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老芯油灯枯,新烛再燃时
邓奇只是思绪飘回了越州,老盲客本人就干脆奔回了越州城。
花姑将邓奇的小隔间收拾了一番,换上了新的被褥,连带着霉味也淡不可闻了。此刻房门敞开着,花姑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翻着一本医书,其中一页写着:“肺痹之症,实为阳升阴怯,火旺过剩。肺漏之症,气固不全,气血流失。两症相缠相绕,咎,非玉容山巅,白寒交错,红紫凝华而不得解。”
老盲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开口道:“医典上也无治愈之法吗?”
“爷爷,你怎么又吓人。”花姑弯腰去捡掉落台阶下的医书。
“找找别的医书上有无破解之法。”
“爷爷,不漏叔的伤口是将近十年的陈伤了,所有的医典上都没有治疗之法,能否再保他五年寿命都未可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采到玉容山巅的红紫藤花,再配上在冰雪里埋了二百年以上的冻三七……”
“唉……”老盲客叹出一口气。在他看来,自己的孙女说的这两个条件基本等于宣告了邓不漏的命运:气痹之症无解,大限之期将近。
花姑也沉默不语,心情甚是沮丧。
老盲客感觉到了孙女的情绪,遂引开了话头:“以后,他只能依赖那小子了。咦,我还从未见你对一个外人如此上心。”
花姑脸色一红,慌乱地解释道:“我那是看到死症起了好奇之心。”
老盲客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副自言自语的模样说道:“那小子还算一个习武的奇才,要是他能活下来,爷爷没意见。”
“爷爷,你说什么活不活的?”花姑气急,一跺脚,回了临时收拾过借她暂用的小隔间。
脚步声从楼上传来,邓不漏板着脸从二楼一步步走了下来。“拐走了给我养老送终的人还有脸回来?带上这女娃赶快滚吧。”
“你那瞎徒弟是块好玉。若是没有我,没有我的调教,他就白瞎了。”
“茅石一块,什么玉不玉的,他从此以后不是我徒弟了。”邓不漏冷冷地说道。
“怎么,你的仇不报了?”老盲客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倒是说到这儿了。”邓不漏快步朝院子里的小杂间走去,回来时抱了一个陶罐,朝老盲客脚前的石阶上一砸,罐子应声碎了一地,一堆铜币“哗啦”一声散了开来,没过了老盲客的脚尖。
“这一罐子铜钱是我的棺材本,就当你帮我杀晦天的报酬,如何?”邓不漏目光定定地看着老盲客。
“让别人代你报杀妻杀子之仇?化罗剑的自尊、风范、傲骨全都废了。”老盲客失望道。
邓不漏强作镇定地说道:“那又怎么样?嫌少?”
“不对,”老盲客思索道,“你是怕那小子替你去寻仇,所以让我先替你杀了晦天,是也不是?”
“那臭小子一没有替我报仇的本事,二没有替我报仇的心思,简直是笑话。”
“既然你这么说,我偏要让他帮你报仇。你就不想看看在你我调教下的徒弟,能达到什么样的惊人程度?”说到此,老盲客一脸兴奋之色。
邓不漏转身朝小杂间走去,再回来时又将一陶罐的钱砸在老盲客的脚前。堆积的铜币将老盲客的脚都盖住了一小半。“你,杀还是不杀?给个痛快话。”
老盲客自然下垂的手臂微微颤动,地上的铜币一枚枚地立了起来,排队朝院子中的一个破坛子滚去,没过一会儿就全部填进了坛子里。
“你……”邓不漏语塞。
老盲客自顾自地从大门走了出去。“照顾好这丫头。”
邓不漏对老盲客刚才露出的那一手心有向往。他明白,此时的老盲客在武学造诣上已经超过了八年前于山巅决战时的水平。邓不漏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步履沉重地朝楼梯走去,上楼前还瞥了瞥邓奇的小隔间。
监军院戒备森严,四通八达的阴暗廊道里,每十步就有一暗卫凝神屏气,暗中戒备着。
厢房内,烛光倒映,五个人围坐在一张摆满了荤腥的案桌前。
“晦老,不如你请田将军把薛瑞让给我如何?”
“怎么,想给薛兼训做个顺水人情?”
“不是顺水人情,只是交易,大家都为求财。魏博拢共三万骑兵之数,岁费要一百二十万贯,我说的可有错?”
“什么岁不岁费的,我不懂这些啊。”晦天眼神闪烁。
“如若往后每年我都能让薛兼训多吐出三成赋税,田将军可会考虑一番?”
“浙东道的三成……刚够养活一万骑兵。”
“晦老,说句不好听的,江南的赋税非中原能比。每岁税收,四成交于朝廷,光越州一城的四成就有五百万贯,你盘算盘算整个浙东道的三成是多少?”
“红口白牙无凭无据。魏博骑兵也不是铁打的,来一趟江南剿倭贼舟车劳顿,也不是岁岁都能来的。”
“浙东道监军院的监军使迟早要换人。田将军若能成人之美,日后在长安也多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岂不是美事一桩?”
“鱼监军如此上心,看来薛瑞是浙东节帅府的最大掣肘无疑了。”
鱼继典看着三个东瀛女子说道:“众位可知,我为何要扩编赤头郎的队伍,还专门用来查捕杀人恶鬼?”
“为何?”鹤子问道。
“因为这支队伍可以让我在浙东道立于不败之地。”
“都是庸手,怎能立于不败之地?”玉子问道。
“看来玉子姑娘对赤头郎队伍很了解呀。”
“人尽皆知的小事罢了。”
“我许以蝇头小利,就有五个好手替我卖命。他们查出杀人恶鬼的线索,那是我监军院的功劳,死在杀手手上,是我监军院的苦劳;赤头郎不怕凶险雨夜出动,那是我监军院一心为民。赤头郎是从河西那帮难民里挑的,是我监军院不计身份贵贱给所有的人提供富贵的机会,河东的权贵是我监军院占了大头的巡防营全营出动保着他们夜夜笙歌,你说浙东道谁人会与监军院为敌?”
“鱼监军打得一手好算盘,就不怕节帅府抢了抓贼的功劳,占了护城的苦劳?”
“所以我的赤头郎只是远远地跟着杀人恶鬼,节帅府的青羽卫不好糊弄。”鱼继典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鹤子三人。
“听说鱼监军在入宫以前有个结发妻?”
“晦老从哪儿听来的传言?”鱼继典背着的手暗暗做了个手势,只见在远处,数十把箭弩露出了冒着冷光的尖头,暗暗瞄准了晦天。
晦天眼神瞟闪:“呵呵,只是听坊间传言,当不得真。”
“流民就喜欢传些流言。”
“那鱼监军为何要杀自己麾下的赤头郎?”
“我什么时候杀赤头郎了?”鱼继典敲了敲桌面,五个戴着面具的赤头郎出现,身形和之前的一号、五号、八号、九号和十六号一模一样。
鹤子走上前翻看几人的腰牌,仔细地观察着八号熊一样粗壮的身形。
“鱼监军,万一有一个和这个八号赤头郎身形差不多的人假扮赤头郎,还在几方夹击之下成功逃得性命,那该如何?”
“哦……假扮?”
“对,假扮的,而且查到的线索比真的赤头郎只多不少。说不定那人为了荣华富贵,还要去节帅府谋个营生。”
“假扮的赤头郎怎么可能逃得出我的掌心?”
“鱼监军,你先把那条漏网之鱼抓住,再将青雨楼里那个卖唱说书的抓来,那薛瑞的事情我们可再商议。”
“仅一个薛瑞就推三阻四,晦老先把自己脚前的石头搬开可好?”鱼继典起了三分火气。
“鱼监军可搬得开自己脚前的石头?”
“监军院受朝廷之命,监督协助节度使管辖浙东道,能有什么绊脚石?”嘴上是这样说着,鱼继典想起那个跑了的、知道许多内幕的像熊一般粗壮的赤头郎,便涌出一股如鲠在喉的感觉。他只能在心中暗暗希望早前派出去的张什将能把他抓回来,只有那人死了,监军院设立赤头郎小队的个中秘辛才不会泄漏出去,自己才能真正安心筹谋,以攫取更大的利益。
“小梅听话,跟我去台州,我亲戚在那儿。”
“这么些年,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亲戚在台州?要走你走。”
任袁明怎么说,这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就是不肯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前几天监军院的人都找上门了。”
“我能干什么坏事?我最多欺负欺负平头老百姓,监军院的人一定找错门了。”
“你要是干了坏事就去自首,我还可以考虑等你,不然你一辈子都别想娶我。”
“小梅,我真的没干坏事,但是我找到干坏事的人了。”
小梅将信将疑地看着袁明:“干坏事的人?那你去报官呀。”
“哎呀,报不了,水太浑,分不清黑鱼白鱼。”
“什么水清水浑、黑鱼白鱼的?走,报官去。”小梅说着就去拉袁明的手。
“去不了,没等我们过河就会死在街上。”
“朗朗乾坤,他们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不成?”
“杀人恶鬼有什么不敢的?”
“杀人恶鬼不是被监军院的人扑杀在城门口了吗?二十几个头悬挂示众了。看你平时一副恶霸模样,现在居然吓成了这样?”小梅有些瞧不起袁明了。
“咚,咚,咚咚咚”,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袁明跑去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门外,一个破衣遮体的人拿着糨糊凑近门,把一张字条贴在了门上。“老大,两人还没走,现在就在对面卖瓜的地方。”
按压了几下门上的贴条,拿着糨糊的人快步离开。
“快跟我走。”
“走个屁!我走了祖上传下来的半条街和二十亩的田谁管?你们都逃了我也不能逃,跟我去报官!”
“啪”的一声,一记恶狠狠的耳光打在了小梅脸上。
小梅一脸不可置信,瞪着杏目死死地盯着袁明,扑上前去:“你敢打我?”
袁明的头发被抓得乱七八糟,他低头朝门缝底下看去,只见几个黑影挡住了门缝里透进来的光线。
门外,两个平头百姓打扮的人摸着怀中的匕首,凑到门前看方才那人糊的贴条。贴条上写着:祖田祖宅,雇佣种地、看地、磨粟、守夜人若干。
“他娘的,一条雇人贴条而已。大哥,我们会不会盯错人了?”
“盯错你个西瓜。张什将让我们盯的就是这个地方,不会有错。”
门突然打开,脆生生地撞在两个人的脑门和鼻梁上。两人摔倒在地,眼前有些发黑。
袁明拖着硕大的身躯敏捷地跑了出来,一头钻进一条窄巷里。
“快,别让他跑了!”周围突然出现十几个人,提着刀追了上去。
巷子里,袁明与两人接头,三个人披着黄麻衣撒开腿朝三个方向跑去。
第一个披着黄麻衣的人在岭南街的东头被抓到了。这是一个脸上污脏、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叫花子,他的衣服里还塞了几个团成团的麻袋,让瘦骨嶙峋的身躯看着壮实了许多。
第二个披着黄麻衣的人在离缘来桥还有三百步距离的地方,被张什将踹了个四脚朝天。倒地之人脱下脚底两根竹节高跷,委屈地解释自己只是想去缘来桥前表演杂耍,为什么要被无辜殴打。
“不好!调一匹快马来!”
张什将骑在一匹快马上,沿着主街飞快地朝城门口奔去。
一个披着黄麻衣的高个胖子已经奔到了城门。
“快拦下他!”快马之上,张什将朝隶属节帅府的城门守卫高喊道。城门守卫准备横枪拦下来人。
“喂,那不是监军院的张什将吗?”
“什么,监军院要抓人?”
“我们节帅府的兄弟拿命填,他们监军院每次都来抢功劳。”
城门守卫一共有四个,这是其中三个人的对话。第四个人悄悄地拿出一把小刀,割断了留在城门口备用的马匹的缰绳,随后抬头望天。
三个城门守卫给黄麻衣胖子让开一条道,第四个守卫还拿长枪有意无意地指了指身旁的马匹。
黄麻衣胖子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奋力跃上马鞍,飞奔出城。
木栅栏挡住了飞奔而来的马匹,张什将被拦在了城门口。
“张什将,这是要去干什么?”一名守卫问道。
“聋了吗?我刚才喊你们拦住那人,为什么要放跑他?”
“什么?张什将要我们拦住那人?”
“都怪你!跟我说什么鱼头汤,勾起了我的馋虫,害得我们把张什将要抓的人放跑了。”一守卫责备同伴道。
“你们敢对鱼监军不敬?”张什将怒道。
“鱼监军?我们说的是鱼头豆腐汤。”守卫嘻嘻哈哈。
“张什将为何要抓刚才那人?”另一守卫问道。
“那人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割断马匹缰绳的守卫问道。
“可有他的罪证?”为首的守卫又补充问道。
几个城门守卫七嘴八舌,问得张什将哑口无言。他只能故作镇定,恶狠狠地叫骂了几句,然后调转马头离开。
守卫们见他离去,哈哈大笑。
入夜,皓月当空,云朵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簇。从河西的一条主街仰头看去,一个身影出现在月亮的光团里,随后一个闪身消失不见,圆月依旧。
老盲客落在了城墙之外,正打算朝会稽山奔去,不料发现两个身影,一个青年女子,一个中年男子,两人鬼鬼祟祟地从城墙一角的一个小洞钻了出来,转身又把数十块墙砖垒好,好像这个洞从来没有存在过。
“爹,我们快些跑吧,还好今晚的城门守卫贪财,才肯给我们打掩护。”
郑文悠拉起女儿的手,二人准备穿过眼前空旷的原野,朝西北方向进发。
“嘿,这不是伞铺隔壁的鬼丫头么……”老盲客喃喃道。都说人越老,经历过的人情世故越多,越难再起好奇之心,但就有那么一些人,越老越像孩童,对一切自认为奇怪的事情都想一探究竟,更别说先前邓奇被晦天抓获与郑苑清有关。老盲客片刻也不犹豫,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
一路上,每当郑苑清疑虑地回头观望时,老盲客便倒地趴下。月色下的辽阔之地,父女俩没发现任何人,埋头继续赶路。
老盲客直挺挺地弹立起来,继续跟踪,那姿态更像是在夜空下闲庭散步。
五更天时,越州北边的杭州以北一处郊外,众多白色大帐扎下,就地立起“魏”字大旗。
在越州郊外驿站买通马贩顺了两匹快马,赶了一夜路的父女二人远远地瞧见这阵仗,唯恐避之不及。魏博的几名斥候发现了准备绕路而行的两人,当即驾起几匹快马,将慌乱逃跑的这对父女抓回了营帐。
老盲客饶有兴趣地笑了笑,倒贴在一匹马的肚子上,跟着几人潜进了营帐。
当太阳探出半个脑袋之时,老盲客从营帐之中走出,他踩准了所有哨岗的盲区,几个起落,神不知鬼不觉地拂袖而去。
邓奇梦见郑苑清在一艘小船的船头朝自己招手,可身在岸上的自己不知怎的就是挪动不了一步。正当邓奇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之时,郑苑清一下子跳进河里消失不见了。水花溅到了邓奇的脸上,睡梦中的他惊坐而起。
睁开眼,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老盲客就站在自己面前,裸露的脚散发着阵阵酸味。
“小子,你那相好真是倒霉,哈哈哈……”
邓奇睡眼蒙眬地问道:“你说什么?”
“咳,今天开始第二阶段。”
“什么第二阶段?”
老盲客手上拿着一个发黄的麻袋,麻袋里装着一个椭圆形的东西。他缓缓将麻袋放下,严肃地说道:“给你三炷香的工夫,要是没调整到最好的状态,凶多吉少。别怪我没提醒你。”
“里面装的是什么?”邓奇心里生出一股很是不安的感觉。
老盲客盘腿枯坐,不再言语。
邓奇想打开麻布袋子一探究竟。
“凭你现在这个状态就打开,必死无疑。”老盲客戏谑的声音传来。
邓奇僵住了双臂,侧耳听去,麻布袋子里安静异常,没有任何的响动。
邓奇不甘地盘腿坐下,体内的真气开始慢慢走动,绕着经脉内壁运转起来。
三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老盲客突然解开麻袋。
一个硕大的马蜂窝从麻袋里滚落出来,蜂窝上几乎每一个洞眼处都蛰伏了一只马蜂,它们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扑腾几下翅膀,好像被无形的绳线系在了原地。
“前辈,这是什么?”
“被马蜂蜇过吗?”老盲客笑了起来,马蜂窝里的马蜂开始振动翅膀,发出“嗡嗡”的声响。
“马蜂?”
“马蜂”二字将邓奇拖入一段回忆。
八岁的小邓奇和伙伴们带着一个小女娃藏在水田的泥浆里。
老豁牙路过田间时,瞄见了远处的茄子地。
几个藏在浑水污泥里的小孩一拉绳子,老豁牙身边的一棵树上掉下来一个马蜂窝。
马蜂绕着老豁牙转,老豁牙绕着树转,几个孩子哈哈大笑地绕着水田转。
一身大包小包的老豁牙人事不省,躺在村里唯一一个郎中的草庐里。郎中一点点地给老豁牙喂药,药液从老豁牙的豁牙处滴进去。
小邓奇的爹将他带到郎中的草庐门口,脱下他的裤子,拿着藤条朝他屁股上使劲抽去。一条条血红的淤痕浮现在小邓奇白嫩的屁股上。村里的人围了过来,有劝的,有看笑话的。小邓奇一脸倔强,硬是一声不吭。
郎中走出草庐,苦笑着摇摇头,看着挨打的小邓奇,劝道:“还好边上就是水田,人无大碍,只是少不得要在草铺躺上半个月了。”
小邓奇的父亲交了钱,拎着屁股通红的小邓奇的耳朵回了家。
邓奇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问道:“这山洞里可有水洼子?”
“山上的岩洞地势高斜,哪儿来的水洼子?”老盲客不怀好意地笑道。“瞎老伯,你可是要害死小子?”
“没事,撑不住你可以往洞外逃。”
“洞口那几个人是小子能对付的?”邓奇苦笑道。
“那可以朝洞的深处跑,只不过里面的那些东西比这马蜂更不好惹。”
“可否再给我三炷香工夫?”邓奇恳求道。
老盲客绕着盘坐的邓奇画了一个圈:“出了这个圈,马蜂不杀你,我杀。”
邓奇急了,他还试图说服自己老盲客是在开玩笑,站起身朝圈外踏去,“嗡”的一声,带着些许的回响,一个数尺长的焦黑刀痕印在了地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煳味。
“真田,洞里真有鬼吗?”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那么深的山洞,有奇怪的动物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洞口,几个倭国杀手因为深洞里再次传来的诡异响动讨论起来。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个诡异的场景:几个被越州百姓视如恶鬼的人物,竟然在讨论山洞里是否有恶鬼。
邓奇胆战心惊地收回了将要踏出圈外的那只脚。
老盲客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坐在紫花旁。
圈内,邓奇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用老盲客所教授的方法、路径运行真气。他明白,此时再不沉静下来,就只能硬着头皮去灌一碗孟婆汤了。
这几忽的时间对邓奇来说过得很慢,也很快。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但时间的流逝冲刷不掉内心越来越膨胀的焦躁。
邓奇紧张得一头汗水,连自己的真气都调动不起来。
“嗡嗡嗡……”不知是马蜂的翅膀扇动声,还是威胁恐吓声,几百只小巧的“恶鬼”从窝洞里倾巢而出。
这也许就是世人常说的一种奇怪的现象:当一个因为面对危险而心生恐惧之人,在真正临死的时刻,心绪反而会平静下来。
面对数百只暴怒“恶鬼”杂乱的怒吼、恐吓,邓奇反而听出了一种规律,一种让他心绪平静下来的规律。他不再硬着头皮冒着经脉受伤的危险去调动真气。他恰到好处地仅仅抽出几丝真气贴在自己的耳窝里。
马蜂丝毫不理会邓奇心绪的变化,它们只知道眼前这个巨大的生物打扰了它们安逸的生活,破坏了它们稳固的巢穴。这些狂暴“恶鬼”举起了“枪”,快速地飞舞着朝眼前这个巨大的生物刺去,誓要让他倒下。
邓奇听见了薄翅的振动声和尖刺的破空声。
“扫御来势,劈化借势,刺发无势,横归万势……”邓奇想起了几年前邓不漏一字字一招招所传授的口诀和剑法。即便在瞎眼了以后被邓不漏当成一个废物放弃了,心怀仇恨的邓奇也从来没有一天在自己心中的演武场荒废这些剑诀。
邓奇手握一根树枝飞速地挥动起来。他精准地判断出距他最近的十几只马蜂的方位。
一个个黑点掉在了老盲客所画的圈里。掉在地上的马蜂都还未死,扑腾着翅膀挣扎。
“谁让你用耳朵听的?”一个声音传进了邓奇的耳朵,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暂时失聪的邓奇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无底深渊,没有地方借力攀爬,无法预知何时会有从天而降的危险。
邓奇吓得转身逃跑,却怎么也逃不出圈,仿若牢笼将他困住一般。
“气如玄丝,为眼、为耳、为手、为肤、为我心。”邓奇打了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调动起真气。真气化成几缕肉眼难见的游丝飘散出去。
打头的几只马蜂很自然地被邓奇打晕,掉在了地上。随后而来的几十只马蜂从容地穿过了稀疏的气线,蜇在了邓奇的身上。
一只马蜂尖尖的尾巴亲吻了邓奇的脸颊,这一吻勾魂夺命。
天旋地转间,邓奇倒地,昏厥无感。
老盲客抽出背后的宽刀猛地一拍,几十只马蜂全部被拍落在地。
老盲客从紫花上摘下一片花瓣,朝山洞的更深处走去。
不知睡了多久,邓奇梦见一个老婆婆一个劲儿地向自己兜售一碗黄灿灿的汤药。老婆婆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身穿黑衣,一个身穿白衣。两人面无表情地盯着邓奇,摆出一副不喝汤药不让走的架势。
老盲客盘腿坐在篝火前,手掌上放了几片叶子,叶子上放了一瓣紫色的花瓣,花瓣上盛了几滴露水。他的掌心冒出几缕淡淡的水汽,花瓣和叶子很快就卷了边,成了灰,和着几滴露水化成了一小摊黑乎乎的湿泥。
邓奇耸了耸鼻,被一股混着酸臭的草药味熏得惊醒过来,大口喘气,已经肿成了包子样的半边脸颊上敷着薄薄一层湿泥。
老盲客扔给邓奇一个水囊:“都喝了,山泉水加上紫醴花,可以解毒。”
“前……前辈,今日我……我还是没有做到。”邓奇一说话就扯着面皮,吐字含糊不清。
“少啰嗦,能活下来算你小子命大。”
邓奇听到这话不干了,想到自己被老盲客扔到九死一生的境地,想要大声抗议,结果一牵扯脸颊,疼得龇牙咧嘴。
“我给你的树枝一头尖一头扁,为什么不用尖头直接击杀马蜂?那样可以更好地保护自己。”老盲客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随手拿起来,根本就不知道有扁头和尖头之分……”
老盲客回忆起邓奇偷偷摸索树枝形状的样子,不屑地笑了笑:“小子,万一你身后有你要护的人,你还用扁头?”
邓奇一声不吭。
“好小子,和我那傻孙女一样。乱世之中,凭我和你师傅那番本事,能置身事外便是大不错。”
“你这般神仙人物,乱世之中也定然活得潇洒!”邓奇向往地说道。
眼见邓奇不信自己的话,老盲客想到了自己的一段经历,一段当年与邓不漏决战之后的经历。“既然你活下来了,我就和你说一个故事吧。”
“瞎老伯,我不想听故事,带我回去吧。”邓奇央求道。
老盲客好像耳背似的,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顶尖的高手也有与市井百姓相同的习性——老来喜欢回忆往事。这些回忆证明着他们曾经的价值。
当然,老盲客接下来要跟邓奇说的这些是有自己更深一层的考量的。
“当年被你师傅所伤,瞎了双眼,你可知道,我成了怎样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在那之后的五年里,我几度走火入魔,可以动用的真气每一天都在减少……无亲无故的我满天下地游荡。我从武林之巅跌落山底,成了一个活过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的流浪汉,成了人人都可以欺辱的瞎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