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乜种出乜础什么样的爹养什么样的儿,但是我阿爹是好人呐,一辈子老实,守法,谁想到,老了老了,落到这么个下场。”
徐家栋叹口气,旁边的徐财增也跟着应和点头。
“阿爹命苦哦,阿嬢死的早,自己拉扯大儿子,都说三岁看老,这孩子从小属于那种闷葫芦,踢几脚也不哼声,还以为是个古废包,想不到,后面居然搞出这么大的祸灾来。”
“老人家儿子是?”
“冤亲债主哟,”徐家栋鼻子哼一声,“徐庆利。”
徐庆利。
一个全新的名字,孟朝和童浩对视一眼,感觉寻到了拼图缺失的那一块。
童浩递过本子,让徐家栋写下这三个字,而孟朝则趁机偷着发送消息,让琴岛那边帮忙调查下这徐庆利的背景资料,越详细越好。
“家里有照片什么的吗?”他发完消息,抬眼环顾。
“都给砸了,这屋子也不是以前那间啦,”徐家栋摆摆手,“凑合着住,以前的茅屋,连同里面的家伙事全没了。”
说话间,他也循着孟朝的视线打量起来,目光落在单薄破烂的床板上,似是找补一般喃喃道:“就这些还是全村凑出来给老人的,唉,家家都不容易。”
“被谁砸了?”童浩追问。
“还能有谁,包德盛家属呗,要说也怨不得人家,是阿爹自己儿子不争气。”
“诶?这包德盛不是被倪——”
童浩嘴边的话,被孟朝一肘子怼了回去。
孟朝面色如常,顺势递上根烟,“怎么回事啊,里面听着有故事。”
“哎哟,也不是什么好事,家丑一桩。”
徐家栋自然地点上烟,摇头晃脑地讲述起陈年往事。
“按理说,徐庆利也算是我自家弟弟,要是老实待在村里种田,我看在亲戚面子上,也能帮忙争取几亩好地的。
“可他偏爱读书写字,也行,算是条正经出路。这不,后面老校长退下来,那个小学校就交给他管了,日子过得也算太平,读书人嘛,到底是体面,我阿爹那阵子也是精神奋奋的。”
孟朝忽然忆起来,倪向东略显寒碜的出租屋里,枕头旁摞着几本旧书。
有金庸古龙的武侠,也有几本旧杂志,甚至还有半拉老版的《罪与罚》,应该都是从别人扔的废品里拾回来的。
当时他就觉得捡书这个行为,跟倪向东曾经的脾性很不搭调,如今再细忖起来,全通了。
徐家栋还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忽地一拍他膝盖,“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什么?”
“我刚才说,这小子搞谁不行,偏搞上田家小女,啧,你们是没见过田宝珍这个人精哟,嘴甜甜,心勾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个良家女子嘛,徐庆利根本把不牢的,还偏不信邪。
“俩人眉来眼去的,居然私奔了,一去好些年,不过也时不时的寄信回来,他阿爸不识字,就来找我们念,所以这些事,我多少知道点。”
“徐庆利和田宝珍去了哪里?”
“定安县。”
定安县,吴细妹和曹小军也在那里生活过。
孟朝隐隐觉得,这四人的命运轨迹开始逐渐交叠。
“信上说,他是在橡胶厂打工,宝珍呢,在服装厂,好像这女娃还一直读书,后来搞成个大学生了。
“他还说,年底就准备跟宝珍回乡下结婚,那阵子我阿爹高兴得哟,不过高兴完了也担心,担心田宝珍吃不得苦,她身子娇,怕她干不了地里的活。
“后来某天,田家一大早的放鞭炮,震天动地的,说田宝珍订亲了,我阿爹一愣,我们怎么不知道哇,订亲是大事情,两家长辈要碰面的,我们老徐家总得忙活一番,可去了一问,说不是跟徐庆利结亲,是跟包德盛。”
“这包德盛又是谁?”孟朝决定装傻到底,“也是咱村里的?”
徐家栋摆摆手,“哪能,人家全家早搬去镇上啦。”
他碾灭烟蒂,孟朝趁势给续上一根。
“这包德盛五大三粗的,有点半脑形容人笨,但是命好啊,托生得好,他家是这片有名的富主,我们附近几个村的甘蔗都是他家收,人家自己家族里有厂子的。
“所以这包德盛虽没读过几天书,人也粗野,可是家里有钱哇,出去吃喝应酬都色水讲排面,神气得很。
“我阿爹知道田家攀高枝后,整日乌面面的,村里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就跑来笑阿爹车大炮吹牛,说他儿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气不过,也托人做媒,四处找儿媳,再怎么说徐庆利也是独子啊,总归是个读书人,回来还能继续办学校的,不可能打光棍,总得传香火的。”
说到这里,徐家栋住了口,眯起眼睛,望向门外。
两指间的香烟,兀自燃烧。
“那天半夜吧,不,天快亮了,外面闹哄哄的,包家庄的人全来了,举着火把,把我们村子围个水泄不通,喊话要我们交出徐庆利,不然就放火烧了整个村子。
“我这个做村长的,脑壳疼死了,跑过去笑嘻嘻地陪脸色,问怎么回事。”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狠嘬了口烟,额上青筋跳动。
“原来徐庆利这乜吊气不过,酒后杀了人,然后逃回村里,包家庄说我们要是敢包庇,就是跟他们全庄的人过不去。
“我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包家庄本来人就多,包家又肯砸钱,从镇上另雇了些混混来,阿爹一辈子攒下的家当,半天功夫给砸个稀烂,连带着村里的鸡鸭鹅狗,地里的甘蔗橡胶,也跟着遭了殃。
“要我说,就是有人借机生事,眼见我们村日子好了,眼红呢,也不知是谁动的手,反正山火烧起来,就停不下了,后面还把大片果林也给烧了,造孽哟。”
坐在一旁的徐财增听到这里,呜呜地哭起来,皴裂的大手抹着泪。
徐家栋似是没有看见,板着脸,接着讲下去。
“后来警察来调解,说证据不足,包家拍胸脯说有人亲耳听到,亲眼见到,反正这事情很麻烦,一下子说不清的。
“每次警察一走,他们就折回来,把路堵得严严实实,说一天不交出徐庆利,一天不让我们南岭村有好日子过。
“呵,这徐庆利生得头尖耳薄,一看就不是个有福的相,害我们也跟着糟狗嘴被人说闲话,被人讲我们村风水不好,出不了什么正经人——”
孟朝打断了他的抱怨。
“后来怎么解决的?”
“后来,死了呗。”
“谁死了?”
“徐庆利,后来被逼得走投无路,自杀了。”
“自杀?”
“对,没想到这小子还真就藏在村子附近的山里面,”徐家栋咂咂嘴,“你们来的时候应该能看见,山上有个小房子,就死在那里面了,自焚。”
谁自杀会选自焚这么痛苦的方式,童浩暗自嘀咕,瞥了眼孟朝,没说话。
孟朝没表现出任何质疑,反倒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哪一年的事了?”
“十多年了吧,”徐家栋挠挠头,“哟,徐庆利死了真快十多年啦。”
沉默良久的徐财增忽然开了口,磕磕绊绊的普通话。
“我儿是跟人学坏了,以前很乖的,读书好,又听话,孝顺——”
“阿爹,陈年往事你提他干嘛,当时庆利去了城里,还以为他会咸鱼翻生,谁知道呢——”
孟朝伸手打断两人的车轱辘话,有件事情他一定要当场问清楚。
“你怎么知道死的人是他?”他盯住徐家栋,“你亲眼见到徐庆利的尸体了吗?”
“尸体倒是有,但是烧死的嘛,黑黢黢的,烧成那个样子,怎么认哦,我是不敢看的,做噩梦。”
徐家栋皱着脸直摆手。
“要说怎么知道死的是他呢,因为他死前把手表摘下来了,那只表他很金贵的,是以前老校长送的,轻易不脱的。
“还留了个信,你们怎么叫呢,哦,遗书,对,留了封遗书,用血写在烂汗衫上,表示他是冤枉的,但是为了平息包家人的怨恨,也愿意偿命,只求放过乡亲们,别再为难大家,唉,要说这小子到最后了,还算有点良心哦。”
孟朝刚要接着发问,院门外骤然响起骂街声。
“大男人的屁股长,要你管事,一天天的嘎吱噶哦脑子不清楚——”
徐家栋的脸色登时难看下来,冲孟朝和童浩二人讪讪地笑。
“我家婆娘,她不喜欢我掺和阿爹家的事。”
他走到门边,探出脑袋去,压低声音用方言跟门外的妇人理论。
没想到妇人非但没消停,反而骂声越来越响,似是故意要让屋里人听见一般。
“你真是脑袋缺一灶火,人家躲瘟神都来不及,你还往他家贴!”
“行了行了,你先回家,我这就回来了。”
徐家栋转过身,换上一副笑脸,也换回一口普通话,
“二位警官,不好意思,我家里还有点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他抬脚就迈出了门槛,紧接着,又扶着门框,回过头来。
“你们可以去村头找我,新盖的那间茅屋就是我家,等你们办完正事,咱一起喝顿酒,村里没啥好货,就是吃个新鲜。”
徐家栋走了,他带来的鲜活热闹,随着他媳妇的怒骂声,一起渐渐远去。
老屋重新荒凉起来。
窗外天色渐晚,阴晦的房间里,只剩下老人呼哧呼哧的喘息。
这个窘迫的主人失去了外援,站起身来,在贫穷的茅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找不到任何能够招待来客的东西。
最终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纸,献宝一般捧到二人面前,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张旧照片,皱巴巴的,左下角印着烫金的字:
生日留念,一九九八,万年青照相馆
这是他与儿子的合影,也是他从包家的暴行中,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上面定格着年轻时的徐财增,黑黄瘦削,可那时他的腰板还是挺直的,眼睛也还是乌漆的。
整个人僵硬地坐在照相馆的椅子上,岔开两腿,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地绷着,像是在跟谁赌气一般。
旁边站着他的儿子,那个死于烈焰的徐庆利。
那时的他也还是个少年,十来岁的样子,冲着镜头笑容腼腆,长脸,细眼,左脸一块鲜明的胎记。
孟朝接过来瞟了一眼,定住,反手递给童浩。
童浩眨眨眼。
“长得好像,”他倒吸口气,把照片凑到眼前,“特别是下巴部分,还有这薄片嘴。”
“可是——”他点点少年的左脸,“徐庆利有胎记。”
孟朝重新接过照片,冷眼观瞧。
“你别忘了,倪向东有疤。”
他忽然明白了,倪向东疤痕之下想要隐藏的究竟是什么。
但是,他还需要更加严谨的证据。
他抬眼,老人正弓着身子,颤悠悠地立在旁边,焦黄的指头指着照片上的少年。
“我儿子,好人,”他卑怯地笑笑,“他是好人的。”
孟朝心底涌上一股悲哀,倪向东的救济,徐庆利的孝顺,眼前种种谎言,也许是老人如灰烬般人生中最后一丝火光,最后一丝希望,最后一丝善意与温存。
徐财增拥有的只剩下回忆,而现在,他们要连这份回忆一起剥夺。
所谓的真相,会将他的暮年拖入彻底黑暗。
然而,孟朝别无他法,他是警察。
他有必须完成的职责。
为了曹小军,为了刘呈安,为了李清福。
“老人家,您慢点。”
他强压下情绪,扶着徐财增重新坐回板凳。
“您再给我们详细说说,您儿子徐庆利的事儿吧。”
说着,他偷偷捡了几根白发,悄无声息地揣进裤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