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驻足摊位,假意挑着槟榔,不经意捉住她的手。
吴细妹脸上陪笑,警觉地朝街角投去一撇。两个身影,一站一蹲,一高一矮,也正朝自己的方向打量,心底这才安定了些。
过去一个月,三人成了朋友。如今吴细妹叫卖槟榔时,倪向东和曹小军也一并跟着,远远观望,像是风筝的线,定海的锚。
她曾想将过往和盘托出,换来两人不耐烦地摆手,戏称都是有爹生没爹养的野孩子,谁也不嫌弃谁。
自此,无声契约达成,他们未曾知晓她家乡的那场大火,而两人脸上的伤和口袋的钱从何而来,她也是从不过问的。
他们正处于人生中一段被特许的时光,生命之杯幸福满溢。
充沛的精力,敏感的神经,狂妄瑰丽的想象,紧绷张扬的肉身,蓬勃的壮志与无知,旺盛的爱与欲望。
一切一切失而不再复得的宝贵,全都满得漾了出来,被他们四处泼洒,名正言顺地挥霍,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站在孩童与成人的交界,残忍与错误是可以当作虚荣谈资的。
他们第一次感谢自己生于泥淖,在肮脏不堪中遇见可以惺惺相惜的同类,日渐熟悉,直至形影不离。
他们没日没夜地腻在一起,大叫,大笑,斗鸡般昂头叫嚣,在歌厅里蹦跳,喝地天旋地转,又沿着霓虹一路嘶吼着东倒西歪,引得街头的狗吠了整一夜。
倪向东和曹小军是她的胆色与兜底,吴细妹卸下防御的铠甲,重新蜕成一个孩子。
一朵花,一阵风,一口鲜水果,一件纱裙子,眼见的一寸寸都让她怦然心动,她从未如此热爱过活着,每一日都是新生,每一日都是从未有过的圣洁与满足。
然而,三人游终是一场不公的拔河,总有一方被偏袒,总有一方要输。
吴细妹嘴中不说,心底早有了答案。
对她而言,曹小军不过是一组附赠,就像花圃里的绿叶,麻将里的色子,汤锅里的香料,虽总是一并出席,却做不了主角,是随时可以替掉的。
可倪向东不同,他是她的福祉,也是她的诅咒。
她时常没由来地就回忆起那只扶她起身的手,沾着血污的手臂,炽热坚定,烫得像一截刚锻出来的铁。
倪向东的出场似乎总伴着一阵风,惹得她心中花海喧嚣,理智随波漾**,沉入海底。
所以,当两人同时将喝了一半的酒递过来时,吴细妹毫不迟疑,接过倪向东的杯,一饮而尽。
倪向东呆了呆,嗤嗤笑,红脸偷瞥曹小军。
曹小军也在笑,依然笑,眉梢眼角却向下挂,仿佛笑变了质,发酸泛苦,有毒。
曹小军常自嘲是倪向东的小弟,这下倒好了,一语成谶,果真成了别人感情里的跟班。
眼下酒杯攥在手里,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这么直愣愣地擎着,干巴巴的丢人。
倪向东擂了他肩膀一拳,曹小军这才趁机回过神来,端起杯夸张地高呼:
“我干了!敬大哥大嫂!”
声音大得出奇,引得邻桌纷纷侧目。
一个礼拜后,吴细妹退了六人间的出租屋,搬来与倪向东同住。
房子也是倪、曹两人合租的,在县城边的老街上。不大,拢共一间,帘子挂起,自欺欺人地隔出个套间来。
每次吴细妹和倪向东腻腻歪歪的时候,曹小军总识时务地去街尾的网吧,一玩一个通宵。
就这么优哉游哉了一年多,吴细妹发现了身体的异样。
她有了秘密,一个与倪向东有关的秘密。
她盘算着做槟榔妹并非长久之计,等攒够了钱,就另谋个营生。
倪向东也是这么想的,吴细妹总归是自己女人,就这么搁在街上任凭别的男人当下酒菜,他是不愿意的,因而跟道哥摊牌那天,他和曹小军也陪着去了。
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三人在狭小闷热的门头店等了半天,道哥也没有露面。
“不是哪个小喽啰都能见的,”道哥手下吐出口烟,“得按规矩来,看诚意。”
“什么规矩?”
男人没接话,从后腰摸出水果刀。
零星几个没活计的姑娘知道有热闹可看,打着哈欠围上来,抱着膀子,立在一旁观望。
男人左手撑在桌上,五指分开,刀尖从指缝里当当当地一路刺过去,满脸无所谓的样子,全程没低过头,眼皮眨都没眨一下。
然后他将刀一横,递给倪向东。
倪向东笑着,并没急着接刀,反倒是曹小军一下子冲上去,夺过刀就开始扎。
吴细妹提着气,看刀刃噌噌噌地在他指缝间跳跃。
中间出了差错,噗的一声,直扎中无名指。
最末一节指骨,皮肉先是泛白,猩红接着就跟着涌出来了。
她惊呼,店里姑娘也跟着倒吸气,可曹小军一声没吭,努着腮将刀拔出来,没事人一般继续往下刺,直刺到五根手指都轮了一遍,才猛地使劲,朝下一掼,将刀尖狠插进桌子。
“够了吗?”
他仰起脸,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男人,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嗳,好聚好散的事,干嘛非弄得见血呢。”
帘子一挑,道哥打暗处出来,边走边理衣服。脸上笑呵呵的,抬手却给了手下一耳光。
“不懂事的杂碎,也不知道挑个时间胡闹,扰我瞌睡。”
他跌坐进沙发,点起根烟,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曹小军。
曹小军也毫不畏惧,一双牛眼鼓鼓地盯回去,手上的血还在滴,滴到地上,他懒得去看。
道哥先收回了目光,转而乜斜着吴细妹。
“想好了吗?我可是一直很照顾你的,分账也公道,你去外面扫听,谁能给到这个待遇?”他掸掸烟灰,“你这样突然撂挑子,是让我为难。你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收留了你。”
“谢谢道哥,但我确实不能再做了。”
“为什么?给我个理由。”
目光顺着她的脸,向下游走,像一只手。
“是嫌钱少还是——”
眼和嘴同时滑到微突的小腹,一并停住。
吴细妹向后躲闪,下意识遮住肚子。
她知道,自己瞒得了倪向东,却瞒不过这个阅人无数的老狐狸。
果然,道哥点点头,摁灭了手里的烟,也松了口。
“明白了,人各有志,我不强留。这样,你给我点时间,培养新人接你班。”
“多久?”
“三个月,你免费干活,期间收益全部归我,然后你走人。”
不是商议,是通知,谁都知道,道哥出口的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三个月,”吴细妹算着时间,“道哥,我怕我——”
道哥若有所思,手托下巴望着她那张依然孩子气的脸颊,最终投降般挥挥手。
“行吧行吧,就一个月,谁让我喜欢你呢。”
就在三人千恩万谢转身出门的时候,一直望着天花板的道哥,忽然又叫住了她。
“我会看相你信吗?”
倪向东哼出声来,道哥并不理会,只顾盯着吴细妹。
“小妹,女人家赌不得,错一时累一世,万要小心。”
今日便是约定的最后一天。
时间一到,吴细妹抓起钞票和剩下的槟榔,一股脑塞进来接班的姑娘手里。
她颠着脚步,笑着奔出去,跳向倪向东,扑了个满怀,一旁的曹小军也跟着乐,只是一别过头去,那笑便没了踪影。
三个人,两辆摩托,唱着叫着,一路到了海滩。
吴细妹的细高跟在堤坝上走得歪歪扭扭,几近跌倒,曹小军下意识伸出手,又手肘一弯,装作挠头。
他看着倪向东自然地环住她的膀子,两人并着胯,你顶我,我顶你地嬉闹着向前走。
他跟在后面,越走越慢,直至停了脚,也无人发现。
正是日落时分,倪向东沐着晚霞的金粉,点了根烟,默默盯着海浪,不知在想些什么。
火光跳动,映着远处灯塔。
吴细妹昂起头,注视着爱人金黄色的面庞,迷醉地望向他瞳仁里的倒影。
他在笑,她便笃定自己也是快乐的。
怎么会不快乐呢?
那个秘密正在体内跳动,生长,将他与她的命运联结在一起。
海面波光粼粼,海鸟盘旋着嘶鸣。夕阳爆发出最后一道耀眼的光,纷纷扬扬地飘洒,橙红色的世界,像是家乡的大火无声落地。
她突然伸手夺走了烟,而后闭上眼睛,任凭那个秘密脱口而出。
“你要当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