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一行人来到提刑司时,已是正午时分,却见偏厅外聚集了不少差役,其中有包括许义在内的提刑司差役,也有不少临安府衙的差役,两拨人彼此对峙,似有剑拔弩张之意。今日皇帝视学时,众多高官相随,宋慈留意了这些高官,其中绝大部分是韩侂胄的亲信,上次他去参加南园之会时,见过这些高官,此刻这些人聚在这里,却唯独不见知临安府事的赵师睪。宋慈顿觉不妙。只听偏厅内传出乔行简的声音道:“让他们进来!”把守厅门的武偃等人这才让道,众府衙差役急忙拥入。
许义望见了宋慈,忙迎上前来,向宋慈说明了情况。原来今早赵师睪、韦应奎带着一批府衙差役来到提刑司,以奉韩太师之命接手案件为由,要将那具疑似虫达的尸骨运走。乔行简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一早便派武偃带着众差役守在偏厅,他本人则与文修在厅内查验这具尸骨。验骨开始不久,赵师睪便带人赶来,出具了移案文书,要乔行简停止查验,将尸骨运往府衙。
乔行简知道没法截留此案,但他坚持要将尸骨验完,才允许赵师睪接手。赵师睪试图让差役闯入偏厅,强行运走尸骨,乔行简就命武偃带着众差役挡在厅门外,与府衙差役对峙,说这里是提刑司,不是临安府衙,还说除非韩太师亲临,否则就要等他验骨结束才可移案。韩侂胄随驾视学,自然不可能来提刑司,赵师睪见乔行简的态度如此强硬,又不敢当真翻脸动手,最终只能默许,待乔行简查验完后再移案运尸。
乔行简极为细致,墨染法、灌油法、蒸骨法、银针验毒等诸法皆用,对每一块骨头都进行了查验,命文修如实记录在检尸格目上,直到正午才结束。赵师睪和韦应奎一直冷眼旁观,直到乔行简摘下皮手套命令放行,众府衙差役才得以进入偏厅搬运尸骨。
尸骨被裹在草席中,从偏厅里抬出来时,赵师睪和韦应奎一前一后,脸色阴沉得好似抹了炭灰。眼见宋慈出现在偏厅外,两人更加没好脸色看,尤其是韦应奎,目光斜射过来,便如瞧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乔行简随后走出偏厅,道了一声:“赵大人,乔某公务繁忙,恕不远送了。”
赵师睪冷哼一声,袖子一扫,头也不回地走了。
乔行简目光一转,看见了宋慈。他似乎知道宋慈的来意,也不多言,只朝文修微一颔首,吩咐众差役各自散去,他则由武偃随同,朝大堂方向去了。文修没有随行而去,而是来到宋慈面前,将刚刚填讫的检尸格目递给了宋慈。
宋慈不免有些惊讶,朝乔行简离去的背影望了一眼。乔行简一向处事严谨,明知他的干办期限已到,又在不知他已获查案之权的情况下,明面上径直离开不与他有任何接触,却暗令文修将检尸格目拿给他看,可见乔行简是有意帮他,并甘愿为此破例。他对乔行简大为感激,接过检尸格目,逐条往下看去。骸骨的正背、上下、左右各处,皆有详细的查验记录,整具尸骨除了右掌缺失末尾二指,指骨断口平整,确认是生前旧伤外,没有发现其他骨伤,死因推测与刘扁一致,是中牵机之毒而死。
宋慈知道乔行简精于验尸,对于检尸格目上的查验结果,他自然是相信的。不是每一次查验尸骨都能验出有用的线索,这一点他很是清楚。他将检尸格目交还给文修,施礼道:“多谢文书吏,也请代我谢过乔大人。”
“乔大人知道你迟早会来,原本是想等你亲自来查验的,不过你也看到了,大人是不得不提前查验,只可惜尸骨上确实验不出东西,没能帮得到你。”文修淡淡一笑,朝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各行一礼,便往大堂方向去了。
听罢文修这话,宋慈感激之念更甚。尸骨上没有发现,他当即转变思路,离开提刑司,打算往净慈报恩寺走一遭。当年这具尸骨与刘扁的尸骨原本于寺中火化,却被人趁乱移走,埋于后山,此人很可能与净慈报恩寺有关,若能找出此人,想必便能确认尸骨究竟是不是虫达的,其他诸多疑问,说不定也能得到解答。
但在去净慈报恩寺之前,宋慈还要走一趟锦绣客舍,去见一下韩絮。
对于这位几度救危解困的新安郡主,宋慈是心存感激的,但不会因此便轻信对方,毕竟对方是韩侂胄的侄孙女,对于其为人,他此时尚不了解。之前被韩絮叫去行香子房,一直到韩絮进入御辇面圣,他全程没说太多的话,始终如置身事外般旁观,就是想看看韩絮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原以为韩絮另有所图,没想到韩絮当真去向赵扩求了查案之权,最后还真的求来了,倒是令他颇觉意外。韩絮获赐金牌,奉旨随同他查案,只因韩絮要回锦绣客舍治伤,他才没知会韩絮来提刑司。想必此时韩絮的伤应该治得差不多了,他打算去向韩絮禀明查案之行,至于韩絮愿不愿随他去净慈报恩寺查案,由韩絮自行决定。
再次来到锦绣客舍,宋慈留刘克庄和辛铁柱在外,独自进入行香子房。韩絮已看过大夫,伤口也已上药包扎,只是脸色仍有些发白。听明白宋慈的来意后,原本半躺在床上休息的她,一下子起身下地。“还等什么?”她先宋慈一步走出行香子房,不忘回头冲宋慈一笑。
见到韩絮出来,刘克庄立刻要上前见礼,一句“参见新安郡主”才说出“参见”二字,却听韩絮道:“我素来不喜繁文缛节,刘公子用不着多礼,往后也不必如此。”
“郡主相助宋慈甚多,在下实在感激。”刘克庄仍是恭恭敬敬地行完了这一礼。
“出了这客舍,”韩絮道,“你叫我‘韩姑娘’就行。”
刘克庄明白,此去净慈报恩寺是为查案,若在人前以郡主相称,未免太过招人耳目,当即答应了下来。辛铁柱不言不语,只向韩絮一拱手。韩絮打量了辛铁柱一番,回以一笑,比起礼数周到的刘克庄,她似乎对初次见面的辛铁柱更有好感一些。
因韩絮有伤在身,刘克庄特意雇了辆车,又买了些馒头和点心当作午饭,四人一起乘车向净慈报恩寺而去。
等抵达西湖南岸时,未时已过了大半。四人下了车,穿过满是香烛摊位的山路,进抵寺院山门。上元节的净慈报恩寺,比起正月初一还要热闹几分,祈福之人摩肩接踵,香火之气氤氲叆叇。就在山门之前,宋慈忽地停住了脚步,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流。
就在他定睛之处,一女子由婢女相伴,正从寺院里缓步走出。那女子身穿绿衣,面佩黑纱,是自岳祠案告破之后,便再未见到过的杨菱。陪伴杨菱的婢女是婉儿,突然见到宋慈,婉儿仍是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搀着杨菱就要从旁快步走过。
错身而过的瞬间,宋慈忽然道:“杨小姐请留步。”
“案子早就破了,”杨菱脚步一顿,“宋大人还有何事?”
“案子虽破,却仍有一些疑问,想向杨小姐问明。”宋慈朝路边人少之处抬手,请杨菱借一步说话。
杨菱这时才转过头来,见宋慈留下刘克庄等人,已独自走到了路边。她略微犹豫了一下,示意婉儿在山门前等候,跟着去到宋慈身前。
“杨小姐可是来祭拜巫易的?”宋慈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听见巫易被提及,杨菱的语气顿时变得不怎么和善,“巫公子亡故于此,今日是上元节,我来这里祭拜他,有何不妥?巫公子生前与你并无仇怨,就算李乾是因他而死,可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你为何还要追着不放?”
“无论巫易在不在人世,此案都还存有疑问。”宋慈道,“有疑问,便当查究清楚。”
杨菱指着净慈报恩寺,道:“巫公子在此出家,法号弥苦,一年前寺中失火,他不幸亡故,还要我说几次?”她一把抓下面纱,露出半边疤痕、半边容妆的脸,“你是不是还想拿‘女为悦己者容’说事?当年巫公子出家后,我第一次来这里见他时,他看见我脸上的伤疤,又悔又恨,悔恨没来得及告诉我假死一事。他叫我要爱惜自己,说世上再好的男人,都不值得我伤残己身,即便他当真死了,也要我好好地活下去。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仔细地化好妆容,哪怕只剩下这半边好脸。巫公子后来不幸罹难,我虽然伤心难过,但记着他的叮嘱,不再有任何过激之举。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都说了,你不肯信,那就尽管去查,悉听尊便!”
“我请杨小姐说话,不是为了追查巫易的死。”宋慈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我是想打听一下弥音。”
杨菱说完话本即要离去,闻言脚步一顿,道:“弥音?”
“净慈报恩寺中有一僧人,法号弥音,曾与巫易同住一间寮房。”宋慈道,“一年前寺中失火之时,听说弥音曾不顾生死,冲入寮房营救巫易,此事你可知道?”
杨菱慢慢拉起面纱,遮住了面容,道:“弥音是去救过巫公子,还烧伤了自己,我对他很是感激。”
“在此事之前,你知道弥音这个人吗?”
“以前我不知道。”
“巫易与弥音一向交好,难道没对你说起过他?”宋慈记得之前找弥音问话时,弥音曾提及与弥苦交好,见弥苦没从寮房里逃出来,这才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场去救弥苦,只可惜没能救成。
“巫公子与弥音交好?”杨菱摇了摇头,“巫公子与寺中僧人来往不多。他当初是假死,不敢张扬,哪里还敢交什么朋友?”
“照你这么说,弥音与巫易的关系并不亲近,那他为何要冲进火场去救巫易?”
“这世上多的是蝇营狗苟之辈,却也不乏心地良善之人,你未免把世人都想得太坏了。弥音与巫公子交情虽浅,却肯冲入火海救人,如此大义,着实令人感佩。”巫易死后,杨菱悲痛欲绝,后来听说了弥音奋不顾身救人之举,自此对弥音另眼相看。往后这一年多,她每次来净慈报恩寺祈福祭拜,只要一见到弥音,便会不自主地想起巫易。上次弥音在后山做法事时,她正是因为想起了巫易,才会一直怔怔地望着弥音。
宋慈没再继续发问,道一声:“多谢杨小姐。”便转身走向山门,与刘克庄、辛铁柱和韩絮一起走进了净慈报恩寺。
杨菱在原地呆愣片刻,由婉儿搀扶着,慢慢下山去了。
一如前几次那般,宋慈踏入寺院便去灵坛,找到了守在这里的居简和尚,道:“居简大师,不知弥音师父何在?”
他看了一眼守在灵坛附近的几位僧人,都是此前他来这里时见过的,唯独不见弥音的身影。
“阿弥陀佛。”居简和尚合十道,“弥音尘缘未了,已舍戒归俗,离开本寺了。”
“什么时候的事?”宋慈吃了一惊。昨日他来净慈报恩寺打听过道隐禅师的事,当时弥音还在灵坛附近,不承想一夜过去,弥音竟已舍戒归俗。
居简和尚道:“今早弥音去见了道济师叔,交还了度牒,离寺下山去了。”
宋慈又问是什么时辰,居简和尚回答说是巳时,如此算来,弥音离开净慈报恩寺已有两个时辰了。他问居简和尚知不知道弥音会去何处,得到的答复是摇头。
昨日疑似虫达的尸骨才挖出来,今日弥音便突然舍戒离寺,又有刚才从杨菱处探听到的事,这个弥音实在令人起疑。可弥音走了这么久,又不知会去何处,下山后的道路四通八达,如何寻得?宋慈想着这些,不禁凝起了眉头。
刘克庄将宋慈的神色看在眼中,低声道:“这个弥音很重要吗?”
宋慈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居简大师,”刘克庄问道,“弥音离开时,可有带行李?”
居简和尚道:“我记得他背了一个包袱。”
刘克庄稍加盘算,对宋慈道:“两个时辰不算久,弥音若是雇车马离开,只需寻就近的车马行打听,便可知其去向;若不雇车马,他就算不吃不喝不休息,最多走出三四十里路,足可追赶。下山后道路虽多,可今日是上元节,行人商旅甚多,一个背包袱赶路的和尚,必定有不少行人会留意到。我多雇些车马人手,朝各个方向追寻打听,未必不能追他回来。”目光中透出果决,“此人既然重要,那事不宜迟,我这便去寻。”说罢请辛铁柱留下来保护好宋慈和韩絮,他独自一人离开净慈报恩寺,飞步下山去了。
刘克庄走后,宋慈想了一想,向居简和尚道:“敢问大师,弥音的度牒,可是交还给了道济禅师?”
居简和尚回以点头,寺中僧人无论是犯戒被迫还俗,还是自愿舍戒归俗,度牒都会交还给住持,而自德辉禅师离世之后,净慈报恩寺一直是由道济禅师暂代住持。
“我想见一见道济禅师,”宋慈道,“不知方便与否?”
居简和尚道:“宋施主秉公任直,道济师叔也曾提起你,还说在山下见过你。师叔就在僧庐,宋施主要见,自然是方便的。”
“道济禅师见过我?”宋慈有些讶异。
居简和尚点点头,道:“施主请随我来。”将看护灵坛之事交给几位弥字辈僧人,领着宋慈、辛铁柱和韩絮三人,朝寺院后方的僧庐而去。
净慈报恩寺虽然建起了大雄宝殿、藏经阁和僧庐,却还有不少被毁建筑尚未修缮,因此道济禅师常亲自下山筹措木材,有时一连数日不归,身在寺中的时候不多。但今日他并未下山,一直待在自己那间僧庐里。他所住的僧庐位于最边上,与其他僧众的僧庐都是一般简陋,全无区别。
居简和尚来到此处,轻叩房门。
“进来吧。”僧庐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房门被居简和尚推开了,僧庐里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一身破帽破鞋垢衲衣的道济禅师坐在桌边,搁下手中的笔,捧起一张写满字的纸,稍稍吹干墨迹,收折在信函里。他笑逐颜开地望着宋慈,那笑容之爽朗,便似满脸的皱纹都跟着笑了起来,道:“是宋提刑到了啊。”
“禅师认得我?”宋慈这是头一次见到道济禅师。
“宋提刑不认得老和尚,老和尚却认得宋提刑。”道济禅师笑道,“你在南园破案之时,老和尚我就在后面山上,看了好大一场热闹。”
宋慈想起当日破西湖沉尸案时,众多市井百姓跟着去往吴山之上,居高临下地围观他在南园里挖坟寻尸,原来当时道济禅师也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他向道济禅师行礼,道:“宋慈久慕禅师之名,此番拜访,是想查问一事。”
“你有什么事,直说就行了。”道济禅师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贵寺有一位弥音师父,听说今早交还度牒,舍戒归俗了。”宋慈表明了来意,“不知可否让我看看他的度牒?”度牒是由朝廷祠部发给僧侣的凭证,上面会写明其法号、姓名、本籍和所属寺院,持有度牒的僧侣才能免除徭役赋税。刘克庄赶着去寻弥音了,可弥音已经走了那么久,极大可能是追不回来的,所以宋慈想先看看弥音的度牒,知道其姓名和本籍后,推测其可能的去向,再去寻人。
道济禅师拿起桌角上一道绢本钿轴——那是弥音交还的度牒,一直被搁放在桌上——递给了宋慈。
宋慈接过展开,只见度牒上写有“弥音”和“净慈报恩寺”,除此之外别无他字,这才知道弥音所持的是空名度牒。度牒源起于南北朝,原本都是实名度牒,但到了大宋年间,却出现了实名度牒和空名度牒之分。实名度牒需要先成为系帐童行——年满二十,没有犯刑,且无文身,若家中父母在世,还须别有兄弟侍养——然后通过名为试经的考试,或是通过皇帝恩赏,又或是通过纳财,才可获得。空名度牒则不同,只需花钱购买,不过花费多达数百贯,上面可以随意填写姓名,大都是有钱人为避徭役赋税而买,寻常百姓只能望而却步。空名度牒的价格每年都有变化,役税低时价格低,役税高时价格也会跟着上涨,过去这几年的空名度牒已卖到了八百贯一张。虽然空名度牒上没有弥音的姓名和本籍,但从弥音能买得起空名度牒来看,其出家之前绝非寻常百姓,而且这么贵的度牒说交还便交还,可见弥音离开时有多么急迫。
道济禅师见宋慈盯着度牒若有所思,猜到弥音之所以突然归俗离开,只怕是牵涉了刑狱之事,否则身为提刑官的宋慈不会来此查问。他道:“世人皆有苦衷,走投无路之际,方来皈依佛门。若肯放下过去,改过自新,宋提刑又何必追问既往?”
“不是谁都能放下过去,也不是谁都能改过自新。”宋慈将度牒合起,交还给了道济禅师,“众生芸芸,假意向善之人,求佛避祸之辈,那也不在少数。”
道济禅师道:“虽如此,然禅语有云,‘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也要看是怎样的屠刀。若是恶言妄念,放下自可成佛,但若是杀戮呢?”宋慈摇了摇头,“倘若放下屠刀便可成佛,那些刀下枉死冤魂,又该去何处求佛问道?”
道济禅师听罢此言,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从宋慈身上移开了,拿起那封收折好的信函,交给了居简和尚,道:“你差人将此函送往少林。”
居简和尚有些惊讶:“师叔,你当真要请少林寺的长老来住持本寺?”
“本寺欲再成庄严圣地,须仰仗本色高人。”道济禅师笑着挥挥手,“去吧。”
寻常小寺小庙亦不乏住持之争,更别说是名闻天下的大寺院,道济禅师明明可出任净慈报恩寺的住持,却一直只是暂代,而且在花费了一年时间将寺院重建大半后,选择去请少林寺的高僧来住持。居简和尚过去不太认同道济禅师这个所谓的癫僧,如今却是渐渐有些信服了。他合十受命,手捧信函去了。
居简和尚走后,道济禅师笑道:“一封书信,倒是写了大半日。从前口无遮拦,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而今住持一寺,变成了该说什么才能说什么。说到底,老和尚还是勘不破啊。”他慢慢收起了笑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世上的僧侣,说起因果善恶,大都以这般禅语相劝。可老和尚以为,因即是因,果即是果,善即是善,恶即是恶,再怎么改过向善,作过的恶都在那里,种下的因也都在那里。混为一谈,岂不糊涂?”一双深沉的老眼,向宋慈望去,“弥音是松溪人,本名何上骐,曾从军旅,杀戮过重,因而出家。他说宋提刑总有一天会来找他,也知道宋提刑是少有的正直之士,因此舍戒时托老和尚转告一言,也好给宋提刑一个交代:‘骐骥一跃,不能十步。’他不愿再多连累人命,意欲远避山野,了此残生,请宋提刑不必再去寻他。”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意即千里马奋力一跃,终究跨不过十步之遥。此语有如惊雷,让宋慈一下子想到了太学司业何太骥。他怕弄错了名字,向道济禅师问清楚了“何上骐”三个字是如何写的。何太骥就是松溪人士,弥音与其来自一地,不仅同姓,名字中的“骐”与“骥”相合,正好是千里马之名,莫非二人是本家兄弟?宋慈还想追问弥音的事,道济禅师却摇摇头,他只是代弥音传话,并不知道更多的事。宋慈又问起道隐禅师的身份来历,问其度牒还在不在,得到的回答是不知其身份来历,度牒也已毁于一年前的那场大火。宋慈早已猜到会是这样,死于大火的僧人,度牒自然也跟着烧毁了,只有逃出来的僧人,度牒才有可能被带出火海。
“老和尚难得清闲一日,乐得游山看水,便不与宋提刑多言了。”道济禅师笑了起来,步出僧庐,“愁苦算得一日,欢乐也算一日,何不惯看世事,多笑度此一日?”大笑声中,悠哉去了。
宋慈听得此言,不知为何,想起居简和尚曾提到,德辉禅师病重的那段时日,道济禅师曾去看望过一次,当时道济禅师在病榻前嬉笑如常,实在令人费解。他忽有所悟,人之将死,皆盼安心而去,送别之时,比起啼天哭地,万事付与一笑,或许更能让逝者无牵无挂,安然离去吧。
虽有此悟,可宋慈无法做到像道济禅师那般看惯世事,更做不到多笑度这一日。他的思绪回到了弥音身上。弥音与何太骥在身高和身形上都很相仿,长相却是一点也不像,但这世上长相各异的兄弟并不少见。倘若弥音与何太骥真是兄弟关系,一些长久困扰他的疑惑便能解开了。弥音与巫易并无深交,却仍然选择冲进火海去救巫易,那是因为弥音知道巫易是何太骥的好友,而何太骥逢年过节跟着杨菱去净慈报恩寺,也能解释得通了。此前据真德秀所述,何太骥之所以去净慈报恩寺,是为了跟随杨菱的轿子,在杨菱抵达寺院下轿时,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可何太骥明知巫易没死,明知杨菱是去净慈报恩寺约会巫易,他身为巫易的好友,却还要跟着去看杨菱,难道就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宋慈相信何太骥对杨菱是有爱慕之意的,可何太骥去净慈报恩寺应该不是为了杨菱,甚至也不是为了巫易,而是为了弥音,只是怕常去净慈报恩寺惹人起疑,这才对外说是去看杨菱,真德秀为人诚挚,倒是信以为真了。
宋慈就这般思绪如潮,在僧庐里站了好久,直到韩絮连叫数声“宋公子”,他才回过神来。
弥音留下了所谓的交代,既然明言自己是松溪人,那就不可能再回松溪去,此一走,定已离开临安,远避他方,再无可寻。临安乃大宋行在,大路小道四通八达,今日若不追回弥音,等他走得更远了,那就更不可能追回来了。好在刘克庄第一时间赶去寻人了,眼下只盼刘克庄能带来好消息。宋慈这样想着,与韩絮、辛铁柱离寺下山,在西湖岸边等着刘克庄回来。
过了好长时间,直到天色渐昏,刘克庄终于乘车赶了回来。他去最近的几家车马行打听过了,今日没有和尚雇用过车马,弥音极可能是徒步离开的。于是他在车马行雇了不少人马,沿着离开临安的各条道路,去追寻弥音的行踪。这些人骑马而去,沿路不断寻人打听,却没人见过这样一个背着包袱的和尚,最后只能一无所获地回来向刘克庄复命。刘克庄没能追回弥音,失望地叹了口气,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今日这磨却没能推得动,让你们白等了这么久。”
宋慈拍了拍刘克庄的肩膀,道:“这可不是白等。上元佳节,进出临安之人众多,沿途不乏商客、游人、脚夫,还有不少卖茶水吃食的浮铺。既然各条路上都没人见过背着包袱的僧人,那要么是弥音乔装打扮了,要么是他就还没离开临安。”
刘克庄道:“弥音若没离开临安,又不在净慈寺,那他会去何处?”
宋慈不禁想起了那句“骐骥一跃,不能十步”,这话出自荀子的《劝学》,它还有后半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意思是劣马虽然走得慢,可连走十天也能到达很远的地方。他摇了摇头,虽然不知弥音会去何处,但他感觉弥音的身上藏了很多事,能在净慈报恩寺藏身这么久,应该是有原因的,只怕不会这么轻易离开临安。他打算回太学去,找真德秀再问一问何太骥的事。
四人乘车回城,到太学时,已是入夜后的戌时。真德秀学识渊博,即便不授课时,也常有学子求教,他为了方便学子请教问题,哪怕是节假休沐,也经常待在太学,很晚才离开。宋慈回太学一打听,得知真德秀的确在太学,但不在斋舍区,而是去了岳祠。
今日皇帝视学,特意驾临了岳祠,有皇帝做表率,再没哪个学官敢提岳祠的祭拜禁令,因此来祭拜岳飞的学子络绎不绝,入夜之后仍是如此。真德秀也是来岳祠祭拜的,但他祭拜的不止岳飞,还有曾经的好友何太骥。他祭拜完后,想起琼楼四友的往事,想起何太骥、巫易和李乾三人的纠葛,不禁唏嘘感慨。他在这里待了好久,直到宋慈找来。
“老师,”宋慈开门见山道,“可否向你打听一些何司业的事?”
“太骥的案子,不是早就破了吗?”真德秀不免惊讶。太学岳祠一案,早在月初便已告破,他还收殓了何太骥的尸体,并按照何太骥的遗愿,在净慈报恩寺后山捐了块地,将其安葬在了那里。没想到十多天过去了,宋慈竟会突然来找他打听何太骥的事。
“案子虽破,却留有疑问。”真德秀曾提及何太骥父母早亡,与族中亲人早就断了来往,但宋慈还是要再问个清楚,“何司业可有兄弟在世?”
真德秀摇头道:“太骥曾经说过,他是独子,家中没有兄弟。”
“那何上骐是谁?”宋慈道,“上下的‘上’,骐骥的‘骐’。”
“何上骐?”真德秀回想了一下,“我听过这个名字,没记错的话,那是太骥的叔父。”
“是抚养他长大的叔父?”宋慈记得真德秀提起过,何太骥是由叔父抚养长大的,但这个叔父早在何太骥入太学后不久便去世了。
真德秀点头道:“太骥刚入太学时,说起过他的叔父,说他叔父是军府幕僚,若没有这位叔父的抚养,他不可能有求学的机会,更不可能入得了太学。”
“他叔父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宋慈问道。
真德秀又回想了一下,道:“那时我们刚入太学不久,还是外舍生,算来已有六年了吧。”
“六年,又是六年前……”宋慈暗暗自语。他想起上次寻弥音问话时,弥音说自己出家已有五六年,时间正好对得上。如此说来,何太骥的这位叔父当年并没有去世,而是隐姓埋名,在净慈报恩寺出家为僧。何太骥对外声称他叔父已死,只怕是有意隐瞒他叔父的下落,不想让外人知道。何太骥三十有二,弥音看上去也是三十来岁,比何太骥大不了多少,宋慈一度怀疑弥音是何太骥的兄弟,没想到竟会是叔父。他道:“他叔父是军府幕僚,是什么军府?”
“这我就不知道了,太骥没有提起过。”
真德秀虽然不知道,但宋慈能猜想到是虫达的军府。倘若道隐禅师真是虫达,其人也是在六年前隐姓埋名,于净慈报恩寺出家,这与弥音完全一致,二人极可能大有关联,至于虫达的尸体被移至后山掩埋,极大可能也是弥音所为。宋慈能感觉到,虫达一案变得千头万绪,只可惜今天去迟了一步,不知弥音去了何处。他很希望自己的推想是对的,弥音并未离开临安,如若不然,要想查明此案,只怕是困难重重。
宋慈向真德秀告辞,从中门出了太学。韩絮是女儿身,不便进入太学,一直在中门外等候。辛铁柱身为武学生,也留在了此处,只有刘克庄随宋慈进入了太学。时候已经不早,宋慈今日不打算再查案了,来中门向韩絮和辛铁柱告别。
韩絮看向前洋街上的璀璨灯火,又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满月,道:“良宵月圆,佳节难再,既然今日不查案了,不如一起赏灯喝酒。”
一听到“酒”字,刘克庄顿时喜形于色,道:“明日就将行课,今日正该好好地喝上一场。郡……韩姑娘既然说到了喝酒,那我刘克庄必须奉陪!”
宋慈却道:“郡主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他没有称呼“韩姑娘”,仍是直呼“郡主”。
韩絮今日用了伤药,的确不宜饮酒,她又患有心疾,不少大夫都曾劝她戒酒。可她就爱这杯中之物,以遣愁怀,这些年从没忌过口。她笑道:“比起我那心疾,这伤不算什么,饮上三五盏,倒也无妨。”
刘克庄撞了一下宋慈的胳膊。宋慈见刘克庄有如此兴致,韩絮又这么说了,也就答应了下来。辛铁柱说过只要宋慈离开太学,他便随行护卫,何况他本人同样好酒,自是欣然同往。
这一场酒选在了离太学不远的琼楼。
琼楼一如往日般满座,酒保见是宋慈和刘克庄到来,于是在二楼角落里安排一张小桌,请四人坐了,这里虽然赏不了灯,喝酒却是无碍。须臾之间,酒菜上齐,韩絮与刘克庄、辛铁柱互饮了起来。宋慈没有碰酒盏,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的酒菜。
说是只饮三五盏,可一旦饮上了,片刻之间,韩絮已是好几盏入喉。她脸色微红,挨近宋慈身边,举盏道:“宋公子,你我相识甚早,缘分不浅,请了。”
这是她第二次请宋慈饮酒了,上一次还是在行香子房初见之时。宋慈摇了摇头,并无饮酒之意。
刘克庄见状,道:“韩姑娘,我来与你喝。”
说着满上一盏,正要向韩絮迎去,却听辛铁柱道:“这清酒喝不惯,拿一坛浊酒来,再取一只大碗!”
酒保连声称是,飞快取来。
刘克庄回头瞧着辛铁柱,兴致大起,笑道:“清酒浊酒,各有其味。铁柱兄,你我今日正好来个一清一浊,不醉不归!”
两人虽是一文一武,喝酒却是一般痛快,当下挨近坐了,你一盏我一碗地喝了起来。
酒至酣处,刘克庄说起了辛弃疾,那是他最为仰慕的大词人,对辛词他可谓是自幼成诵。
“稼轩公忧时愤世,其词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可谓是自有苍生以来所无!”他高举酒盏道,“上次在这琼楼,我酒后无礼,竟敢当着辛兄的面搬弄辛词,该当自罚三盏才是。”
这是他第一次对辛铁柱以“辛兄”相称,说罢连斟连饮。三盏酒下肚,却见辛铁柱面有愁容,他道:“辛兄,你这是怎么了?”
辛铁柱听到父亲的名字被提及,不由得烦闷起来。他把手一摆,道:“没什么。”说着抓起一碗酒,灌入喉中。
刘克庄记得辛铁柱身陷囹圄时曾讲过从戎受阻一事,念头稍稍一转,便猜到了辛铁柱的心思,道:“为人父母,谁不疼惜子女?稼轩公曾驰骋疆场,深知兵事之险,如今北伐在即,他这是担心你出事,才会劝阻于你。”话锋忽地一转,“可我见辛兄,如见燕南赵北,剑客奇才。古今成败难描摹,他日莫悔当时错,你心中既有从戎之志,那便从戎去也!我对稼轩公仰慕至深,可说到底,稼轩公是稼轩公,你辛铁柱是辛铁柱。但有所求,便该一往无前,莫要留待他日,空余悲恨。”
辛铁柱这些日子常为此犯愁,始终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心思粗浅,没有那些弯弯绕绕,只差有人点醒。刘克庄这么一说,他顿时心中清明,愁色一展,道:“你说得很对,我明白了!”满上一碗酒,甚是痛快地喝了下去。
两人对饮正酣之际,宋慈已悄然离桌,去到了栏杆边。那里原本有一大桌酒客,刚刚结账离开,只剩满桌子的杯盘狼藉。韩絮手把酒盏,跟了过去。
宋慈凭栏而望,灯火连明的天际,隐约有几缕暗云,正缓慢移向满月。
“郡主应该认识虫达吧?”他忽然开口道。
韩絮淡淡一笑,道:“你不是说今日不查案了吗?”
说完,她伸手招来酒保,给了好几片金箔,指着身旁那张杯盘狼藉的桌子道:“这一桌我包下了,别再招呼任何客人来。”
等到酒保连声称是,捧着金箔退下后,她才回答宋慈道:“虫达这人,我小时候见过几次,我只知他是叔公的下属,很早便追随叔公了。叔公当权后,提拔他做了武将,听说他曾剿寇灭贼,立下了不少军功。”
宋慈问道:“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何以虫达会突然投金?”
“没听说过虫达为何投金,只是听说叔公为此事大发雷霆,治罪了虫达全家。虫达当年做武将后,将家中老小都接来临安安置,他投金而去,全家老小却遭了殃。”韩絮倚着栏杆,轻轻晃动酒盏,“我真是想不明白,从圣上那里求旨不易,为何你要查虫达之死,却不查你母亲的案子?”
宋慈没有提及虫达与他娘亲之死的关联,只问道:“当年百戏棚一别后,你姐姐恭淑皇后……可还见过我娘亲?”
他心里明白,倘若恭淑皇后与他娘亲只有百戏棚那一面之缘,就根本不可能对他娘亲的死耿耿于怀。
“后来见过,”韩絮道,“在城东的玲珑绸缎庄。”
宋慈知道玲珑绸缎庄,熙春楼的角妓月娘,曾去那里挑选过绸缎,裁制过彩裙。但是在那之前,他便知道这家绸缎庄了,还曾经去过那里。当年他在百戏棚受了韩㣉的欺负,回到锦绣客舍后,禹秋兰为他擦洗了身子,涂抹了药膏,想给他拿一身干净衣裳换上时,一拉开衣橱,却发现衣橱里原本叠放整齐的衣物竟被翻得一片狼藉。她之前一心放在宋慈身上,这时才注意到床上的枕头和被褥都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显然在她外出之时,客房里进了贼。好在钱财等贵重之物都是随身携带,并未丢失,她清点之后,发现好一点的衣服和鞋子都被偷了,其中有她亲手为宋巩缝制的新衣,那是为宋巩参加殿试专门准备的。
当晚宋巩回来,得知房中进贼,找来保管房门钥匙的吴伙计询问。吴伙计说宋巩一家子外出时,房门一直是锁着的,钥匙放在柜台,没人进过行香子房。吴伙计又在房中查看了一圈,发现窗户没关严,窗外是一条小巷,想必窃贼是翻窗进来的。禹秋兰转头看了一眼宋慈,只因去百戏棚前,宋慈曾搭着凳子,趴在窗边朝外面看,她当时曾叫宋慈关好窗户,可能宋慈急着去百戏棚,并未将窗户关严。但她没有责怪宋慈的意思,而是朝宋慈露出了微笑。宋巩将此事报与官府,官府来了两个值夜的差役,很是敷衍地查了一下,说是住客自己没有关严窗户,这才让窃贼有机可乘,又说没有丢什么贵重东西,还连夜把他们叫来,言辞间大有抱怨之意。
官府无意追查,宋巩又殿试在即,加之只是丢了一些衣物,遭窃一事只好不了了之。衣橱里只剩一些旧衣物,禹秋兰不想宋巩就这么去参加殿试,想利用仅剩的三天时间,再给宋巩赶制一身新衣。此前原本说好要去城北观赏桃花的,这一下只能往后推迟几日,禹秋兰说等宋巩殿试结束后,再带着宋慈一起去观赏桃花。禹秋兰寻吴伙计打听,城里哪里有便宜的绸缎卖,吴伙计便说了玲珑绸缎庄。翌日一早,禹秋兰带着宋慈来到玲珑绸缎庄,选好了绸缎,又借用绸缎庄的针线、顶针、剪子等物赶制衣服。绸缎庄的掌柜很好说话,让禹秋兰随便使用。禹秋兰只用了两天时间,便赶制好了一套新衣,又在绸缎庄斜对面的鞋铺买了一双新鞋,一起拿回客舍让宋巩试穿,既合身又合脚。买来的绸缎还有剩余,丢了实在可惜,禹秋兰便想着再去玲珑绸缎庄,给宋慈也裁制一身新衣裳。
接下来的一天,是三月二十九,这是宋巩殿试的前一天。这天一大早,欧阳严语又来相请,说中午在琼楼订好了酒菜,要预祝宋巩马到成功,还请他把妻儿也一同带去。禹秋兰要去绸缎庄裁制衣裳,就叫宋巩带着宋慈前去赴宴,还悄悄地叮嘱宋慈,一定要盯着父亲,别让父亲喝太多酒,以免影响到第二天的殿试。宋巩这些年与友人相聚,禹秋兰很少参与,宋巩也就没有强求。父子二人一起将禹秋兰送出了客舍,望着禹秋兰往城东去了,不承想这一别,竟会成为永诀。
十五年来,宋慈时常忍不住去想,倘若那天他没有随父亲去赴宴,而是像之前的两天,跟着母亲去了玲珑绸缎庄,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如今这家绸缎庄的名字,突然从韩絮口中说了出来,他想到母亲连着三天去往玲珑绸缎庄,前两天他都跟随着,没见到过韩淑,那就是说,韩淑是在第三天,也就是他母亲遇害的那天见到他母亲的。他的心弦一下子绷紧,道:“恭淑皇后是……如何见到我娘亲的?”
韩絮望着满城灯火,慢慢回忆起了往事,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此事我仍清楚记得。那时圣上还是嘉王,我姐姐刚晋封崇国夫人,我还能时常去嘉王府见她,她也还能时常带我外出游玩。那天我们去城东的妙明寺赏花,回程时已近中午,路过了玲珑绸缎庄。姐姐未出嫁前,去过这家绸缎庄很多次,还用那里的针线刺绣过,她说想再进去看一看。我当时还说,这些针针线线的有什么意思,她说等我长大了,自然便会明白。她吩咐落轿,拉了我的手,一起进了绸缎庄,接着便见到了你母亲。”
时隔多年,韩絮还记得禹秋兰埋头裁制衣裳的样子,那件衣裳小小的一件,布彩铺花,看起来很是喜庆。韩絮不懂刺绣,不知那是讲究热闹喜气的闽绣,只知道临安城里的人,衣着大都清淡素雅,这件布彩铺花的衣裳虽然看起来俗气,但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感,竟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喜欢。
禹秋兰花费了一整个上午,差不多裁制好了宋慈的新衣裳。突然见到韩淑和韩絮,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她这些天虽然忙于赶制衣服,但宋慈被韩㣉欺负一事,她可从没有忘过。突然与韩淑和韩絮相见,她当即提起了百戏棚的事,问起了韩㣉的来历。
见禹秋兰已经知道那天百戏棚发生了什么事,韩淑不再像上次那样一言不发。原来上次是宋慈怕给父母添麻烦,请求韩淑和韩絮什么都不要说,她姐妹二人答应下来,这才保持了沉默,将宋慈交给禹秋兰便离开了。韩淑如实告知了韩㣉的身份,丝毫没有遮掩她也是韩家人,并代韩㣉向禹秋兰诚心地道歉。禹秋兰听明白了韩淑与韩㣉的关系,既然同宗不同支,那便算是两家人,她提出想去一趟韩㣉家中,当面向其父母说清楚此事,希望其父母能对韩㣉多加约束,不要再欺负他人。彼时韩侂胄官不高位不重,没有毗邻西湖的府邸,更没有恢宏别致的吴山南园,还住在八字桥附近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里,但韩淑考虑到吴氏地位尊崇,又一直对韩㣉百般宠溺,怕禹秋兰招惹事端,不希望禹秋兰找上门去讨要说法,想以自己的赔罪道歉,换来禹秋兰的谅解。可禹秋兰看起来温柔和蔼,却丝毫不打算退缩,哪怕她只是个平民女子,对方是官宦之家,她仍决意要往韩家走这一趟。她并不打算招惹什么事端,也不是为了索要什么钱财,只是想说清楚这件事,换得韩㣉一句亲口道歉,以开解宋慈所受的委屈,弥合宋慈心中的伤痕。韩淑见禹秋兰如此坚决,只好答应下来,带着禹秋兰前往韩家。
“到韩家时,中午已过,姐姐让随行的轿夫和下人都去找地方吃饭,以免他们挨饿,而她自己却饿着肚子。姐姐这辈子,心肠实在是太好,对上对下,对内对外,不管对谁都是那么和善。她走到韩家门前,正准备亲自上前叩门时,门却开了,出来了两个戴帽子的人。”韩絮一边回想,一边说道,“那两人的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的脸。姐姐说了一句:‘你是刘太丞吧?’那两人闻声抬头,其中一人是刘扁。姐姐看见了另一人的长相,又说了一句:‘古公公?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两人没说话,只是匆忙行了一下礼,便急匆匆离开了。”
“古公公是谁?”宋慈知道刘扁,但还是头一次听说古公公。
“古公公名叫古晟,是御药院的奉御。”韩絮道,“我那时还不认得他,后来做了郡主,入宫次数多了,才知道他是谁。”
御药院隶属于入内内侍省,掌按验方书,修合药剂,以待进御及供奉禁中之用,也就是核查御医所开验方,并按验方为皇帝准备所需的药剂,因此御药院的奉御,通常得皇帝的亲信宦官才可出任。彼时皇帝还是光宗,韩侂胄并非高官大员,也非亲信重臣,光宗皇帝差刘扁去韩家,只可能是给吴氏看病,但看病只需太丞就够了,何以要差遣身为御药院奉御的古公公一同前去呢?刘扁和古公公戴着帽子离开韩家,还有意将帽子压得很低,看起来不像是受差遣公干,更像是私自去的韩家。宋慈一想到这里,不禁眉头一皱。
“刘太丞和古公公还没走远,叔公便迎出来了。”韩絮继续道,“叔公虽然年长两辈,但姐姐贵为王妃,他对姐姐很是恭敬,将我们请入家中。姐姐说明了来意,叔公说韩㣉一早随母外出赏花了,眼下还没归家。叔公向你母亲道了歉,又问明你母亲现下的住处,说等韩㣉回家后,会带上韩㣉去锦绣客舍,到时再让韩㣉亲自道歉,还说以后会对韩㣉多加管教,不让他在外闯祸。姐姐原本还担心闹出什么事端,没想到竟如此顺利,此事就算了了。她带上我,一起送你母亲回了锦绣客舍。”
韩絮讲到这里停下了,宋慈问道:“然后呢?”
“临别之时,姐姐送了你母亲一枚平安符。那平安符是从净慈报恩寺求来的,姐姐让你母亲拿回去,挂在你的身上,保你一生平安无虞。”韩絮说到此处,原本望着远处灯火的她,转头向宋慈看了一眼,“你母亲原本不肯收下,姐姐说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她的一番心意,你母亲实在推却不了,最终才收下了。其实那平安符很是贵重,符是从净慈报恩寺求来的,值不了几个钱,但上面的玉扣是先帝御赐的,可以说是千金难买。胡作非为的虽是韩㣉,但姐姐自视为韩家人,想对此稍加弥补。送你母亲回了锦绣客舍,姐姐便带着我回了嘉王府,后来便听说……便听说锦绣客舍出了命案,你母亲……”她低下头来,看着酒盏里晃晃荡荡的月亮,没再往下说。
宋慈听完这番讲述,想到母亲收下了平安符,却在当天遇害离世,世事实在是无常难料,倘若真有神佛庇佑,那该有多好。他呆了片刻,忽然问道:“古公公现在何处?还在御药院吗?”
“古公公早已不在人世了。”韩絮摇了摇头,“圣上登基后,古公公升为都都知,没几年便去世了。”
都都知负责掌管整个入内内侍省,算是大宋宦官的最高官职,这位古公公从御药院的奉御,一跃成为宦官之首,倒是令宋慈多少有些诧异。他又问道:“没几年是几年?”
“记不太清了,三四年吧。”
赵扩登基是在十一年前,如此算来,古公公离世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宋慈没再说话,想着方才韩絮所述之事,渐渐入了神。韩絮饮尽盏中之酒,抬头望着夜空,只见那几缕暗云升起,慢慢地笼住了月亮。
如此过了好长时间,宋慈才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行课,该回去了。”看向韩絮,“郡主独自居住在外,还是当有一二仆从,跟随照看为好。”
韩絮知道宋慈是在担心她的安危,道:“劳宋公子挂心,多谢了。”她过去几年在外行走,是一直带了仆从的,但此次重回临安,是为了查访禹秋兰的死,她不想让太多外人知道此事,这才把所有仆从遣散回家,独自一人住进了锦绣客舍。
宋慈不再多言。他回头望去,刘克庄和辛铁柱的身前已堆满了酒瓶和酒坛,两人喝得大醉,兀自长言兵事,大论北伐。宋慈深知北伐之艰险难为,并不赞同此时北伐,刘克庄虽也明白这些道理,但其内心深处却是支持尽早北伐的,总盼着早些收复故土。他二人互为知己,明白对方想法上的不同,因此少有谈及北伐。难得遇到辛铁柱这么大力赞同北伐之人,刘克庄一说起这话题来,那真是辩口利辞,滔滔不竭,周围不少酒客被吸引得停杯投箸,每每听他谈论到精彩之处,都忍不住击掌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