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大人显然并不知眼前女子的想法,他解释完傀儡的用途,便让它试着去耕种。
傀儡用桶从白露池里打了水,前去浇地。
果然是行动不够流畅,监正大人正在思索改良之法,不时看见地上有搓皱的纸团。
终于他随手捡了一个,打开一看,这张皱巴巴的纸上写着:“自上次再遇阿壤姑娘,在下食不下咽、思之如狂……”
“……”这竟然是一封情书!
监正大人越看越酸,黄壤一抬头看见,忙道:“外门游学的小师弟们闹着玩呢。”
“嗯。”监正大人不动声色地将纸团重新搓皱,扔到一边。
然后他打开傀儡胸前的盖板,取出胸板,思索一阵,做了一点小小的修改。
二人在祈露台这些时候,谢绍冲和谢红尘也来到演武场。
那尊巨大的傀儡胸盖仍被打开,有不少弟子正在观摩。谢红尘扫了一眼,并不见第一秋,遂看向谢绍冲。谢绍冲忙问:“监正何在?”
诸弟子忙道:“监正大人说带了农耕的傀儡,便带着阿壤姑娘前往祈露台试用了。”
这句话一出,谢绍冲就见谢红尘眉峰微皱。
他忙说:“阿壤乃是黄家家主,对农耕傀儡感兴趣也并不奇怪。我去祈露台看看。”
然而谢红尘却道:“不必。”
说完,他当先而行,竟是自己向祈露台去了。
谢绍冲跟在他身后,心觉奇怪。其实黄壤虽是女子,但仙门的男女之防也并不似凡间那样严苛。她是谢红尘的弟子,而且修炼刻苦,天资也不差。
早晚会是仙门独挡一面的人物。
这么样的一个人,是男是女其实不重要。
并不存在娇养一说。
但谢红尘对她的保护,未免太过了。
他经常留她在曳云殿内练功,曳云殿的演武场几乎是她一人使用。而今她不过是和第一秋去了祈露台,且只是试用傀儡,何至于紧张至此?
谢绍冲虽是这么想,然而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他跟随谢红尘,一路上到祈露台。不知道为什么,这弯弯曲曲的山道,他总觉得略有几分熟悉。
谢红尘一路向上,很快便来到农田边。只见黄壤坐在白露池边的石头上,手里抱着一个纸袋,正悠闲得吃着小食。
而第一秋却是带着傀儡正尝试耕种。
这画面本来没什么,但谢红尘却觉得碍眼无比。
他沉声说:“监正大人这是干什么?”
黄壤闻言,忙站起身来,施礼道:“师尊。”
谢红尘嗯了一声,下意识走到黄壤面前。第一秋见了他,也拧动白银钥匙,将傀儡停放到一边。他双手上沾了泥,于是不慌不忙地去到白露池边。
他先洗了手,这才回身,施礼道:“谢宗主,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谢红尘冷哼一声,目光向黄壤手中一扫,见她纸袋中,乃是蜜饯果子,不由道:“监正远来是客,你让客人忙碌,自己在一边躲闲,岂不失礼?”
他话中略带了责备,黄壤只得道:“师尊教训得是,弟子知错了。”
监正大人不慌不忙,说:“既然宗主都这么说了,那么……阿壤姑娘,你就随本座一并耕种吧。”
“啊?”黄壤挑眉——人家好赖话你是真的听不出来啊。
监正大人果然是听不出来,他伸手一邀,道:“阿壤姑娘,请。”
黄壤看看谢红尘,只得过去,监正大人为她调好傀儡,解释道:“钥匙只要插入右耳孔,拨一下,它就能自己浇水、锄草……”
他引着黄壤的手去拨钥匙,距离近得能嗅见她发间馨香。
谢红尘眼看二人简直像是耳鬓厮磨的模样,顿时脸色有些难看。
谢绍冲察觉了,心中也觉奇怪——谢红尘可不是个喜怒形于色之人。
而谢红尘几步走过去,以手臂挡开黄壤,道:“既然监正大人一片热诚,那本宗主便陪监正试用这傀儡吧。”
监正大人仍挂着一副笑脸,只是语气有些阴阳怪气:“也好。这傀儡本座也是先赠予阿壤姑娘试用,铸造成本也不高。这点小钱,相信对于宗主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宗主若是觉得阿壤姑娘接受在下善意不妥,不如也出资为她买下,如何?”
“……”黄壤无言。
果然,谢红尘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他又不傻,吃了上次的亏,还要再掏腰包贴补司天监。
好在监正大人也不强求,他煞有介事地为谢红尘介绍这傀儡。当然了,只解释了农耕的用途。
谢红尘听了一阵,问:“上次见面时,本宗主已经想要请教监正。若宗门有新的剑阵,这傀儡也能演练罢?”
第一秋道:“谢宗主英明!若是贵宗有意演练新的剑阵,可以将招式绘图,送到司天监。本座会为宗主制作新的胸板。绝对价格公道。”
旁边,谢绍冲终于明白宗门进了一个怎样的大坑了。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问:“那本宗门剑阵,岂不是都要泄密给监正?”
对于这个问题,监正显然也早已想到。他说:“本座也可以提供空白胸板,宗主只要派几个弟子学习半个月,自然可以自行绘刻。”
“果然是设想周到。”谢红尘虽然不喜面前这个人,但也知道此举可行。
谢绍冲只好问:“那不知这胸板造价如何呢?”
第一秋扫了一眼黄壤,道:“那就要看宗主派谁来学了。”他走到黄壤面前,眸光含笑,“若是派阿壤姑娘前来司天监,司天监蓬荜生辉,本座自然也就不好提什么束脩了。”
那一刻,谢红尘只想当场翻脸。
但多年素养,他终于还是压下了火气。只是面无表情地道:“吾之爱徒虽然聪慧,但并不擅铸器。前来学艺者,自然另有其人。”
“那就太可惜了。”监正大人一脸遗憾,“若是别人,一千万灵石不贵吧?至于胸板嘛,那就更便宜了。一片十万灵石即可。”
谢红尘冷哼一声,道:“那么,监正可以继续前往演武场,修复傀儡了。”
这般语态,对于谢红尘这么一个温润如玉的人而言,已经是冷言冷语了。
偏生监正大人也不在乎,他转身向黄壤道:“阿壤姑娘,本座先行告辞了。”
黄壤有什么办法?她只得回礼道:“监正请。”
她鬓间,洋辣子所化的绿刺蛾很是犹豫。它又想留在黄壤身边,又惧怕谢红尘——仙门第一剑仙的威慑力,不是它这只小小的虫子可以接受的。
它想了想,还是飞回第一秋肩头。第一秋也由着它,随即步下祈露台。
黄壤眼看着他消失于长阶。身后,谢红尘道:“玉壶仙宗与司天监毕竟立场有别,以后不得吾令,不准与第一秋见面。”
他这话一出,便是谢绍冲也是心中一惊。
——玉壶仙宗与司天监虽有嫌隙,但何至于此?
他暗暗看了黄壤一眼,只见黄壤也十分不解。
谢红尘何尝不知此言过激?
但他就是不喜欢第一秋这个人,更不喜黄壤与之相见。
是以,他也并不准备收回方才的话,只是道:“侍弄完良种,即刻回曳云殿练功。”
原来,你也有占有欲这东西。
黄壤心头冷笑,面上却仍恭谨,道:“弟子遵命。”
谢红尘这才转身,也步下祈露台。
谢绍冲跟在他身后,几次有话想说,却都没有出口。他思索再三,捡了句折衷之言,笑着道:“阿壤虽然年轻,但早晚也是要长大的。日后宗门事务,说不得还要指着她些。宗主又何必这般管着她?”
这一句话,便已是心存试探。
而谢红尘却并不予以回应,他只是道:“日后第一秋再上门,由你亲自接待。宗门之中,不得任由他行走。”
——这是十分不悦了。谢绍冲忙道:“是。”
点翠峰,演武场。
第一秋将这具超甲级傀儡装好,又为它换上了玉壶仙宗的洞世之目。谢灵璧、谢红尘和谢绍冲等人便能随时观察诸弟子演练,果是方便不少。
而第一秋左右一打量,果是再也不见黄壤。
他心中怅然,却也是没有办法,只得就此离开。
倒是谢绍冲渐渐有些留心。
他平素不入曳云殿,但身为谢红尘的师弟,二人关系又好,护殿弟子并不会阻拦他进出。
这一日,他有意不经通禀,悄悄入内。
只见黄壤在殿内小小的演武场舞剑,谢红尘仍是坐在场边的石案前。即便是看书,偶尔也会看向场中。
谢绍冲看不出这其中是否有异,谢红尘这个人,其实情感十分内敛。
比如谢灵璧之子谢元舒,他即使万般厌恶,也还是会口口声声称其为大哥。
谢元舒若不犯错,他待其便与骨肉兄弟一般无二。
谢绍冲思来想去,又觉得或是自己多心。
毕竟谢红尘什么人间绝色没有见过?
黄壤虽然美貌无双,但毕竟是他的亲传弟子。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他总不会不懂。
如果他真有旁的什么心思,当初不收为徒,直接纳入房中不就是了?
玉壶仙宗也并没有禁止宗主娶妻一说。
这么一想,谢绍冲便放下心来。
——老天保佑,仙宗可万万出不得什么师徒逆伦之事。更何况还是谢红尘……
不多久,谢红尘果然派出了弟子前往司天监学习傀儡胸板的绘刻。
他指派了自己的弟子谢笠和谢绍冲的大弟子谢减兰。
司天监。
监正大人命朱雀司少监朱湘将二人安排入学,心中却堵着一口郁气。
来的居然不是黄壤。
监副李禄一眼看穿自家监正的心思,也忍不住劝说,道:“监正大人是不是又同谢宗主较劲了?”
“哼。”第一秋提及此人,仍是生厌。
李禄只好劝道:“监正大人若是真心喜欢阿壤姑娘,便该知道她的处境。如今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息老爷子是她外祖父,这个您已经是得罪死了。但好在阿壤姑娘与之不亲,没什么感情,倒也罢了。”
他细细替自家监正分析:“但谢宗主是阿壤姑娘的嫡传师尊。阿壤姑娘随他学艺,二人感情也深厚。您处处与之作对,也难怪谢宗主不肯让您跟阿壤姑娘接触。”
监正大人虽然心中不忿,但想想也是这个理。
他说:“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这个李监副就有经验了,他说:“当初下官门下,有几个家伙娶亲,老丈人也不同意。但是好男怕缠,好汉怕磨啊。监正还是要有些耐心,对谢宗主多加讨好。否则就算阿壤姑娘艺有所成,难道出师之后,她就不认师父了不成?到时候,若监正与谢宗主针锋相对,她也难做。”
“也是。”监正大人深以为然,道:“是本座疏忽了。”
李监副见他言语认真,也颇为欣慰:“好在如今玉壶仙宗派弟子过来游学,也算是有了个来往。这是好事。”
也亏得他这般劝慰,司天监倒也没为谢笠和谢减兰。
二人在朱雀司游学,虽然只是学习绘刻胸板,却也是大开眼界。
玉壶仙宗,曳云殿。
黄壤进来的时候,谢红尘坐在书案边,正绘制一座剑阵图。黄壤也没向他施礼,只是装了点水,去浇他案头的兰花。
谢红尘没有拒绝,事实上,他很喜欢黄壤无声的亲昵。
黄壤浇完花,又为了烹了一盏茶。
谢红尘貌似绘制着剑阵图,然而却被她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香茗放到手边,他不由端起来,轻抿了一口。
黄壤正要用除尘的法宝,为他清扫书房,他突然说:“你的茶艺进步了。”
“是吗?”黄壤意外。
梦外百年夫妻,她不知道为谢红尘烹了多少盏茶。
谢红尘从未称赞过一句。
“弟子茶技未变。”黄壤浅笑,“是师尊心境变了。”
“是吗?”谢红尘没有看她,但他喜欢这么跟她说话,聊一聊功法之外的事。他说:“阿壤,除了育种、练功、茶艺、下厨,你还会些什么?”
啊,想要更了解我吗?
黄壤向他飘飘一福,说:“其实,弟子偶尔也能跳上一支舞。只恐舞技拙劣,让师尊见笑。”
“跳舞?”谢红尘惊愕,随即问:“剑舞?”
黄壤修习剑道多年,若说是剑舞,那便不足为奇。
岂料,黄壤说:“桃夭。”
“桃夭?”谢红尘愣住。剑仙最是浪漫浮丽,他虽被宗门之事所累,但也颇通音律。桃夭是上京最为流行的乐曲,每每舞姬起舞,水袖折腰,柔媚如水。
黄壤微笑,追问:“师尊要看吗?”
谢红尘知道自己不该,这是他的弟子,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岂能令女弟子为自己起舞?
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浅浅淡淡地答:“可。”
这个字,像是挑破了心上的一处腐溃的伤口。
而黄壤似乎不觉,她说:“可弟子并没有合适的舞衣。”她靠近谢红尘,浅浅笑道:“师尊修为惊世,总能为弟子寻得一件吧?”
谢红尘当然能。他的幻术之功,早已大成。
他闻言低头,取纸作画,随后剪纸成衣,递给黄壤。
黄壤接到手中,那纸上衣已经变成一套鲜艳亮丽的衣裙。她向谢红尘飘然一拜,道:“弟子去里间更衣。”
说着话,她行入一个暗室。
但刚刚进来,她就意识到不好。
这个暗室,她本不知道。
是第一场梦境时,谢元舒重伤谢红尘,又要诓来谢灵璧,这才让她躲入其中。
果然,谢红尘也是眉峰微皱。
他这内室,黄壤并不曾进入过。她怎么会知道这处暗室?
而很快,黄壤换好舞衣,掀帘出来。
她忽然道:“真是奇怪,这曳云殿的内室,弟子从未进入过。但真要入内,却如此熟悉,就好像……弟子初见师尊一样。”
谢红尘先是为她姿容所慑,随后闻听此言,陡然愣住。
“你……见到为师,也觉熟悉?”他语带迟疑。他初见黄壤,何尝不是如此?仿佛是前缘未尽,缠绕几世。
黄壤一身舞衣灿若云霞,她臂挽披帛,衣袂飘飘:“一见如故,只觉浮萍有靠,可以依托。”
话本虚假,可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梦外的初见。
那一年的仙茶镇,黄壤初见谢红尘,何尝不是如此?
可她不再回想了。
她笑靥如花,道:“弟子为师尊跳舞。只是有舞无乐,难免失味。倒是要劳烦师尊了。”
桃夭这样的曲子,自然难不倒谢红尘。
谢红尘自书架上取出一根长笛,心绪仍然恍惚,却不由自主动吹去那一曲桃夭。
黄壤水袖轻抛,就在这书房起舞。
书房地砖漆黑,如玉如墨,光可鉴人。
她赤足踏于其上,纤腰盈盈不堪一握。
黄壤确实苦修过这支舞,曾经为了取悦谢红尘,她找了许多名伶请教过。土妖其实不擅舞,但以她的毅力,经历过无数次失败,总能成功。
她练了足足一年,曾经在兰花丛中扭过脚,坐在地上吸气半天才站起来。
也曾经面上表情不够好,跳着跳着,便收了笑容。
她无数次纠正,本想在夏天跳给他看,可真正跳的时候,已是深秋。
那时候她衣着比这清凉华美得多,可谢红尘什么也没说。
他坐在兰花之中,一边观舞,一边饮酒。
黄壤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但这场梦里,她仍然选择跳这支《桃夭》。
红尘,我修了多年武道,身姿早已不够柔软了吧?
不过不要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跳这支舞了。
她面上带笑,仿若芙蕖出水。
可心里却又重回那场魂梦。
她目光灼灼,凝视谢红尘,谢红尘也在注视她。这书房色调灰黑,只有她身姿婀娜,艳若朝阳。谢红尘移开目光,专心吹笛,却连思绪都浸染了艳色。
等到一舞终了,黄壤似乎略有了几分羞色,道:“弟子入内更衣了。”
说完,她团着云霞似的舞袖,小跑着入了内室。
谢红尘缓缓搁下长笛,他能控制脸上表情,却不能压抑心中的悸动。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想要迎上去,想要拥抱她。
然而这一想法,很快便滋生出别的欲望。
那魔念如丝,寸寸纠缠他,他想到雪肌上沁出的细汗,想到晃动的罗帐。想到那些令他觉得肮脏的一切。
可他无法抗拒。
黄壤换回了浅金色的弟子服,这衣衫自然是干净利落,方便练功。自然,也极尽保守。
仿佛方才无边丽色只是梦。
而书案前,谢红尘不敢抬眼看她。他右手握住茶盏,却并未端起,许久才道:“今日你回去练功,不要再来曳云殿了。”
哈,还是抗拒吗?
可黄壤其实太了解他的音色了,尤其是情动之时,那字句里微微的喑哑。
她缓步上前,语声里带着纯净的关心,问:“可是师尊身体有恙?需要叫百草峰的弟子过来看看吗?”说着话,她伸手捂上他的额头,似乎想要探得他的温度。
而谢红尘如被火烫,瞬间甩开了她。
黄壤忙道:“师尊恕罪,弟子忘了,师尊乃第一剑仙,哪里会发热?弟子真是糊涂。”
“无妨。”谢红尘以手臂隔开她,道:“为师无恙,你回去吧。”
“可是师尊看起来……令人担心。”黄壤缓步靠近他,说,“真的不需要弟子留下照料吗?”
她声音极轻,看似担忧关怀,可谢红尘也曾习惯这种音色。
从前祈露台,每当她有意撩拨,便是这般字字低柔。只是彼时她在怀中,而今她在案前。
“退下。”他说出这两个字,竟像是用尽了力气。
黄壤于是道:“弟子告退。师尊……还请保重自身。”
说完,她缓缓后退,转身出了书房。
一直等到她脚步声去远,谢红尘双手抱住头,俯在书案上。
他想留住她,让她留在曳云殿,或者任何只有他能到达的地方。从此悲喜随他,爱憎随他。
这当然不是什么师徒之情,他知道有多荒缪。自然也知道师徒如父女,伦常不可逆。可他控制不了。
那个人,像是本来就只属于他。
本来就应该只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