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畅带着丁之童去了附近一家专做早餐的小饭店,那里早7晚11一整天卖的都是早餐。九点左右那一波上班高峰还没开始,店堂里顾客不多,后厨却早已经在忙碌,空气里满是咖啡,司康,烤面包和黄油牛奶饼干的香味。
秦畅给自己点了一份欧姆蛋,又让丁之童试试此地的蓝莓班戟。到底是街上的老人,推荐的东西果然没有错,薄饼云朵般松软,上面撒满细细的白色糖霜,再淋上新鲜做的蓝莓酱。丁之童大快朵颐,越吃越觉得胃口醒过来,人也舒服了不少。
“上班也有一个月了吧?感觉怎么样?”秦畅终于开口问她。
丁之童借着吃东西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苦笑,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
秦畅似乎也不用她回答,直接道:“JV进M行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今年是他做分析师的第三年,对他来说挺关键的。”
这话在丁之童的预想之中,又在她意料之外。
一方面是因为秦畅说得跟宋明媚的推测差不多——JV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资深分析师,面临被淘汰的局面。而另一方面,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被派在这个项目上与JV共事,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秦畅好像都能猜到,而且就是来跟她谈这个的。
“其实,我入行也不早,”秦畅继续往下说,“本硕学的都是数学,原来打算读博,在大学里做一辈子的研究。后来,出了点意外,临时改变计划进了M行,一开始也像你一样被分在产品组。那个时候,以为只要会做模型就行了,结果工作了一个月,发现根本没有从零开始建模的机会,绝大多数都是琐碎的工作,什么刷通宵编故事赶企业简介,PPT里给标题换颜色,图标排排队,网上搜新闻复制粘贴,还有连续一个星期核实了几千条交易记录,这种事我都做过。”
秦畅说得笑起来,完全就是想当年的口气。
丁之童被他的和气鼓舞,也笑着问:“那你那个时候感觉幻灭没有?”
“有点儿吧,”秦畅想了想,点点头,“但看在钱的份上,最后还是适应了,就这么一直留到现在。”
丁之童听得愈加要笑,没想到他这个人居然这么坦率。会选择这份工作并且留下来的人都有各自的理由,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为了钱。
“不过,”秦畅这才转折,“我那个时候还是想过不少办法缩短工作时间。”
“怎么缩短?”丁之童问。
秦畅回答:“偷懒啊。”
“偷懒?”又是万万没想到系列,她以为前辈会鼓励她发奋努力,结果却是偷懒?
“对啊,”秦畅确认,“偷懒,用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偷懒。”
“怎么个偷法?”丁之童索性放开了听一听。
“首先第一条,别去管什么facetime,PTTB,”秦畅看着她道,“如果不需要加班,那就不要怕早回家。就算真的要加班,也尽量在十二点之前结束工作。能休息的时候一定要休息,只要不是万不得已,绝对不要熬通宵。”
“可是……”丁之童觉得这大概就是他今天找她聊天的原因,但却又不敢苟同,心说您是senior也许可以这样做,但我只是个第一年的分析师,没事就早回家,领导给我打低分怎么办?
她只是搞搞心理活动,秦畅却好像都猜到了,笑着问:“你觉得看重这种虚活儿的人,在senior里占多大比例?”
这是案例分析题吗?丁之童自觉好像又回到了面试的场景,思索着从哪个角度入手。但熬夜的恶果犹在,此刻的她眼睛红成了兔子,大脑早已经停止转动。
秦畅也是看出来了,说:“大家都是从实习生和分析师走过来的,也都很清楚这里面是怎么回事。回去休息好了,第二天再继续,肯定会比熬夜更有质量,绝大多数的senior根本不希望看到你把精力浪费在没必要的地方。”
丁之童仍旧不懂,她过去一个月里加的班,刷的通宵,那一回不是万不得已?怎么会是没必要的呢?
“而且,”秦畅却继续往下说,“最重要的是你必须先活着,再考虑怎么留下来,怎么升上去。”
“活着?”丁之童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是啊,活着,”秦畅点头,“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活,你别以为透支身体不会有任何后果。”
丁之童被说中心事,她真的这样以为,这可能跟她小时候的经历也有关系。那时,严爱华已经出国,她住在奶奶家里,淘气摔破了裤子,奶奶心疼裤子,不心疼她,因为膝盖会自己长好,裤子却要再买。
“可是……”她又来一个可是。
“你觉得你做不到?”秦畅问。
丁之童深深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她一直认为自己做事效率还是可以的,但工作量摆在那里,不熬夜加班还能怎么办?
“那这样吧,”秦畅又换回那种轻松的语气,“我们先从碎片时间开始说,你晕车吗?”
“不晕。”丁之童摇头,不懂他问这个干什么。
秦畅直接往下说:“不晕的话,可以一早在出租车上看邮件回邮件。中午排队买饭的时候思考材料怎么写,模型怎么做。把结果发给老板等审核的时候也不要闲着,打开项目计划,看看下一步要做什么,需要找的模版和材料先准备好。还有晚上休息之前,做好第二天的计划,睡不着的时候在脑子里过一遍,按照紧急性和重要性排序,这么做还有很明显的一个好处,真的催眠。”
丁之童笑出来,不确定他是不是开玩笑,这些也许有用,但显然杯水车薪。
“第二个部分是技术,”秦畅却还没完,继续说下去,“最基本的,就是熟练使用所有的快捷键。你可以去观察一下戴伯拉,她看到绝大多数的实习生和低年级分析师用Excel的速度简直不能忍。能活下来,升上去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找到自己偷懒的诀窍。”
戴伯拉的确是这样。丁之童这才意识到秦畅是认真的,一夜没睡有点恍惚,生怕听过之后转眼就忘了,手边又没有纸笔,只好拿出黑莓来记录。
“还有,熟悉所有类型的常用材料,比如招股说明书,你得知道特定的信息应该在哪个位置找。再然后,搞明白公盘上所有模型的基础逻辑,知道怎么搭建更快,而且不会不平……”
“Bloomberg的APIApplicationProgrammingInterface,应用程序接口会用吗?”
“会……一点儿。”她结结巴巴。
“一定要尽快掌握,按照自己的习惯,预先做好几个常用的工作表,着急的时候能救命。”
丁之童赶紧点头,就等着他往下说。
“第三个部分是沟通,”秦畅果然还有,“首先是和上级的沟通。比如戴伯拉,她要求很高,但也是个非常实际的人。如果她交给你一件任务,你觉得没有把握,一开始就应该把你能够预见到的困难和或者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都说出来。事先说,是你考虑周全。事后再提,那就是抱怨。没人想听抱怨。”
“其次是跟同组或者其他组的同事。如果遇到一般提问回答或者索要资料,电话很容易废话连篇,并且造成遗漏,还是邮件更合适。但如果是谈判性质的交流,千万别躲在邮件后面,直接电话,这样可以省去很多没必要的回合往来,而且电话录音一样可以留证。”
“最后,是外包团队……”
“外包团队?”丁之童没想到这个也算,她以为那只是标准化的服务,做的人水平也比较低,提不得太高的要求。
“对,”秦畅却不这么想,“你必须利用好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印度团队,广州团队,马尼拉团队,做KYC,PPT排版和简单的Excel分析,还有第三方的供应商,你得知道哪些事可以让他们做,不要把所有活都往自己身上揽。”
丁之童点头,但这些她都是已经知道了的。
而秦畅想说的却不仅止于此:“除了利用资源,你还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印度的Kumar,Dev,Rajish,广州的Vera,阿Fay,Monica,还有马尼拉的Jejomar,Joseph,Maria,摸清楚每个人的工作风格和递交速度。这样当你把需求提过去的时候,就已经能够预估完成的时间和产出的质量。如果期限特别紧,你有熟人可以求。要是出了问题,你也知道应该找谁。”
听到此处,丁之童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犯过这样的错误了。
JV对待外包团队的方式刚好跟秦畅说的相反,从来不跟那边多废话,只把他们当作隐藏在系统背后的工具人。其中甚至也包括印度团队,反正他自己用的是缩写的名字,讲话一口美式口音,完全可以躲在电话后面演美国人。而她也受了影响,刚刚开始工作一个月,因为外包结果错误和递交时间长造成的加班就已经有两次了。
“Factset和CapitalIQ也都有辅助团队,合理得利用可以大幅缩减你在底稿上花的时间,闲下来跟他们打个电话,沟通一下自己平时的诉求,让他们提前给你准备好一些链接好公式的Excel模板,这对于快速更新可比公司和可比交易非常有用……”
“Bloomberg也是一样,一台终端每个月两千刀的服务费,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都可以召唤帮助,千万不要跟他们客气。”
…………
秦畅说得很快,都是干货,全程没有叫她努力,只是教她偷懒——像一个聪明人那样偷懒。
老摸鱼人是真的稳。
丁之童两个拇指打字,在黑莓上狂记,实在跟不上了还要说:“等等,等等,刚才那句能不能再说一遍……”
秦畅失笑,停下来等她。
等到全都说完,丁之童看着黑莓上一大段的记录,又问:“这些全都做到,你花了多少时间啊?”
秦畅想了想回答:“大概一年多吧。”
“那这之前怎么办啊?我觉得其他第一年的分析师都比我好……”丁之童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能挺过去,她本就是吊车尾进来的,被末位淘汰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你听过那句话吗?”秦畅看着她,不答反问,“Ifyoupretendtobesomethingforlongenough,youwilleventuallybecomeit.”
丁之童听得一怔,这句话她一直奉为真理,前不久还想起来过。
“此地需要的是懂得合作的聪明人,而不是一个苦大仇深的劳动模范。在你真正能做到之前,你只能假装成那个样子,”秦畅继续说下去,“用最诚恳的态度,最聪明的方式,做最繁琐的工作,但是不能把焦虑、压力或者疲倦表现在脸上,哪怕只是一点点。外向和积极在这里是一种政治正确,你的抱怨或者崩溃没有人在乎,也不可能获得其他人的尊重。”
话到此处,丁之童忽然有种顿悟的感觉。JV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反面教材,他一直在用辛苦和怨气来表现自己的不可或缺,而且也正在把她带进同样的误区里——工作时间片刻不停地敲着键盘,午饭也没空吃,别人在周围聊天统统屏蔽,再加上长时间加班,在极度疲惫之后变得更加情绪化。
那一刻,丁之童看着秦畅。这些话,他没有早一点跟她说,但如果说得早了,也许不会让她如此印象深刻。
“还有,”秦畅最后又补上一句,“不管多忙,一个礼拜至少给自己留一天时间,好好休息,跟朋友在一起。否则不等你熬过这一年,身体上就受不了,朋友也没了。”
那顿早餐就这样结束了,他们一起走回办公室,路上聊得都是琐事,终于让她放松了一点。
其他的话都记在黑莓里了,只有最后那一句,一直就在丁之童脑中盘桓。
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翻了翻手机里跟甘扬的聊天记录,发现这竟是一个多月以来他们之间最言之有物的对话只有抽中纽约马拉松的那一次,其余无非就是“你在干什么?”“吃饭了吗?”“下班了吗?”“早点睡觉啊。”而且大多是他在问她,她几乎没有主动找他说过话。
那一整天,她都反复想着秦畅的劝诫,同样一句话,越来越叫她震动。身体倒也罢了,她还是以为自己长命百岁,刀枪不入。她只是想着甘扬,而后在心里自问,如果一直是这个样子,他们还能继续走下去吗?
她知道,自己必须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