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的声线和沈星若一样,偏清冷,但听在耳朵里,又觉得温柔舒服,不像沈星若,冷冰得彻底。
下楼走近,陆星延总算认出来了。
这位嘉柏来的公关总监,是他表哥江彻的女朋友,两人感情很好,似乎已到谈婚论嫁阶段。
大约是什么晚宴之类场合见过几回面,陆星延对她有印象,只不过之前碰面她还喊陆山一声舅舅,这回工作起来倒好不正经,喊人都喊陆董。
陆星延捡了个边角地方落座。
周尤朝他礼节性地弯了弯唇,手上还不忘将笔记本换一个方位朝陆山展示。
陆星延平素对陆山的工作半点兴趣都没,这回坐下,他神态懒散,实际却听得认真,连他们公关团队之间的内部交流都没落下。
可大约是公关职业病,他们团队交流时,总爱中文里夹生,带几个完全听不懂的英文词汇。
陆星延耐着性子听了半天,面上一副我什么都懂的样子,心里却在os:都他妈什么中不中洋不洋的,能不能好好讲话?
烦躁之余,他还会不自觉想,如果沈星若在,不知道能不能听懂。
她肯定能听懂吧。
她有什么不懂的,毕竟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没低下过她那高贵的孔雀头颅。
“……陆星延,陆星延你在想什么?听没听到我说话!”
陆山喊了好几遍,陆星延都没反应,他的声音下意识扬高再扬高。
陆星延好半天才被吼回神,跟着抬头,觑了陆山一眼。
陆山从医院出来,这会已然无恙,陆星延看着,都能想象他老了以后笑笑呵呵、可一说起正事就会拄根拐杖往地上敲、谁不听他说话就用拐杖抽谁的中气十足模样。
这样一想,他爸和他爷爷也不算毫无相似之处。
“怎么了?”
陆星延揉头发。
见他这懒散样,陆山恨铁不成钢,实在忍不住,当着别人面就开始教训,“要下来的是你,坐这和尊菩萨似的也是你,感情你是下来听戏的还是怎么着?”
“……”
陆星延屈着食指刮鼻尖,又稍稍往前坐起来一点。
周尤笑笑,适时出声,打破尴尬。
“小延,是这样,这次高考成绩的事情和金盛的事情密不可分,我们打算放在一起处理。”
“下午三点左右,省教育局那边会出详细的调查报告,我们这边会第一时间跟进消息的发布,也会做好舆论风向控制的准备。”
舆论风向控制……?
翻译一下就是水军吧。
可真会说话。
周尤继续道:“现在我们这边还有一个预案是,希望能够在教育局的消息发布后,在下一阶段借用你的作文呼应调查结果,因为需要披露到你的高考作文,所以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
陆星延坐沙发上按着指骨,脑袋空白了几秒。
“我哪还记得我写了什么,我还要重写一遍?”
“当然不用,我们这边有你的作文,当然,也是看到你的作文过后,我们才有了这个预案。”
陆星延纳闷,“不是,你们从哪看到的?”
周尤只温婉地笑着,并不接他这话头。
陆星延和她对视了会儿,倒很快就自个儿想明白了。
也是,教育局都介入调查了,他的试卷自然被人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做公关的,这点东西都搞不到还做什么做,趁早卷铺盖回家为好。
陆星延刚刚走了会儿神,加上具体章程本来就听得半懂不懂,也不好在这关头瞎几把矫情,于是随意地点了点头,“我都可以,随便。”
“好的。”
有了小少爷一句同意,周尤稍稍松了口气。
金盛国际商场刚开业那会,她还只是嘉柏一个小小的客户代表,开业典礼跳楼事故是他们团队全程处理,那时候她虽然没什么权利,但只需要谈公事,用不着谈情面。
可现在不同了,陆山是江彻舅舅,陆星延这小少爷是江彻的宝贝表弟,不能只顾事情办得漂亮,还需要照顾当事人情绪。
和陆山确认完各项流程,周尤合上笔记本,也不再耽搁,打算带人离开。
不过事情谈完了,也就不必一副工作态度相待,离开的时候,周尤明显放松不少,对陆山裴月的称呼也变成了舅舅舅妈,还让他们放心,她一定会尽全力将事情处理妥善。
周尤向来不是托大的人,她说尽全力将事情处理妥善,意思其实就是,这事情肯定能解决得漂漂亮亮。
裴月悬了好些日子的心稍稍得到些安慰,起身送人时,还不忘关心周尤和江彻的婚礼进度。
提到婚礼,周尤倒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略说了几句,又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问:“对了舅妈,若若呢?听江彻说,她考了今年星南省的文科省状元,也太厉害了。”
“对呀,若若你还不知道,一向都这么优秀的。她爸爸最近在巴黎办画展,她也跟过去了,高考完总是要放松放松。”
周尤点点头,又继续夸。
江彻和陆山这一家人十分亲近,周尤和江彻的关系推进到谈婚论嫁这一阶段后,也就不可避免地要与他家人相处。
一开始周尤觉得,陆家这门第,她是真的相处不来,只能牢牢记住江彻说的——他舅妈特别喜欢家里的小童养媳,所以每每和裴月见面,她就变着法儿地夸沈星若。
江彻说的还真不假,她每次夸沈星若,裴月就显得特别高兴,比她憋出点话夸陆星延的时候要高兴多了。
虽然现在她已经能和裴月陆山自然相处,但见到裴月,她还是次次不忘要夸沈星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回也不例外,她一提到沈星若考了省状元,裴月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了,边送她出门,还边絮叨着沈星若有多么多么优秀有多么多么贴心,在巴黎担心他们,深更半夜不睡觉,一直给她打电话。
陆星延坐在沙发上听见两人说话,闭了闭眼,又掏了掏耳朵。
他真该去某乎提个问题:前女友太优秀了怎么办?
或者是:前女友存在感太强了怎么办?
–
下午三点零五分,星南省教育局发布长文,公开高考暗箱操作分数不实的调查结果。
这次事件闹得特别大,只冷冰冰一句“不属实”显然难以服众,所以调查结果特别详细。
从高考考场情况的报告、到陆星延的各科试卷答题内容、再到试卷收上去后所有批改经手的人员,全都清晰在案。
总之,在陆星延参加高考,到高考结束成绩出来的这一过程,经由反复排查,是绝对不存在任何问题的。
这辨无可辨的调查结果一出,在吃瓜群众看来实在是太过反转。
之前那些新闻里,陆星延被塑造成了一个实打实的不学无术富二代。
他高一时的同学还把某次月考的成绩单放到了网上。
那叫一个惨不忍睹,九科加起来都没考上四百。
再加上明礼流传的那些花钱买初夜之类的谣言也通通被人有意或无意地传开,他的纨绔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现在调查出来,全文都在力证高考不存在暗箱操作,他是真的凭本事考到562,吃瓜群众一时半会实在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就对了。
不然怎么叫反转。
可有些接受不了的脑洞大开者还发言说:“人家背景那么深,高考前就知道试卷内容还把试卷答案给背下来了也说不定。”
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正常人的,很快便有人辩驳——
A:“Hello?姐妹你清醒一点好吗,你要知道你现在造的谣已经不是这小弟弟的个人问题,也不是金盛的背景问题和星南省教育局的问题,而是全国高考泄题的问题,星南省除了文综,语数外三主科都是考的全国卷。”
B:“没有diss星大的意思,我就是觉得都能让全国卷为他泄题了,还上什么星大?”
这个假设的确站不住脚,也没多少网友附和。
而且省教育局发声后,星城大学也紧跟脚步,官方发声力证他们学校的自招计划完全合乎规范,一应流程也公开公正公平。
自招的笔面双试也都是全程处在监控之下的,他们的相关监控记录也全都提交给了教育局,经得起检验。
与此同时,嘉柏那边也展现出了专业公关团队的高质量高效率,之前被人刻意无视的班主任采访视频,被他们从庞大而又冗杂的信息流中拖拽出来,放到了大众面前。
“记者同志,你这问题我回答不了,年纪轻轻你怎么就这么大攻击性呢。我教政治的,还会被你带进去?你想套我的话那你还是回去多上几年学吧你。”
……
“我反正就是一句,这件事情绝对不可能!我是他班主任还是你们是他班主任,从高二下学期以来,他的进步这都是看得见的,我给你们看你们非不看!”
……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说了你都不听,你们这种只求爆点新闻不实事求是的行为,那是违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采访不是你们这样采的!”
……
这一段王有福的采访视频来源于星城本地的某个小地方频道,统共不足一分钟。
王有福在采访里吹胡子瞪眼,捧着他的红色保温杯,一副分分钟要和记者干架的架势,后面还是年级组长赶来中断了采访,特别官方地敷衍了几句。
事实上这些天,不是完全没有人站在陆星延这一边。
一班不少同学都活跃在各大论坛,说他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的确进步神速,甚至还有人发了一二三模的成绩单。
只是他们人少,力量太过薄弱,发了声要么是看不见,要么是看见了当没看见。
直到调查结果出来,加上公关的有意扩散,这些言论和证据才出现在大家视野里,被拿来讨论。
省教育局和星大的回应在微博热搜挂了大半天,到晚上,网上又悄然流传出陆星延的高考语文作文。
这篇语文作文拿到了52的高分,是篇记叙文。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笔者文采并不出众……
嗯,虽文采不出众,但情感倒很到位。
他以自己父亲打拼多年的起起伏伏为主线来写“浮与沉”这个命题,又从父亲对他不善表达但他能够感受到的父爱,和对父亲难以宣之于口却尽显于字里行间的崇拜之情这两方面,进行了一个情感的传递和交互。
整体看起来还是比较朴素真挚的,立意也不错,拿个52分并不为过。
不过网友们的关注点有点歪:
A:“看完作文我发现,人家爸爸那个的确叫打拼,我现在开的工作室只能叫混饭吃。”
B:“排一下一楼,人家那叫商海浮沉,我们这大概只能叫浴缸浮沉。”
有了这作文,吃瓜群众的态度转变显然就大很多了,这看着实在不像不学无术的富二代能写出来的啊,感觉之前对这人的看法不太对呢!
陆山之前只听周尤说,陆星延的这篇作文写得不错,这种能够切实反应他成绩水平的证据拿出来,比较能够服众。
但他根本不知道,陆星延这臭小子的作文写的竟然是他。
还是被一群下属莫名其妙溜须拍马了成百上千条消息,他才后知后觉看到网上流传的作文内容。
陆星延在作文里提到了一件特别小的事情。
说他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学校里要户口本复印件,要得特别急。
他本来就对爸爸好长时间没着家感到生气,这会儿户口本又被爸爸拿着带到了外地,就语气特别差地给他爸爸打电话,让他立刻马上把户口本送回来,不然以后就不要回来了。
结果他爸爸凌晨四点赶回家给他送户口本,还给他带了喜欢吃的小蛋糕,大约是累得不行了,就坐在床边趴伏了一宿。
其实只是扫描和传真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却愣生生折腾他爸在项目关键期连夜跑回来,他感到非常愧疚。
晚上陆山在卧室反反复复看这作文,还拿来和裴月炫耀。
“你看看这作文,写得多好,感情多真挚,陆星延这臭小子也不是白养的嘛,还记得我这当爹的对他的好!”
裴月看在他刚从医院出来的份儿上,忍着忍着没说话。
可陆山忍不住,继续嘚瑟道:“你瞧瞧你这当妈的,我知道你喜欢小姑娘,尤其星若来了之后。但你也得稍微照顾一下咱们儿子心情不是?开口闭口就是若若,难怪陆星延作文不写你、”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我这写起来体面,有东西可写。你自己反思一下,结婚这么多年你成天就会买买买,不然就是做美容做指甲打麻将,更新朋友圈都比你关心儿子勤快,要写也得有个落笔的地方是吧,你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所以你也别嫉妒。”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裴月强作心平气和地听他逼逼完,又假笑三秒,然后忽地爆发,抄起枕头就往他身上砸!
“陆山你现在翅膀硬了我管不动你了啊瞧把你给嘚瑟的见天儿上社会版头条你们爷俩也不嫌丢人!给我起开!睡什么睡!出去!出去!”
她三下五除二把陆山赶下二楼,一股子火还没发完,拎着枕头就往三楼冲。
陆星延还盯着沈星若的微信对话框出神,裴月忽然煞气腾腾冲进来,他眉心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裴月揪住耳朵往床下拖。
“妈你干什么啊你!松开松开!痛!”
“你还知道痛啊!我这当妈的就不痛是吧!你爸就送个户口本把你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要写个作文儿纪念一下,我这么多年牺牲自己的青春为你们爷俩操持这么大个家我就没有付出我就不值得歌颂是吧!养了你这白眼狼有什么用!行啊你感动你纪念你现在就给下楼去跟你那个伟大的商海浮沉的爸一起睡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