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外患起狼烟,匕现内乱生
此时,鱼继典最需要的就是平心静气,只有平心静气,才能拨开迷雾,把越来越复杂的棋局盘算得更通透些。
“辅国大人身边的赶车老翁又将圣上派去的刺客反杀了;魏博派了个最狠辣的人来……入局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怎么样才能避开各方势力的锋芒,保存自身力量,成为最终的受益人?”思来想去,鱼继典实在是觉得有些烦躁。
坐在一边的晦天倒是安安静静,一边喝着茶,一边打量着鱼继典。
“大人,人劫回来了,是否带上来?”扈从入堂禀报。
“滚!”鱼继典怒吼道。
扈从只知气氛紧张,不知自家主人为何发那么大火,不明就里,赶快退下。
“鱼监军,劫了什么人回来了?”晦天问道。
“呵呵,无名小辈,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莫不是魏博大帐里的某个人?”
“晦老说笑了,哪里有什么魏博大帐里的什么人,晦老是我监军院乃至越州的上上贵客,本监军自然当以诚相待。”
“既然是贵客,我这个贵客就提醒鱼监军一句,拿捏盘算的东西太多了,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可惜、可悲、可怜?”
“晦老莫开玩笑,我哪来什么拿捏盘算,就是几个欠了地租的贱民罢了,抓回来杀鸡儆猴。”鱼继典扯了一些连自己都不信的胡话。
“老头子特来拜会。”
监军院一干明卫、暗卫、眼线,就是没有一个人去阻拦这个正大光明从廊道走过来的杜阴阳。难道这样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人买通了监军院?那需要多少钱?在场不知内情的权贵巨贾们都在暗暗猜测。
杜阴阳优哉游哉地走到灵堂门口,但是这种貌似悠闲的样子并不纯粹,似乎背后隐藏着一种要把人撕裂的力量。
监军院的护卫围拢上来。
“都给我滚下去。”鱼继典怒喝一声,又笑眯眯地小跑到杜阴阳身边,恭维地说道,“老神仙,您能到来,是我监军院的荣幸。”
“我就是个老瞎子罢了。有人看见我孙女在附近走散了,我过来领人。”
不待鱼继典辩解,薛兼训当着所有人的面朝邋遢的老人一拜道:“这位前辈可来自长安天师府?”
杜阴阳没有回应任何人,他抽出背后宽刀,刀尖磕在地上,手搭在刀柄上,对晦天说道:“把人还我。”
正常人碰上了超出自己认知范畴的对手,大多愿意低头让步。但晦天不是一般人,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有可能杀死杜阴阳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有这样的人在,会扰乱魏博大计不说,自己“武林至尊”的名号也就不那么名正言顺了。
没有犹豫,晦天一把摘掉了道帽,手掌往棺材盖上一拍,史环的尸体跟着棺材盖一起飞了出来。
压在史环尸体底下的一片木质夹层飞起,夹层底下躺着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花姑,她的头顶和肩膀处分别插着一根银针。
杜阴阳脑袋微微一偏,脸色一沉,咬牙切齿道:“晦天,你找死。”
花姑听到爷爷的声音,目光露出委屈、求助,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阎王,总是那么大脾气干什么?只要她还在我两丈范围内,三根银针瞬息之间便可夺她性命。”
“痴人说梦。”杜阴阳轻蔑地笑着,手中的刀嗡嗡地震颤起来,戳在地上的刀尖晃动,地面出现裂纹。
“咕噜噜……”山洞里,邓奇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也不给我留点吃的……”他的伤很神奇地痊愈了,他也自觉掌握了一点诀窍,已经入门。
“酒楼那鬼丫头好像被人抓走了。”这是杜阴阳昨夜临走前说的话。
邓奇不知道杜阴阳是不是在开玩笑,他本已对完全不顾自己死活的郑苑清失望了,但心中还是存有一丝牵挂。
“正好耳朵更灵了,也该出洞了。”邓奇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理由,然后运气到了耳根,将洞穴外五个倭国杀手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只要城里一乱,城门便不攻自破。”真田低沉着嗓音说道。
“八十人可以让数万人口的偌大城池乱了分寸?”
“四个忍者就让他们乱了一年,这次可是八十人。”
“如果他们出动大军,不顾贱民死活来围剿我们,八十人也不见得能有什么作为……”声音稚嫩的杀手总是带着疑惑。
真田冷笑一声道:“如果在黑夜里,即使再多上几营人马又能拿我们怎么样?别忘了,我们是在黑暗中训练、在黑暗中厮杀、在黑暗中活了下来的精英。他们不是送给我们一个称呼——雨夜的杀人恶鬼?这些唐人说得没错,天黑了,我们就是鬼,刀枪怎么伤得了鬼?”
“坂本,你太天真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在百人厮杀里活下来的。有一部分唐人非常在乎那些贱民,他们最喜欢说些气节、匹夫、责任什么的,他们是奇怪的根本沟通不了的人。”另一名黑衣杀手也嘲笑起了坂本。
“没错!只要我们从那些贱民开始杀,那些所谓在乎贱民生死的高等唐人肯定会乱了方寸,我们的机会就来了。”真田说道。
“咚”的一声,坂本的脑袋被一块从洞穴里飞出来的石头砸中了。
“谁?”坂本捂着脑袋喊道。
戴着面具的邓奇走到了洞口,半个身子刚好被洞外的阳光照射,半边则还是藏在洞穴的黑暗中。
“喂,我就说里面肯定有人,你们总是怀疑我。”坂本开始不服气地朝几个前辈嚷嚷起来。
“闭嘴,蠢货,我们来的时候洞里根本没人。”
“阁下是什么人,怎么到洞里的?”真田问道。
“我是赤头郎,抚养你们长大的阿爹。”邓奇回答道。
一个高速回转的飞镖飞向邓奇。猝不及防之下,邓奇的面具被划成两半,掉在了地上。
“小贼,还玩偷袭,有本事跟我进来。”说完邓奇就飞速地跑向洞穴深处。
五个全副武装的倭国杀手紧跟着奔进洞穴,迎接他们最为熟悉的黑暗。
“这个疯子,必死无疑。”面巾下,坂本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不亲身经历,没有人知道他们这些所谓的“人”是如何在黑暗中厮杀、幸存下来的。
“接着!”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两块大石块飞出,砸中了坂本的面门和咽喉。坂本只觉头晕目眩,血流如注,鼻骨都凹陷了。
“你们先去。”真田拿出一颗药丸,用清酒喂坂本吃了下去。
坂本呼吸渐渐平稳,伤口不再流血。
先行出动的三人排成一队,直线追击邓奇。
为首的一人朝黑暗里掷出三把飞镖,被早有准备的邓奇一一躲过。
邓奇突然一个急刹停了下来,他听到洞穴深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吱吱声,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心慌的感觉。
三个人发现前方的脚步声消失,自然也停了下来。
黑暗中,三个人都像木头人一般定在原地,因为挪动脚步就会发出声音。
“喂,老办法。”一人说道,另外两人点头。
三人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各自将双手捏在一起做了几个诡异的指印动作,当他们再睁开时,眼珠里多了一抹淡淡的幽绿,如狼的眼睛一般。
“在那儿!”一个杀手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邓奇的身形,一刀劈去。
“走的时候也不给我留把称手的兵器……”邓奇朝洞穴深处跑去,直至跑到了洞穴的尽头。
几把飞镖直直飞来,被他一一躲过。飞镖打在岩壁上,火星四溅,洞穴深处的“吱吱”声越来越响。
成千上万的蝙蝠飞出,黑压压的蝙蝠大军盖在了黑暗的洞穴上层。
三个杀手露出惊慌的表情。“是蝙蝠。就是那个根本不需要眼睛,只要发出吱吱声就能知道猎物在哪里的怪物。”
“快趴下!”三人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如此数量的蝙蝠飞出洞口,吓得沿路跟来的真田和坂本也匍匐在地上。
邓奇恨不得把脸都嵌进石壁里,一动不敢动。“蝙蝠是什么怪物?通过自己发出的声音就能知道对方的方位……”邓奇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但仔细想去又觉得那个东西很模糊、遥远。
黑压压的蝙蝠尽数飞出了山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飞回来。
“还好这不是一个封闭的山洞,不然……”真田想起多年前,自己被扔进黑暗里,为了存活下去,他只有杀,杀了同伴、敌人和数不清的猎物,最后碰上了蝙蝠。成群的蝙蝠在封闭的空间里就会攻击人类,任真田怎么挥刀,蝙蝠好像总是能事先知晓,躲开,做出反击。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知道了!哈哈,小贼们,等着吧。”
邓奇按着杜阴阳教的方法,让真气在体内碰撞,变成一条条线,织成了一张稀疏的网,张开在他身前半丈的地方。这一次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身前半丈范围内的许多东西。
一名杀手跳起来,朝邓奇一刀刺去,刚好就刺在了那张看不见的“网”上。邓奇侧身躲过,一把抓在了杀手的手腕上用力一折,杀手的手腕脱臼。邓奇顺势夺过漆黑的倭刀,拿在手上掂了掂,自言自语道:“就是这长棍年糕一样的兵器,八年前屠杀我们全村人就是你们干的吧……”邓奇毫不留情,一刀刺中了杀手的后背。
“等等!这小子不对劲。”一名杀手就要冲上去,被另一名杀手拦下,几人又在黑暗中对弈起来。
其实邓奇根本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他只“看”得清自己前方半丈的范围。他全神贯注地维持着“气网”,希望猎物自己落到网里来。
杀手没有听同伴的话,他的经历告诉他,感到恐惧时就要痛下杀手,否则就会陷入被动。
下一刻,杀手咽喉被切开,倒在了邓奇身前三尺的地方。
“来啊,有胆量屠一个村子,没胆量来杀我一个瞎子?”邓奇怒吼道。
三人中仅剩的杀手毫无征兆地朝邓奇扔出一把飞镖。
“雕虫小技。”邓奇挥着倭刀打落了十枚飞镖,“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
“飞镖有十一枚。”杀手冷冷道。
邓奇挡下十枚飞镖时,还有一枚飞镖没有朝邓奇飞来,而是落在了邓奇脚边的杀手的尸体上,结结实实地扎了进去。
第十一枚飞镖帮助杀手发现了邓奇古怪把戏的盲点。是网,就有漏网之鱼。
杀手提起倭刀,沿着第十一枚飞镖的路线刺去。
听不见任何声音,“气网”上也感受不到任何气息,邓奇只是本能地觉得很危险。他调动全身的真气,网编织得越来越密集。
倭刀穿过“网眼”杀手的手穿过“网眼”,邓奇还是没有感知到任何动静。
邓奇慌了神,真气一乱,“气网”消散。他左右摇头,两只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刀尖逼近,离邓奇的距离还有四尺、三尺、两尺、一尺……
监军院的气氛才松一点,又陷入了紧张诡谲之中。
鱼继典略作犹豫,抄起了一旁的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手摇铃的声音,没过一会儿,脚步声伴随隐隐的震动由远而近,三百名手持尖枪的兵卒整齐有序地踏步过来。
“鱼监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晦天不悦。
“没别的意思,两位高人争个高下,监军院的卫兵自然要保护我越州的要员们不受波及。”
越州的大小权贵,包括薛兼训和李自良都退出灵堂,混进了士兵队。
晦天甩出一根银针,银针刺在了祭拜的香炉上,香炉翻落在地,香灰飘散,“轰”的一下爆出了半人多高的火焰,随即出现的两名蒙面杀手手持漆黑的倭刀,二话不说就刺向杜阴阳的命门。
杜阴阳脑袋一偏,稠密的气网有所感知,宽刀横于胸前,在两柄倭刀劈向他脑袋时恰到好处地向前走了半步……
越州城外正北六十里处,望楼上的斥候看着数里外滚滚而来的大军,朝天点燃一颗红磷弹。离越州五十里处的望楼,斥候看见十里外天空上的信号,也朝天点燃一颗红磷弹,如此往复传递着信号,四十里,三十里,二十里,十里……最终,来路不明的军队朝越州城进发的消息被所有的城门守卫知晓了。照理,他们首先应该把这件事情上报节帅和各个营的校尉、千户、百户。
所谓“秘密”从来就有一个特点:需要所有的人一起去守,秘密越大,保守秘密者的内心自然要承受的压力越大,也需要更强大的定力。当这些兵分数路的报信小卒中途顺手将这件火烧眉毛的事情告诉家人和朋友后,那些市井小民一传十,十传百,每一个与他人诉说时都在说完这个秘密后加上一句:“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于是这个秘密带着“千万不要跟别人说”飘向了越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骚乱发生前,总是比往日更风平浪静。
不漏伞铺的大门紧紧闭着,邓不漏听闻消息之后,只是稍作犹豫,就开始收拾起行囊,准备逃离这个祸乱不断的是非之地,逃到一个不是那么烦心又远离刀剑的地方。他目光游离,如行尸走肉般地从床底取出了剑匣,呆坐在原地,一时出了神。
陷入回忆中呆坐的邓不漏,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奇怪,说不清是怨愤还是恐惧。
越州权贵们乱成了一团,没有人敢踏进刀光剑影的灵堂半步。
薛兼训看着身边一个戴着锁甲混在队伍里的小卒,惊喜道:“瑞儿!”
“嘘……阿爷静观其变。”伪装成士兵的薛瑞示意薛兼训噤声。
薛兼训再次将目光投向灵堂,半低着头掩饰自己的激动,他下巴上的赘肉被这一举动挤压得更加明显了。
鱼继典自始至终都关注着两个地方,一个是灵堂,另一个是薛兼训、李自良所在之处。他带着几个兵士从另一侧悄悄靠近薛兼训。
灵堂内,激战正酣,两个东瀛杀手在偷袭不成后,翻身借势滚到杜阴阳身后,回身掷出两枚十字飞镖。同一时刻,灵堂梁顶又落下三个东瀛杀手。飞镖之后,五把东瀛倭刀随即袭杀过来。
这种看似势均力敌之势,是杜阴阳刻意营造出来的。在倏忽一瞬,他有不下十种角度可以一招毙杀五个东瀛杀手,但是他没有那样做,理由很简单:对付晦天这种瞻前顾后又武功一流的小人,只有先温水煮青蛙,务必看准时机。一旦操之过急,自己的孙女就会有性命之忧。
两枚飞镖和五把倭刀被宽刀挡了回去。异变突起,五块地砖裂开,又跳出五名杀手,其中两名在现身之时甩出锁链,缠住了杜阴阳的一双脚踝。
杜阴阳动弹不得,剩下的八名杀手同时发难。杜阴阳只觉四面八方险象涌来,眼看着就要陷入绝地。所幸,他挣脱铁链,蹲下身子堪堪躲过八柄夺命的东瀛倭刀,随后宽刀横扫,暂时击退八人。
双方各有负伤,杜阴阳的身上也挂上了几处浅浅的、很是显眼的皮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