老人喂养的,已是无可置疑。
可韩㣉偏要置疑,非要把六只鸡全都杀了,一只只当场辨个清楚明白才肯罢休。虫达全都照做,不顾那老人的阻拦,一刀又一刀砍下,一颗颗鸡头落地,鲜血横飞,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眼中竟似有兴奋之色。转眼之间,所有鸡全被杀尽,鸡嗉被剖开,全都只有豆子。韩㣉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抛下一句:“原来是我看走眼了,不是我家的鸡。”笑着就要扬长而去。
那老人心疼不已,想拦住韩㣉索要赔偿,却被虫达拿刀逼退。韩㣉道:“谁叫你养的鸡与我家的鸡那么像!耽搁了我这么久,没叫你赔我钱就不错了,还敢叫我赔你?”说着朝那老人啐了口唾沫,鼻孔朝天,大摇大摆地走了。虫达手持血淋淋的短刀,护着韩㣉离开,围观众人急忙让道,没一个敢加以阻拦。
宋慈目睹了这一切,小小的身子挣扎着,却被宋巩死死摁住,眼睁睁地看着韩㣉扬长而去。死鸡卖不了好价钱,那老人瘫坐在地上,号哭了起来。凄惨的哭声,还有破损的鸡笼、满地的鲜血,以及一只只开膛破肚的死鸡,宋慈耳闻目睹之下,心里满是内疚,若非自己强行出头辨鸡,事情岂会变成这个样子?
宋巩似乎猜到了宋慈心中所想,上前安慰那老人,问明价钱,将六只鸡连同鸡笼一并买了下来。那老人这才止住号哭,对宋巩千恩万谢。宋巩不忘付了粥钱,提起鸡笼,装上死鸡,禹秋兰则牵着宋慈,一起回了锦绣客舍。死鸡不能久放,自己一家三人又吃不完,宋巩便交给客舍火房,吩咐伙计煮制好后,送给客舍里的所有住客分食。
买鸡花了不少钱,宋慈自觉愧疚,回到行香子房后,耷拉着脑袋,向宋巩认错,说是自己做得不对。
“今日之事,你是做得不对,但不在于花钱。”宋巩道。
宋慈不明所以,抬头看着宋巩。
“鸡嗉子里的食物,过得一夜,早已消尽,哪还会留在嗉中?”宋巩道,“试想那孩子若足够聪明,揪住这一点不放,说自己昨晚喂的粟米早已消尽,是那老者今早偷鸡之后再喂食的豆子,你又该如何分辨?”
“孩儿……”宋慈茫然地摇了摇头,“孩儿没想过。”
“破鸡辨食,不过是小聪明罢了。”宋巩放缓了语气,“这世道混杂,是非善恶,未必如你看到的那样。那老者挑笼疾走,行色匆匆,鸡笼肮脏破旧,六只鸡却毛色鲜丽,不似农家所养,倘若真是那老者偷来的呢?未必是从那孩子家中偷来的,也可能是偷自别处。这样的争论,该当报与官府,由官府查清是非曲直,加以定夺。你还太小,有些事还不明白。你会慢慢长大,会遇到很多事,凡事要少靠小聪明,更应该踏实稳重才是。无论是遇事,还是求学问,都该如此。”
宋慈听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慈儿还这么小,能有自己的想法,站出来化解他人争端,已经很了不起了。再说刚才那孩子,看着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禹秋兰微笑着将宋慈揽入怀中,轻轻抚摸宋慈的头,“娘就觉得慈儿做得很对。”
宋慈感受着母亲怀里的温度,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接下来的整个白天,宋慈一直待在行香子房里,没有再出过门,直至夜幕降临。经历了白天的事,再加上好友欧阳严语突然相邀,宋巩不打算再去观看林遇仙的幻术了。但禹秋兰想去,宋慈因为白天的事已经很失落了,连话都变少了许多,她不想让宋慈更加失望。她让宋巩安心去太学赴约,她打算独自带宋慈去观看幻术。宋巩不太放心,毕竟禹秋兰是初来临安,叮嘱了好几遍中瓦子街怎么走,直到禹秋兰一连说了好几声“知道了”,微笑着催促他去赴约,他才离开客舍去了太学。
中瓦子街并不难找,从锦绣客舍向东至众安桥,再沿御街一路南下,便能抵达。百戏棚那就更好找了,在中瓦子街上随便寻人一问,便能知其所在。禹秋兰带着宋慈来到这里时,百戏棚内已满是看客。戏台的正前方摆放了不少座椅,但那儿是一座难求,坐的都是有钱人,更多的市井看客只能站着挤在周围。稍好些的位置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禹秋兰只能在边角上寻了处地儿,这里人稍少一些,能勉强看到戏台。宋慈却不在乎这些,被母亲抱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戏台,只盼着玄妙非凡的幻术快些开始。
过不多时,大幻师林遇仙登台,其人身披雪色长袍,手托青白瓷碗,胡须半白,面色红润,便如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一般。只见林遇仙端起瓷碗,里面装着清水,被他咕嘟咕嘟灌进了肚子里。他绕台走了一圈,向各方看客展示瓷碗,以示碗中空无一物。这一圈走下来,他脸色逐渐发白,捂住肚子作难受状,似乎刚才那碗水不干净,喝坏了肚子。忽然间,他嘴一张,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来,被他用瓷碗接住,装了满满一大碗。可他仍然一脸难受,喉头一哽,一团红影落入碗中,竟是一条鲜活的小红鱼。他又接连张口作呕,不断吐出红影,片刻间,碗里便有了六条小红鱼。他倾斜瓷碗,示与台下看客,只见碗中六条小红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
百戏棚内顿时响起了响亮的掌声。宋慈还是头一次观看幻术,惊奇之余,心里却惦记着母亲,让母亲快些放他下来,生怕母亲手臂受累。
禹秋兰微笑着点点头,正打算把宋慈放下歇一歇时,一个妇人从戏台前绕过,来到了她面前。那妇人是林遇仙的妻子,也算是这幻术班子的女班主,她朝戏台正前方指了一下,那里空出来了一把椅子,说是坐在那里的客人临时有事离开了,她看禹秋兰抱着孩子挤在人群中实在辛苦,就让禹秋兰过去坐。禹秋兰不想麻烦别人,可那女班主实在和蔼可亲,一再相请,又说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见不得其他做母亲的受苦,反正椅子空着也是空着。禹秋兰难以推却,只好连声道谢,随那女班主过去,抱着宋慈在椅子上坐了。
这位置正对戏台,离得很近,前方又无遮挡,宋慈只需稍稍抬头,戏台上的一切便尽入眼中。只见林遇仙站到了戏台的正前方,冲台下看客拱手,大声说道:“在下林遇仙,打嘉兴乡下来,机缘巧合,得以在此献艺,些许微末道行,让各位贵客见笑了。”和气地笑了几声,“在下每日只献三艺,方才这‘口吐活鱼’是第一艺。接下来的第二艺,唤作‘喷噀成画’。”说罢大袖一招,早就候在台下的几个戏工搬上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数只茶盏和一只大碗,茶盏中不是茶水,而是五颜六色的染料。
林遇仙将各色染料倒在大碗里,花花绿绿,五彩斑斓,又倒入清水,搅和均匀。他缓缓念起咒语,祝祷了片刻,忽然高仰起头,将一大碗染料喝进了肚子里,肚子很快微微鼓起。两个戏工在戏台上拉开一匹白布,林遇仙拍打鼓起的肚子,对准白布一口口地喷出染料,只见白布上渐渐显出菩萨访问人间疾苦的画像,各种颜色互相映衬,便如刚画出来的一样。
这一手幻术露出来,满棚看客先是鸦雀无声,随即掌声雷动。
宋慈看得惊呆了,小手举在空中,一时竟忘了鼓掌。禹秋兰对林遇仙的幻术并不怎么在意,目光大多时候集中在宋慈身上,见宋慈如此着迷,心里不由得甚感欣慰。她朝戏台的右侧望去,那女班主正站在那里。她向那女班主报以感激一笑,那女班主微微点了点头。
等到四下里掌声稍缓,宋慈才从方才的惊奇中回过神来,使劲地拍起了手。相邻椅子上坐着一个衣饰贵气的女孩,看起来十一二岁,听见宋慈过于响亮的掌声,忍不住转过头来瞧了宋慈一眼。那女孩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那女子轻轻碰了碰那女孩的手,道:“妹妹,快看。”女孩听了姐姐的话,回头望向台上。
戏台之上,林遇仙的第二艺刚结束,第三艺紧跟着便来了,并声称这是一门叫作“沧海桑田”的幻术,需要请上一位年少的看客相助。众多看客急忙挥动手臂,其中不乏一些并不年轻的,“我,我,我”的叫声此起彼伏。宋慈急忙举起了手,邻座那女孩也几乎同时举起了手。
林遇仙笑道:“各位贵客如此赏脸,在下先谢过了。请哪位贵客登台,便交由拙荆来挑选吧。”说罢向那女班主抬手示意。
那女班主看了看众多举手的看客,最终面带微笑,走到禹秋兰的身前,请宋慈上台相助。宋慈得知自己被选中,当真是高兴坏了。那女孩的脸色有些奇怪,看了宋慈一眼,举起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禹秋兰没想到那女班主会选择宋慈,她本人对幻术一窍不通,宋慈又那么小,于是连连摆手表示拒绝。可宋慈很想上台参演幻术,忍不住央求母亲。那女班主说耽搁不了多长时间,也不需要宋慈做什么,只需上台站一会儿即可,让禹秋兰放心就行。眼见宋慈一张小脸上满是期待,禹秋兰最终选择了答允,松开了怀抱,让宋慈随那女班主登上了戏台。
林遇仙请宋慈站到戏台正中央,低声叮嘱道:“待会儿幻术开始后,无论发生什么,请你站在此处,千万莫要移动。”
宋慈点了一下头,不忘朝禹秋兰一笑,示意母亲不必担心。
林遇仙在戏台上走了一圈,清了清嗓子,指着宋慈道:“这位小公子如此年少,当真让我好生羡慕。‘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想当年,我也如小公子这般年少过,那时却不知惜取光阴。倘若能让我重返垂髫,该有多好!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世间多少人,不知光阴之苦,徒然虚掷年华,直至垂垂老矣,方才追悔莫及。”
他出口成章,堪比文人墨客,说罢长吸一口气,朝宋慈缓缓吹出,吹出来的却不是气,而是一股白烟。这股白烟源源不断,越来越多,萦绕在宋慈周围。宋慈惊奇万分,若是身在台下,只怕又要鼓起掌来。但他记得林遇仙的叮嘱,任凭烟雾向自己聚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股白烟极为古怪,没有向高处飘散,反而在宋慈的身边凝聚,渐渐将宋慈彻底罩住,只剩下一道淡淡的人影。这时林遇仙停止吹气,围着白烟走了几圈,双手不断地挥动,口中念念有词,祝祷了十几句。忽然他停了下来,大袖一挥,白烟四散,烟雾中那道淡淡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
满棚看客接二连三地站起,惊呼声此起彼伏,只因原本年龄幼小的宋慈,竟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头。那老头一脸茫然,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刮手的皱纹,又抓下一缕头发,看见了苍白的发丝,似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脸惊恐,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遇仙向台下招手,两个戏工上来,搀扶着那老头走下台去。林遇仙冲台下看客团团拱手,笑道:“在下献丑了!今日三艺已毕,多谢诸位贵客捧场!”
百戏棚内顿时掌声四起,喝彩声不绝。
一众鼓掌喝彩声中,禹秋兰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原以为林遇仙将宋慈变成了老头,接下来就该将宋慈变回来,哪知林遇仙的幻术就这么结束了。眼见林遇仙致谢之后,径直退入了后台,那女班主也朝后台走去,有戏工开始收取赏钱,看客们开始陆续散场,她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连忙上前叫住那女班主,询问宋慈何在。
那女班主笑了,小声道:“夫人莫要心急,你孩子就在后台,我这便去领他出来,还请你在此稍候。”说罢走去了台后。
后台入口有戏工看守,不让外人随意进入,禹秋兰只得等候在外。
如此等了好一阵子,看客们都已散尽,仍不见宋慈出来。禹秋兰有些急了,想进后台看看,但被戏工拦住。她要求见林遇仙和那女班主,戏工却压根不理睬她。她越发起急,与戏工争执起来,很快又来了好几个戏工,一起阻拦她,死活不让她进入后台。
就在禹秋兰与几个戏工的争执愈演愈烈时,一个女孩忽然从远处跑来。禹秋兰认得那女孩,之前观看幻术时,那女孩就坐在宋慈的身边。那女孩找到禹秋兰,问她是不是在找孩子,还说她孩子不在后台,而是在百戏棚的后门。
禹秋兰不明真假,随那女孩赶往百戏棚的后门,果然看见了等在这里的宋慈。宋慈不是孤身一人,而是由那女孩的姐姐照看着。那女孩的姐姐见禹秋兰来了,便留下宋慈,与那女孩乘上早就停在后门外的一顶轿子,在几个下人的陪护下离开了。
宋慈的衣裤上沾染了不少尘土,脸颊有些青肿,似乎受了欺负。禹秋兰将宋慈紧紧抱在怀中,问宋慈出了什么事。宋慈一开始不肯说话,后来只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禹秋兰知道若是摔跤,方才还那么高兴的宋慈,不会变得这么沉默。她问是不是幻术班子的人欺负了他,宋慈摇了摇头;又问是不是刚才那对乘轿子的姐妹欺负了他,宋慈仍是摇头。
直到回到锦绣客舍,回到行香子房,禹秋兰脱去宋慈的衣服,见宋慈不止脸颊青肿,浑身上下还有不少青紫瘀伤,一再追问,宋慈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
原来之前在百戏棚,戏台上烟雾弥漫开来时,宋慈的脚下突然一空,正中央的台面陡然陷落,他整个人掉入一道四四方方的暗门,落到了戏台的下面。所谓“明台暗门”,天底下许多表演幻术的场所,都会在戏台上设置这样一道甚至多道暗门,用来表演类似入壶舞那种大变活人的幻术,百戏棚也是如此。林遇仙的这一门“沧海桑田”幻术,其实与入壶舞大同小异,事先安排了戏工在戏台底下候着,看准烟雾弥漫之时开启暗门,使得宋慈掉入台下,再让提前躲在下面的老头爬上台面,就这样来了一出孩童变老者的好戏。暗门之下是一条连通后台的暗道,宋慈先是被戏工带去了后台,在这里见到了女班主,女班主又从侧门将他带出后台,说是带他去见母亲,却将他带到了百戏棚的后门。在那里,他见到了等候多时的韩㣉。
韩㣉很是痴迷幻术,自打林遇仙声名鹊起以来,他每晚都会光顾百戏棚。今晚他也来了,就坐在戏台的正前方,也就是后来宋慈坐过的那个空座。在第一个“口吐活鱼”幻术表演时,韩㣉无意间瞧见了站在戏台边角的禹秋兰和宋慈。他一下子想起了白天的事,恼恨宋慈当众给他难堪,顿时起了报复之心。在宋慈目不转睛地看着幻术表演时,韩㣉叫来了女班主,将宋慈指给她看,吩咐她想法子将宋慈与禹秋兰分开,再把宋慈单独带去后门,他则由虫达护着,提前去了后门等着。韩㣉每晚都来百戏棚捧场,小小年纪的他,出手却极为阔绰,每次都会给一大笔赏钱,女班主因此认得韩㣉,也早已打听过韩㣉的家世来历,知道韩㣉出身外戚之家,其母亲是太皇太后的侄女。这样的人她可得罪不起,这才请禹秋兰和宋慈去坐空出来的椅子,以换取两人的信任,再请宋慈上台助演幻术,趁机把宋慈领去了后门。
宋慈一到后门,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韩㣉一脚踹翻在地。韩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发走了女班主,冲着宋慈骂道:“你个田舍小儿,霸占别人的东西,该不该赔钱?”
“霸占别人东西的是你,最后却害得我爹赔钱,你把钱还来!”宋慈很不服气,爬起身来,朝韩㣉伸出了手。
韩㣉狠踹一脚,再次将宋慈踢倒在地,道:“你刚才坐的位子,是我花钱买的。你擅自坐了,那就是霸占我的位子,就该赔我的钱。赔不出钱来,那就活该你挨打!”说着一边狞笑,一边对着宋慈拳打脚踢。
宋慈一开始还试图反抗,可韩㣉足足大他五岁,个子比他高出太多,身子也比他壮实太多,下手下脚又狠,最终他只能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忍受着一下又一下的疼痛。他最初还能争辩几句,渐渐被打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胸闷气短,难以喘过气来。虫达站在一旁,从始至终冷眼旁观。
韩㣉忽然停手了,只因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人赶来阻止了他。宋慈以为是母亲赶来了,抱着脑袋的双手稍稍放开,却见来人不是禹秋兰,而是之前坐在他邻座的女孩。那女孩拦在宋慈身前,道:“好你个韩㣉,一见你叫住那女班主耳语,又突然朝后门来,就知道没好事。”宋慈听得这话,才算知道了韩㣉的真名实姓。
赶来的人不止那女孩,还有那女孩的姐姐,以及几个下人。韩㣉似乎对这对姐妹颇为忌惮,干笑了两声,道:“今日的戏着实不错,看得实在过瘾!”说罢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由虫达护着,从后门快步走了。离开之前,他还瞪了宋慈一眼,目光中透着怨恨,似乎方才那一顿殴打还没让他解气。
韩㣉走后,那女孩将宋慈扶了起来,道:“你怎么样?没事吧?”
宋慈鼻青脸肿,浑身疼痛,却摇头道:“我没事。”
那女孩道:“韩㣉这小子以大欺小,着实可恶,哪天逮着机会,我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她似乎担心韩㣉去而复返,先将宋慈交给姐姐照看,然后奔去戏台把禹秋兰叫了来。姐妹二人救了宋慈,却连姓名都没留下,便即乘轿离开了。
因为白天破鸡辨食一事,宋慈自觉给父母添了麻烦,夜里又遇到这种事,最先想到的不是要找父母做主,而是怕给父母再添麻烦,又觉得太过丢脸,若非禹秋兰不断追问,他本打算把这事藏在心里,永远不说出来的。
身体受了伤,一段时日便可痊愈,可心里受了伤,也许终其一生难以愈合。禹秋兰知道宋慈受了极大的委屈,心疼地抱住他,轻声道:“慈儿别怕,你是个好孩子,没做错任何事,是那个叫韩㣉的孩子太坏。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哪怕是再不好的事情,你都要敢于说出来,娘不会再让你受人欺负……”
她打来水给宋慈擦洗了身子,又在伤处涂抹了消肿散瘀的药膏。她不再当着宋慈的面提及此事,打算等宋巩回来后,两人私下商量,如何去找那叫韩㣉的孩子讨回公道。她一向性情温和,若受人欺辱的是自己,她忍忍便过去了,可受人欺负的是宋慈,那就不行。宋慈被韩㣉打得这么狠,哪怕对方看起来是权贵家的孩子,她也不打算就这么算了。
虽然涂抹了药膏,可宋慈浑身仍是疼痛不断。往常这个时辰,他早已睡下了,此刻却没有丝毫睡意。当母亲出门倒水时,他站到了铜镜前,踮起脚尖,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自己那张满是瘀青的脸。这张脸渐渐模糊起来,恍惚之间,变作了韩絮的面容……
“你是当年救我的那位……”宋慈有些惊讶地望着铜镜。
“是我。”韩絮不再梳绾发髻,转过身来,直面宋慈。
小时候的许多事,宋慈都已记不起来了,但发生在百戏棚的这件事,他一直记忆犹新,连那女孩的身形容貌都还记得。只是当年那一面之后,他再也没见过那女孩,更不知那女孩姓甚名谁,直至今日方知是韩絮。
事情已过去了十五年,宋慈心中的感激之情却从未消减分毫,道:“当年的百戏棚,昨夜的刘太丞家,郡主两度救危解困,宋某感激不尽。”说罢整理衣冠,无比郑重地向韩絮行了一礼。
韩絮却摇了摇头:“是不是当真救得了你,眼下还很难说。”她虽不再梳绾发髻,手中的金钗却一直没有放下。说这话时,她的目光不在宋慈身上,而是落在了手中的金钗上。
宋慈没听明白韩絮这话是何意思,却见韩絮走到他身前,举起了左手。衣袖在宋慈的眼前滑了下去,韩絮白皙光滑的手臂露了出来。韩絮眉头微蹙,一抹金光闪烁了一下,白嫩的手臂上便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郡主,你这是……”宋慈一惊之下,想要阻止韩絮。
韩絮却示意他别动,压低声音道:“宋公子,一会儿祝掌柜会赶来这间房,他会做出惊恐万分的样子,大喊你杀人了,跑出去叫人。你不必理会,只管站在这里就行。”她忍痛挥动手臂,一滴滴鲜血洒落在地,斑斑点点,看起来触目惊心。“我这是在救你。”她将沾染鲜血的金钗塞在宋慈手中,抓起桌上一只茶壶,用力砸碎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紧跟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祝学海飞步赶来,冲入了行香子房。目睹洒了一地的鲜血,祝学海神色大惊,脚底拌蒜,摔倒在地,手上身上沾了不少血。他看了一眼满手是血的韩絮,又看了一眼手持带血金钗的宋慈,忽然爬起来掉头就跑,嘴里叫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叫声渐渐远去。
宋慈凝着眉头,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金钗,又抬头不解地看着韩絮。饶是他素来聪明绝顶,此刻也想不明白韩絮这突然的举动是为何。
韩絮竖指在唇,示意宋慈不要作声,直到祝学海的叫声远去,她才放下了手指。宋慈见韩絮伤得不轻,试图为韩絮止血。韩絮却道:“这血还止不得。”声音放低,“宋公子,当此境地,若我一口咬定你闯入房中行凶,又有祝掌柜做证,说你手持凶器,只怕你怎么也洗不清了。胆敢对郡主行凶,别说我没死,便是只受一点皮肉伤,你怕也是死罪难逃。”
宋慈听了这话,隐约明白过来,知道韩絮大可栽赃他行凶杀人,可韩絮并未这么做,而是实言相告,说明这并非她的本意,而是有人指使她这么做的。他道:“是韩太师?”
韩絮的头轻轻一点。今日她本打算去太学观看视学典礼,可一大早天还没亮,夏震便来锦绣客舍找到了她,说是奉韩侂胄之命,要她栽赃陷害宋慈杀人。她知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事,韩侂胄应该找所谓的外人去做,越是看起来与韩侂胄毫无干系之人,越是上佳人选,怎么也不该找她这个出自韩家、地位尊贵的郡主,显然韩侂胄的用意不只是置宋慈于死地。她之前举荐宋慈戴罪查案,昨晚又在刘太丞家替宋慈解围,韩侂胄已然信不过她,之所以叫她陷害宋慈,更可能是在故意针对她,是在逼她做出抉择。若她不肯照做,那就是与韩侂胄彻底决裂,往后再也不会被韩侂胄当作自家人来对待。即便她贵为郡主,可韩侂胄权势滔天,连当今皇后和太尉都不放在眼里,要对付她一个郡主,自然是绰绰有余。夏震走后,她很是纠结了一番,但不是纠结照不照做,而是纠结如何才能救下宋慈。韩侂胄已对宋慈起了杀心,就算她不肯栽赃陷害,也会有其他人来做这种事,宋慈始终是在劫难逃。她左思右想了许久,决定既照做又不照做,这才把宋慈叫来了锦绣客舍。
宋慈昨晚不仅破了刘太丞一案,还当着韩侂胄的面,道出了那番针对韩侂胄的猜想,如刘克庄所言,此举无异于向韩侂胄公然宣战。他知道韩侂胄已经对自己起了杀心,只是没想到韩侂胄这么快便会动手。韩絮只是轻轻一点头,他便已明白自身的处境有多危险。可他似乎更在意另一件事,道:“不知郡主为何要救我?”他虽然十五年前就已见过韩絮,但那只是一面之缘,韩絮贵为郡主,又是韩侂胄的侄孙女,却不惜得罪韩侂胄,一再为他救危解困,他实在想不明白个中缘由。
“宋公子可还记得我姐姐?”韩絮道,“我姐姐名叫韩淑,当年在百戏棚救你那次,她认识了你母亲禹秋兰。后来她贵为皇后,连生两子却都早夭,自己也患上了心疾,寻遍名医却不得治愈。我见她最后一面时,她提起了禹秋兰的死,说她多年来对此耿耿于怀。可我问她为何时,她却不肯再说。”想起姐姐临终时的场景,她神色凄然地摇了摇头。患上心疾的不止韩淑,还有韩絮自己,这病是治不好的,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死在这病上。她不想像姐姐那样困于高墙深院之中,常年与药石为伴,加之留在临安睹物思人,时常想起一年之中先后离世的父亲和姐姐,于是她离开了临安,以访医求药为名,这几年遍览名山大川。她原以为这样便可死无余恨,然而几年走下来,她却时常想起姐姐去世前的那一幕。姐姐提起禹秋兰的死时,是那样悔恨,是那样无奈,是那样不得已,这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中重复,成了她的心结。她想弄明白这些事,将这个心结打开,为此她重回临安,打算查访禹秋兰的死,却听说太学岳祠出了命案,一个学子获罪入狱之前,曾当众验尸、辨析案情,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我听说这个学子名叫宋慈,是前广州节度推官宋巩之子,便知道是你。于是我去求见圣上,举荐你自证清白,查明岳祠一案。后来我独自住进这间行香子房,向祝掌柜打听禹秋兰的死,也问过一些年长的伙计,可他们什么都说不上来。你问我为何要救你,你精于验尸,长于断案,还是禹秋兰的儿子,你定然能明白我的用意。”
母亲之死突然被提及,又身处这间物是人非的行香子房,宋慈心绪触动,神色微变。他记得韩絮的姐姐韩淑,当年在百戏棚有过一面之缘,但没想到这位后来成为恭淑皇后的女子,竟会与他母亲的死有关。他也没想到举荐他戴罪查案的人是韩絮,此前他还一直以为是韩侂胄。他道:“你是想让我查我娘亲的案子?”
韩絮点头道:“圣驾就在太学,今日之事,本意是要惊动圣驾,置你于死地。但我会去求见圣上,言明我是自己误伤,与你无关,再提起你母亲的旧案,求圣上降旨,命你重查此案。圣上一直对我很好,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我多求几次,他都会答应。”
宋慈略微一想,道:“六年前,池州御前诸军副都统制虫达叛国投金,此后音信全无,其尸骨却于近日在净慈报恩寺后山被发现,其死必定藏有隐情。郡主若能求见圣上,还望求得旨意,命我查虫达一案。”
“你不想查明你母亲的死?”韩絮颇为惊讶。
宋慈正要答话,忽然一大片脚步声从外传来。祝学海奔出去叫人已有一阵子,想必是许多人听说宋慈杀人后赶来了。宋慈和韩絮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不再说话。韩絮从宋慈手中拿过金钗,快步走回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很快,一大群人赶到了行香子房外,其中有领路的祝学海、一大批当街护卫的甲士,以及史弥远、许及之、苏师旦等不少高官,为首之人则是韩侂胄,此外还有不少民众闻讯赶来,聚集在锦绣客舍外。宋慈只是一个太学学子,他行凶杀人,对于一众高官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因祝学海当街呼喊,惊动了圣驾,那可就变成了天大的事,韩侂胄亲自出面来处置,在围观民众看来,那是合情合理的。刘克庄、辛铁柱等人听闻宋慈杀人,很想赶来锦绣客舍,但因拦驾上奏,被甲士当街制住,无法脱身。
眼见房中韩絮受伤,鲜血洒得到处都是,赶来的众人无不面露惊色。韩侂胄脸色一沉,喝道:“拿下!”
立刻有甲士奔入房中,将宋慈制住。
“叔公误会了!”韩絮的声音忽然响起,“是我不小心磕到桌子,摔了一跤,手里的金钗误伤了自己。此事与宋公子无关。”
韩侂胄倒是有些始料未及,道:“当真?”
“当真如此。”韩絮道,“一切不关宋公子的事,只怪我不小心,误伤了自己。”
韩絮不肯指认宋慈杀人,这场栽赃嫁祸便无从说起。韩侂胄当着众人的面,不便过多纠缠,手一挥,示意甲士放了宋慈,道:“来人,速去找大夫,为郡主治伤。”
夏震当即遣甲士去请大夫。
“不明真相,便敢当街妄言,惊扰圣驾?!”韩侂胄忽然转头看向祝学海。
祝学海没想过会有此等变故,一听韩絮改口,整个人都愣住了。韩侂胄突然发难,吓得他急忙伏身跪地,道:“小……小……小人罪该万死。”
“掌柜一时心急,误以为我受人伤害,这才跑出去叫人,是我没来得及叫住他,方才引起了这场误会。”韩絮道,“今日太学视学,人一定很多,想必人人都已听说了此事,只怕圣上也知道了。我这便去面见圣上,厘清这场误会,以免多生枝节。”
“郡主千金之躯,留在这里好生治伤就行,此事我自会禀明圣上。”韩侂胄说完这话,乜了宋慈一眼,转身走出了行香子房。临行之时,他向夏震使了个眼色,夏震立刻擒住祝学海,押行而去。随行官员和一众甲士,纷纷随着韩侂胄离去。
转眼之间,行香子房中只剩下了宋慈和韩絮二人。
韩絮贵为郡主,还是甚得皇帝宠爱的郡主,受了伤流了血,却没一个官员敢关心她几句,也没一个甲士敢留下来护卫,所有人都唯韩侂胄马首是瞻。她摇头轻叹:“贵为郡主,又能如何?”
一念及此,许多往事涌上她心头。她与韩侂胄同宗不同支,当年她父亲韩同卿在朝为官,论辈分虽比韩侂胄小上一辈,私底下却不认同韩侂胄的为人。原本出身韩家旁支弱系的韩侂胄,依靠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在绍熙内禅中扶持赵扩登基,立下定策之功,掌权后便开始用各种手段打压异己,可谓声势熏灼。韩同卿远离权势,始终对韩侂胄避而远之,一直到七年前去世。受到父亲的影响,韩絮对韩侂胄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同样看不过眼,平日里她对韩侂胄的尊重都只是停留在表面上。今日她改口维护宋慈,忤逆了韩侂胄,言辞间更是连表面上的尊重都没有了,那就等同于与韩侂胄彻底决裂。所以她根本没打算听韩侂胄的话留下来好生治伤,而是扯一块干净的布简单缠裹了伤口,便走出行香子房,走出锦绣客舍,在韩侂胄刚回到御辇旁时,便紧跟着来到了前洋街上。
宋慈随同韩絮而来,一眼望见近百个学子当街而跪,为首的刘克庄更是被好几个甲士按在地上。刘克庄听说宋慈杀人的消息,见韩侂胄带着甲士赶去了锦绣客舍,还以为宋慈会被抓起来,却见这些甲士空手而回,他不禁心急如焚,担心又出了什么变故,害怕宋慈出了什么事。这时忽见宋慈现身,而且还是自由之身,刘克庄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悬吊多时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韩絮示意宋慈止步,她独自去到御辇旁,在与韩侂胄对视了一眼后,上前求见赵扩。
刘克庄、辛铁柱等学子当街跪了多时,却始终得不到面圣的机会,而一听说是韩絮求见,赵扩立刻便准了。
韩絮进入御辇,过了好一阵才出来。她退在街边,就那么站着,低头不语,看起来神色有些落寞。宋慈一见如此,便知韩絮替他求取查案之权一事,并未获得赵扩的准许。他原本是想利用全城百姓围观的机会拦驾上奏,当众言明案情,求赵扩准许他查虫达一案,可突然闹了一出他杀人的风波,倒把拦驾一事的风头给压过去了。韩侂胄自然不会再给宋慈拦驾的机会,他吩咐甲士将宋慈挡在一边,把跪在街上的学子全都轰开。天子车驾穿街而过,浩浩荡荡地向南而去。
众甲士列队护卫,随驾而行,宋慈和刘克庄等人才得自由。
拦驾上奏失败,刘克庄看着捧在手里的奏书,免不了失望地摇头。他关心宋慈的安危,来问宋慈出了什么事。宋慈知道今日之事很是复杂,牵连又很广,此时周围聚集了不少参与拦驾的学子,实在不便当众言说,于是示意此事稍后再讲。见韩絮还站在街边,宋慈走上前去,道:“郡主,你伤势不轻,不可再多耽搁。”
韩絮的手臂上缠裹的布已被鲜血浸红,脸色也出于流血的缘故而有些发白,可是原本神情落寞的她,却突然间笑了:“伤得确实不轻,还很痛。”
说着,她右手从袖口伸出,亮出了一块漆红之物——那是一块木牌,以朱漆为底,上刻金龙,乃是大宋皇帝所用的金牌。
宋慈虽没见过这等金牌,但那栩栩如生的金龙,昭示这是天子之物,他当即便要行臣子之礼。韩絮阻止了他,手中的金牌迅速收回,请宋慈到旁边说话。宋慈看了一眼刘克庄和辛铁柱,随韩絮去到街边一处角落。刘克庄和辛铁柱当即止步,还拦住跟来的众学子,不让他人靠近。
韩絮看了看四周,围观百姓大都追随天子车驾去了,前洋街上除了拦驾上奏的学子外,已没有多少行人,众学子也都远远地站着。即便如此,她似乎仍怕被人听去,凑近宋慈耳边,小声说道:“圣上口谕,命你查虫达之死,但要你秘密查案,不可对外声张。金牌是圣上赐给我的,让我随同你查案,好让你便宜行事。”
宋慈之前见韩絮神情落寞,还以为所求之事未得赵扩准许,没想到韩絮竟求来了查案之权,那之前韩絮神情落寞,想必是因为赵扩要求保密,她怕韩侂胄看出端倪,这才故意为之。
“宋公子,你之所求,我给你要来了。我之所求,还望你切莫辜负。”韩絮小声说完这话,声音恢复了正常,“我的伤不要紧,请大夫稍加医治即可,不劳宋公子记挂。”说罢向宋慈告辞,独自回了锦绣客舍。
韩絮走后,宋慈稍加思考,忽对刘克庄道:“克庄,我们去提刑司。”
刘克庄向参与拦驾的众学子道了谢,众学子就在前洋街上散了,回太学的回太学,回武学的回武学。刘克庄跟随宋慈而行,辛铁柱也随行在侧。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后,三人身边已没什么人了,刘克庄才问宋慈道:“去提刑司做什么?”
往年的上元节,临安城中各条街巷都很喧哗,行人随处可见,可今年因为皇帝视学,许多人都追着圣驾一路向南看热闹去了,城北这一带倒显得有些冷清。但也正因为一路上人少,宋慈才能放心地把今日发生的事讲出来,并问刘克庄是何想法。
刘克庄听罢,脚步一顿,低声道:“莫非……圣上有打压韩侂胄之意?”
宋慈轻轻点了点头,他心中也是这般猜想的。此前想出拦驾上奏的法子,那是别无他法,不得已而为之,他并未抱太大希望。事实也是如此,众学子联名的奏书,自始至终没能呈递上去。赵扩最终是在没有阅览奏书、不明案情的情况下,仅仅通过韩絮所求,便下密旨让他查案。虫达曾是韩侂胄的人,名义上又叛投了金国,若不是有打压韩侂胄之意,赵扩不可能这么轻易准许他查虫达的死,还命他秘密查案不可声张。自赵扩登基以来,韩侂胄掌权已有十年,其间军国大事大多由韩侂胄说了算,自古以来,极少有皇帝能在这种情势下安心落意,远的不论,就说当年的高宗皇帝,在掌权十余年的秦桧死后,才敢长舒一口气,对大臣说出自己再也不用在靴中藏刀这种话,由此可见一斑。
宋慈再往深处想,赵扩只是传下口谕,并未像岳祠案那样赐下手诏,虽说赐了一块金牌,却也是赐给韩絮,并没有赐给他,试想此事若宣扬开来,一旦对赵扩稍有不利,赵扩便可轻而易举地撇清关系。由此可见,赵扩对韩侂胄是深为忌惮的,随时给自己留好了退路。这还可见赵扩对他的不信任。那也难怪,西湖沉尸一案,他忤逆圣意,没有治罪金国使臣,赵扩必然不悦,如今能授命他查虫达之死,想来是因为他在查案方面确实才能出众,更因为他是当真敢与韩侂胄对着干的人。朝堂之上,对韩侂胄抱有敌意的官员不在少数,但真正敢站出来与韩侂胄公然唱反调的,却找不出来一个。
宋慈所想的这些,刘克庄也都想到了。追查虫达一案,必定风险重重,但他知道宋慈既然选择走这一步,那就不会再回头,也只有一路追查下去,查明虫达之死,挖出韩侂胄背后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宋慈才有一线生机。刘克庄当然担心,但也倍感欣慰,只因赵扩命宋慈秘密查案,宋慈转过头来便把这些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足可见对他的信任。
宋慈经历了这么多事,身边确实有不少值得他信任的人,如桑榆、真德秀、乔行简等人,但要论完全信得过的,那种信任到可以交付生死的人,便只有刘克庄和辛铁柱。虫达之死很可能涉及朝堂权势之争,继续跟随他追查此案,势必会惹祸上身,他告诉辛铁柱这些事,是想让辛铁柱自行抉择,哪怕辛铁柱退出查案,他也深为理解,其实他本就不希望辛铁柱被牵连进来。宋慈同样免不了担心刘克庄被卷进来,但既然说过福祸相依、生死不改,那他就不会再对刘克庄有任何隐瞒。
刘克庄和辛铁柱对视一眼,彼此都目光坚定,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你去提刑司,”刘克庄的目光回到宋慈身上,“是要去查验虫达的尸骨吧?”
他深知宋慈行事的风格,无权查案时绝不触碰相关案件,一旦获得查案之权,便会立马投入到查案当中。
宋慈点了一下头。明日太学就将正式行课,到时候没那么多空余时间,他打算从现在起一刻不停,今日便着手查案,第一步当然是查验尸骨。尸骨就停放在提刑司偏厅,他此前只是推测那具尸骨是虫达,至于究竟是不是,以及其真正死因是什么,还有待验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