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剑落无生还,刀起斩危难
李自良立于城墙之上,与田悦遥遥相望。
“李将军,如若解散陌刀队,我魏博必以好酒好肉待之,荣华富贵许之。”城墙下,田悦一边指挥骑兵牙将重整队形,一边跃跃欲试抬头喊道。
“田悦小儿,让你叔叔来还差不多。你算什么东西!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
城墙上的将士们响起一片嘲笑之声,一时间士气高涨。
“李将军,敬酒不吃吃罚酒!好,我魏博的罚酒管够!”
田悦高举长刀,身后数万魏博将士齐声呼喊:“管够!管够!管够!”先头部队的暂时回撤,丝毫没有影响魏博大军高涨的战斗意志。
一架架云梯竖起,靠在城墙上。
“弓弩手准备,防备陌刀队!”
暗红色的城门早已残破不堪。且不说右侧那扇从中间被破开的大洞,左边的那扇门也是木屑纷飞,早就没了门的模样,歪斜着挂靠在城墙内壁上。
一匹马狠狠地撞在了左侧门上,烈马头破血流,城门重重倒下。魏博彪悍的骑兵叫声震天,仿佛已经看到城门后若隐若现的两只手朝他们招着:一只财富的金手,一只女子的玉手。
李自良大喝一声,跃起一砸,将城墙砸裂,砖瓦青石落下堵在城门口。
一辆挂着粗大木桩的攻城车移动到城门前。只见攻城槌荡起,在最高处停顿了片刻,两侧的几十个兵卒满头大汗,憋足了力气,合力将木槌狠狠地撞在砖瓦堆上。
石屑飞散,堆砌在城门口试图拦住骑兵的石堆被撞成了一个“笑话”。
“魏博辱我越州,倭贼辱我大唐。无毛小子一人守住了缘来桥,我们这么多将士,还不如一个无毛小子?”
越州的兵卒们被李自良的一席话引出了一年多来的憋屈、愤慨。他们所看见的是河东达官显贵歌舞升平,逍遥自在,而河西的贫苦百姓过着饥肠辘辘、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们是大唐越州的兵,守护一方百姓、守护越州城是他们的天职。
只是谁也没有发现,方才在桥头大显神威的数百陌刀士不见了踪影。
越州最东边的小城门已经悄悄打开,冷惊驾着一辆不知从哪个府宅门口顺来的马车,与陌刀队一同等待着什么。
越州北面,一队人马奔来。
马车里传来了微弱含糊的声音。冷惊无奈道:“我最多求神策军装个样子。”
骑兵们叫嚣着就要冲入越州城。
“挡!”
一个中年兵卒大吼,抱起一堆砖石,直挺挺地冲向城门,与重装重甲的骑兵烈马撞了个满怀。
中年兵卒倒下,他怀中的石块飞出,将一个骑兵砸下了马背,骑兵旋即被后面的战马踩死。
“挡!”又是一声响起。
一群兵卒抱起石砖,以身为墙,前仆后继地拥向城门。前面有人倒下,后面就有人顶上,组成了一道烈马都难以突破的屏障。
箭雨越过城墙,飞入城内。
“鱼继典,还不快让你的弓箭手准备,你若还是这般墙头草,我就去圣人面前告你!让天下文客对你口诛笔伐,史官唾骂你,后人辱你轻你!”李自良语无伦次,激动地喊道。
“李将军,莫要骂人,你看看你左右。”城墙两侧的石阶上,各有数百弩兵整齐地踏着步伐,走上城墙。
箭雨从城墙上倾泻下来,顷刻间几百骑兵跌下马去。一些反应稍快的骑兵脚勾马镫躲在了马腹下才幸免于难。
这场攻守战,加上之前桥头的拉锯战,整整熬过了一个黑夜。
天际渐白,雨势渐小。此时,两扇残破的城门被越州的将士们再次立了起来,再加上栅栏、石块,勉强把主城门封了起来。
一个年轻小将从脑袋大的缝隙里向外看,正看见对方几个马背上的什将挥舞着大棒,凶神恶煞地看着自己。一时间,小将只觉胸中的一股热血和胆气消了一半,他赶紧托起一块大石板,堵住了硕大的缝隙。
“嗖”的一声,远处,一道紫色磷弹冲天而起,数千高头大马出现,奔涌在地平线上。
“不好,他们还有援军,再来五千之数,我们真的撑不住了。”精疲力尽、满眼血丝的李自良喘息着自言自语道。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了。
“难道我越州真的气数已尽?”李自良看看城内疲惫的将士们,仰头遥望越州的东方,期盼着已经数个时辰不见踪影的薛兼训和薛瑞能天降福瑞,化解眼前这一看似无解的危难。
只有鱼继典眯着眼睛,盯着远处的骑兵。
一声叹息后,是长久的沉默。
“李将军,你真是老眼昏花了。”鱼继典脸上挂着淡淡的嘲讽之意,平静地说道。
地平线上的骑兵们离得越来越近,白色的大旗上写着一个“神”字。
神策军的突袭很快就攻破了魏博大军的左翼。而陌刀队配合神策军联合攻击,魏博军队不得不分出两股骑兵从两侧退走。
田悦心有不甘,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越州城。
神策军并没有追击,在城外接走了陌刀队及其家眷后,就迅速离开了。
活着的人拥到桥上,在尸体堆里翻找着那个无所畏惧、挥舞着铁剑的少年。一身血污的花姑怀着最后一点希望,一个一个翻找着。
“啊!”一旁,一个中年汉子发出了一声尖叫。一只手从尸体堆中伸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腕。花姑推开中年汉子,抓住那只手,将那只手的主人死命地拉了出来。
可惜是魏博的骑兵,没死透,还在抽搐着。
花姑绝望地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河面上的断臂残肢顺着河流漂向远方,血色的河水逐渐澄清了。
一把悬挂在桥边的剑掉入河里,砸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沉入了水底。
斥候潜行,数日后回报,魏博大军已经打道回府。
这一次惊心动魄的大战,让越州、浙东道,乃至整个江南都气氛低沉。
缘来桥上撤了守卫,越州也再无河东河西之分。升平坊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酒楼,普通百姓也可以去吃饭、喝酒、听书、唱曲。
不漏伞铺里,花姑翻扫着杂物间,发现两颗圆石,先搁在了一边。角落里的三个陶罐吸引了花姑的注意。
她抓着罐口的手指摸到了罐口内侧的一排小字,凑近了仔细瞧去,陶罐口的内侧刻了六个字:“棺木安葬墓碑”。
花姑拿起身边的两颗圆石仔细瞧去,大一些的圆石上刻着“爱妻昆月之墓”,小的上面刻着“爱子……之墓”。
第二个陶罐内,刻了“奴仆丫鬟养老小院”八个字。
花姑砸开了陶罐,钱币散落一地,里面还有一张张对折的纸,“银票,地契?”花姑喃喃道。
翻开折纸,原来是一张张信笺。起头称呼几乎都是“阿月”,原来是邓不漏写给他老婆的信。
微风爬进了小窗,一张不起眼的信纸被无形的手拿起,贴在了花姑的脸上。她拿下脸上的纸,一愣神之后,仔细地阅读起这封写着“臭小子”的信。
“阿月,这臭小子还真是个习武的绝才,这么小的年岁,只练了五日就有了气感,十日便摸着了剑法招式的门槛。真是捡了个宝贝。若我悉心教导,不出十年便可给你们报仇!”
花姑又拿起另一张信纸。“阿月,这小子也不知怎么的,这几日老吵闹着,说右眼看不见东西,可千万别成了瞎子。”
花姑再打开另一张对折的纸。“阿月,这小子今天去大闹医馆,我让他绝了医治眼睛的心思。一个废人,这么折腾还真不怕折腾死。他死了,谁替我卖伞赚钱、端茶倒水、养老送终。”
花姑接连打开一张张有“臭小子”三字的信纸。
“阿月,这小子瞎了眼,只怕以后是个废人了。即便这仇报不了,我也得压着他,让他赚钱,给你和我们的儿用最好的棺木、最沉的石碑。”
“阿月,那小子被我打了一巴掌,回来居然敢对我阴阳怪气了。我那一巴掌是不是打得狠了?一个被我捡来的孤儿,如果不能替我们去报仇,那当初何必养大他,又教他武功呢?”
……
当翻到了第十五张信纸时,花姑的眼角开始泛酸。
“阿月,我好像开始适应现在的生活了。有时候看这小子忙前忙后的背影,还真有点像我儿子。要是咱们儿子没死,与他差不了几岁吧……”
“阿月,这臭小子不自量力,看上了隔壁那蠢货的女儿。那丫头我看不是个干净安分的主,要是这臭小子将来把她给娶进来,我死了以后没人帮他,他要被欺负死。”
“阿月,你还记得当年和我决战的那憨货吗?现在也成了个老不死的,还找上门来了。这臭小子居然要拜他为师!也罢,走了我倒是清净。我也不想让他为你们寻仇了……原谅我,阿月,这臭小子斗不过那阴狠恶毒的贼人。你们已经死了,我不想这臭小子再遇见什么危险。”
一张张信纸,记录了这么多年来邓不漏深藏不露的内心。
花姑拿起最后一个陶罐,砸在了地上。这个陶罐里只有一张信纸。
邓不漏之徒邓奇: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小子没了老子,老子我没了小子,那你就是我小子,我就是你老子,现在老子要给你安排一门亲事。
那女娃我已经观察过几日了,总是翻着一本医书拿我练手,没大没小的,整一个野丫头。只不过娶老婆,善良总是比规矩重要,我们也不是大户人家,臭小子别挑三拣四。
我瞧得出那女娃内里是个菩萨心肠,生得也干净秀气,要是你能把她娶进门,瞎阎王也要被你牵着鼻子走。唉,也不知人家瞧不瞧得上你?你好好待人。你床底下那罐私房钱师傅替你保管了……师傅只是怕你又拿这钱去找些不靠谱的庸医,白白浪费了几年积蓄。师傅每日都往那陶罐里扔几枚铜钱,这么多钱应该够跟杜瞎子开口提亲了……实在不行把师傅的安葬费拿……拿走一小部分吧,总归要把这女娃先骗进门。
花姑仿佛看到邓不漏那副笑起来的嘴脸。她抹起眼泪,边笑边哭。
十日之后,诏从长安来。
浙东道节度使薛兼训护城有功,然教子无方,亦为导致此次变故内因之一,功过相抵,调任河东道兵马使,即刻上任。
浙东道监军院院使鱼继典护城有功,诛杀恶贼智勇双全,官晋二品,升任骠骑将军,十日之内赴长安上任。
浙东道兵马使李自良,身护百姓,守城有功,升浙东道节度使。
长安的三道圣诏,决定了浙东道三位最显赫官员的命运。
冷惊亲自驾着一辆马车,自越州城缓缓离开。
宝应元年岁末的最后一次朝会。
御道到宣政殿的这段路,乃至整个皇宫都挂满了红色年饰,与覆盖整个长安城的皑皑白雪交相辉映,气氛分外地喜庆。
只是这样喜庆红火的氛围也遮盖不住此刻宣政殿内的紧张空气。
只因今日的朝会上,多了一位往日早朝从未出现过的不速之客,或者说是一个被强行请来的不速之客。
年岁尚小的均王一副懵懂好奇的模样,站在李辅国身后、群臣百官之前。
李辅国优哉游哉地坐在自己的黄花梨太师椅上。
内监端了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粥上来。李辅国吹了吹,对着瓷碗的边缘嘬了两口,便让幼小的均王坐在腿上,边吹着热气,边拿着小勺一口一口地喂均王喝粥,旁若无人。
“中书大人,御殿之上,如此怕是不妥吧。”百官之中,一个年迈老臣出列说道,他实在看不下去李辅国日益肆无忌惮的行为举止。
李辅国连看都没有看这位年迈的老臣,而是直愣愣地盯着坐在金龙宝座的李豫。
“皇帝儿,老奴可有什么不妥的?”
李辅国说完这话,大殿柱子后两排披甲佩刀的神策军整齐地朝前踏出一步。铿锵有力的步伐给本就压抑的宣政殿又增添了肃杀可怖的氛围。
李豫皱着眉指着出列的老迈大臣:“来人,将对尚父无礼的方大人请下去,以后就去大理寺地牢看押刑犯吧。”
“圣人!”老臣气急败坏道。
“既然你那么喜欢管闲事,朕便让你管个够。”
李辅国瞥了眼噤若寒蝉的群臣,心中很是满意,微笑点头道:“记得早些时候,皇帝儿在韦妃膝下玩耍累了,老臣便也是这么一口一口喂你喝藕汤。那时的皇帝儿,便如均王这般大,也是贪玩调皮得很。”
李辅国眼有泪光,转身摸摸乖巧的均王的小脑袋,眼神中充满溺爱,说罢朝台阶上的李豫看去。
“那时候,尚父便日日夜夜贴身照顾朕,疼爱朕。”李豫口中说着感动,眸子深处透出的是浓浓的忌惮与不甘。
李辅国眯着的双眼笑成了两片垂着的月牙,他很满意李豫的这种忌惮和不甘。他也知道李豫此刻盯着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靠在柱子边一个不起眼处的赶车马夫——萧息。
“皇帝儿,尚书台颁旨,晋老奴王侯位已有数月,只是不知这授典,皇帝儿打算何时举行?又不知何时授予老奴王侯大印?”
“内监总管不够,中书令不够,现在是王侯位和王侯印,再下去,辅国大人是不是还想进天家的宗祠祖庙?”一个与刚被贬去大理寺看守的老臣非常神似的中年臣子愤怒道。
边上的一个老臣拉了拉出列的中年大臣,小声道:“小方大人快回来!你要出了事儿,谁再把你们父子救回来?”
李辅国狠狠地咳了几声,再没了平稳气度,似乎是因为心思、计划被人当面点破有些恼怒。殿柱后的神策军向前数步,快要走到殿柱前了。
站在百官之列最外侧的两排大臣低着头斜着眼,已经能看见神策护卫的靴子和刀鞘的鞘尖了。
“老奴也姓李,怎么就不行?”李辅国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声音不大不小,也不知李豫听见了没有,反正站在李辅国身旁的均王听得一清二楚。
小方大人被拖了下去,以辱没天家祖庙之罪论处,差点被斩首。幸亏方大人的几个老友苦苦哀求,李豫才饶了小方大人一条命,暂时收监大理寺。
讽刺的是,宝应元年最后一次朝会,宣政殿上唯一敢说真话的父子,一个从二品大员被贬去看押犯人,一个从四品大臣被论罪收监,成了被看押的犯人。
李辅国的授典敲定在了宝应二年的元日正午举行,寓意宝应开年,万象更新,圣上恩泽大唐功臣,君臣共创大唐辉煌。
朝会结束,朝臣散去,无一人敢交头接耳,当着李辅国的面议论些什么。
李辅国抱着幼小的均王,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豫一眼,心满意足地离开。马夫萧息跟在李辅国身后,始终保持半丈的距离,不远不近。
李豫瘫坐在龙椅上,目光没有离开宣政殿的大门,李辅国和马夫萧息的身影始终萦绕在他眼前。
这一日傍晚,长安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准备一同跨过宝应元年的年终岁末,祈福之后的年年岁岁。
一座不起眼的小客栈门口,一只穿着江南青靴的脚从门槛后迈了出来,在薄薄的白雪上踩下了第一个脚印。
这个盲客一手撑着一把折了边,一看就是修修补补过很多次的油伞,面无表情地走在长安的大街上。
另一个冷着一张脸,好像比冬夜还要再冷上几分的人与盲客并排走在雪地里。
“圣人召见。”
“到时候了?”
“嗯。”
“好。”盲客眼皮闭上,在思考着什么。“怎么了?”冷惊问道。
“也不知道圣人长什么样?可惜我瞧不见……”
大明宫一角的祠楼里,李豫盘腿坐着,看着案桌上层次有别的七个牌位,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还没到?”
程元振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斥候报,两人已在长安主街,算着时辰,这下便该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圣人在先皇祖们的安息之地——天家的祠楼召见臣和那两人,是不是……”
“外姓贼人都盯上了我李家的宗祠祖庙,这算什么?”李豫幽幽地说道。
厚重的大门被推开。
举着破油伞的盲客没料到门槛有那么高,要不是借着破烂油伞拄地,险些摔倒。
冷惊看看蒲团上跪着的圣人,暗暗吃惊,缓缓吐出一口气。
圣人看了看程元振,眉头微皱。
程元振摸摸自己冻得通红的耳朵,神态很是不自然。
他已经把冷惊告诉自己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圣人,要是这个盲客并没有冷惊描述的那样有武功绝学,那他自己也逃不了干系,必定受到圣人的责罚。
厚重的祠楼大门在邓奇与冷惊进去后,缓缓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