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拂过,瓣残红飘摇而落。
满园浓腻的花香中,宋清沼闻到一丝从明舒身上传来的艾草香味,清爽醒神,她半垂着头走在他身边,目光落在指间刚刚接下的长命缕,秀美的侧颜清晰可见眉心鼻梁嘴唇下巴的轮廓,是会让酷爱丹青的画手悄悄在心一遍遍描抹的线条,宋清沼亦不例外。
他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频频想起她来,想起她的一颦一、一举一动。他觉得她是个格外有趣的姑娘,而他们的每一次相逢都像一场奇遇,让平静乏味的日子变得生动且让人期待。
在遇她之前,他并没尝过这样滋味,便如身处这百花齐绽的花园里,所见皆过眼繁花,没有哪朵可以让他驻足。他以为自己会与兄长一样,到了年纪,由父母长辈安排一门合适的亲事,娶一位优秀的世家女做枕边人,相敬相扶过这一辈子。
少年不识情,及至遇始知心欢喜,原来他并非毫无期待,只是一直不曾遇到过。
虽然相识年月尚浅,却已足够他明白。
她是他于万千灯火下,于茫茫人海中,不期而遇的那个人。
见一次,心头欢喜便多一分。
宋清沼知道母亲已经在替自己挑选合适的亲事,知道母亲相中明舒。只要过了母亲那关,他就算什么不做,国公府自然会替他完成接下去的事,但他还是想知道她的想法。
他不希望这只是他一个的期待。
“正好,我有些事想问你。”听到宋清沼的话,明舒道。
“哦?这么巧?”宋清沼眼眸与她清亮的目光一撞,唇边扬起浅,像是回应她的默契般,“你先说。”
明舒深吸口气,咬唇挣扎了片刻,方道:“你是不是常穿青衫?”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宋清沼没有料到,疑『惑』地看向她,道:“算经常吧,怎么了?”
“我们以前真的没有见过面?”明舒又问。
她是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了吧?宋清沼记得在相识最初,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倒是希望自己早就认识她,但是搜遍记忆,他找不到一星半点与她重叠的过去,更何况如果他们曾经遇见,他一定不会忘了她。
“没有。去年在松灵书院的偶遇,是你我的初逢。”宋清沼笃定地回答。
明舒便又半垂下头,心有些失落,但又觉得解脱。
失落是因为,她仍然不能确定梦里的男人到底是谁,可解脱……这觉就说不来了,仿佛知道宋清沼不是自己心那个人,她心情竟然松快了。
“你为何总问我这个问题?”宋清沼反问道。
明舒摩挲着中长命缕,想了想,老实道:“因为自从遇到你之后,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梦到同一个人。那个人,总穿着青衣,但我瞧不清他的模样。”
宋清沼万没想到明舒会说出这番话来,他先是一怔,而后却觉心花怒放,语气都跟着起了波澜:“明舒,你……”
明舒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说了番极易叫人误会的话,忙转过头来摇头急道:“你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丢脸丢大了。宋清沼必定误以为她总梦到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明舒着急解释清楚,不敢再隐瞒,“我……我赴京之前磕伤头得了离魂症,想不起从前的事,我不知道梦里的人是谁,只是觉得你和他像,我就想弄清楚那个人是谁。”
她的梦已经越做越离奇,除了那个青衫男人外,还出现了光怪陆离的画面。她有预,如果能知道梦里的男人是谁,许她的记忆能够复苏。
除了那份让她莫名的悸动外,这个人的存在还关系到她的记忆。
“离魂失忆?”宋清沼眉心顿蹙。
明舒点点头:“我总觉得梦里的人很熟悉,但是我……不论用什么办法,都想不起这个人来,只知道他常着青衫,与你……是有分相似,所以刚认识的时候才……冒犯了你。”
她很不好意思地道歉。
宋清沼的眉心却毫无松开的迹象,反而越蹙越紧——她失了记忆却还反复梦到同一个男人,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个男人在她心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即使她忘记了过去,仍旧没忘记这个人。当然,前提是真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许,这个梦与过去无关,她梦到的并非是回忆的人,只是被她误解了而已。
个念头自脑中急掠而过,宋清沼失了神,直到听到明舒的声音:“你不是也有话要同我说?”
宋清沼回神,看着她透亮的眼,先前准备的话忽然吐不出口,正不知该说不该说时,前头的路上忽然跑回个丫鬟,急匆匆地喊明舒:“娘子……娘子……”
“轻摇?发生何事?不是让你跟着我阿娘的?”明舒眉心一拧。
跑过来的是新收的丫鬟轻摇。
“我是跟着夫人,不过适才大伙都凑在前头赏一株名贵牡丹花时,我被人挤开,等到人群散开,夫人不见了踪影。我在附近找了半天,没找到她。”轻摇急得快哭了。
她年纪小,没经过事,更没出入过这种大宅子,发现主子不见之后就慌了脚,在人群里找不到曾氏,只能来寻明舒拿主意。
明舒沉下脸:“带我过去。”
“明舒,你别着急,我府中很安全,你母亲兴许只是走岔了道,我陪你去找。”宋清沼安慰道。
“多谢。”明舒倒是还好,诚如宋清沼所言,国公府安全,曾氏不会有危险,但这丫鬟办事未免太不牢靠,一个大活人都能跟丢,由不得她不。
一行三人匆匆赶到失散地方,果然没在附近瞧见曾氏身影,明舒想起卢三娘子陪着母亲,便找附近的人问了问两人的行踪,没费什么功夫便问出曾氏与卢三娘是往花园旁的小树林去了。
“遇事不要如此慌张,这人这么多,你寻人问问便好。”明舒一边往树林的卵石道走进去,一边教轻摇。
轻摇委屈:“娘子,我找人问了的,可那人给我指了相反的方向,我沿着找了好久没找到,路上的人又越来越少,这才急的。”
明舒刚想说话,忽闻树林有隐约声音传来,应该就是曾氏等人,她也不及细究,快步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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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静谧,只一条卵石小道,两侧摆着些石桌凳,路上开着一簇簇的零星野花,倒清幽雅致。曾氏坐在石凳上,正不好意思地朝着蹲在地上要替自己查看脚踝的卢三娘道:“不用了,三娘子。就只绊了一下而已,可能有些扭到,不碍事。”
卢三娘却温声道:“扭伤可大可小,就怕伤到骨头,还是让我瞧瞧吧。”说着仍坚持要查看曾氏伤口。
曾氏缩缩脚:“真的不用……”
话音没落,树林就急步走出两人。
“夫人,娘子,陆状元来了。”卢三娘的丫鬟带着陆徜过来。
曾氏与卢三娘同时转过头来,曾氏见到陆徜自是欣喜,那卢三娘从地上站起,看着陆徜箭步走到曾氏面前蹲身道:“阿娘,发生何事?你伤到脚了?”
曾氏点点头,刚想回答,卢三娘却先开了口。
“陆公子,是我不好,不该把夫人带到林中来,这路不好走,夫人一时不察绊到地上的石块,险些摔倒,恐怕是扭到脚踝了。”
女子的声音轻柔悦耳,是动听。
“你是……”陆徜转头望她。
“这是卢家三娘子。”曾氏代为答道,又说,“这和三娘子没关系,是外头人多,我又不擅应酬,就想找个地方避避,三娘子好心扶我进来走走的,没想我不留神绊到了。其实无大碍,是三娘子太忧急,才让丫鬟去外头叫人。”
陆徜低低应了声,向卢三娘道了谢,又问:“明舒呢?”
“才刚国公府的孟娘子找她,她便去了。”卢三娘子回道。
陆徜便不多言,只问:“阿娘,我背你出去吧。”
“不用不用。都说了这伤不碍于,我自己能走。”曾氏忙摆,又怕他们担心,说话间就站了起来。
陆徜忙起身扶住曾氏左手,那边卢三娘子忙伸手扶她,曾氏顺势把右手往卢三娘背一搭,却闻她一声痛呼。
“怎么了?”曾氏忙收回,问道。
卢三娘柳眉微蹙,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头,将被曾氏搭过的那边衣袖拉起。
女子白皙无暇的背是几道刮痕。
“怎么受伤了?定是才刚扶我的时候被旁边树枝刮到,都怨我……”曾氏一见便发出声惊呼,心疼地拉着卢三娘的怪起自己来。
陆徜垂眸,目光落在她背,她双颊绯红地别开头去,只道:“不碍于,皮肉之伤而已,夫人切勿怪责自己。”
“先出去吧,回头找大夫瞧瞧……”
少女容颜娇羞动人,陆徜却没看到,目光只从她手背的伤口上扫过,语无波澜道,话音未落,便听到小路那头传来熟悉叫唤。
“阿娘!”明舒从林中跑出,在离他们十步开外处停步。
前方,陆徜与卢三娘簇拥在曾氏左右站着,卢三娘白皙柔润的正伸在半空,满脸的欲语还羞。
这是……什么情况?
“明舒,你慢点。”宋清沼跟着明舒出来,停在了明舒身边。
陆徜转头望去,天光透叶而落,有束偏巧落在明舒与宋清沼身。
她与他之间,突然间仿佛隔了遥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