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时间洗漱了,丁之童套上衣服,用手抓了抓头发冲出了门,下楼叫了辆车去中城。
坐进车里,她打给JV,手机和座机都试了,铃声一直响到语音信箱的提示出来,始终无人接听。
阳光从高楼的缝隙之间倾泻而下,照着路上的车流,以及两边人行道上匆匆而行的人群,有如丧尸围城。正是上班高峰,路上有点堵,出租车走走停停。丁之童看了看时间,提早两个街区从车上下来,背着电脑一路狂奔。
等到进了办公室,JV果然不在位子上。她一边打开XP能源项目的模型,从核心参数、各类场景到敏感性分析大致看过一遍,一一找出相关数据的表格,一边还在继续找JV,电话打了,留言也留了,还发了邮件和短信,但人还是不知道在哪里。
负责模型的分析师不在,便是她这个副手顶上。她起初还有些怀疑是不是JV在给她使绊子,就像宋明媚说过的那句话——这种人你不让他觉得疼,他是不会改的。但后来又觉得不对,JV这么做,纯粹损人不利己。
而且,就连“损人”也未必,谁说她一定不行?
戴伯拉的状态已经显示在“会议中”,丁之童只能发消息过去实话实说:我找不到JV。
那边直接问:模型你熟悉吗?
丁之童早有心理准备,没有犹豫,答:是的。
戴伯拉回复:好,那你来改吧。
然后,就把电话号码和会议编码发了过来。
丁之童只觉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因为刚才跑了两条街,还是即将面临的高压。她莫名想起甘扬教过她的腹式呼吸法,鼻吸,口呼,每一次都深深地吐尽,就这样稳了稳了情绪才戴上耳麦,拨出那个号码,接入语音之后,报上自己的名字。
XP能源的CEO和CFO都在线上,还有两个机构投资人,以及戴伯拉和行业组的MD麦先生。丁之童记下他们的要求,找到相应的模块,修改变量,再简述分析的方法和结果。
直到这一刻,她才由衷地觉得,秦畅叫她把模型研究透彻真是太英明了。也正是因为听了他的话,她没有只做分派给她的那一部分任务,而是从草稿开始就关注着每一次修改和更新。随着页面越来越多,关联越来越复杂,模拟的情景和变量越来越庞杂,她实在弄不懂的时候,甚至会自己开一个空白表格,一个单元格一个单元格地模仿,这才把那些模块和变量之间的逻辑关系全都理得清清楚楚。本来只是为了给将来的摸鱼打基础,搁在今天却救了她的命。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她走运,没遇到需要调整配平的问题,最后跑出来的回报倍数和收益率也没有不合理的地方,恰好符合客户的预期。
会议还在继续,但已经没她什么事了。丁之童仍旧戴着耳麦,坐在那里听。缺觉,再加上没吃早饭,让她感到有些晕眩,但刚刚过去的几十分钟又让她觉得分外满足。
会议结束之后,戴伯拉发了一封邮件出来,同时给她和JV两个人。
正文十分简短,只有两句话。
一句是:Welldone,Tammy.
另一句是:JV,Let’stalkwhenyouarriveoffice.
丁之童看着信,应该得意,却又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JV还是没出现,电话失联,平常像蘑菇一样长在那里的一个人好像突然就消失了。
那天晚上,戴伯拉从俄城飞回纽约,丁之童也总算可以早一点下班。七点多离开办公室,刚走出大楼坐上出租车,手机就在书包里震动起来。
这种临时被叫回去开通宵的事情不少,丁之童已经麻木了,但拿出来看,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接起来,对面是个干练的女声,问她认不认识某某某某某……?名字很长,对方显然也不确定应该怎么发音。丁之童更是从来没听过,一声wrongnumber已经到了嘴边,那边添上一句解释:他的手机上有好几个你今天上午打过来的未接来电。
丁之童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JV。
来电的是布朗克斯区一家医院的护士,说JV被合租人发现倒在房间里,叫了急救车送进医院。本人意识模糊,合租人跟他不熟,除了名字什么都不知道,一时又找不到房东,所以院方只能从他的手机上找线索,开屏便是一连串她打的未接来电。
丁之童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拿着手机怔了半晌。对面以为断线,问她还在不在?她这才说:我马上过去。
跟司机改了地址,她心里还在纠结。布朗克斯是个传说中治安很差的区,她其实完全可以不去的,又不是什么关系很好的同事,犯不着管这样的闲事。虽然戴伯拉在飞机上,HR早已经下班,她还是可以等到上司航班落地,反正人已经在医院里,也不差这一会儿。但纠结之后,她还是对自己说,去看看吧。
事实证明,这一趟跑得的确多余。等她赶到医院的时候,JV的房东已经联系上了,也就找到了他的紧急联络人。那是他的女朋友,就在附近读书,正在赶来的路上。
丁之童没有走,一直等到那个印度裔女孩子到达急诊室,医生这才说了JV的情况。对话有些超出她的词汇表,她只捉到几个关键词,白细胞水平超高,合并细菌感染,怀疑是急性脑膜炎。
算了下时间,戴伯拉的航班应该已经落地,丁之童在急诊室外面给戴小姐打了电话,那边倒是松了口气,说:你跟他把工作交接一下,XP能源的项目剩下的事情不多,Tammy你一个人一定也可以的。
听起来是鼓舞的口气,丁之童应下,心里却有种怪异的感觉。人都还没醒,她却要在这里等着交接工作,人家女朋友要是听到了,不知会怎么想?
但当两人相对坐在急诊室外的等候区,那个印度裔女孩却跟她聊了很多。
一同工作了几个月,直到这一天,丁之童才知道JV从哪里来,成长在怎样一个家庭,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三哥原来不是移民二代,十几岁才被送到美国一个朋友这里读书,家里为了负担他留学的费用,两个妹妹都没能读大学。学生时代的他,每天四点起床去学校附近的小吃店打工,直到八点半开始上课,学习一整天之后,再去别处打工。
这故事越听越熟悉,Poor,Smart,Desire,他们每个人都差不多。
直到最后,女孩子才说出来,她跟JV分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分手的原因就是根本没有在一起的机会。她要他换一份工作,而他不愿意,只是没想到他至今还留着她作紧急联络人。
最后这一句似是恋着旧情,但丁之童却有别的猜想,除了留着还有什么选择呢?JV这样的生活节奏根本不可能认识其他人。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JV进了ICU,交接工作是彻底没戏了。
丁之童又陪着女孩坐了一会儿,临走人家还谢了她。她实在是惭愧,在回曼岛的出租车上又想起秦畅说过的那句话——不等你熬过这一年,身体上就受不了,朋友也没了。JV似是前车之鉴。
随后的那几天,中台不断把收到的订单抄送过来。看着那些数字,组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增发之后的股价走势可能会比之前估计的还要好。他们正好赶上了这一波原油价格上涨的顺风车,整个项目应该能够有惊无险地完成,赚个荷包丰|满。
但与之同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躺在布朗克斯的那家医院里的JV再也没有醒来,在两天之后的深夜因为严重的溶血和器官衰竭停止了心跳。
消息传到M行,丁之童被IBD的部门负责人、HR、合规,以及公司律师轮番请去谈话。
他们让她反反复复地说了事情的经过,承诺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也不能在同事之间议论这件事。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应下所有的要求,甚至有点分不清对面坐着的究竟是哪一帮人。
你和他有过哪些接触?感觉他这个人怎么样?你们最近的工作是怎么安排的?什么时候发现他开始有身体上的不适?有没有看见他吃过什么?不是指食物,药品或者……
此处用的表达是“takinganything”,她不知道具体指的什么,却可以猜出是那方面的暗示。
“我没看见过他吃什么,只是这段时间加班很多。”她实话实说。
问话的人打断了她,像是终于听够了,对她说:“你先回去吧,今晚好好休息。”
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她在傍晚时分下班,离开那栋办公楼,也是第一次切身地体会到矩阵式管理的好处,一个人出了问题,对整体基本没有影响,随时都有其他人可以顶上那个位置。
外面暮色渐深,华灯初上,路上尽是往来的行人。她没能走出多远,在一处橱窗前停下来,拿出手机,拨了甘扬的号码。
等待接通的那几秒钟,既漫长,又短暂。
三百五十公里之外,甘扬在手机屏幕上看到她的名字,就已经觉得不对了。工作日的这个时间,她不应该打电话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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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他开口就问。
“我打电话给你,你就问我怎么了?”她笑着反问。
“项目做完了?”那边还是觉得事情有异。
“还没,但也差不多了……”她掩饰,努力保持最平常的语气,一边说一边看着眼前橱窗里布置,结果只看到一张映在玻璃上的脸,既疲惫又亢奋,惊弓之鸟似的,却又虚张声势。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她自己,直到感觉泪水涌出来,发现镜像中的人也在哭泣。她慌忙低头,用手拭去,但其实周围根本没有人注意她做在什么,所有的人都旁若无人。
“怎么了,童童,发生什么事了?”只有甘扬听到她抽泣的声音。
这句话反叫她更放任地哭起来,那边急得要死,好不容易等到她控制住情绪,把事情的经过讲出来。
他松了口气,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回家等着,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她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听到没有?”那边又问。
她总算意识到他看不见她点头,嗯了一声,说:“我回去等着你。”
电话就此挂断,她甚至可以想象他即刻出发开车上路赶往纽约的情景,尽管不知道他来了有什么用,但光是这样的想象就叫她感觉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