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李默群就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窗外下着绵密的冬雨。大雪早已融化了,这一场冬雨反而是平添了许多的寒意。李默群的脖子就深埋在大衣里,他望着窗外的雨阵,仿佛是要把雨阵的尽头全部望穿。苍广连就站在他的身边,就在刚刚,李默群告诉苍广连,总部得到了“清道夫”的线报,让苍广连去围捕一名中共地工人员。这名中共分子一直在上海城区活动,而清道夫的一名外围联络员掌握了他的行踪,并把这个情报传递给了清道夫。
苍广连对清道夫的大名耳闻已久,对清道夫掌握国共两党地下战线的情报感到讶异。他甚至觉得,这个神秘而又卓有功勋的清道夫是一个躲藏在人间角落里的鬼魅。后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李默群就对着窗口抽烟,从苍广连的角度望过去,那堆烟不停地飘向绵密的雨阵。让人觉得似是有一种吸力,把人一寸一寸的吸向一个梦境。
在李默群抽了三支烟以后,围捕正式开始了,行动目标李默群只让苍广连一个人知道。那天李默群在窗台上掐灭了烟蒂,转过身对苍广连苍白地笑了一下说,开始吧。这时候他看到了苍广连脸上的一道很深的血痕,说,怎么回事?
苍广连捂住了那条血痕说,被猫抓了一下。
李默群仔细地看了看血痕,笑了,说,你家的猫爪子长得真宽。
这天李默群让赵前派出总务处后勤科的人一起协助围捕,是因为特别行动处毕忠良那儿腾不出人手。而因为要拍现场照片,胸前挂着照相机的陈开来也参加了行动。在踏上那辆蓬布车的时候,赵前走过去自然而然地用右手搂着他的肩膀说,第一次行动,不用怕,出任务多了就习惯了。
陈开来说,你觉得我怕了吗?
赵前说,上海不好混,你要当心。
车子在细密的雨阵里无声前行,像一条潜行的鱼。苍广连就坐在第一辆车的副驾驶室里,不停地抽着烟。昨天晚上朱大黑同他吵了一架,还十分用地力地在他脸上挠了一把,把他挠花了脸。朱大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就不能把我娶进家门去。苍广连就十分愤怒地说,娶进去你不怕被母老虎给撕碎吗?车子在雨中无声潜行,终于在延平路上老苏州旗袍行不远的街道上停下。陈开来用塑料纸为镜头挡雨,在他潮湿的目光中,看到所有人的像是倾倒的一堆煤一样,从蓬布车上被倒了下来。他们在水气氤氲的雨阵中快速前行和包抄,陈开来的目光始终盯着老苏州旗袍行的门,他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第一声枪响灌进他的耳膜。叼着烟的赵前向雨中吐出了一个烟蒂,陈开来分明看到那个烟蒂冒着红色的光,匆匆跌进了一片水洼中。然后赵前的身子一拐,偷偷跑到了旗袍行后门的一条弄堂。每一秒钟,赵前都感到时间走得无比缓慢,直至清脆响亮的声音短促地响起,赵前知道是对上了火。
后门终于被打开了,像一阵春天胡乱的风一样,冲出一名受了伤的女人。她的左肩上有一大片的血洇出来,湿透了衣服。她的右手中挥着一把手枪,沉着而又快步地向前,不时地往后开出几枪。而几名特务也胡乱地滚动着冲出了后门,就在赵前要指引女人往旁边的一条小弄堂逃走的时候,苍广连已经向这边赶来,连开数枪并且大喊,赵公子你截住她!
枪声又密集地响起时,赵前迅速地扑到了女人。他觉得如果不扑到她,她身上必定会多出几个枪眼。那天赵前的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伏在女上身上觉得所有的时光从身边匆匆地掠过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刚才扑身救下竟是他多年未见的妻子沈克希。还没有并肩作战,就面临着牺牲的威胁。在凌乱的脚步向这边奔来之前,他能感觉到沈克希在他身下因为枪伤与寒冷而不停的颤抖。她像一只冬天在漫天飞雪的树枝上越冬的鸟。
你能挺住吗?赵前轻声问,他能感觉到雨水就在沈克希的身下不停的流淌,像要灌进她久违的身体。我怕挺不往,我怕痛,你晓得的,一向都怕。你能不能给我补一枪。
赵前说,我下不去手。我想办法救你。
在陈开来的镜头里,许多人迈着凌乱的脚步蜂拥而上,所有的手枪都对准了地上的赵前和女人。这时候赵前的手慢慢伸过去,抓住女人手腕,温文地卸下了她手中的枪。然后赵前站起了身。立即有两名特务给沈克希的手腕戴上了手铐,并且把她提了起来。沈克希就很深地望了赵前一眼,赵前随即露出了微笑,说,我同你讲,上海不好混!
苍广连整个人都冒着热气,匆匆地跑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已经戴上手铐的沈克希,用手枪枪管抬起了沈克希的下巴,又看了看赵前说,赵公子你立功了。又说,可惜漏了一条鱼。那天沈克希被特务押上了车,陈开来从背后看到沈克希的后背全部湿了,有泥污的痕迹。她的头发上也有泥污,乱草一样蓬乱,特别是肩部中弹后的那一片血污,像一滩陈旧的往事一样让陈开来触目惊心。
漏的那条鱼,其实就是苏门。苏门是按照在《申报》上刊登广告的既定方式,向她的下线“苏堤”沈克希下达了接头指令。化妆出行的苏门在老苏州旗袍行里装作顾客。隔着密密的雨帘,她远远就看到了苏堤身后的尾巴,于是她迅速撑起了那把宽大的雨伞,匆匆撤离。就在她走没多远,在不远的拐角处坐进一辆车里的时候,被匆匆而过冲向旗袍行的苍广连看到了她扭过头去时的侧影。
76号直属行动大队的刑讯室里,苍广连平静地坐在一张桌子前抽烟。沈克希已经被鞭子抽得支离破碎,她整个人被铁链子栓在一根巨大的木柱上,头低垂着,像被晒瘪的一只茄子。陈开来胸前挂着照相机,看到苍广连掐灭了一支烟,站起身来走到了沈克希的面前。苍广连的两手插在裤袋里,轻声说,还是说了吧。不说会很痛的。
苍广连的手伸出手,托起了沈克希的下巴,沈克希的头被抬了起来,透过凌乱的头发,沈克希看到了站在灯光下的陈开来。沈克希的嘴里,不由得涌出了一缕血来,她看着苍广连,虚弱地说,你杀了
我。
苍广连哑然失笑,说,那不是便宜你了吗?
沈克希突然放大了声音,向苍广连吐过去一口血,愤然大喊道,
你杀了我!
苍广连不恼,他用袖口认真而耐心地擦起了自己脸上的血,他甚至用手指头沾了一点血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说,这血比白酒还烈啊。
那天苍广连像一个敬业的石匠,拿起两枚长长的铁钉,用榔头直接钉穿了沈克希的脚掌,并且直接钉进了地里。陈开来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忘记,沈克希嚎叫的声音,凄惨得像来自地狱。她终于痛晕了过去,头垂下来,头发像一丛水草一样挂了下来。后来苍广连不满地对陈开来说,让你拍下的是她最痛苦的瞬间,而不是让你像个傻鸟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你懂艺术吗?
陈开来说,我被她吓坏了,她简直不是人啊。
苍广连点点头说,共产党人差不多是这样,不是肉做的,是铁打的。
陈开来那天是跟着苍广连一起离开刑讯室的。在长长的走廊上行走,空旷之中响起了久久回响的脚步声。陈开来把这条不长的走廊走得无比漫长,他在想只要沈克希张张嘴供出自己,她自己就能完全解脱,她的脚掌也用不着被钉进地里。但是沈克希连眼梢都没有望过自己一眼,这让陈开来觉得,自己有义务救出沈克希。而且他觉得他必须成为真正的李木胜,李木胜所以未完成的任务,就将是自己的任务。
在走到走廊的尽头,迈出铁门的时候,所有的光线整齐地落在了陈开来的身上。那天的天还未放晴,甚至还在飘着阴郁的细雨,但是陈开来站在那堆白光里觉得豁然开朗。陈开来想,共产党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可以有铁打一样的信仰。
然后是夜晚来临。陈开来又接到了任务,让他跟着赵前去一个地方拍照。去什么地方,赵前没有说,赵前只是点起了一根烟,望着渐渐深沉起来的夜色说,你不能问。
12
在不能问的李默群家私人舞厅角落的沙发上,赵前戴着埃及长老面具像毫无生机的面条一样瘫软着。因为他的脚长,所以他坐着的时候,身子努力地往后仰着,并且把脚伸直,一只脚的脚踝压在另一只脚的脚踝上,可以看到交错的皮鞋黑亮得能照见人的影子。留声机里正在播放着舞曲,看上去赵前的样子孤独而忧伤,甚至有点儿落魄。只要他抬头,就能看到窗外路灯光下细微而梦境一样飘忽的雨。坐在不远处角落里的李寻烟,也没有上舞场。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差不多每天都活在缜密的心思中。现在他就坐在金丝绒窗帘的下方,显得隐蔽与安全,而且目光可以瞬间搜索到整个舞场。特别行动处处长毕忠良带着太太刘兰芝在跳舞,拎着一瓶格瓦斯走来走去的行动处一队队长陈深,不时举起手和人打招呼。二队队长唐山海这个小开,戴着一个孙悟空面具,跟那些请来的小明星跳得火热。那个叫柳美娜的管档案的女人一边和宪兵小队长涩谷跳着舞,一边把湿漉漉的目光不时地掠过唐山海的身影。尚风堂特务科科长荒木惟在和他眼里的红人陈山交头接耳。76号电讯处处长李寻烟和沪西宪兵队长清水,还有他钟爱的女人钟小陌坐在一起喝酒……接着李默群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女人的身材欣长如杨柳,她戴着一个白狐的面具,刚好罩着了她的半张脸。她如同冬天丛林中缓慢的水流,在人群中温润而从容的穿梭。
李默群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陈开来的身上,这个其貌不扬的照相师,搞不懂苏门为什么要那么器重他。李默群连一句话也不愿同他多讲,他觉得这是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人。他倒是觉得,赵前像一瘫烂泥一样瘫在沙发上,这个喜欢喝酒抽烟的男人,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焦虑感。他在焦虑什么?
赵前把架在脑门上的埃及长老面具往下拉了拉,仿佛要睡着的样子。他的内心在经历着翻江倒海,怎么都不会想到,分别多年的妻子,再次见面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戏剧,惨烈,痛彻心扉。那个被他亲手抓住的共党沈克希就是自己的妻子,而且他们还是同志。四年前日军还没有攻进上海,正值国共内战时期,他,沈克希,和照相师李木胜组成了“三人小组”,分别代号“雷峰塔”,“苏堤”,“断桥”。三人曾经在上海谍报战线上硕果累累,只不过当时由于内部出了叛徒,未曾谋面的“断桥”紧急离开上海蛰伏,不知去向。同时妻子沈克希去苏联接受培训,自己则奉命打入76号特工总部潜伏下来。
赵前依稀看到一个戴着白狐面具的女人走了过来,她走到赵前身边停下,两只手撑着沙发的扶手,叼着一根烟俯下身和赵前对火。赵前能闻到她棉花一样的气息,她穿着一件紧身的白色上装,胸前缀着一枚“箭”图案的银饰。女人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白牙,说,你应该绅士一些。
那天赵前懒洋洋的掏出那只MYON—1937勉牌型号自动打火机,在燃起的指甲大小的温软火苗中,赵前看到了女人戴着的戒指,戒面上是一个D字。赵前在火光中瞄了一下那只戒指:戒指不错,哪儿买的?
女人抬起手来,用嘴吹了一下那枚戒指说,找银匠自己打的,这么好的戒指买不到。哪儿的银匠?
西边的。
赵前突然无语了,他不时地按亮手中打火机升腾起来的那股黄色小火苗。他觉得他应该有一分钟的时光来平静一下,因为他万万没想这个突然出现,并在这最危险也最安全的舞场接头的女人竟然就是接头人“戴安娜”。
这个女人就是苏门。
苏门轻声告诉赵前,组织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营救沈克希。在抽完一支烟的时候,“戴安娜”邀请赵前跳个探戈,赵前像是和沙发生长在一起似的,他不愿意起身。苏门微笑,并且耐心地等待着。赵前说,沈克希的两只脚掌,现在被钉在了地上。她的脚没有恢复,不能跳舞一天,我就不跳舞一天。
你很爱她吗? 是 有多爱她 不知道。
苏门几乎没有作太多的停留,就叼着烟离开了赵前。她不愿意身己的身影,在李默群阴恻恻的目光中在赵前身边停留太久。看到苏门向这边走来,陈开来像是等待了很久,他收起了照相机,挡在了苏门的面前说,苏小姐,我想请你跳舞。
苏门感到万分意外,她冷冷地看着陈开来说,你会跳舞吗?没有人天生会跳舞。
苏门摸了一下陈开来的脑门说,没发烧怎么也会说胡话。陈开来笑了,那没天理的日本人还打进中国来了呢。
苏门看了看左右,说,你得小心说话。让开!
陈开来闪到了一边,苏门从他面前像一阵风一样刮过。然后陈开来看到了影佐将军迎向苏门,他矮小而精干的身躯同苏门一起跳起舞来。陈开来重新打开了胸前挂着的莱卡照相机,十分专心地为苏门拍下了许多照片。接着陈开来开始跳舞,他不会跳舞,所以他没有章法,他就一个人在舞池里笨拙地旋转,而且一直转在苏门的身边。
那天晚上,舞会结束得很晚。李默群家门口钉子一样站了许多的宪兵和特务。跳舞的人们陆续从李默群家里出来。苍广连和陈开来都是搭赵前的车,苍广连坐在副驾驶室上,望着前面的路灯说,有件事我想同你说,在老苏州旗袍行抓捕那名女共党的时候,我看到附近一辆车上好象坐着苏门苏督查。
赵前的车子在平稳地前行,他笑了一下,说,不可能啊。她一个督察大员,不可能一个人出来。你看错了。
苍广连沉吟了一下,说,你说的也是。但真的长得太像了。接着苍广连又说,你晓得的,那天漏了一条鱼。你说巧不巧?赵前笑了:你在怀疑苏督查。
苍广连说,也不是怀疑,就是觉得有点儿蹊跷。如果车里坐着的真的是苏督查,那她为什么要去延平路一带。
赵前斜了苍广连一眼说,她可以去上海任何地方。
那天陈开来在照相馆的门口下了车。刚好看到冯少送金宝回来,金宝正掏出钥匙开着照相馆的门锁,有很长的时间,喝得人五人六的金宝连钥匙都没能伸进锁孔。赵前的车子已经开走了,照相馆前一片宁静,只有昏黄的路灯燃亮着。春天已然在逼近上海城的这个角落,陈开来后来举起了相机,拍下了这样一幅画面:金宝的背影。她正在开照相馆的门锁。她的身子歪斜着,可以看得出是酒多的样子。瘦小的冯少笔直地站在一边,手中照例捧着一束花。当然顶主要的是照相馆,以及笼罩着照相馆的那盏昏黄的路灯的灯光。那团黄亮而温暖的光线,让陈开来对于人生,百感交集。
那天陈开来对着金宝喊,喂,你教我跳舞。
金宝开锁的动作停止了,她转过身来,索性将身子靠在了门板上,对着陈开来口齿不清地说,那你要付铜钿的。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钱能当饭吃啊?
金宝笑了,看上去她重新又烫了一个头,而且那天她穿着一件绣凤旗袍。金宝风情万种地说那你说钱不能当饭吃吗?老娘我认钱不认人。
新祥是在第二天早晨来上工的。陈开来打开照相馆的门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拎着一只巨大旅行包的人。他穿着青色的褂子,在这寒冷天气里仍然将袖口卷了起来,看上去麻利。他理了短发,身材敦实,如同一棵壮实的矮脖子树。新祥就这样站在光线里,看着陈开来说,我叫新祥。
新祥是金宝叫来的伙计。陈开来需要经常去76号拍照,金宝不愿意每天白天照料照相馆的生意,他们急需一个伙计,其实是学徒,所以她自作主张地招聘了一个叫新祥的照相师。于是陈开来故意对着光线里的新祥大声说,新祥是谁?和冯少的风格不一样啊。
这时候金宝已经下楼,走到了陈开来的身边,她把身子倚在已经打开的门上,屈起一条腿,所以她旗袍的开叉处就绽放出一片白光。她的左右手轻微地抱着自己的身子,懒洋洋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猫。金宝说,新祥是新来的照相师,跟你学照相,人便宜,还听话。
陈开来仍然大声地说,便宜有好货吗?
金宝把目光瞟向对面的屋顶,懒洋洋地说,你是好货吗?听说你都成了我表爹了。陈开来说,你看,你看,冯少这人就爱背后传嘴,不是好东西。
那天金宝和陈开来都侧过了身子,陈开来对新祥说,还不进来?于是新祥拎着他巨大的旅行袋和那只破皮鞋,走进了照相馆。他热情地告诉陈开来,说是在三川照相馆工作过的,觉得师父不是很有技术,就跳槽过来了。新祥说,我又不笨的,那种地方我拍照片拍到九十九岁也不可能出人头地的。陈开来斜着眼睛看他,说,这儿也出不了头地。再说你能活到九十九岁吗?
新祥愣了一下,有些尴尬的样子,对陈开来很恭敬地叫了一声师父。陈开来说,我不是你师父。我是你老板。
这时候懒洋洋的金宝走进了柜台,她麻利地点了一支烟,睡眼惺忪地吸了一口,又猛地吹出那口烟说,放屁,老板是我。
13
杜黄桥已经热衷于在澡堂里给陈开来松骨,每次都是无比仔细。
那样的时候,他会像个慈祥的父亲,三番五次对陈开来说,我同你讲,拍照没什么用,那不是技术,
那是技能。另外,在上海混,跟对人顶重要了,我会让你知道这一点的。
杜黄桥喋喋不休,一根一根地抽烟,最终把自己埋进了三炮台的烟雾里。陈开来在宽大的长凳上趴着身子,感觉身上落满了烟灰,他看见澡堂里水雾和烟雾互相纠缠,软绵绵地升腾起,心里在想的却是被捕的沈克希。沈克希双脚溃烂并且严重感染,据说被扔在刑讯室里生死未卜。
苍广连最近做什么缺德事?杜黄桥说,76号里发生的,你要同我讲的。他抓了个女共党。快给折磨死了。这算不算缺德?
杜黄桥把墨镜给摘了,很长时间摸着那条胶带捆绑起来的镜腿,
然后突发奇想地说,人能救出来吗?陈开来翻过身子笑了。抓起那包绘有三英战吕布图案的三炮台烟盒,他觉得杜黄桥肯定是香烟抽得太多,把自己脑袋给抽糊涂了。
别这么小看我,别忘了我以前是营长。杜黄桥说。
陈开来把嘴给闭上,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个曾经在南京保卫战溃退下来的国军营长,怎么会想到要去救沈克希?难道,他也有可能是中共的地工?
苏门也在考虑如何营救沈克希,在她反复推敲的计划中,直接前往76号救人根本没有胜算的可能。最有把握的只有一种,就是沈克希昏厥过去,确定是命悬一线之际,才能逼着李默群送她去医院抢救。这样的机会,果真就出现在了第二天的夜里。
那天李默群来到刑讯室,知道审讯依旧没有结果后,十分懊恼。苍广连就决定再来一招狠的,他要给沈克希一颗一颗的拔牙。
提着一把尖嘴的老虎钳,苍广连微微地笑着,没怎么花力气就把沈克希的嘴给轻易地撬开了。先来哪一颗?苍广连说,你还是自己选吧。
挣扎过后的沈克希显然极度透支,她含着那把老虎钳,眼皮耷拉着,突然就停止了呼吸。苍广连根本没当一回事,抬手又扇了她一个嘴巴,沈克希的脑袋于是完全垂落了下来。
她会不会死了?李默群问。
苍广连懵了一下,像是被李默群的话吓到了,这才开始十分焦急,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捕了一条大鱼,难道就要功亏一篑?
那天仁济医院的急救车还算来得及时,在将沈克希抬上车厢之前,苍广连对着担架破口大骂,要么死得干脆,要么赶紧醒来。
苍广连实在是烦透了。
这天陈开来在夜里十点左右,提上照相机跟着苏门去了仁济医院。苏门最近公务非常繁忙,特别是白天。所以去医院病房慰问赛马场里那些受伤的护卫者,被她一推再推,最终延迟到了这一天的晚上。她把陈开来给叫上,是因为需要拍几张慰问现场的照片,第二天就要见报。
可是等苏门他们到了医院,现场已经乱成一锅粥。陈开来看见就在沈克希被推向急救室的时候,走廊里有一群病人家属正在闹事,他们一个个叫嚣着要把医院给拆了。正在急救的是一个临产的孕妇,因为医生用错了药,女人现在大出血,那血在身下流成一条河。那时候护士一把推开房门,探出头来急促地叫喊着,大人和小孩,选哪个?
苍广连后来一时没怎么想明白,就这么一个乱糟糟的黑夜,他只是去医院门口买了两只牛肉馅的葱油饼,沈克希到底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在空荡荡的急诊室门口,苍广连把吃了一半的葱油饼随手给扔了,听见随从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告诉他,犯人沈克希是被那群假装闹事的家属给接走的,用的还是苏督查的车子。苍广连愣了一下,擦一把油光光的嘴巴,走到苏门身边时,还未及开口就被扇了一个巴掌。苏门说,我的司机被人挟持,你的犯人也被人抢走。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两个价值连城的葱油饼。
苍广连斜着脑袋,大致上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情,紧接着又听见苏门说,擅离职守者,按律可以枪毙。
陈开来后来听说,仁济医院的一号和二号急诊室,里头是互通的,所以当愤怒的产妇家属决定要转院
时,他们冲进去后直接闯进了沈克希的那间病房。然后只是一瞬间,在场的医生和护士就全都被制服,他们被捆绑在一起,嘴里塞满了毛巾。而那个假装大出血的产妇,则混在人群中,扔掉塞在肚子
上的一个枕头,麻利地抬着沈克希一起逃离了出去。
苏门当然是看清的,被抬走的人不是产妇。她只是有点纳闷,怎么自己安排好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沈克希已经被偷梁换柱地送了出去。
那天苍广连垂头丧气地给李默群主任打了个电话,请求封锁上海的各个路口,追查一辆被劫持的黑色福特小车。但在电话那头,失望的李默群却一个字也没说,直接把话筒给搁下了。
这时候苍广连哪里会知道,远处生意兴隆的仙浴来澡堂,杜黄桥正在特别间里弹着一个人的三弦。杜黄桥刚才吃了不少酒,看上去有些微醺的样子,就在一曲《春江花月夜》终了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丁阿旺踩着那些尾音冲了进来。
事成了?杜黄桥说。
成了!丁阿旺扯下一把假胡子,露出原来的一张脸,他说人在另外一个特别间里,再不抢救可能就来不及了。
手脚这么快,杜黄桥想,竟然比预定的时间还早了一刻钟。
丁阿旺很随意地笑了。的确,从仁济医院到仙浴来澡堂,这次行动总共只花了47分钟。在医院门口,他是用随身携带的修脚刀挟持了等候在那里的苏门的司机,然后等到车子接近澡堂时,才将他给做掉了。
14
深夜的澡堂无比安静,能够听见水龙头没有关严而使得水珠滴落的声音。医院回来的陈开来简直无法相信,就在曾经俞应祥死去的那间特别间里,躺在床板上的竟然是刚刚失踪的沈克希。那时候杜黄桥居然成了熟练的外科医生,他抱出一捆急救包以及酒精、药棉、碘酒、镊子、手术刀等,异常迅速地给沈克希的伤口清创消炎。杜黄桥摘了墨镜,眼睛都没眨一下,锋利的刀片就割去了沈克希腿脚上那些腐烂的皮肉。杜黄桥的刀口深入浅出时,陈开来依稀可见沈克希白花花的骨头。
等到这一切忙完,杜黄桥才将一支美国生产的珍贵无比的盘尼西林注射进沈克希的皮下,这让大吃一惊的陈开来佩服得一塌糊涂。杜黄桥是从哪儿弄来了这种比金子还贵的药?
陈开来给沈克希盖上一床棉被,又替终于感觉到疲倦的杜黄桥点了一根烟。杜黄桥靠墙坐着,依旧不动声色,努力着把所有的烟都吸进肚里去,好像舍不得让他们飞走一缕。最后他有些疲惫地对陈开来说,别这样看着我,我同你讲过的,我以前是营长。
陈开来依旧盯着他,很久以后才起身道,我只是有点奇怪,你是不是换了一双眼睛?杜黄桥猛地被抽了半口的烟给呛到,咳嗽了好几声。
我是凭感觉的。不过这跟拍照片一样,不是技术,只是技能。
陈开来于是笑了,笑得很开心。他觉得只要沈克希能被救活,杜黄桥现在说什么他都愿意相信。你更应该相信,我以后永远都是你师父。杜黄桥说,在上海,跟对一个师父太重要了。
得知沈克希被劫走,赵前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他见到苏门竖起风衣的领子,站在一阵深夜的风里。苏门身边站了两个护卫的特工,在陪她等候特别市政府重新安排过来的车子。当着特工的面,赵前想了想说,苏督查要是不介意,我可以送你回去。
苏门冷冷地看了一眼赵前,内心的愠怒似乎还远未消退。上车时,她又呵斥了一句,替我告诉李默群主任,今天苍广连这事,必须处置。
那天车子开出一段路程后,赵前开始慢慢减速。苏门于是将车窗摇下,换了一种声音说,人是你安排接走的吧?
赵前顿时愣住了,他原本以为,这一切都是苏门策划下的杰作。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得出奇,苏门能够听见赵前的呼吸声,还是那么的熟悉。但她顾不上想这些,只是觉得,事情突然变得很奇特。出现在医院里的那帮家属,既然和赵前无关,那么他们到底是谁?
赵前沉默着。望向车窗外的夜色时,在缓缓吐出的烟雾里,有一股比较厚重的忧虑,开始爬上他额头。
苏门盯着他背影,过了很久,翻来覆去,想出的还是只有那么一句:你放心,她应该不会有事。
赵前把车停了下来,低头时声音说得很轻。他说,其实我只是有点担心她那双脚,我怕她以后会下不了地。
苏门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就像许多年前,她曾经执意要去巴黎时,心中最怕的也就是赵前嘴里说出的担心两个字。
这一晚,苏门陷入了无眠。作为“西湖三景小组”的上线,苏门之前曾经交代过组长沈克希,由她来负责联系并且唤醒小组中的断桥。但现在由于沈克希的失踪,苏门意识到,自己与断桥之间的联系也因此被切断了。
苏门靠在床上,很长时间一直在想,这天和自己一样无法入睡的,肯定还有赵前。
这一年上海的雪融化得有点快,在杜黄桥的精心护理下,沈克希渐渐恢复了元气。那天在一段绵长的睡梦中,沈克希依稀看见一场细密的雨丝,苍茫而且遥远,摇摇摆摆地飘洒在一个名叫斯宅的村落。
在那座被当地人称为“千柱屋”的巨大又恢弘的老宅里,八个四合院串连起了四十六个天井,其中的立柱星罗密布。在开满油菜花的春天,沈克希曾经和一个挂着清水鼻涕的男孩一起,手牵手数那些木柱子一直数了三天。最后男孩竖立在铺满青苔的天井,头顶着空濛的雨丝,指向那排木柱说,小姐姐,这是第999根,这是1000根..
沈克希就是在萦绕耳际的小姐姐的回音中睁开眼帘,思绪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现在她见到的,恰是昔日的男孩陈开来。
这是在哪里?沈克希笑得很浅,声音有点虚弱。
陈开来给她盖好被子,正要回答时,看见杜黄桥撩开布帘走了进来。杜黄桥说,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很安全。
那天接下去的时光里,杨小仙点起四处飘逸的香薰。在那样特别提神的香气中,杜黄桥抓起一把细密的银针,十分小心地开始给沈克希展开了一场针灸。
阳光攀爬上了特别间的气窗,气窗风扇缓慢转动的光线中,沈克希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她后来听见杜黄桥轻声细语着说,你不用着急,只要康复了,我会送你离开上海。
沈克希看了一眼杜黄桥,又听见他说,我知道一条秘密的交通线,可以去苏南,直接通往延安。
沈克希的身子在扎进一根银针后抖了一下,她盯着杜黄桥隐没在烟雾中的脸,似乎想要寻找出什么来。然后她又看了一眼陈开来,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为什么要离开上海?
因为你已经暴露。杜黄桥说。
76号把我想复杂了。沈克希扭头,笑着说,反对汪精卫夫妇,连我老家的父亲都有这样的念头,可是我们和延安没有半点关系。
陈开来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当然不会知道,沈克希当初接到的密令是,三人小组只接受戴安娜的联络和指挥,除了成员和上下线之间,她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一丁点信息。而沈克希现在已经看出,一声不吭的陈开来显然没有把自己和他在马场曾经接头的信息告诉过杜黄桥,那么,她现在能够选择的,唯有沉默。
那天夜里,杨小仙锁上仙浴来澡堂的门时,给了陈开来一条围巾,她说上海的风跟刀子一样,能够切开男人的脖子。杨小仙一直诅咒上海的风大,她也好像对陈开来格外关心,这让杜黄桥有点不服气。杜黄桥说,我也是男人,怎么我的脖子就不需要围巾。
陈开来就有点得意,说小姨娘以后每年过生日,我都给她拍照片,免费。你又能干啥?杜黄桥抓了把头皮,突然吼出一句,我能娶了她。
那天陈开来和杜黄桥聊得很晚,他说没有想到,杜黄桥脑子里还会有延安的交通线,难道你是姓共的。杜黄桥就问他,姓共的怎么了?难道你更倾向于重庆?
好多道理你不懂,我是过来人。杜黄桥说,国军已经软弱腐败透顶,南京城是怎么在唐生智的手里丢失的,这点我比你更清楚。
陈开来盯着杜黄桥的一双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单独找一次沈克希。
那天夜里金宝又拎着一双高跟鞋,满身酒气地从米高梅舞厅回来。陈开来将她扶进房里,金宝盯着他脖子上那条围巾,醉眼迷离地说,为什么小姨娘对你这么好?其实我也想送你一条围巾。
倒头便睡的金宝随即说了一通梦话。陈开来拎起她高跟鞋,想要替她摆放在床前的时候,心里格登了一下。
陈开来回去澡堂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他跟沈克希说起了自己的想法,接下去的任务,可以寻求杜黄桥的帮助,但是沈克希当场就阻止了。沈克希的理由是,杜黄桥又如何知道她和延安有关系?哪怕这是出于直觉判断,而且假定杜黄桥也是自己人。但是按照组织纪律,杜黄桥也不应该急于亮明身份,并且承诺送她去延安。
我有一种直觉,沈克希说,这里不像杜黄桥说的那样。恰恰相反,其实可能很不安全。15
一个礼拜后的那个下午跟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慵懒的阳光打在杜黄桥的脸上,他抱着钟爱的三弦,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的民间艺人。在仙浴来澡堂门口,杜黄桥向晃荡进来的赵前要了一根烟抽。他说赵公子,好久不见。
赵前于是委婉地笑了,盯着杜黄桥的墨镜,说,你个瞎眼你当真见到我了吗?
陈开来那时正在隔壁照相馆的暗房里洗照片,灯光红得如同一团血,他忽然感觉后背发凉。在那堆刚刚晾晒出的赛马场的照片中,其中一张的影像渐渐清晰时,陈开来分明见到了属于杜黄桥的那张脸。没错,是杜黄桥,可是他一个瞎子,怎么就喜欢上了赛马,而且似乎盯着跑道滋滋入迷。
这时候正是下午两点,澡堂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
枪声响起时,顺着照相馆二楼的窗格缝隙,陈开来看见仙浴来澡堂已经被一大帮76号的特务团团围住。而领头的男子,居然就是杜黄桥!杜黄桥的腿居然不瘸了,视力也好得出奇,简直就是脱胎换骨。他那时腰杆笔挺,无比生猛,和南京战场时带兵突围有得一拼。
卷起长衫的袖口,杜黄桥双手连续开枪,子弹迅速飞出时,作为军统局上海区的重要秘密联络点,仙浴来澡堂很快就被他给一锅端了。在后来的战报中,陈开来听说,这天下午在澡堂秘密聚会的是军统局12个分站的重要头目,据说还有炙手可热的王牌特工“财神”。现场一共活捉七人,并且留下了六具尸体。陈开来于是最终知道,杜黄桥竟然是76号特工总部的暗线,他的代号是叫“清道夫”。而屈尊潜伏在仙浴来,“清道夫”的使命就是为了让军统上海区彻底瘫痪。
令陈开来更加难以相信的是,金宝后来跟他说,小姨娘杨小仙可能就是“财神”。那天杨小仙死得十分难看,脸被子弹射成了一团肉酱,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枪声停歇后,陈开来和金宝眼见着小姨娘被杜黄桥的手下扔上了运尸车。杨小仙的一条腿挂在栏板上,看上去死得很不甘心。那时候,站在人
群中纳闷的还有赵前。赵前走上前去,对着打火机和杜黄桥同时点燃一根烟,说没想到啊,姓杜的你不是拨弄三弦的,你是弹奏催命曲的。
杜黄桥喷出一口浓烟笑了,说赵公子眼力不错,我们很快就会在76号见面的。然后他看见赵前按下火机盖子,推开一群吓破了胆子的顾客,面带笑容地离开了。
陈开来一个人往特别间走去,却发现门已经被打开。没过多久,杜黄桥便冲了进来,两个人就同时看见,气窗的风页还在一堆光线中缓慢的旋转,但跟随过来的特工只是上前轻轻一碰,气窗便整个都掉落了下来。
特别间里空空荡荡,沈克希已经不见了人影。
那天杜黄桥即刻带人追赶出去,直到黄昏时分才匆匆返回。他再次查看气窗周围,却没有发现任何脚印,于是判断出,救走沈克希的那人,一定是故意造成通过气窗逃走的假象。而真实的情况,沈克希那时应该就被藏在澡堂另外的角落里,等到所有的特工离去,才神鬼不知地被人接走。
这是一次大意的行动,杜黄桥想,美中不足的是,自己在最后一个环节被人暗算了。
金宝这天被吓傻了,站在照相馆门口,她白着一张脸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心思再去米高梅舞厅。夜色在她头顶聚集,她对陈开来说,确实得多赚一点钱,这世道实在太乱了。又说杜黄桥是个人面兽心的魔鬼,还有我那可怜的小姨娘,她怎么可能是军统?
苏门第二天醒来时觉得身子特别轻盈,在照进客厅的一小撮阳光里,她突然心血来潮,赤脚在地板上跳起了一个人的探戈。她想此刻的赵前,一定是在哪个角落里守护着病床前的沈克希。这样的时候,她开心地笑了,并且心满意足地发了一阵呆。
可是苏门没有想到,此时的窗外,正站着前来接她去76号听取前一天事件汇报的陈开来。而就在刚才,陈开来已经偷偷拍下了她独自跳舞的许多个瞬间。
陈开来这天早上也是神清气爽,他觉得莱卡镜头里的苏门,和之前执行公务时的苏督查,简直是判若两人。所以他认为,苏门的这些照片十分难得,自己应该好好保存。
16
杜黄桥去76号特工总部上任的日子,正是这一年的惊蛰。三月五号,二月初八,春风吹进了杜黄桥的衣衫。
那天杜黄桥从车上下来,移步到照相馆的屋檐下。在一串春雷的尾巴里,他抬头大喊了一声,春雷响,万物长,人生从此不彷徨。
照相馆里,金宝正在给杨小仙上香,她背对着门口,头也不回地骂了一句,滚出去!
杜黄桥愣了一下,吐出咬在嘴里的牙签,说,女人不好这么任性的,不然雷公听了也会在天上打滚。说完,杜黄桥对供桌上的杨小仙牌位很潦草地鞠了个躬,说财神爷,一路走好。
丁阿旺的车子没过多久就又回到了门口,他是过去给杜黄桥取一套洋服的,据说是南京路上意大利裁缝的手艺,三天前按照杜黄桥的身板量身定做的。
杜黄桥脱了长衫,在吹进照相馆的风里,他可能觉得有点冷,所以抖了抖瘦长的身子,然后套上西装,又将三弦倒背到肩上,这才大步流星地走到摄影棚,对陈开来说,来,给你师父拍一张。
金宝怒气冲冲,上前啪嗒一声,把所有的背景灯给关了。又吼了一声,滚出去!
杜黄桥好像来不及生气,只是搂紧陈开来的肩膀,讲话的样子很认真,说那我先走一步,你以后还要跟着我的,因为你是我徒弟。
天空再次滚过一群雷,杜黄桥停顿了一下,耐心等到雷声消停,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咱们师徒两个从此就要飞黄腾达。
陈开来觉得胃里有些难受,一阵一阵的,感觉很多酸水都要翻腾出来。
杜黄桥转过身子,看上去时间安排得非常紧,他对丁阿旺命令了一声,走!
这时候陈开来看见,憋了很久的春雨终于降临了。他想,接下去,雨会下得没完没了。
76号特工总部的会议室里,挂了一幅汪精卫国民政府的旗子。仍然是蒋总统在用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只是在上头加了一个黄色的三角形,另外写了“和平反共建国”六个字。
气氛有点庄严,杜黄桥面对旗帜双腿并拢,仔细聆听苏门为他念诵的嘉奖令。76号的特工们经久不息的掌声随后响起,李默群不加掩饰地笑了,声音很响亮:清道夫,祝贺醒来!欢迎归队!
苏门紧接着也笑了,看着杜黄桥说,恭喜你荣升为直属行动大队的大队长!
那天所有的人离去后,杜黄桥久久地站在窗前。他看见驻扎在76号的那群日本宪兵,因为在雨天中操练,明晃晃的刺刀下,一双双靴子踩出四处溅开的水花。然后他慢慢露出笑容,并且对身边的丁阿旺说,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啊。
丁阿旺于是也就很激动,只是一时想不出可以搭配杜黄桥心情的词句。最后只能说,李主任的接风宴已经摆好,大哥是不是可以过去了?
杜黄桥摆了摆手,问,见到苍广连了吗?你猜他等下会不会敬我酒。
丁阿旺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也是这天下午刚刚知道,那天自己在仁济医院演了一场戏,把沈克希给调包走的时候,杜黄桥曾经私底下给过李默群一个电话,并且得到了他的默许。如此看来,丁阿
旺想,那天喧嚣的舞台,苍广连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只是一个蹩脚跑龙套的。
陈开来没有参加这天的接风酒席,却想一个人把自己给喝醉。现在杜黄桥发达了,杨小仙死了,金宝也去跳舞了,所以照相馆里陪伴他的只有供桌上杨小仙的画像。陈开来从来没有觉得夜晚会那么长,酒会那么难以下咽,于是等到金宝提着高跟鞋回来时,他非要找她继续喝酒。金宝却将他一把推开,说喝个屁!你抓紧把欠我的钞票还给我。陈开来就有点忧伤,说就算是今天为你过生日吧,你说上海那么乱,活着不容易。
金宝盯了一眼杨小仙的画像,收了陈开来的一部分钱,坐下来喝了一口酒说,照相馆开出来这么长的日脚,咱们也没给小姨娘拍过一张照片,你说她在那边会不会责怪我们。
金宝后来十分像样的在酒瓶前许了个愿,心想,菩萨保佑,长命百岁,自己还要活着回杭州。
这天陈开来和金宝竟然没有吵架,两个人喝来喝去,醉了的金宝甚至把陈开来带去了自己的房里。
金宝解开一粒旗袍扣子,靠到床背上,露出一截光鲜的腿说,冯少没有得到的,你现在动手可以随便取。你今天终于可以领略到我的大方,以及你的运气。
陈开来迷糊着一双眼,看见金宝实在是很邋遢,她的东西到处乱扔,床上堆满了袜子和胸罩、短裤。陈开来转身,东倒西歪着,扶住墙壁回去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之前,他又听见金宝说,你还这么挑剔,要不等我打扮一下,我让你见识一回新买的香水。
金宝后来叼着香烟撞开了陈开来的房门,她的5号香水在照相馆的二楼到处弥漫,像是要激活整个倒春寒的夜晚。可是金宝最终看见陈开来的房里,墙上全都是苏门的照片。那些墙上的苏门有些是在自家的客厅,怡然自得地跳着一个人的探戈。有些是赤脚坐在地板上,撩起发丝很认真地发呆。
金宝把香烟给扔了,叹出一口气说,他妈的这就是命。
那天陈开来醒来的时候,发现金宝并没有离开。金宝一直坐在他床边,默默地抽着香烟,后来她说,小猪崽子,我晓得你心里堵得慌。
陈开来说,我是堵得慌,因为你的香烟就快把我给熏死了。
金宝想了想,干脆猛地吸入一大口香烟,转头亲了陈开来一下。陈开来说你胡闹。
金宝说,胡闹怎么了?亲都亲了,有本事你也把我胡闹一次啊,做一回男人给我看看。
陈开来叹了一口气,在随即涌进来的风里把被子给塞紧。他记起李木胜曾经说过,惊蛰刮北风,从头另过冬。所以他想,沈克希此时会是在哪里?
17
陈开来再也无法见到原来的杜黄桥。那个曾经在冬日里弹拨着三弦唱着评弹,一天到晚看似昏昏欲睡的杜黄桥,现在已经忙碌成打转的陀螺。杜大队长的确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他如今虽然视力恢复了不少,也不再需要去假装瘸腿,但还是连上趟厕所也巴不得开车过去。不过在针对那几个抓捕到手的军统人员的审讯上,杜黄桥还是显示出无比的耐心,并且腾出了充足的时间。
刑讯室里,杜黄桥循循善诱,慈祥得如同一个兄长。面对军统人员,他把道理和利弊都敞开心扉来谈,几乎透彻得跟春雨洗刷过的玻璃一样。他说有一点你们尽管放心,我姓杜的从来不提倡用刑。还说那又何必呢,等到你们把事情讲清楚了,出了76号这道门,以后在酒店或是舞厅,大家见了面依旧是推心置腹的兄弟。
人生苦短啊,杜黄桥说着,从端进刑讯室的脸盆里抓起一块血淋淋的牛肉,像个深谙厨艺的酒店厨师那样,仔细晃荡在手里。此时76号那只被铁链拴住的德国狼狗,粘稠晶亮的口水已经拖挂到了地上。它眼巴巴地望着牛肉,对一派吝啬毫无表示的杜黄桥猖狂地吼叫了几声。杜黄桥却笑眯眯地,不慌不忙将牛肉重新扔进脸盆,然后蹲下身,在狼狗油光发亮的皮毛上擦去手上的血,又抚摸它的脑袋说,小丫头,你就不能斯文一点吗,这些全是我的客人呀。
苍广连已经很多天没去76号报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失踪了。但是坐在办公室里不停盘算的杜黄桥不这么想,他在一天接着一天翻过日历,心想,很多时候,翻日历的道理可能跟翻脸是一样的。
那天得知杜黄桥被任命为大队长,也就是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苍广连从莎莎身上很疲沓地翻转了下来。他的大半个眼珠是灰白的,一直盯着图案缭乱的墙纸。莎莎却娇态十足,嘴巴凑近他耳根说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买一只老鳖炖了虫草给你补补?
苍广连意兴阑珊,说怕是来不及补了。他很清楚,人一旦脸皮撕破,是怎么也补不回去的。不过苍广连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去了一趟杜黄桥的办公室,那次他几乎泪水涟涟。
当着杜黄桥的面,苍广连把那块曾经招惹过他的怀表直接砸碎在了地上,说我这辈子是瞎了一双眼,看在老战友的份上,营长你就按老规矩处理了我吧。
杜黄桥很认真地摇头,心里在想,苍广连说瞎了一双眼是不是在指桑骂槐,嘲笑他曾经差不多是个瞎子。所以他仔细盯着碎了一地的怀表零件,看见它们总共分裂成了好几十片,然后才似笑非笑地说,要不你把它给吞下去。
苍广连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还是随即趴到了地上,捡起两片齿轮硬生生地塞进了嘴里。可是就在他努力着,干脆想要吞咽下去的时候,杜黄桥上前一把将他搂住,搂得很紧。杜黄桥说,兄弟啊,你也太小瞧我了。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何必这么在意。
杜黄桥还让人把陈开来给叫来,然后一把拉住苍广连的手,高高举起后对他说,看见了吗,这是曾经
和我在战场上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那天,杜黄桥让陈开来拍下了许多张他和苍广连勾肩搭背的照片。镜头里,杜黄桥笑得十分真诚,这让苍广连觉得无限愧疚,不禁再次痛哭流涕。杜黄桥爽朗地笑着,面对面安慰了他很久。
也就是在这天,等陈开来离开办公室后,杜黄桥像是很随意地和苍广连聊起,那次在仁济医院,沈克希被人救走时,苏门苏督查怎么也会在现场?苍广连就站在杜黄桥跟前,使劲回忆了一遍,期间,他见到陷在沙发里的杜黄桥不停地点头。
事实上,杜黄桥不仅开始怀疑苏门,也对赵前这个人有着许多疑问。他仔细想过,姓赵的经常出现在仙浴来,特别是沈克希从澡堂逃脱的那天,他正好也在。那么这样的频率,未免太高也太凑巧了吧。杜黄桥没有让这样的疑惑在心里保存太久,他后来直接去了李默群主任的办公室。李默群很快就笑了,笑得糊里糊涂,说你这个大队长的职务还是滚烫的,别没事找事。把脑袋削得太尖,总归会扎伤了自己。
李默群给自己点了根雪茄,告诉杜黄桥说,督查员是南京派来的,南京你总晓得吧?又说你我是在同一条船上,就连划桨也是南京出钱给买的,难道你想举起榔头把它给砸了?
杜黄桥于是转换一个话题,说扫荡军统的那天,碰巧赵前也在澡堂。李默群抱着雪茄,像是抱着个孩子,说,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只看到了这些。
知道了,李默群说,这事情我该记下。
金宝在息焉公墓给杨小仙置办了一块坟地,骨灰落葬的那天,杜黄桥也去了。在那块墓碑前,杜黄桥跟着陈开来一起弯腰鞠躬,好像埋在地下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他后来站在公墓的那块牌匾下,对着刺眼的阳光摘下新买的墨镜,告诉陈开来说,苍广连得死,不把这个人除掉,永远是个后患。
陈开来说,我对你们这些明争暗斗不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是因为不懂人心,更加不懂政治。杜黄桥说,这样下去你会吃亏的。苍广连竟然敢吃下怀表零件,这样的人最可怕。
那天他们一起吃豆腐饭,陈开来为杨小仙流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眼泪,这让杜黄桥很感动,他把手搂在陈开来肩上,两个人对着夕阳抽了一支烟。陈开来是不会抽烟的,所以被呛到了,于是又流了一阵眼泪。
杜黄桥说,你那么重感情,我不会亏待你。还是那句老话,跟对人很重要。那你跟的是谁?
我跟的是南京的汪主席。也包括李默群。
我现在想起,那个俞应祥,也是你替李默群杀的吧?你怎么知道?
那天你的三弦断了一根弦,你就是用断弦把他给勒死的。
杜黄桥突然就笑了,说原来你还是懂得人心的。不过你要明白,俞应祥不死,就是李默群的一块心病。
那你现在还有什么心病?
杜黄桥想了想,最后还是说,替我盯着苏督查,她的一举一动,你都要告诉我。我有一种直觉,这个女人有问题。
陈开来看见疲倦的夕阳照耀着息焉公墓,血红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问杜黄桥,你现在私底下给我多开了一份工资,原来就是为了让我干这个?
钞票只是钞票,对没福气消受的人来说只是一堆纸。杜黄桥说得很干脆,说我不是金宝,你别什么事情都混为一谈。
18
经历过一场洗劫的仙浴来澡堂早被76号贴上了封条,从此这个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场所,一下子变得十分冷清。杜黄桥这天带着丁阿旺,掀起半张封条纸,并用钥匙打开了大挂锁的门。撩开棉布门帘的时候,见到墙上那串没有来得及堵上的弹孔,像是一群马蜂窝。杜黄桥随即皱起眉头,仔细看了一眼柜台,这才想起,原先收竹筹的杨小仙早就不在了。
物是人非,杜黄桥有点惆怅。就在沈克希曾经养伤的那间特别间,他把自己埋进一口陈旧的搪瓷浴缸里。透过氤氲的水气,抬头望向那扇重新安装上的气窗,他一个人想来想去发了半天呆,仿佛恨不得要从哪个角落里,将失踪的沈克希重新给一把拎出来。
事实上杜黄桥这天的心情可以说比较差,因为他刚和特别行动处处长毕忠良吵了一架。毕忠良那时指着上个月的会议纪要,声音响亮地问他,你都查了一个月了,当初被你调包走的共党分子沈克希,现在到底去了哪里?
杜黄桥有点茫然,他没想到丁阿旺的那次行动,毕忠良竟然也了如指掌。那么可能性有两个,要么是李默群绕了一个弯来向他要人,要么是毕忠良抓到了风声,想要趁早压压他的风头。
这时候丁阿旺提着修脚刀进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帮杜黄桥修过脚趾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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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堂门口转过。
赵公子跟我们一样,那次事情后就没再出现过。丁阿旺挑出杜黄桥脚趾头里的一片泥垢说。
杜黄桥沉默了很久,在香烟抽完之前,他突然十分想念起那段在澡堂弹奏三弦唱评弹的岁月,以及笑得跟月历牌上女明星一样动人的杨小仙。
那天修完脚后,杜黄桥匆匆离开了澡堂。他现在比以前谨慎多了,因为据说军统飓风队的陶大春正在筹划购买他的人头。丁阿旺还说,飓风队手中的黑名单,杜黄桥可能是排在第三。杜黄桥于是装作很不开心,上车时摇上玻璃埋怨说,他们怎么不把我排在第一个。
在陈开来照相馆门口,车窗里的杜黄桥见到了一番打扮正准备去舞厅的金宝。金宝裹在旗袍里的身段前凸后翘,实在有点妖娆,让人想起一颗蜜汁丰富的奉化水蜜桃。但是杜黄桥想,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之前杨小仙的样子。杨小仙从来不化妆,目光也是不温不火,比较朴素,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女人。
这天夜里苍广连拎着个酒瓶,推着陈开来一起去了杜黄桥的办公室。就着一堆凤爪跟花生米,苍广连把自己喝多了,他问杜黄桥,最近你怎么老呆在办公室,也没见你回去过一趟。杜黄桥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忙着喝酒,心里却想这家伙怎么观察得这么仔细,难道他在留意自己的行踪?
苍广连后来终于喝醉了,杜黄桥就让丁阿旺将他拖了回去。然后他把灯给关了,直接躺在了办公桌上。他对陈开来说,金宝的腿其实挺白的。不过你可千万别上了她的床,这个女人你吃不消的。
陈开来躺在沙发里,他也有点喝多了,喷着酒气说,为什么?
这个人那么喜欢钞票,但是为了你,钞票都变得不重要了,那么他要的是感情。要感情最可怕了,你付不起,也赔不起。可能会要了你的小命。
陈开来翻了个身子,仔细想了想,眼前浮现的却是苏门的影子,于是说,没感情更可怕。说完,他就在那张沙发上睡着了。
19
逃离澡堂的第六天,转运途中失血过多的沈克希再次醒来。她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是躺在一口棺材中被送到了苏州河南岸的药水弄棚户区,而赵前给她安排的藏身之处,是眼前一间无比狭窄又潮湿的屋子,上海人称为滚地龙。
沈克希睁开眼,依稀看见一面破败的门板,四周捆扎成篱笆状的竹条,以及用一片麦秆草席搭建起的顶棚。时间虽然是白天,但因为密闭的滚地龙里没有窗口,漏进来的光线依旧少得可怜。
赵前点起一盏油灯,沈克希挣扎了一下,这才看清他很多天没有刮的胡子,于是说,你怎么老得这么快?
赵前摸了一把胡子,笑着说,是因为我最近没有洗脸。
你总是有很多理由。沈克希也笑了,她问赵前,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在我抓捕你之前,是两年零三个月。
今天几号了?
旧历的三月十九,你已经昏迷了六天。
沈克希沉默了一阵,她想,何止是昏迷,自己其实死过好几回了。早在仙浴来澡堂,她就不敢去照镜子,她担心自己已经丑得没有了人样。
这时候,苏门的身影在赵前身后晃动了一下。沈克希仔细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名陌生的女子,虽然穿了一件宽大的衬衫,但依旧错落有致,十分精神。
她是你爱人吗?出于一名地工人员的自我保护,沈克希故意这样说,长得真好看。
苏门顿时有一种淡淡的哀伤。半个钟头前,她在西康路上踮起脚尖踩下了黄包车,穿过那条满地泥泞的狭长而拥挤的通道,耳边不时响起的,是药水弄外来乡民几乎如出一辙的苏北口音。现在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高跟鞋,上面沾满了乱糟糟的泥浆,所以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向沈克希解释,自己就是上线,曾经和她暗中联络过了许多次的戴安娜。
那天,空中飘荡起了雨丝,并且带来附近江苏药水厂刺鼻的硝酸味。苏门终于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沈克希也最终向苏门汇报,三人小组成员中另外一个代号叫断桥的,她已经在赛马场上同他接上头。这人叫陈开来,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在仙浴来澡堂对面开了一家照相馆。沈克希还告诉苏门和赵前,澡堂里救她离开医院的杜黄桥身份可疑,想将她和断桥带入歧途,所幸陈开来什么也没透露。
听到陈开来的名字,苏门突然觉得,那个一脸坏笑的照相师,背后竟然藏着天大的秘密。所以她给赵前下达了一个任务,要他先和陈开来接头,打探一下虚实。苏门说,如果沈克希说的是对的,那么“西湖三景”小组即将全部被唤醒。
那天苏门很快就离开了药水弄,因为赵前提醒她,你这身打扮,在这里非常抢眼。
离开之前,苏门回头看了一眼沈克希。在那样微弱的光线里,她想告诉沈克希一句,其实我已经不是赵前的爱人,现在他只爱你。
赵前第二天出现在米高梅舞厅时,所有的胡子已经刮去,一张脸显得异常干净。他的西装是崭新的,里头装了个进口的酒壶。他靠在柜台上,对着酒壶一口一口喝酒,潇洒的样子让想找金宝学跳舞的陈开来十分羡慕。
那天为了让金宝开心,赵前看见陈开来忙前忙后,一个劲地给她拍照片。金宝于是欢笑成一朵怒放的山茶花,恨不得把整个舞池一个人给包下。
舞曲消停以后,赵前找上陈开来,两个人对坐着边喝边聊,说了很多。最后赵前笑着问他,你这照相机是美国货吧?
陈开来有点得意,说你讲错了,分明是德国货。听说现在已经有彩色相机了。
但我还是喜欢黑白的。我的照片里,白就是白,黑就是黑,黑白分明。你从杭州过来,以前一定拍过西湖吧?
我最喜欢的一处西湖风景,是断桥。
舞厅里的酒喝得有趣而且漫长,两个人后来看见,冯少又举了一大把花过来。不过冯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最终却跟丢了蝴蝶一样翩飞忙碌的金宝。陈开来于是拍拍他肩膀,问他冯家的钞票还剩下多少没有败光?冯少就护着手里的鲜花,好像担心要被陈开来给抢走。他有点气愤,说不用你管,又说以后每天晚上,你最好少去金宝的房间。
陈开来笑着喷出一口酒,他知道冯少最近被杜黄桥狠狠地敲诈了一笔。那次杜黄桥跟李默群商量,说冯记火柴厂太会赚钱了,那些钱却跟我们一点没有关系。李默群于是编织出一条通共的理由,逼迫着冯少将火柴厂低价变卖给杜黄桥的朋友唐仲泰。所以在仲泰火柴厂开张大吉的鞭炮声里,冯少站在远处痛心疾首。他觉得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带金宝离开上海,去哪里都行。哪怕是香港。
在冯少继续寻找金宝的时间里,赵前告诉陈开来,苏堤沈克希是他妻子,他之前是从眼线那里打听到,沈克希就在仙浴来澡堂。现在被他救走的妻子伤势正在恢复,应该没有危险。而他们“西湖三景”小组接下去直接接受一个代号为戴安娜的上线领导,要执行的任务,是尽快拿到日军的“沉睡计划”。陈开来一直望着舞厅,说赵公子,戴安娜是谁?
你不用管她是谁,暂时也联络不上她。只需知道,是她命令我来找你。还有,我知道你是断桥,也是苏堤同志提供的消息。
怎么找到“沉睡计划”?
利用你是苏门督查照相师的身份,还有杜黄桥信任你的机会。赵前说,我在76号只是个负责直属大队后勤的,这方面不具备你的优势。
金宝重新出现在人群中时,已经端了一杯上好的红酒,她那时盯着赵前,说赵公子你们聊了这么久,你好像是看上了我们家开来。
这句话被冯少听在了耳里。冯少很失落,抱着鲜花提醒金宝,我才是你们家的,姓陈的只是暂时同你住在一起。
金宝就白了冯少一眼,警告他别老是捧着一团花晃来晃去。她说我同你讲,老娘我花粉过敏。冯少突然感觉有点奇怪,说你以前不是不过敏的吗。
这时候金宝就见到舞厅里出现一个名叫幸枝子的女人。幸枝子的旗袍开衩开得很高,看上去全身都是溢出来的风骚,一下子吸引走很多男人的目光。金宝于是想了想,开口对冯少说,花粉过敏是要休克的,女人休克了就像被子弹射中的母猪,会口吐白沫。
金宝说完,果然就有一阵枪声在热闹的舞厅里响起,那是军统飓风队的陶大春带队伏击了幸枝子。幸枝子其实是中国人,曾经也是一名军统,却在后来向清道夫杜黄桥出卖了仙浴来澡堂的情报。她现在取了个日本名字,是因为委身的男人是梅机关的特派武官,每天喜欢搂着她风情万种的腰。
米高梅舞厅的后门弄堂里,万幸没有被子弹射中的幸枝子跟随特派武官逃跑得歪歪扭扭。她那图案撩人的旗袍后摆像窗帘一样飘扬起来,让人目睹了春风招展的大腿。
但是陶大春很及时地把她给截住。
站在贯穿弄堂的西北风中,陶大春手提一把锋利的西瓜刀。西瓜刀落到梅机关武官的酒糟鼻梁前,他拥有一片光秃秃的头颅,哪怕光天化日下也找不出一根头发。陶大春手起刀落,血光四溅时,瘦小的特派武官就抱着开了口的脖子矮下去那么一截。
在冯少如同鲜花凋零一般的记忆里,那天他蹲在一处墙角边看见,陶大春的刀口随即指向瑟瑟发抖的幸枝子。可是刀子很快就被一只白净的手给夺走,这人恰恰是金宝。
金宝将刀子托在手里,反射出一片幽冷的光。她发现眼前的幸枝子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跪下,原本很好看的波浪式长发盖住了整张脸。幸枝子在她脚跟前继续发抖,说,还有没有机会?金宝就一把抓起她已经很杂乱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提起来说,机会是自己给的,戴老板很心痛。然后她亲自割开幸枝子的喉咙,在拧开水龙头一般喷涌的血里,将刀口提出,最终往幸枝子暴露无遗的大腿上擦拭了一回。
头顶的云层触目惊心地翻滚着,冯少的心脏差点跳出了喉咙。他哪里会晓得,金宝才是军统局真正的财神。而过去那么长的日脚里,就连杜黄桥也被蒙在了鼓里。
那天陈开来看见婷婷玉立的金宝站在一只窨井盖的上方,她点了一根烟,悠长地喷出一口,夜色便很
及时地降落下来。金宝踩着那方窨井盖,像是踩住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她缓慢地告诉陶大春,重庆方面想要获取的沉睡计划,是在一个名叫星野的医学博士身上,那是一个病恹恹的男人,脑子里装满死亡的气息。
陈开来于是心想,世事难料,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现在竟然又多了一个瞄准沉睡计划的对手。20
陈开来照相馆二楼金宝房间里,金宝坐在一只木盆里洗澡,就像浸泡其中的一捆青菜。仙浴来已经被贴上了封条,金宝再也没有机会去澡堂洗澡。此刻坐在相对狭小逼仄的木盆里,金宝想起幸枝子,便有点忧伤,她觉得很大程度上,幸枝子都长得像自己的妹妹银宝。
二十年前,在一只宽敞的木桶里,奶奶给金宝银宝这对姐妹搓澡。那是一个清凉的午后,奶奶搓着搓着就掉下了两行眼泪。金宝眼尖,推了一把银宝,抬头说奶奶你怎么了?奶奶抬起手背擦了一次眼角,说你们的爹没了,他在满洲国被日本人给枪杀了,身上留着三颗子弹。赤条条的银宝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冷,随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金宝于是盖住她的嘴,咬紧牙齿说,不许哭,奶奶没哭,我们也不哭。
那天从木盆上起身,金宝看到许多水珠从自己的身上纷纷滑落,后来她擦干了自己的身子,套上一件睡袍,打开房门一步步走向暗房中的陈开来。她突然坐在了陈开来的腿上,披下来的头发还滴着澡堂里温热的水珠。金宝一直紧紧地盯着陈开来,陈开来一动不动,笑着说,你是不是要把我也给灭了?金宝随即把鞋子给甩脱了,说,我看到了。那天我动手的时候,你就躲在屋角。我没有声张。
陈开来沉默了一下。说,那就动手吧。
金宝笑了,拍一下陈开来的脸说,杀了你就等于杀了我自己。
陈开来盯着地上金宝的鞋子,他想起当初他提起这两只鞋子时,重量是不一样的。那么其中一只的鞋后跟,会不会还藏着刀片。过了一阵他说,新祥不是三川公司影楼的,那儿从来没有这么个人,他是你的马仔。还有,你其实会洗照片,我们照相馆营业的第一天,你就动过显影液。你知道赛马场上暗杀苏门的武器是卡簧枪,也叫钢珠枪,但你却说那是你从《侦探》杂志上看来的。《侦探》杂志从创刊到现在,从来没有介绍过卡簧枪。
金宝说,看来你比我还像一个特务,心计挺深。陈开来说,我心计深但不害人。
金宝笑了,说我现在喜欢你,以后就不一定了。以后一旦不喜欢,我就有可能杀了你。
金宝的眼神随即黯淡了下去,她无奈地垂下头,一些松散的头发把脸遮盖住了。她说姓陈的,你就不能抱我一下吗?抱得紧一点。
那时候,她已经把睡衣的吊带给扯下,并且一双手勾住陈开来的脖子。陈开来说,你快下来。你不能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康复以后的沈克希,住到了苏门的家里,她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着。
在赵前没有出现的时光里,苏门和沈克希会选择坐在巨大的窗帘后面,聊很多的话题,话题中也包括赵前。直到有一天,苏门终于说,现在你是他妻子,但是很多年前,我曾经是他女友。
沈克希说我晓得的,但我一点也不想问。沈克希又说,他不叫我妻子,他叫我老婆。
苏门于是突然有些酸楚,她把脸朝向窗外,留给沈克希一个寒凉的侧影。沈克希笑着说,虽然我不问,但我仍然晓得他其实很爱你。可我只要他在我的身边就好了,在身边顶重要了。
沈克希说,你晓得吗,他和我更多的时候是喝汤,但和你会喝酒。喝汤是过日脚的。喝酒那是心里有。我在他心里没有你那么重,但我还是觉得他是我的,因为我们有过喝汤的日脚。而且我们成亲了,我们有孩子,孩子就生活在我老家徽州。
苏门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提起酒杯抿了一口酒。这时候沈克希长久地看着她美丽的脖子出神。
苏门把得到的情报告诉了沈克希,他们要找的星野永生博士住在东亚政治研究所的一幢独立小院里,那里的所长是叫苏三省。苏门说,真正的沉睡计划,星野还没有全部完善,他正在紧锣密鼓地向前推进。苏门还同沈克希说,我们只有一个办法,派人打进星野的实验室,因为他需要助手。
这时候沈克希说,你可以派我去试试,三人小组里面,我觉得我最合适。苏门迟疑地看着她。沈克希说,你不用担心,我以前在学校剧团学过演戏。
在窗前的一堆阳光下,苏门开始替沈克希化妆,还替她剪了头发。那是一个静默的下午,只有灰尘在光线中扬起的声音。苏门说,你有可能会牺牲。沈克希十分平静,微笑着望向窗口的那束光亮说,不怕!
真正的潜伏就要开始了,那天赵前和沈克希一起吃了一顿饭,他们吃得十分缓慢,仿佛要把每一粒米
饭都数数清楚。有那么一会儿,赵前搁下筷子,沈克希就举起打火机给他点烟。沈克希知道这是赵前十分钟爱的打火机,很多年一直留在身上。
那天苏门就等在不远处的弄堂口,坐在车里,她想起了燕京大学文学院的春天。那时候她喜欢站在一棵固定的树下,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背诵太戈尔《飞鸟集》中的诗句,比如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她依然能够记得,特别是在秋天,她光着脚穿着皮鞋站在树下时,能感觉到秋天一寸一寸的凉意。她喜欢那样的凉意,觉得沉浸在其中会保持头脑清醒。
赵前这天没有起身,也没有送别沈克希。苏门只是看到门晃荡了一下,沈克希就一个人走了出来。沈克希捋了捋头发,对着那扇重又合上的门笑了一下,然后就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一步步地走向苏门的车子。
沈克希并不晓得,此时的赵前,就坐在那张凳子上,他举起火机打出温暖的火苗,大概是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的妻子送行。
沈克希打开车门。接下去,苏门要找个地方专门对她作一些医学上的培训。苏门说,准备好了吗?
沈克希说,准备好了。
这时候,苏门已经将车子发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