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茶壶配黄酒,越州赤头郎
半天过去了,眼见自己的瞎徒弟还不回来,邓不漏有些烦闷。他舔舐着从砂茶壶嘴里漏出来的一滴滴液体,有意无意地看向隔壁酒楼。
一个消瘦的冷面男子驻足于伞铺门口:“买伞。”
邓不漏一蹦老高,快步来到摊边,抄起一把油伞就口若悬河地对着来人絮叨起来。他从眼前这冷酷男子的头箍、发簪等一应饰品判断,伞铺来了位有钱的爷。
邓不漏不动声色地把旁边的价码木牌给翻了个面,塞到油伞堆的最底下。“这位客爷,黄梅天,雨下得浊,买一把油伞,走道神清气爽。”
“多少钱一把?”
“五……哦不,十文一把。”邓不漏看着消瘦冷面男子的打扮,犹豫之后改口道。
“可是刚才那木牌上写着三文。”
邓不漏瞥了眼藏价码牌的方位,面不改色地说:“那是棕皮油伞的价格,今日只卖质地更好的青皮油伞。”
“你给我说说你去大明宫的事。”
“什么大明宫?”
“你常说自己夜入大明宫,不如给我来一段。”
“哦!客爷是要听说书?那可说好了啊,我说了你可得多买几把伞。”
“好。”
邓不漏一抬手,摆出一个架子。“我与那走地神仙打成了平手,难解难分,相约来到了大明宫之顶……”
“不是这段。”
“不是这段是哪段?”
“你跟走地神仙怎么比斗的,他出了什么招,你怎么接的招?”
“这段我不会。”
“你在胡侃?你到底是不是走地神仙?”
“客爷到底买不买伞?”
“是与不是?”
“客爷不买伞便离开吧,小本生意,经不得几炷香的浪费。”
男子一把抓住邓不漏的手腕。
任邓不漏如何挣扎,手腕都被牢牢钳制在男子手中。
十几忽过后,男子皱眉道:“没有丝毫真气。”
男子手一松,邓不漏赶紧抽回手,揉起酸疼的腕脉:“我一个卖伞的怎么会武功?”
“小道传八年前化罗剑出现在江南三道,看你神色,还以为知道些什么。”男子喃喃自语,神情失望,“也罢,不为难你。”他有些烦躁,扔下十文钱,随手拿起一把青皮油伞,抖开来,急步离去。
邓不漏看着手中的十文钱眉开眼笑,他没想到真有傻子会拿出十文钱去买成本才一文的油伞。
目光闪烁几下,邓不漏走进一楼的小隔间,朝邓奇的床板下看去。
回到伞铺大概还要走上五百步,邓奇使劲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那些痛苦而模糊的回忆。他摸了摸袖袋里存了不到一百四十八文的钱袋,开始思考应该如何应对师傅的责问。
在邓奇离伞铺还有四百步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拿出一部分私房钱充数。因为所差数额不大,对于他的私房钱存量来说也不是什么大的损失。
在邓奇离伞铺还有三百步的时候,他开始想晚饭要吃什么。
在邓奇离伞铺还有两百步的时候,他注意到不远处的嘈杂人群。
两个差役就地竖起了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赤头郎例考报名处”几个大字,大字的下面还贴了一张告示,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说明。
再过半天就是官籍的赤头郎每月例考的时辰了。照理说,“赤头郎”这样一个特殊的兵种跟邓奇这个卖伞郎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倒是负责做饭的火头军与邓奇更有缘些。
从大唐的军制来说,赤头郎是为官府办些杂事,或在军队里充当炮灰的角色。用官方的话说:这也算是特殊兵种,专门干些特殊的事情。
一般的赤头郎地位微贱,还不如一个从九品下的县衙役,哪里入得了官籍?
此时,恰逢越州的特殊时期,赤头郎无品阶、寡俸禄、没编制,夜半巡逻碰上杀人恶鬼还得卖命,稍有本事的人都不想接这要命的苦差事。
官府人手着实不够用,这是有目共睹的。最近一段时间,刺杀事件不断发生,闹得越州城里人心惶惶。为了应对如此情况,大批监察院的突将和小部分浙东道本地的兵丁组成了巡防营,在城里大范围地巡逻。随后,节帅府又调拨出两支队伍,由两名什将率领。一队人马藏在沿河的乌篷船里秘密监视周围情况,一队人马守在缘来桥附近,为的就是隔离东西地界的人群往来。
可光有守备的巡逻兵隔开河东河西有什么用?就在数月前的一个雨夜,一个河东的官员带了六名披甲备刀的兵丁借道河西出城,结果全数惨死在出城的路上,让这些河东的“人上人”明白,他们出生在江南,享得了烟雨,淋不了血雨。
那怎么办?正规军死一个少一个,谁都不愿意冲在最前头卖命,“赤头郎”的价值便一路水涨船高——越州每多死上一条性命,它就贵上一分。
浙东道监军院的一号人物鱼继典见机下了一手自认为的妙棋,他定下规矩:要成为赤头郎需经过严格的考核,通过者,专授监军院制下从八品编,月俸千文,期满一年还活着的人,赠河东的三亩屋产,以及自由出入河东西区域的权限。
鱼继典每每想到自己的这手妙棋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所谓高手在民间,借浙东道的税钱,把民间的好手都笼到监军院的麾下。抓到杀人恶鬼,功劳是监军院的;抓不到,那些赤头郎还可以在关键时刻替自己和自己的手下去送命。
可现实情况是,设立官籍赤头郎考核快一年了,记录在册的赤头郎仍只有五人,也可以说只剩五人。每到雨夜,出动巡逻的赤头郎就会碰到自己的天敌——杀人恶鬼。
烈马就那么多,少一匹是一匹。
得亏当初定下规矩,官籍赤头郎的身份需要保密,除了寥寥几人,无人知晓,他们才得以继续任务,潜藏在更阴暗的角落里,随时准备揪出祸害。
雨夜虽然凶险,但重赏之下,近几个月来,官籍赤头郎例行考核时依旧人头攒动,但考核结果一出,让参与者都相当不满——无一人通过考核。哪怕死到只剩下五个赤头郎,依旧没有添加一个新人员。这些考核的人中有地痞流氓、恶霸马匪,也有梁上君子和未知身份的人。
就在上个月,因为某几个人的挑唆,这帮人在张榜结果牌前聚众闹事,还打伤了两个差办。
最后赶来几个青羽卫,用袖箭射伤了几个带头的才平息了这场暴动。
这一次来榜贴招考告示的兵丁紧张地环顾四周,唯恐步了至今还卧床不起的前任的后尘。
告示上写得很清楚:“官籍赤头郎考核,通过者即得月例一千文——只需雨夜出巡。活过一载者,赠河东三亩屋权,缘来桥自由出入腰牌。”
邓奇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当他听见差办喊到“赤头郎的月例已从八百增加到一千文”时,也只是羡慕了一番,并未产生报名的冲动。
陶罐里的私房钱已经有六百多文了,只要再攒两百多文,便可动身前往苗疆寻找“希望”。
不知不觉中,邓奇来到了伞铺门口。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脸色很不好看。
邓不漏的脚步声从邓奇的小隔间传来。紧接着,他听见邓不漏将手伸进陶罐,狠狠地抓了抓陶罐里的钱财,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邓奇身躯僵直,呆立在原地。他很清楚,按照师傅的常规做法,这些钱财一定会被悉数没收,用来购买最好的青皮油纸,做出更多质地上乘的青皮油伞,跟巡防营有更多的往来,在越州这块地界生活得更好些。
可在越州生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难道命中注定,自己要当一辈子的瞎子?邓奇反复地念叨,魔怔一般地问着自己,表情越来越痛苦。
突然,似有一道晴天霹雳劈进他的脑海,他耳边回响着先前听到的一句话:“赤头郎月例一千文……”
小隔间里,邓不漏攥着一把铜钱,笑了笑。
伞铺外,邓奇收回推门的手,朝赤头郎的报名处奔去。
“差爷,你说赤头郎的月例有多少来着?”
一名差办闻声,打量起眼前这个补丁麻布盖满全身、双目泛灰的少年,只当他是一个哗众取宠的残废,正待驱赶,却被另一名差办拦下。
另一名差办想到上面定下的死任务,看到邓奇后突然心生一计。他清了清嗓子,喊话道:“哪儿来的瞎眼崽?这样一份油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的。”
邓奇皱眉。
“这差事,只在雨夜时才需暂时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活过一年后,就可以守着河东三亩屋权,去升平坊拉上一个姑娘,喝上一壶酒,比起在河西穷死、饿死或被杀死,那不是神仙般的日子?”差役眉头一挑,假意羡慕地喊道。
人群中一阵议论,这群鱼龙混杂的人看着两名差办,神色不善。
差办咽了咽口水,按下心中的怯懦,梗着脖子继续说道:“还有,月俸只是明面上的收入。你们想啊,河东的富贵爷们总会有急事需要借道出城,这时候他们也愿意花巨资雇赤头郎防卫,雨夜瘆人……”
听到这番话,躁动的人群安静了许多。
另一名差办见这群暴徒不再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悬着的心也放下一半。
榜贴前,暴徒们开始躁动,互相推搡,争抢着挤上前去。这些人因为一个“利”字,再次红着眼,拥挤成团,互不相让。
在官籍赤头郎第十三次考试的报名阶段,一个披麻补丁衣裳的少年在一群争先恐后的暴徒眼皮底下,成功抢到了差办的毛笔,在皱巴潮湿的宣纸上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邓奇。随后他左闪右躲,挤出了人群。
没一会儿,纸张就被涂画满了。差办看着写满了名字的宣纸,面露得意的微笑,准备回去领赏。
写上自己名字的人神情亢奋,鼓起一身的戾气跃跃欲试,仿佛装满了碎银的钱袋子已在手中摇晃,露出香肩的美女把酒在旁,丁零哐啷,活色生香。没勾上名字的人神情消沉,不过转眼便缓。在地狱里继续过着欺软怕硬的生活,少一分幻想又能怎样,因为在此前十几次的考核中,无一人成功通过。
邓奇缓缓地离开了。他脑袋里只琢磨着一个问题:领了赤头郎的月俸,藏在哪里能不被师傅发现?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答案:赤头郎一个月的俸薪便够他去苗疆的路费和医治双目的花费。到时他领了月俸便可直接动身前去苗疆,神不知鬼不觉,根本无需再遮遮掩掩地扣藏私房钱。
只是有一件事,邓奇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是他这样一个只是耳力超常,外加会点轻身术的瞎子,怎么可能过得了寻常高手都难以通过的考核?
钱两共计九十八文,全数上缴。捏着钱袋的邓不漏自是欣喜,数起钱来。
上交了所得的邓奇忐忑不安,他不仅没有完成邓不漏的任务,藏了一年有余的私房钱还被发现收缴。
邓不漏数完钱怒目圆睁,对着邓奇劈头盖脸一顿骂。
等了半晌,见没有下文了,邓奇就随便应付一声,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床底下果然空空如也。邓奇灰暗的眼神愈发空洞了几分,心下很是委屈。
邓奇自认为,平日里对邓不漏也算尽心尽力,可他对自己藏私房钱之事闭口不提的态度,明显是表达了尽数收去一分不留的意思。
想到此,邓奇更坚定了领完月俸就远走高飞的想法。他蜷缩在只有半人高的吱吱作响的破板床上,缓缓地合上眼皮。
“今天来了个奇怪的人,面无表情,脸上瘫得跟缸里的陈年死水一样,你认得吗?”房间外,师傅的声音传来。
“师傅,我已经瞎得差不多了。”邓奇冷淡地回应道。
邓不漏不再追问,不舍地摸了摸手中的钱袋子,沉吟几忽后吩咐道:“臭小子,一会儿去隔壁吊上两壶茶。”他抓抓头,临了又一拍脑门,“两壶都要温好的。”
“好,徒儿打个盹就去。”
一座顶着檀木梁柱、合着柏木板门、前后连着四开院落的大宅里,一个白衣打扮、风度翩翩的贵公子面色涨红,倔强地看着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
“瑞儿啊,这一年来杀人恶鬼作恶不断,监军院又借机将越州划分成两块,百姓已经怨声载道了……”微胖中年男子似有些无奈,好声好气地劝道。
“爹,你怎么就不信我?从小到大,这么多高手教我,还有自良叔的指点,我一定可以抓到杀人恶鬼。”贵公子自信地说道。
“你作为我的儿子,代表的是节帅府的脸面,再去闹出什么事,很容易激起民愤的。”
“抓到了杀人恶鬼,监军院再没道理划地,百姓没了恐惧和怨恨,便是我节帅府大功一件,爹有什么要求还不是可以随便跟长安提?”
“你自良叔会去抓刺客,你就好好地念书,过几年我便可跟朝廷上书为你请来下一任节度使的位子。”
“念书念书,安乱闹成这样,念书有什么用?念好了书,那无能皇帝就能同意我继承浙东道节度使的位置?”
“混账,敢对圣人不敬?”中年男子想要一巴掌打去,犹豫之下又收回手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一旁,一个比中年微胖男子高大许多的戎装汉子当着和事佬,劝说两人。
“等我提着杀人恶鬼的头回来,看你有什么话说。”贵公子气哼哼地离开。
“大哥……小心。”之前杵在屋子角落,一言不发的静谧少年有些担忧地开口喊道。
已经背过身去的贵公子转头与静谧少年挥挥手,示意他宽心。
“节帅,不妨事……有我那两个徒儿看着。”戎装汉子苦笑道。
“臭小子……”中年男子愤然追出两步。
“臭小子!”小隔间的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叫骂,惊得午寐的邓奇一跃而起,赶紧出门。
在给师傅打上两壶“茶”前,邓奇先悄摸去了越州城的郊外。
驿站周围人烟稀少,也不知考核点为什么要设在此处。此时,只见驿站外排着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周围有八名手持长枪的兵丁维持着秩序,戒备着队伍中的这些凶神恶煞。
邓奇被前后的队伍连推带搡地挪动着,还有三人就轮到他了。
邓奇仔细听着驿站里的动静,不由得额头冒汗,眼神焦急,心绪紧张,神情变幻,嘴里念念有词:“怎么骨头都被打断了?又砸到墙了,在桌子底下,窗户要被砸烂了……”因为前面那些进去的人,不是从窗户飞出来,就是从后门爬出来,最好的下场也是一瘸一拐地扶着墙走出正门,嘴里骂骂咧咧但目光中带着恐惧,不断地回头张望,好像身后有一只如影随形的孤魂野鬼。
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拿着合拢的折扇戳了一下邓奇的后背,小声问道:“瞎小子,你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那么大的响动,你听不见?”
贵公子怀疑地打量邓奇,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屋子,看不出任何动静。
“瞧,三楼,东边!”邓奇有心显摆,毫不避讳地说道。
应着邓奇的话,一个人从三楼的东边飞了出来。楼下的两名兵丁很熟练地拉开距离,撑开一张白网,接住了掉下来的人。
贵公子来了兴趣,思索地盯着邓奇。过了一会儿,他凑到邓奇的耳边说:“小子,你是干什么的?”
“卖伞的,不漏伞铺。”
“不漏?”
“我们家的伞可是出了名的,连巡防营都按批量地要。”
“你和巡防营的人很熟?”
“不熟,只是定期送伞,拿了钱就走,铜门都没让进去过。”邓奇的语气里略微带着抱怨。
“你为什么想当赤头郎?”
邓奇心下顿生警惕:“与你何干?”
“你还怕我谋财害命不成?”贵公子哑然失笑。
“我又不认识你……”邓奇解释道。
“你听好了,你耳朵再好,也不如预先知道。没有我的帮助,你过不了这个考核。”贵公子心生一计,打算利用眼前这个古怪的瞎眼少年在父亲那儿扔一个烟雾弹。如此这般,在他私下追查杀人恶鬼时,便少了家中的阻力。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邓奇更加确信眼前这团黑影目的不纯。
华服公子知道自己不说点什么,任何人都会把自己当成疯子,所以他没有正面回应邓奇,而是自顾自说:“第一关,考的是随机应变的反应力。那个叫冷面馄饨的家伙会坐在你面前一直盯着你,那不过是虚张声势。在你犯嘀咕时,身后会有一根竹筷飞来,随后左右还会先后各飞来一双。假使你都躲了过去,那个煞星会站起来踱到一旁,假意恭喜你过了这关。就在他侧身时,他身后会有一个机关弹射出最后一根竹筷,你接住或者躲了过去,才算真正过了第一关。”
深吸一口气,贵公子继续说道:“第二关,冷面馄饨会带你上二楼。而在你踏上楼梯的时候,考核已经开始。有几阶楼梯是做过手脚的,你若不提着一口气踏上去,定然摔下来。等你上了二楼,冷面馄饨会往你背上丢一袋米,接着不停地在米袋上划口子。而你面前有三个入口,只有一个是通往三楼的。如果在米漏完前你没有找到正确的入口,就算失败了。这一关考的是你能否在紧迫的情况下找到正确的逃命路径。”话说到这里,贵公子一脸凝重。
“不知道你的内息如何。第三关,冷面馄饨会再次和你相对而坐,用几分内息去推桌上的面粉,这时候你要用同样的力道顶住,一旦两者的气息不平衡,吹散了面粉堆,一切的努力便前功尽弃。”
锦靴一踩,贵公子准备离开。
邓奇犯愣,直挺挺地杵在原地,抓着贵公子的肩不让他走。
“嘿,劲还不小。”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
贵公子手握扇柄,朝邓奇的手肘轻轻一敲。
邓奇只觉手臂一麻,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成了赤头郎,我再来找你。”一晃,贵公子消失不见。
直到兵丁手里的枪柄砸在邓奇的屁股上,他才回过神来。
队伍里,一个留着山羊胡、脸上有疤的魁梧汉子狠狠地推了邓奇一个踉跄,吼道:“怕了就赶紧滚回家,要不就进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密闭的房间内,邓奇除了紧张疑惑,还多了一丝亢奋。想那三关如果真如贵公子所说,自己岂不全都了然于胸。
邓奇觉得,自己离那把漆黑的似剑似刀的武器又近了几分。
邓奇面前坐了一个没有表情的中年男人,头戴一顶藏青色的帽子,看发箍、玉簪、配饰便知是个有钱的主儿。
中年男人用指扣敲了三下石桌,“坐下,编号?”
正在做白日梦的邓奇回过神,不由自主地听从“冷面馄饨”的指挥,坐在石凳上,与之四目相对。“姓邓,名……”
“编号。”“冷面馄饨”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鼻子一耸,细长的眼睛稍一睁大,本来平滑略微黝黑的皮肤一下子隆起了一排排褶子,像极了煮熟的馄饨皮。
一瞬间的神游让邓奇差点忘记了规矩,惊得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实在不好意思,冷官爷,今晨有些忙昏了头,编号是三十八!”说着,邓奇把一块上面写有“三十八”的木牌递了过去。
数十息的静默之后,褶子再起,“坊间都喊我冷面馄饨吧?”
“冷面馄饨”突然傻笑起来。任谁碰见这样阴冷严厉的人突然这般变化,总会怔神,忍不住想要开口发出疑问。即使是心思再缜密、心绪再平稳之人,在这一瞬间也会有些不由自主地失神。
邓奇听见身后的墙里,机关木齿转动,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一把小刀落下斩断了拽着弹弦的绳子,弹弦瞬间回位。
一支扁头的木筷子直冲着邓奇的脑后飞去。他一低头,木筷擦着他的头顶掠过,带走了几根头发。
不料邓奇低头速度太快,前额当即撞在了石桌上,鼓起一个大包。
木筷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戳向了“冷面馄饨”的面门。“冷面馄饨”偏头一吹,木筷折断掉在地上。
邓奇已顾不上疼痛,抬起头专心地戒备着左右两侧。果然如那陌生贵公子所说,左右两边同时飞来两双扁头筷子,如果不闪不躲,自己的脑壳子非被敲晕了不可。
邓奇不做他想,迅速低头,“咚”的一声,脑袋再次磕在石桌上,额头上的包肿胀得更厉害了。
左右总共四双筷子在半空对撞,卸力落地。
“好,很好!”坐在石桌对面的“冷面馄饨”夸赞邓奇,作势侧身站起。一切如预料的那样,从邓奇正面飞来一根扁头筷子,戳向他的前额。
“咚”的一声,邓奇的脑门又一次磕在了石桌上。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也满腹的欣喜。那贵公子还真没骗自己,后面两关应该也如他说的那般八九不离十了!
邓奇的反应让“冷面馄饨”神情惊讶,而这一次并不是演出来的。他诧异的不是三十八号瞎眼少年郎那滑稽狼狈的三磕头,而是此人敏锐的反应。
在邓奇前面的三十七人无一例外,全淘汰于第一场。三十七人中唯一一个能躲过自己后方和左右暗器之人,也被迎面一击打得措手不及。
“冷面馄饨”多了一丝期待。
邓奇没有工夫去理会脑门上的疼痛,跟着“冷面馄饨”踏上了第二层的阶梯。
不出意料,“冷面馄饨”沉稳有力的步伐在踏上阶梯的那一刻变得轻飘了。“吃饱了没事干吗?花样还真多……”跟在身后的邓奇这么想着,一口丹田气提于胸腔,再蔓延到双腿,整个人也跟着变得轻盈起来。
“嗒嗒”两声,脚尖轻轻点梯,邓奇跃过阶梯踏上二楼。
“你这瞎小子轻身功夫还不错啊,这楼梯动过手脚,承不过一坛子酒的力道。”“冷面馄饨”上下审视着邓奇。
邓奇被观察得心里发怵,还以为“冷面馄饨”觉察到什么,正打算说些胡话遮掩自己的心虚,这时“冷面馄饨”不知从哪儿抓来一个黑麻袋,将系着的两根麻绳穿过邓奇的手臂,挂在邓奇的肩上。
“漏完前找到出路。”邓奇身后,冷冰冰的声音与刀划拉进麻袋的声音,还有沙子向外漏的沙沙声一同响起。
心中猛地一惊,邓奇想到那贵公子还没有告诉自己东、北、西哪个才是通向三楼的门。
电光火石之间,邓奇的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
“袋里的沙子最多十忽就会漏完,必须一次成功,没有折返第二扇门的机会。”邓奇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回想,“刚才在外面排队时,队伍是在南面。根据前面三十七人在里面发出的惨叫声判断,驿站东西两面的二楼都有一块向外延伸的空间,西边的空间是平瓦顶,东边的空间是倾斜的瓦顶,倾斜的角度和楼梯差不多……难道是东边?”
就在邓奇朝右前方抬起脚的时候,传到耳朵的细小声音让他停了下来。“东门后面有风吹过木头的声音。”邓奇驻足,回忆自己站在驿站外时,风吹过树木花草,吹过房子,吹过自己的眼睛,吹进窗户的声音。
沙子飞快地漏着,麻袋已经瘪下去一半。
他转身,听着东面;他侧头,听着西面;他回头,听着北面。
沙子漏去一大半,麻袋快要见底。
脚尖一转,人也跟着变了朝向,“嗖”的一声,邓奇像一匹脱缰的烈马笔直朝北面的门奔去。
不断漏出的沙子在他所过之地划出一条长长的尾巴,麻袋越来越瘪。
飞驰的邓奇在并不宽敞的屋内根本急停不住,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门上,连带着将门撞坏,一头栽进了门后。
摔倒在地,他额头的包又大了几分。少年人长几颗面疱再正常不过,而这个撞出来的大包上恰好就有一颗。
“冷面馄饨”跨过一地的木门碎片,拎起邓奇身后的麻袋一抖,残余的一绺沙子落了下来。
“你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冷官爷总是喜欢把人扔出窗外,小子就想着没窗户的地方应该是条通道,也只有北门后面没有风漏进来。”
“随我去三楼。”“冷面馄饨”径直走上三楼。
邓奇赶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着上了三楼。
三层的正中间放置了一张漆黑的檀木八仙桌,木桌中央堆着一团格外显眼的干面粉。
两人面对面落座。
“这第三试,是测你内息的持久和对真气的运用,有两种方式通过这一关的考核。少年郎,撑不下去就不要硬撑。”“冷面馄饨”今天的话语难得多了一些。
“多谢冷面……冷大人,请问是哪两种方式?”
“第一种方式,我出多少真气,你就出多少真气,要跟得上我真气的变化,始终让这团面粉保持稳定。一旦面粉暴散开来,按照规定我只能判定你失败。如若你能坚持上半个时辰,则算通过。”
“那第二种呢?”邓奇小心翼翼地问道。
“冷面馄饨”轻蔑地冷笑一声:“第二种,你能用强于我的真气把面粉吹我一身。”
邓奇当即乖乖闭嘴。
两人相对而坐,邓奇摸索着,还是没有摸到面粉堆。
“冷面馄饨”抓住邓奇的手掌,放在了面粉堆的一侧,同时又伸出二指,贴在了面粉堆的另一侧面。
此情此景实在怪异。
更令人注目的是二人周围的动静:整个三层发出“呼呼”的气流卷动声,屋子的四个角落,烛台上的火烛没有规律地摇曳着,好像一个醉汉摇头晃脑,随时可能倒地不起,而“风眼”的中心,二人所坐的檀木八仙桌却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
时间很快过去,插在面粉堆上的燃香也快烧到底部。
“估摸着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通过考核了。”面目涨得通红的邓奇此时在心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反复地告诉自己,只要坚持住,他离人生的目标就近了一大步。
燃香的烟线还在向上冒着,越来越细。
两人的气息都有所减弱。“冷面馄饨”两指间真气的变化力度越来越小,邓奇调度到手掌的真气也越来越少。事实上,他也没有多余的真气可以调度了。
细观面粉堆,好像有一团东西在里面搅动,趋势很不稳定,一些颗粒已经开始躁动起来。
“冷面馄饨”突然撤回所有的真气,邓奇反应迅速,也跟着收回了真气,维持住了面粉堆的稳定,也正好有机会喘息。
向“冷面馄饨”那边歪斜的面粉堆也稳定了下来,房间不再灌风,屋角的蜡烛也不再摇曳,烛焰高了一大截。
邓奇看不见“冷面馄饨”的阴笑,但是突如其来且后劲十足的真气让自己不得不赌上体内所剩无几的存货。
“冷面馄饨”眼神中流露出喜意和惋惜。喜的是,自己总算赢下了这一次的持久战,眼前这个瞎眼少年激起了自己的好胜心;惜的是,这是近半年来唯一一次有人离连过三关如此之近,到头来却要功亏一篑。邓奇让“冷面馄饨”起了一丝惜才之意。
“要不要放一次水?”“冷面馄饨”很快否定了这样的想法,掌心又多压上了几分气力。
二忽,三忽,就在第四忽,眼见就要功亏一篑,邓奇的脑袋开始天旋地转了起来。
“啪——”响起一声非常细小清脆的声音,邓奇额头上那个被撞出来的大包上的面疱崩裂开来。
一丝脓液带着一小撮血液飞溅到“冷面馄饨”的脸上。
“冷面馄饨”这样的高手确确实实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几十年后,气若游丝的冷惊在床上握着自己十几岁大的孙儿的手时,已经老眼昏花的他突然一把推开孙儿,带着嫌弃的表情,永远闭上了眼睛。全家人还以为躺在床上的祖宗在临死前招了什么邪。而“冷面馄饨”的孙儿,同样一个少年郎,顶着额头上几颗这个年纪一定会生的面疱,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这一刻,“冷面馄饨”脑袋发蒙,气息瞬间漏没了。
同时,邓奇最后一丝劲力甩了个干净,累得大口喘着气。
一个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收回劲力,一个在筋疲力竭时爆出最后一丝真气。此消彼长间,一阵劲风将面粉吹向了“冷面馄饨”。
一把棕皮油伞撑开,挡住了大半的白色粉末。“馄饨皮”褶皱起来,“冷面馄饨”的嘴角抽搐着。
冷静片刻后,“冷面馄饨”在刻有“三十八”的木牌上用朱砂的红笔画了一个圈,有些颤抖地将木牌还给了邓奇,显然是很努力地在压制心中的怒火。
“冷大人,小子这算是过了?”邓奇惊喜又惶恐地问道。
“嗯……滚吧。”
“冷大人可是买了不漏伞铺的伞?”
“你怎么知道?”
“油伞撑开时能发出这样浑厚声音的,只此一家。”邓奇不无得意地说道。
“不漏伞铺是你们家的?”
“铺主是我师傅。”
“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师傅教了些三脚猫功夫……”
话还没说完,“轰”的一下,邓奇被迎面而来的一股气浪掀了起来,从窗户摔了出去。
驿站楼下,他狼狈地爬起来,伸展了下酸疼的四肢,赶忙朝远处逃去。
这一天,驿站附近的人都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一个满面通红、头顶大包的少年从三楼摔下,向远处夺命而逃,跑远之后还放声大笑。
一张八仙桌碎成了几瓣,驿站三楼发出了惊人的响声。
“有意思……一个毫无真气的老翁,能将一个瞎小子调教成这样?”冷惊低喃道。
这一天,到场备试一百零八人,实试三十八人。三十八人之后,其余排队的人皆自愿放弃,一脸惊慌地奔回越州城内。之后,越州城流传着关于那日情景的许多种说法。其中一种最可信的说法是:那次考核过于困难,冷面考官由于未知原因走火入魔,将一少年揍成了疯子。
邓奇头顶着通红的大包,满面的欣喜是掩饰不住的。他把画着朱砂红圈的三十八号木牌揣进怀里,径直跑进不漏伞铺隔壁的青雨酒馆。
“我考……我考上了。”邓奇找到郑苑清,兴奋地低声说道。
“什么考上考不上的,你这瞎小子还打算考秀才不成。”郑文悠不知从哪个角落走来,不屑地说道。
郑苑清拿出一块布擦了擦邓奇额头上的包,也不多问,只当邓奇是今天生意好,才如此亢奋。
邓奇不自觉地抬起手,向额头抓去,就要把郑苑清的手抓住。
“又来我酒馆买酒?要几壶?”郑文悠语气不善。
“哦哦,两壶两壶,都是自己喝。”邓奇回过神来,放下举在半空的手,有些尴尬地回答道。
“给你师傅喝的?我可不卖。”郑文悠怀疑道。
“不是不是,我身体湿寒才喝黄酒,师傅他只喝茶……”
“邓叔天天捧着个茶壶,哪里会喝酒?阿爹你就别为难小奇子了。”
郑文悠厌恶地打量着从郑苑清手里接过两壶黄酒的邓奇,催促他快些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