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真实的一面不是他所展示给你的,而是他不愿展示给你看到的那一面。你若想理解他,不仅要听他说过的话,还要听他从未开口述说的话。——卡里·纪伯伦
颜晓晨觉得,她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不解世事的小孩子,不用思索,不用操心,不用计划安排,只需要听从大人的指令安排,做好该做的事就好了。
一切的事情,程致远都安排好了,每一件事都显得轻巧无比、一蹴而就,让颜晓晨根本没机会质疑他们结婚的决定。
去买衣服,商店已经按照她的码数,提前准备好三套衣服,她只需试穿一下,选一套就好;去拍照,摄影师专门清场给他们留了时间,从走进去,到出来,总共花了十分钟;双方父母见面,颜晓晨叫过“伯伯、伯母”后再没机会开口,程致远的爸爸热情健谈、妈妈温柔和蔼,用家乡话和颜妈妈聊得十分投机,让颜妈妈对这门婚事彻底放了心;去登记结婚,风和日丽的清晨,程致远像散步一样,带着颜晓晨走进民政局,他递交资料、填写表格,同时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让她帮他回复一份商业信件,颜晓晨的紧张心神立即被正事吸引住,中途他打断她,让她签了个名,等她帮他回复完信件,他们就离开了,回办公室上班,她完全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注册结婚。直到傍晚回到家,程致远改口叫颜妈妈“妈妈”,颜妈妈给程致远改口红包时,颜晓晨才意识到他们在法律上已经是合法夫妻。
虽然时间紧张,但在程致远的安排下,一切都妥帖顺畅,丝毫没让人觉得仓促慌乱。最后,经过双方父母的商量,程致远拍板决定,婚礼不在上海举行,选在了省城郊区的一家五星级度假酒店,住宿、酒宴、休闲全部解决。
酒店房间内,魏彤和刘欣晖穿着伴娘的礼服,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刘欣晖说:“真没想到,晓晨竟然是咱们宿舍第一个结婚的人。”
魏彤笑,“是啊,我以为肯定是你。”
“你说沈侯…”
“欣晖!”魏彤的手放在唇前,做了个闭嘴的手势,示意刘欣晖某些话题要禁言。
刘欣晖小声说:“没别人了,私下说说而已。”但也不再提那个名字,“晓晨邀请别的同学了吗?”
“就咱们宿舍。”
“倩倩呢?怎么没见她?自从毕业后,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疏远。刚开始给她发短信她还回,后来却再没有回复过。”
“她的工作好像不太顺利,你知道的,她很好强,死要面子,混得不如意自然不想和老同学联系。”
刘欣晖大惊:“为什么?她不是在MG工作吗?”
“好像是MG的试用期没过就被解聘了,凭她的能力,第二份工作找得也很好,但古怪的是试用期没到,又被解聘了。两份工作都这样,简历自然不会好看,后面找工作就好像一直不如意,具体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她和所有同学都不联系,我也是道听途说。”
“她会来参加晓晨的婚礼吗?”
“不知道。我给她写过电子邮件、发过微信,告诉她晓晨只请了咱们宿舍的同学,你已经答应会请假赶来,希望她也能来,正好宿舍聚一聚,但一直没收到她的回信。”
刘欣晖叹气,“真不知道她纠结什么?比惨,晓晨连学位都没有;比远,我要千里迢迢赶来。她在上海,坐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却还要缺席。”
“行了,走吧,去看看我们的美丽新娘!”
推开总统套房的门,刘欣晖和魏彤看到颜晓晨穿着婚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像别的新娘子,总是浓妆,她只化了很清新的淡妆,面容皎洁,洁白的婚纱衬得她像一个落入凡间的天使。
“晓晨,怎么就你一个人?”
颜晓晨回过神来,笑了笑说:“我妈刚下去,他们都在下面迎接宾客。程致远让我休息,说我只要掐着时间出去就行了。”
魏彤担忧地看着她,话里有话地问:“今天开心吗?”
刘欣晖羡慕地摸着婚纱,咬牙切齿地说:“VeraWang的婚纱,她要敢不开心,全世界的女生都会想杀了她!”
魏彤轻佻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下,“女人,你要再表现得这么虚荣浅薄,我会羞于承认和你是朋友!”
颜晓晨问:“这个婚纱很贵吗?”
刘欣晖翻白眼,“姐姐,你这婚结得可真是一点心不操!你知不知道?靠我那份四平八稳的工作,想穿VeraWang这个款式的婚纱,只能等下辈子。”
颜晓晨蹙眉看着婚纱,沉默不语。魏彤忙说:“婚礼的排场事关男人的面子,程致远的面子怎么也比一件婚纱值钱吧?今天,你打扮得越高贵越漂亮,才是真为他好!”
颜晓晨释然了,对魏彤和刘欣晖说:“饿吗?厨房有吃的,自己随便拿。”
刘欣晖和魏彤走进厨房,看到琳琅满目的中式、西式糕点小吃,立即欢呼一声,拿了一堆东西,坐到沙发上,和颜晓晨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
快十二点时,程致远来找颜晓晨。他敲敲门,走了进来,笑跟魏彤和刘欣晖打了个招呼,伸出手,对颜晓晨说:“客人都入席了,我们下去吧!”颜晓晨搭着他的手站起来,走到他身旁。
刘欣晖看到并肩而立的程致远和颜晓晨,不禁眼前一亮。程致远身高腿长,穿着三粒扣的古典款黑西服,风度翩翩、斯文儒雅。颜晓晨是经典的双肩蓬蓬裙蕾丝婚纱,头发简单盘起,漆黑的刘海,细长的脖子,有几分奥黛丽?赫本的清丽,还有几分东方人特有的柔和。
刘欣晖赞道:“古人说的一对璧人应该就是说你们了!不过…”她硬生生地挤到了程致远和颜晓晨中间,很有经验地拿出了娘家人的架势,笑眯眯地对程致远说:“你这人太狡猾了,打着西式婚礼的幌子,把迎亲和闹新房都省了!如果让你这么容易把晓晨带走,我们这些娘家人的面子搁哪里?”
程致远笑笑,变戏法一般拿出两个红包,递给刘欣晖和魏彤,“真不是想省事,只是不想让晓晨太累了。”
“一生累一次而已。”刘欣晖兴致盎然,没打算放手。
魏彤也说:“我的表姐堂姐都说,举行婚礼的时候觉得又累又闹腾,可过后,都是很好玩的回忆。”
程致远想着还要靠她们照顾晓晨,不能让她们不知轻重地闹,“晓晨身体不能累着,医生叮嘱她要多休息,烟酒都不能碰。”
“喝点红酒没有关系吧?我们难得聚会一次。”
颜晓晨说:“我怀孕了。”这种事瞒不住,她也没打算瞒,索性坦然告诉两个好朋友。
刘欣晖和魏彤都大吃一惊,愣了一愣,挤眉弄眼、眉飞色舞地笑起来,对颜晓晨和程致远作揖,“双喜临门,恭喜!恭喜!”
颜晓晨很尴尬,程致远却神情自若,笑着说:“谢谢。”
刘欣晖和魏彤接过红包,爽快地说:“新郎官,放心吧,你不在时,我们一定寸步不离,保证晓晨的安全。我们先下去了,你们慢慢来!”颜晓晨挽着程致远的胳膊,走进电梯。
程致远说:“请客喝酒这种事,请了甲,就不好意思不请乙,客人比较多,有的连我都不熟,待会儿你高兴就说两句,不高兴就不用说话。累了和我说,今天你是主人,别为了客人累着自己。”
颜晓晨悄悄看他,他眉清目润、唇角含笑,看上去还真有点像办喜事的新郎官。
“怎么了?”程致远很敏感,立即察觉了她的偷瞄。
颜晓晨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没什么,只是觉得…委屈了你。”
程致远瞅了她一眼,“你啊…别想太多。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
已经出了电梯,不少人看着他们,两人不再说话,走到花道尽头,专心等待婚礼的开始。
度假酒店依山傍湖、风景优美,酒店内有好几个人工湖,一楼的餐厅是半露天设计,二百多平米的长方形大露台,一面和餐厅相连,一面临湖,四周是廊柱,种着紫藤。这个季节正是紫藤开花的季节,紫色的花累累串串,犹如天然的缀饰。露台下是低矮的蔷薇花丛,粉色、白色的花开得密密匝匝,阳光一照,香气浮动。婚庆公司考虑到已经五月,天气暖和,又是个西式婚礼,婚宴就设计成了半露天,把长辈亲戚们的酒席安排在餐厅内,年轻客人们就安排在绿荫环绕、藤蔓攀缘的临湖大露台上。
虽然宾客很多,但专业的婚礼策划师把现场控制得井井有条,所有布置也美轮美奂。酒店外,天高云淡、绿草如茵、繁花似锦,一条长长的花道,从酒店侧门前的草地通到露台,花道两侧摆满了半人高的白色鲜花,在花道的尽头,是精心装饰过的雕花拱门,白纱轻拂、紫藤飘香、蔷薇绚烂,一切都很完美,让颜晓晨觉得像是走进了电影场景中。
魏彤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把一束鲜花塞到颜晓晨手里,“欣晖说一定要抛给她!”
颜晓晨还没来得及答应,婚礼进行曲响起,程致远对颜晓晨笑了笑,带着颜晓晨沿着花道走向喜宴厅。
手中的花束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正午的阳光分外明媚,颜晓晨觉得头有点晕,脚下的草地有点绊脚,幸亏程致远的臂弯强壮有力,否则她肯定会摔倒。
颜晓晨刚走上露台,就看到了妈妈,她坐在餐厅里面最前面的宴席上,穿着崭新的银灰色旗袍,围着条绣花披肩,头发盘了起来,满面笑容,像是年轻了十岁。
在颜晓晨的记忆里,上一次妈妈这么高兴,是爸爸还在时,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再没有精心装扮过自己,颜晓晨鼻头发酸,头往程致远肩头靠了靠,轻声说:“谢谢!”
程致远低声说:“我说了,永远不要对我说谢谢。”
程致远的发小儿兼公司合伙人乔羽,做婚礼致辞,他也是颜晓晨的老板,两人虽没说过话,但也算熟人。
乔羽选了十来张程致远从小到大的照片,以调侃的方式爆料了程致远的各种糗事。
不管多玉树临风的人,小时候都肯定有几张不堪入目的照片;不管多英明神武的人,年轻时都肯定干过不少脑残混账事,在乔羽的毒舌解说下,所有宾客被逗得哈哈大笑。
颜晓晨新鲜地看着那些照片,并没有觉得乔羽很过分,却感觉到程致远身子僵硬、胳膊紧绷,似乎非常紧张。颜晓晨开玩笑地低声说:“放心,不会有人因为这些照片嫌弃你的。”
程致远对她笑了笑。
最后几张照片是颜晓晨和程致远的合影,有他们在办公室时的照片,也有他们的结婚证件照和生活照,乔羽朝颜晓晨鞠躬,开玩笑地说:“我代表祖国和人民感谢你肯收了致远这个祸害。”他很西式地抱了下程致远,对大家说:“今天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好战友的婚礼,祝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在司仪的主持下,程致远和颜晓晨交换婚戒,到这一刻,颜晓晨才真正感受到她和程致远要结婚了,突然之间,她变得很紧张,无法再像个旁观者一样置身事外地观看。程致远给她戴戒指时,她总觉得有一道异样的目光盯着她,伸出手时,视线一扫,竟然看到了沈侯,他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地坐在宴席上,冷眼看着她。霎时间,颜晓晨心里惊涛骇浪,下意识地就要缩手,却被程致远稳稳地握住了。程致远镇静地看着她,安抚地微微一笑,颜晓晨想起了,他们已经是法律认可的合法夫妻,她放松了手指,任由程致远把戒指给她戴上。她不敢抬头,却清晰地感觉到沈侯的视线像火一般,一直炙烤着她。
颜晓晨像个复读机般,跟着司仪读完誓言,司仪宣布新娘给新郎戴戒指,伴娘刘欣晖忙尽职地把戒指递给颜晓晨。
颜晓晨拿着戒指,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三亚海滩边,沈侯拿着戒指向她求婚的一幕。她曾那么笃定,这辈子如果结婚,只可能是和沈侯结婚,怎么都不会料到,她的婚礼,他会是来宾。颜晓晨的手轻轻地颤着,戴了两次都没戴上,司仪调侃说“新娘子太激动了”,颜晓晨越发紧张,程致远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把戒指戴好。
之后,切蛋糕、喝交杯酒、抛花束,颜晓晨一直心神恍惚,所幸有程致远在,还有个八面玲珑的万能司仪,倒是一点差错没出。
等仪式结束,程致远对颜晓晨说:“你上去休息吧!”
颜晓晨摇摇头,打起精神说:“我不累,关系远的就算了,关系近的还是得打个招呼。”程致远已经够照顾她了,她也得考虑一下程致远和他爸妈的面子。
程致远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好的,但别勉强自己。你家亲戚少,我们先去你家那边敬酒。”
颜晓晨的两个姨妈、姨夫,几个表兄妹,程致远早上已经见过,也不用颜晓晨费神再介绍。等给女方亲戚敬完酒,程致远带着颜晓晨去给男方的长辈亲朋敬酒。颜晓晨刚开始还能集中精神,听对方的名字辈分,笑着打招呼,可人太多,渐渐地,她就糊涂了,只能保持着笑脸,跟着程致远。反正程致远叫叔叔,她就笑着说您好,程致远说好久不见,她就笑着说你好。
敬了三桌酒,程致远说:“行了!你去休息,剩下的我来应付。”他把颜晓晨带到魏彤和刘欣晖身旁,对她们说:“你们带晓晨回房间休息,累了就睡一觉,有事我会去找你们。”
魏彤和刘欣晖立即陪着颜晓晨回了楼上的总统套房。
走进房间,颜晓晨再撑不住,软坐到了沙发上,其实身体上没多累,但精神一直绷着,幸亏亲戚们都坐在餐厅里面,沈侯坐在外面的露台上,她不用真面对他。
魏彤看了下表,已经两点多,她说:“晓晨,你把婚纱脱掉,躺一会儿。待会儿要下去时,再穿上就行了。”
“好。”
当初挑选婚纱时,程致远考虑到颜晓晨的身体,选的就是行动方便、容易穿容易脱的。颜晓晨在魏彤和刘欣晖的帮助下,把婚纱脱了,穿了件宽松的浴袍,躺在沙发上休息。
刘欣晖憋了一会儿,没憋住,轻声问:“晓晨,你请沈侯来参加婚礼了?”
“没有。”
“难道是你家那位?程致远没这么变态吧?我去打听打听!”刘欣晖说完,一溜烟跑掉了。
魏彤摇头,这姑娘还是老样子啊!她刚才看到了倩倩,本来还想让欣晖去给倩倩打个招呼。
半晌后,刘欣晖回来了,怒气冲冲地说:“程致远也没邀请沈侯,气死我了,是吴倩倩!”
魏彤不解,“怎么回事?”
“每个受邀的宾客都可以带自己的恋人出席婚宴,沈侯是以吴倩倩男朋友的身份来的。”
魏彤郁闷得直瞪刘欣晖:姐姐,你嘴还能再快一点吗?
刘欣晖吐吐舌头,“没什么吧?他们摆明了来给晓晨添堵,让晓晨早点知道,才有防备啊!”
颜晓晨睁开了眼睛,“我没事。”
魏彤觉得刘欣晖说得也不无道理,不再阻拦刘欣晖八卦。
刘欣晖说:“你们猜猜,吴倩倩现在在哪里工作?她竟然在沈侯家的公司工作,还是沈侯的助理!”
魏彤看了眼颜晓晨,笑着说:“吴倩倩毕业后一直过得很不顺,大家同学一场,沈侯帮她安排个工作也很正常。”
“切!正常什么?”刘欣晖嗤笑,“那么大个公司,安排什么工作不行?非要安排成自己的助理,日日相对?”
门铃响了,魏彤去打开门,两个服务生礼貌地说:“程先生吩咐送的午餐。”
服务生把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在餐桌上放好,恭敬地说:“用餐愉快!”
魏彤早饿了,但没指望能正儿八经吃上热饭,打算吃点糕点垫下肚子算了,没想到程致远想得这么周到。
三人坐到餐桌前吃饭,刘欣晖一边吃,一边对颜晓晨说:“晓晨,你这老公二十四孝,没得挑!”
魏彤嗤笑,“吃货,几盘菜就被收买了!”
刘欣晖笑眯眯地说:“我们家那边有一句土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个社会,能照顾好老婆吃饭穿衣的男人已经很稀少了。”
颜晓晨问刘欣晖,“婚宴什么时候结束?”
刘欣晖说:“你们只办一天,最隆重的是今天中午的酒宴,大部分客人只吃中午这顿酒席,下午三四点就会告辞,关系亲近的朋友会留下,晚上还有一顿酒席,等吃完酒,就随便了,打麻将、闹洞房、唱歌、跳舞都可以。等大家闹尽兴了,回房间睡觉,明天就坐火车的坐火车,赶飞机的赶飞机,各自回家。”
吃完饭,魏彤和刘欣晖都让颜晓晨小睡一会儿,颜晓晨从善如流,进卧室休息。
她翻来覆去,一直没睡着。其实,本来就没多累,已经休息够了,但程致远没来叫她,颜晓晨也不想再看见沈侯,索性就赖在房间里休息了。快五点时,颜晓晨给程致远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她下去。程致远说如果她不累,就下来见见朋友。两人正说着话,颜晓晨就听到电话那头一片起哄声,叫着“要见新娘子”。颜晓晨忙说:“我穿好衣服就下来。”刘欣晖听到可以下去玩了,兴奋地嗷嗷叫了两声,立即拉开衣柜,帮颜晓晨拿婚纱。
在魏彤和刘欣晖的帮助下,颜晓晨穿上了婚纱。正犯愁头发乱了,婚庆公司的化妆师也赶来了,帮颜晓晨梳头补妆,顺便把魏彤和刘欣晖也打扮得美美的。
收拾妥当后,三个人一起下了楼。
经过餐厅时,里面已经空了,服务生正在打扫卫生。露台上却依旧很热闹,三三两两的人,有的坐在桌子边喝酒,有的靠着栏杆赏景说话,还有的在湖边散步。
程致远隔着落地玻璃窗看到颜晓晨,快步走过来接她,魏彤和刘欣晖挤眉弄眼地把颜晓晨推给程致远,“有人来认领了,我们撤了。”
看魏彤和刘欣晖走了,颜晓晨酝酿了一下,才问:“爸爸妈妈,还有亲戚都去哪里了?”
听到她的“爸爸妈妈”前没有“你”字,程致远禁不住笑了笑,“有的回房间休息了,有的回房间去打麻将了。”
颜晓晨听到麻将,一下子紧张了,“我妈…”
“我私下跟姨妈打过招呼了,她们会盯着妈妈,不会让她碰的,这会儿三姐妹正在房间里聊天,我刚才上去悄悄看了眼,看三个人都在抹眼泪,就没打扰她们。”
颜晓晨松了口气,“我妈和我姨妈好几年没来往了,肯定有很多话要说,谢谢你!”她想着只是形婚,一直反对举行婚礼,可如果没有这场婚礼,妈妈根本没机会和姐妹重聚。只为了这点,都值得举行婚礼,幸亏程致远坚持了。
“我说了,不要再对我说谢谢,都是我乐意做,也应该做的。”
两人刚走到露台上,立即有人笑着鼓掌,“老程终于肯让新娘子见我们了!”
颜晓晨知道留下的人都是程致远的好友,忙露了一个大笑脸。程致远拉着颜晓晨的手,给她介绍,大部分人颜晓晨从没见过,只能笑着说你好。
“章瑄。”
颜晓晨握手,“你好。”
“陆励成。”
颜晓晨迟疑着伸出手,觉得名字熟,人看上去也有点面熟,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惊讶地说:“ElloittLu!您、您…怎么在这里?”她本来伸出去要握手的手,突然转向,改成了拽着程致远的胳膊,激动地对程致远说:“他是ElloittLu,MG大中华区的总裁,我见过他的照片!”
周围的人全笑喷了,程致远无力地抚额,颜晓晨终于反应过来,程致远刚给她介绍的人,怎么可能不认识?她尴尬地红了脸,忙补救地对陆励成说:“我大学时,在MG的上海分公司实习过,我在公司的主页上看到过您的照片和资料,刚才好像是突然见到大老板,一时激动,失态了,不好意思。”
陆励成微笑着说:“没关系,恭喜你和致远!”
乔羽拍拍程致远的肩膀,幸灾乐祸地说:“两个都是老板,待遇天差地别!小远子,你被比下去了!”他朝摄影师招招手,搭着陆励成的肩膀,细声细气、肉麻地说:“励哥哥,赏光和新娘子合个影呗!”
陆励成拍开乔羽的爪子,淡淡说:“看样子,你的婚礼是不打算邀请我们参加了。”
乔羽一愣,没反应过来陆励成的意思,程致远笑着说:“乔大爷,你还没结婚呢,别犯众怒,悠着点!”
乔羽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警告他现在闹腾得太欢,等到他婚礼时,他们也会下重手。乔羽嬉皮笑脸地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事来明日愁!”正好摄影师来了,乔羽拉着陆励成,站到颜晓晨身旁,三人一起拍了两张。乔羽对程致远勾勾手指,“来来,你们两个老板和新娘子拍一张。”
他还硬要颜晓晨站在中间,陆励成和程致远一左一右站在两侧。
拍完照后,乔羽笑着对摄影师说:“OK了!谢谢!”
摄影师正要离开,有人突然说:“能给我和晓晨、陆总拍一张吗?”
摄影师礼貌地说:“可以。”婚庆公司雇他来就是让他在婚礼上提供拍照服务。
颜晓晨看着挽着沈侯手臂的吴倩倩,笑容有点僵,她以为他们已经离去了,没想到他们还在。
吴倩倩走到陆励成身旁,伸出手,笑着说:“我叫吴倩倩,曾在MG的上海分公司工作过,可惜,试用期还没结束,公司就解雇了我。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现在,我明白了…”她扫了眼程致远、乔羽,目光又落回陆励成身上,“我曾以为MG的企业文化是给所有人公平竞争的机会。”陆励成淡淡说:“MG也一直注重忠诚、正直。”他没有和吴倩倩握手,也没有拍照,对程致远和乔羽说:“你们聊,我去抽支烟。”他走下台阶,点了支烟,到湖边去吸烟。
吴倩倩脸涨得通红,硬是没缩回手,而是走了几步,从桌上端起杯酒,喝了起来,就好像她伸出手,本来就是为了拿酒。
摄影师看气氛不对,想要离开。沈侯拦住了他,“麻烦你给我和新娘子拍张照。”他还特意开玩笑地问程致远:“和新娘子单独拍照,新郎官不会吃醋介意吧?”惹得露台上的人哈哈大笑。
颜晓晨看着沈侯一身黑西装,微笑着走向她,四周白纱飘拂、鲜花怒放,空气中满是香槟酒和百合花的甜腻香味,而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紧张地等着他。恍惚中,就好像是她想象过的婚礼,只要他牵起她的手,并肩站在一起,就能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沈侯站到她身边,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今天的婚礼很美,和我想象过的一模一样,不过,在我想象中,那个新郎是我。”
颜晓晨掌心冒汗,想要逃跑,可周围都是程致远的朋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只能全身僵硬地站着。
沈侯低声说:“如果你都能获得幸福,世间的真情实意该怎么办呢?我衷心祝你过得不快乐、不幸福!早日再次劈腿离婚!”
摄影师叫:“看镜头!”
颜晓晨对着镜头微笑,沈侯盯了她一眼,也对着镜头微笑。
摄影师端着相机,为他们拍了一张,觉得两人的表情看似轻松愉悦,却说不出哪里总觉得奇怪,还想让他们调整下姿势,再拍一张,程致远走过去,揽住颜晓晨的肩,笑着说:“那边还有些朋友想见你,我们过去打个招呼。”
“好的。”颜晓晨匆匆逃离了露台。
程致远感觉到他掌下的身体一直在轻颤,他轻声问:“沈侯对你说了什么?”
颜晓晨笑着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程致远心里暗叹了口气,说:“要我送你回房间吗?”
“不用!我不累,今天就中午站了一会儿,别的时候都在休息,还没平时上班累。”虽然面对沈侯很痛苦,可她依旧想留下来,她要是一见沈侯就逃,只会让人觉得她余情未了。
“那我们去湖边走走。”
两人沿着湖边慢慢地走着,颜晓晨看到在湖边抽烟的陆励成,下意识地看向吴倩倩,却看到她正端着杯酒,姿势亲密地倚着沈侯说话,她心里抽痛,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下心尖,忙收回了目光。
“怎么了?”程致远感觉到她步子踉跄了下,关切地问。
颜晓晨定了定神,说:“吴倩倩为什么会被MG解雇?”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我只猜到了是她写的匿名信揭发我考试作弊。”
“她自以为做得很隐秘,但她太心急了,如果她没写第二封匿名电子邮件,还不好猜,可她给MG的高管发了第二封匿名邮件,目的显然是想让你丢掉工作,我们稍微分析了一下你丢掉工作后谁有可能得益,就推测出是她。”
“我们?你和陆总?”
“对,他要开除你,总得先跟我打个招呼,从时间上来说,我应该是第一个知道MG会开除你的人。Elliott说必须按照公司规定处理,让我包涵,我和他随便分析了下谁写的匿名信,得出结论是吴倩倩。”
颜晓晨郁闷了,“你有没有干涉我进MG?”
“没有,绝对没有!那时,你已经在MG实习了,我去北京出差,和Elliott、Lawrence一起吃饭,Lawrence是MG的另一个高管,Elliott的臂膀,今天也来了。我对他们随口提了一下,说有个很好的朋友在他们手底下做事。”
颜晓晨的自信心被保全了,把话题拉了回来,“吴倩倩写匿名信,并没有侵犯公司利益,陆总为什么要把她踢出公司?是你要求他这么做的吗?”
“我没有!不过…我清楚Elliott的性子,他这人在某些事情上黑白分明,其中就包括朋友,如果吴倩倩和你关系交恶,她这么做,Elliott应该会很赏识她,能抓到对手的弱点是她的本事,但吴倩倩是你的朋友。”颜晓晨明白了,“忠诚!陆总不喜欢背叛朋友的人。”
程致远笑,“大概Elliott被人在背后捅刀捅得太多了,他很厌恶吴倩倩这种插朋友两刀的人。你也别多想,我和Elliott并不是因为你才这样对吴倩倩。像吴倩倩这种人,第一次做这种事时,还会良心不安、难受一阵,可如果这次让她成功了,她尝到了甜头,下一次仍会为了利益做同样的选择。现在她看似吃了苦头,却避免了将来她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颜晓晨低声说:“你是借刀杀人。”其实,她当年就猜到有可能是吴倩倩,毕竟她关系要好的同学很少,最有可能知道她帮沈侯代考的人就是宿舍的舍友。如果是平时交恶的同学,想报复早就揭发了,没必要等半年,匿名者半年后才揭发,只能说明之前没有利益冲突,那个时间段却有了利益冲突。吴倩倩完全符合这两个条件,再加上她在出事后的一些古怪行为,颜晓晨能感觉出来,她也很痛苦纠结,吴倩倩并不是坏人,只是太渴望成功。当年,颜晓晨没精力去求证,也没时间去报复。报复吴倩倩并不能化解她面临的危机,她犯的错,必须自己去面对,所以当吴倩倩疏远她后,她也毫不迟疑地断了和吴倩倩的联系。今天之前,她还以为吴倩倩过得很好,没想到她也被失业困扰着。
颜晓晨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管是我,还是吴倩倩,都为我们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你说过‘everyonedeservesasecondchance’,请不要再为难吴倩倩了。”
“我虽然很生气,毕竟一把年纪了,为难一个小姑娘胜之不武,唯一的为难就是让她失去了MG的工作,之后她找工作一直不顺利,和我无关。”
程致远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蔷薇花丛中的沈侯,这个他眼中曾经的青涩少年已经完全蜕变成成熟的男人,他绅士周到地照顾着吴倩倩,从他的表情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快要七点了,晚上的酒宴就要开始,程致远带着颜晓晨朝餐厅走去。
宾客少了一大半,餐厅里十分空荡,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宾客,餐厅里是四桌亲戚,服务生上的是中式菜肴,餐厅外的露台上是四桌同学朋友,服务生上的是西餐,大家各吃各的,互不干扰,比中午的气氛更轻松。
程致远和颜晓晨去里面给长辈们打了个招呼,就到露台上和朋友一起用餐。
不用像中午一样挨桌敬酒,大家都很随意,犹如老朋友聚会,说说笑笑。有些难得一见的朋友凑在一块儿,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聊着工作生活上的事,已经完全忘记是婚宴了,权当是私人聚会。
虽然因为沈侯,颜晓晨一直很紧张,但她努力克制着,让自己表现如常,到现在为止,她也一直做得很好。
温馨的气氛中,吴倩倩突然醉醺醺地站了起来,举起酒杯说:“晓晨,我敬你一杯!”
众人隐约知道她们是同宿舍的同学,都没在意,笑眯眯地看着。颜晓晨端着杯子站了起来,“谢谢!”
她刚要喝,吴倩倩说:“太没诚意了,我是酒,你却是白水。”
今天一天,不管是喝交杯酒,还是敬酒,颜晓晨的酒杯里都是白水,没有人留意,也没有人关心,可这会儿突然被吴倩倩叫破,就有点尴尬了。
魏彤忙说:“晓晨不能喝酒,以水代酒,心意一样!”
吴倩倩嗤笑,“我和晓晨住了四年,第一次知道她不能喝酒,我记得那次她和沈侯约会回来,你看到她身上的吻痕,以为她和沈侯****了,还拿酒出来要庆祝她告别处女生涯。”
刘欣晖已经对吴倩倩憋了一天的气,再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吴倩倩,你还好意思说同宿舍住了四年?哪次考试,你没复印过晓晨的笔记?大二时,你半夜发高烧,大雪天是晓晨和我用自行车把你推去的校医院!晓晨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上赶着来给她婚礼添堵?就算晓晨和沈侯谈过恋爱又怎么样?现在什么年代了,谁没个前男友、前女友?比前男友,晓晨大学四年可只交了一个男朋友,你呢?光我知道的,就有三个!比恶心人,好啊!谁不知道谁底细…”
魏彤急得使劲把刘欣晖按到了座位上,这种场合可不适合明刀明枪、快意恩仇,而是要打太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程致远端起一杯酒,对吴倩倩说:“这杯酒我替晓晨喝了。”他一仰头,把酒喝了。对沈侯微笑着说:“沈侯,你女朋友喝醉了,照顾好她!”
沈侯笑笑,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喝着红酒,一言不发,摆明了要袖手旁观看笑话。
吴倩倩又羞窘又伤心,眼泪潸然而下,没理会程致远给她的梯子,对刘欣晖和魏彤嚷,“一个宿舍,你们却帮她,不帮我!不就是因为她现在比我混得好嘛!我是交过好几个男朋友,可颜晓晨做过什么?你们敢说出来,她为什么不敢喝酒吗?她什么时候和沈侯分的手吗?她什么时候和程致远在一起…”
隔着衣香鬓影,颜晓晨盯着沈侯,吴倩倩做什么,她都不在乎,但她想看清楚沈侯究竟想做什么。沈侯也盯着她,端着酒杯,一边啜着酒,一边漫不经心地笑着。
随着吴倩倩的话语,沈侯依旧喝着酒、无所谓地笑着,就好像他压根儿和吴倩倩口中不断提到的沈侯没有丝毫关系,颜晓晨的脸色渐渐苍白,眼中也渐渐有了一层泪光。因为她不应该获得快乐、幸福,所以沈侯就要毁掉她的一切吗?他根本不明白,她并不在乎快乐幸福,她在乎的只是对她做这一切的人是他。
颜晓晨觉得,如果她再多看一秒沈侯的冷酷微笑,就会立即崩溃。她低下了头,在眼泪刚刚滑落时,迅速地用手印去。
沈侯以为她已经完全不在乎,可是没有想到,当看到她垂下了头,泪珠悄悄滴落的刹那,他竟然呼吸一窒。
吴倩倩说:“颜晓晨春节就和程致远鬼混在一起,四月初…”沈侯猛地搁下酒杯,站了起来,一下子捂住了吴倩倩的嘴,吴倩倩挣扎着还想说话,“…才和沈侯分手,怀孕…”但沈侯笑着对大家说:“抱歉,我女朋友喝醉了,我带她先走一步。”他的说话声盖住了吴倩倩含糊不清的话。
沈侯非常有风度地向众人道歉后,不顾吴倩倩反对,强行带着吴倩倩离开了。
颜晓晨抬起头,怔怔看着他们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道在座的宾客根据吴倩倩的话猜到了多少,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刚才愉悦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人人都面无表情,尴尬沉默地坐着。
颜晓晨抱歉地看着程致远,嗫嚅着想说“对不起”,但对不起能挽回他的颜面吗?
程致远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笑着对所有人说:“不好意思,让你们看了一场肥皂剧。”
一片寂静中,乔羽突然笑着鼓起掌来,引得所有人都看他,他笑嘻嘻地对程致远说:“行啊,老程!没想到你能从那么帅的小伙子手里横刀夺爱!”
陆励成手搭在桌上,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根没点的烟,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桌子,“那小伙子可不光是脸帅,他是侯月珍和沈昭文的独生子。”
几张桌上的宾客不是政法部门的要员,就是商界精英,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精,立即有人问:“难道是BZ集团的侯月珍?”
陆励成笑笑,轻描淡写地问:“除了她,中国还有第二个值得我们记住的侯月珍吗?”
众人都笑起来,对陆励成举重若轻的傲慢与有荣焉,有人笑着说:“我敬新郎官一杯。”
一群人又说说笑笑地喝起酒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确如刘欣晖所说,现在这年代谁没个前男友、前女友,尤其这帮人,有的人的前女友要用卡车拉,但被吴倩倩一闹,事情就有点怪了。他们倒不觉得程致远夺人所爱有什么问题,情场如商场,各凭手段、胜者为王,但大张旗鼓地娶个冲着钱去的拜金老婆总是有点硌硬人。陆励成三言两语就把所有的尴尬化解了,不仅帮程致远挽回了面子,还让所有人高看了颜晓晨两分,觉得她是真爱程致远,连身家万贯的太子爷都不要。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程致远对颜晓晨说:“你先回房间休息吧,如果我回去晚了,不用等我,你先睡。”
颜晓晨说:“你小心身体,别喝太多。”
等颜晓晨和魏彤、刘欣晖离开了,程致远右手拎着一瓶酒,左手拿着一个酒杯,走到在露台角落里吸烟的陆励成身边,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酒,冲陆励成举了一下杯,一言未发地一饮而尽。
乔羽压着声音,恼火地说:“程致远,你到底在玩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幸亏陆励成知道沈侯的身份,要不然婚礼真要变成笑话。
程致远说:“我不要求你记住她的名字,但下次请用程太太称呼她。”
陆励成徐徐吐出一口烟,对乔羽说,“作为朋友,只需知道程先生很在乎程太太就足够了。”
乔羽的火气淡了,拿了杯酒,喝起酒来。
颜晓晨躺在床上,却一直睡不着。
她不明白沈侯是什么意思,难道真像刘欣晖说的一样,就是来给她和程致远添堵的?还有他和吴倩倩是怎么回事?只是做戏,还是真的…在一起了?
颜晓晨告诉自己,不管怎么样,都和她没有关系,但白天的一幕幕就像放电影一样,总是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颜晓晨听到关门的声音,知道程致远回来了。这间总统套房总共有四个卧室,在程致远的坚持下,颜晓晨睡的是主卧,程致远睡在另一间小卧室。
过了一会儿,程致远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门,她装睡没有应答,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她听到衣帽间里传来窸窸窣窣声,知道他是在拿衣服。为了不让父母怀疑,他的个人物品都放在主卧。
他取好衣服,关上了衣帽间的门,却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了沙发上。
黑暗中,他好像累了,一动不动地坐着,颜晓晨不敢动,却又实在摸不着头脑他想做什么,睁开眼睛悄悄观察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像是个塑像一般,凝固在那里。但是,这个连眉眼都没有的影子却让颜晓晨清晰地感觉到悲伤、渴望、压抑、痛苦的强烈情绪,是一个和白日的程致远截然不同的程致远。白天的他,笑意不断,体贴周到,让人如沐春风,自信从容得就好像什么都掌握在他手里,可此刻黑暗中的他,却显得那么无助悲伤,就好像他的身体变成了战场,同时在被希望和绝望两种最极端的情绪绞杀。
颜晓晨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声,她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程致远,他绝不会愿意让外人看到的程致远。虽然这一刻,她十分希望,自己能对他说点什么,就像很多次她在希望和绝望的战场上苦苦挣扎时,他给她的安慰和帮助一般,但她知道,现在的程致远只接受黑夜的陪伴。
颜晓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总觉得程致远能轻而易举地理解她,因为他和她根本就是同一类人,都是身体内有一个战场的人。是不是这就是他愿意帮助她的原因?没有人会不怜悯自己。他的绝望是什么,希望又是什么?他给了她一条出路,谁能给他一条出路呢?
良久后,程致远轻轻地吁了口气,站了起来,他看着床上沉沉而睡的身影,喃喃说:“晓晨,晚安!”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就好像他刚才在黑暗里坐了那么久,只是为了说一声“晚安”。
等门彻底关拢后,颜晓晨低声说:“晚安。”
颜晓晨睡醒时,已经快十二点。
她看清楚时间的那一刻,郁闷地敲了自己头两下,迅速起身。
程致远坐在吧台前,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工作,看到颜晓晨像小旋风般急匆匆地冲进厨房,笑起来,“你着急什么?”
颜晓晨听到他的声音,所有动作瞬间凝固,这么平静愉悦的声音,和昨夜的那个身影完全无法联系到一起。她的身体静止了一瞬,才恢复如常,端着一杯水走出厨房,懊恼地说:“已经十二点了,我本来打算去送欣晖和魏彤,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你不用着急了,她们已经都走了。”
颜晓晨瘫坐在沙发上,“你应该叫我的。”
“魏彤和刘欣晖不会计较这些,我送她们两个下的楼,考虑到我们俩的法律关系,我也算代表你了。”程致远热了杯牛奶,递给颜晓晨,“中饭想吃什么?”
“爸妈他们想吃什么?”
“所有人都走了,你妈妈也被我爸妈带走了,我爸妈要去普陀山烧香,你妈很有兴趣,他们就热情邀请你妈妈一块儿去了。”
程致远的爸爸睿智稳重,妈妈温和善良,把妈妈交给他们完全可以放心,而且程致远的妈妈是虔诚的佛教徒,颜妈妈很能听得进去她说话。颜晓晨对虚无缥缈的佛祖不相信,也不质疑,但她不反对妈妈去了解和相信,从某个角度来说,信仰像是心灵的药剂,如果佛祖能替代麻将和烟酒,她乐见其成。
颜晓晨一边喝着牛奶,一边瞅着程致远发呆。程致远被看得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笑问:“我好像没有扣错扣子,哪里有问题吗?”“你说,你是不是上辈子欠了我的?要不然明明是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你却对我这么好,不但对我好,还对我妈妈也好。如果不这么解释,我自己都没有办法相信,为什么是我,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对我好?”程致远笑笑,淡淡说:“也许是我这辈子欠了你的。”
颜晓晨做了个鬼脸,好像在开玩笑,实际却话里有话地说:“虽然我们的婚姻只是形式,但我也会尽力对你好,孝顺你的爸妈。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你遇到什么问题或者麻烦,我会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帮你。我能力有限,也许不能真帮到你什么,但至少可以听你说说话,陪你聊聊天的。”
程致远盯着颜晓晨,唇畔的笑意有点僵,总是优雅完美的面具有了裂痕,就好似有什么东西即将挣脱掩饰、破茧而出。颜晓晨有点心虚,怕他察觉她昨晚偷窥他,忙干笑几声,嬉皮笑脸地说:“不过,我最希望的还是你早日碰到那个能让你心如鹿撞、乱了方寸的人,我会很开心地和你离婚…哈哈…我们不见得有个快乐的婚礼,却一定会有个快乐的离婚。”程致远的面具恢复,他笑着说:“不管你想什么,反正我很享受我们的婚礼,我很快乐。”
颜晓晨耸耸肩,不予置评。如果她没有看到昨夜的他,不见得能理解他的话,但现在,颜晓晨觉得他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他们都很善于自我欺骗。对有些人而言,生命是五彩缤纷的花园,一切的美好,犹如花园中长着花一般天经地义;可对他们而言,生命只是一个人在漆黑时光中的荒芜旅途,但他们必须告诉自己,坚持住,只要坚持,也许总有一段旅途,会看到星辰璀璨,也许在时光尽头,总会有个人等着他们。
程致远把菜单放到颜晓晨面前,“想吃什么?”
颜晓晨把菜单推回给他,“你点吧,我没有忌口,什么都爱吃。”
程致远拿起电话,一边翻看菜单,一边点好了他们的午餐。
放下电话,程致远说:“我们有一周的婚假,想过去哪里玩吗?”
颜晓晨摇摇头,“没有,你呢?”
“我想去山里住几天,不过没什么娱乐,你也许会觉得无聊。”
颜晓晨说:“带上一本唐诗作旅游攻略,只要体力好,山里一点都不无聊!‘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些我都没问题,不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你就自己去吧,给我弄根鱼竿,我去‘垂竿弄清风’。”
程致远被逗得大笑,第一次知道唐诗原来是教人如何游玩的旅游攻略。
颜晓晨唇角含笑,侃侃而谈,平时的老成稳重荡然无存,十分活泼俏皮:“古诗词里不光有教人玩的,还有琳琅满目的吃的、喝的呢!‘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山暖已无梅可折,江清独有蟹堪持’‘桃花流水鳜鱼肥’,真要照着这些吃吃喝喝玩玩下来,那就是驴友中的徐霞客,吃货中的苏东坡,随随便便混个微博大V,一个不小心就青史留名了。”
程致远不禁想,如果颜晓晨的爸爸没有出事,她现在应该正在恣意挥霍着她的青春,而不是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地应付生活。
颜晓晨看程致远一直不吭声,笑说:“我是不是太啰唆了?你想去山里住,就去吧!我没问题。”
程致远说:“那就这么定了,乔羽在雁荡山有一套别墅,我们去住几天。”
颜晓晨和程致远在山里住了五天后,返回上海。
这五天,他们过得很平淡宁静。
每天清晨,谁先起来谁就做一点简单的早餐,等另一人起来,两个人一起吃完早餐,休息一会儿,背上行囊,就去爬山。
颜晓晨方向感不好,一出门就东西南北完全不分,程致远负责看地图、制定路线。两人沿着前人修好的石路小径,不疾不徐地走,没有一定要到的地方,也没有一定要看的景点,一切随心所欲,只领略眼前的一切。有时候,能碰到美景,乍然出现的溪流瀑布,不知名的山鸟,正是杜鹃花开的季节,经常能看到一大片杜鹃怒放在山崖;有时候,除了曲折的小路,再无其他,但对城市人而言,只这山里的空气已经足够美好。
山里有不少装修精致的饭庄,程致远和颜晓晨也去吃过,但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自给自足。颜晓晨是穷人家的孩子,家务活做得很顺溜,江南的家常小菜都会烧,虽然厨艺不那么出类拔萃,但架不住山里的食材好,笋是清晨刚挖的,蔬菜是乔羽家的亲戚种的,鱼更不用说,是颜晓晨和程致远自己去钓的,只要烹饪手法不出错,随便放点盐调味,已经很鲜美。
程致远独自一人在海外生活多年,虽不能说厨艺多么好,但有几道私房菜非常拿得出手,平时工作忙,没时间也没心情下厨,现在,正好可以把做饭当成一种艺术,静下心来慢慢做。一道西式橘汁烤鸭让颜晓晨赞不绝口。
汤足饭饱后,两人常常坐在廊下看山景,颜晓晨一杯热牛奶,程致远端一杯红酒,山里的月亮显得特别大,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两人都不看电视、不用电脑、不上网,刚过九点就会各自回房,上床睡觉。因为睡得早,一般早上五六点就会自然醒,可以欣赏着山间的晨曦,呼吸着略带清冷的新鲜空气,开始新的一天。
五天的山间隐居生活一晃而过。
婚礼前,颜晓晨一直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如何去过“婚姻生活”。
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一颗心系在对方身上,喜怒哀乐都与他休戚相关,肯定会恨不得朝朝暮暮相对,不管干什么,都会很有意思。可是她和程致远,虽然还算关系相熟的朋友,但十天半月不见,她也绝对不会惦记,她实在没办法想象两人如何同居一室、朝夕相对。
婚礼后,两人真过起“婚姻生活”,颜晓晨发现,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艰难,甚至应该说很轻松。相处之道,有琴瑟和鸣、如胶似漆,也有高山流水、相敬如宾,她和程致远应该就是后者,程致远非常尊重她,她也非常尊重他,两个人像朋友一般,和和气气、有商有量。其实,生活就是一段旅途,人都是群居动物,没有人愿意一个人走,都想找个人能相依相伴,如果不能找到倾心相爱的恋人,那么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也算不错的选择。回到上海,颜晓晨正式搬进程致远的家,就是以前她来过的那套复式公寓。二百多平米,楼下是厨房、客厅、饭厅、客房,楼上是两间卧室、一个大书房。
程致远依旧住他之前住的卧室,颜晓晨住另一间卧室,当然,两人的“分居”都是偷偷摸摸的,在颜妈妈面前,他们一直扮演着恩爱夫妻。
颜妈妈住在楼下的客房,因为怕撞到少儿不宜的画面,她从不上楼,有事都是站在楼梯口大声叫。颜妈妈自尊心很强,当着程致远爸妈的面,特意说明她不会经常和女儿、女婿住,只不过现在女儿怀孕了,为了方便照顾女儿,她就先和女儿、女婿一起住,等孩子大一点,她肯定要回家乡。颜晓晨觉得自己一切良好,连着爬两个小时的山,一点异样感觉都没有,而且日常的做饭打扫都有王阿姨,并不需要妈妈照顾,但考虑到戒赌就和戒毒一样,最怕反复,她觉得还是把妈妈留在上海比较好,毕竟时间越长,妈妈遗忘得越彻底。
吃过晚饭后,颜妈妈在厨房洗碗,程致远和颜晓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个用笔记本电脑收发邮件,一个在看电视。
颜晓晨拿着遥控器一连换了几个台,都没看到什么好看的节目,正好有个台在放股票分析的财经类节目,她放下了遥控器,一边看电视,一边剥橙子。
突然,一条新闻不仅让颜晓晨抬起了头,专注地盯着电视,也让程致远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聚精会神地听着。
BZ集团董事长兼CEO侯月珍因病休养,暂时无法处理公司日常业务,由独生子沈侯出任代理CEO,负责公司的日常运营管理。因为侯月珍得的什么病、何时康复都没有人知道,沈侯又太过年轻,让机构投资者对公司的未来很怀疑,引发了公司股票跌停。
新闻很短,甚至没有沈侯的图片,只有三十秒钟侯月珍以前出席会议的视频资料。当主持人和嘉宾开始分析股票的具体走势时,颜晓晨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低着头继续剥橙子。
程致远说:“外人总觉得股票升才是好事,可对庄家而言,股票一直涨,并不是好事。只要庄家清楚公司的实际盈利,对未来的持续经营有信心,利用大跌,庄家能回购股票,等利好消息公布,股票大涨时,再适时抛出,就能实现套利。沈侯妈妈的病不至于无法管理公司,她应该只是对沈侯心怀愧疚,想用事业弥补儿子的爱情,提早了权力交接,她依旧会在幕后辅助沈侯,保证公司稳定运营。”
颜晓晨把剥好的橙子分了一半给程致远,淡淡说:“和我无关!”沈侯已经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就算曾有伤痛,他所得到的一切,必将让他遗忘掉所有的不快,在他的璀璨生活中,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会不值一提。从此以后,也许唯一知道他消息的渠道就是看财经新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