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飞红一直站在房门口,听着冯令丁橐、橐、橐的脚步大鸟般在头顶上盘旋,愈来愈轻,愈来愈远,戛然消失,这才怅怅然开门进屋。
偌大的房间,寂寂的身影,许飞红靠在门板上稍稍平静了一会心情,叭,开了灯。25支光的灯泡昏黄而柔弱,灯影中,皱巴巴的碎花台布,油滋隔腻的绿纱揭罩,罩下定规有一只旧的钢中饭盒,饭盒中是鱼是肉?反正是妈妈为她“讨”来的下饭小菜。对千年不变的这一切,许飞红实在是腻味透了,她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她期望这世界发生一些变故,使她平淡简陋的生活沸腾起来。她哐地推开两扇通往花园的落地玻璃门,湿漉漉风呼噜噜一团一团地涌进屋子,驱散着屋里的沉闷。
许飞红跨出门,走到敞廊上,敞廊顶上原是有两只乳白色的吸顶灯,妈妈为了节省电费,没有安灯泡。廊子里灰蒙蒙的。折腾了大半天的雨恐怕也乏了,不知不觉间就消停了。剩下一园子草木腐败的气味。檐下的积水隔一歇滚落下一粒,叭嗒一下,叭嗒又一下。许飞红很想跑到园子里去眺望三楼的老虎窗,忍了一忍,终于没去做这般傻事。回头就见那部黑漆锰钢十八吋永久牌脚踏车无言地依墙伫立,那闲散的姿式像极了丁丁哥哥。车龙头上随意搭着黄色的雨披,那黄色集聚着丁丁哥哥的气息,在周围一片潮湿的昏黑中温暖着人心。许飞红突然扭身跑去厕所间,用铅桶打了大半桶水,取了一团旧棉纱,拎到敞廊里。她想起可以做一桩事体了,身体里充满了欲望。她又将落地玻璃门上的碎花布帘拉开,让屋里的光线透到敞廊里来。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擦试丁丁哥哥的车子,从龙头到车身,再到轮盘,每条钢丝缝里的泥屑都被她剔出来。随后,她将雨披折叠成的角四方的一块,放进车斗中。她想象明天一早丁丁哥哥看着锃光闪亮的车子惊讶的神情,吃吃地笑起来。小时候,听奶奶讲田螺姑娘的故事。田螺姑娘总是偷偷地帮小伙子做饭洗衣打扫房间,后来就成了小伙子的老婆了。许飞红心里说:丁丁哥哥,我就是你的田螺姑娘。许飞红终于释放了郁结于心激动不安的情绪,方才觉得肚子饿了。
许飞红掀开揭罩,却看见钢中饭盒下压着张日历纸,是妈妈留的纸条。吴阿姨在乡下上过两年扫盲班,勉强可以涂鸦。纸条上没两行字,因个个写得斗大,撑得顶天立地的:“我要去长家做生活,晚点回家。”
“吴秀英同志又要做活雷锋了。”许飞红肚子里恨恨地道了句,转而想,何不趁机去探望常天竹呢?不仅是完成曹老师交待的任务,她何尝不想亲眼见见常天竹此时此刻的模样呢?
许飞红打开钢中饭盒,竟是一盒子洋春面,徐徐还有点热气,雪白的面条,碧绿的小葱,还卧着一块红烧大排骨,正合她此刻的胃口,便不及细想,挑起面条往嘴巴里塞。
许飞红吃完一盒子面条,好像将千丝万缕的心思收拾干净了。她又用凉水洗了把脸,稍微理了理短发。衬衣虽淋过雨,这点时辰早焐干了,她还舍不得脱去,便换了雨鞋,仍带上雨伞,出了门。
常天竹现在的家原与守宫仅相隔一条支弄,却因不断有人扩张势力,搭墙起屋,将支弄拦腰封死,活生生劈成两个世界。许飞红只好从间邻的弄堂绕道过去。
雨后的弄堂,尚没有人家露天做市面,便显得很洁净,很安静;水泥板地上积着一汪一汪的水,积水中晶晶亮的是什么?仰起头,才看见云罅中已有一颗两颗的星星。许飞红忍不住用脚去踩那一汪一汪的水潭,看着星星在自己脚下四分五裂,她有一种征服的快感。
常家住的三层櫊位于一片形状不伦不类的楼房之中,这片楼即不像本地房子,也不像石库门房子,更不能与洋房相比。它是抗战期间难民们依着常家老屋的断壁残垣东一搭西一搭地建起来的,弄得到多少材料就搭多少大小的屋,甚至都不能按照原先的地基起墙。稍有实力的起实迭墙,没有能力的起单堵墙,更穷的索性破木板油毛毡三面围起也是一间屋子。
据盈虚坊老住户传说,从前,盈虚山庄的老太太是虔诚的佛教徒,常家后辈改建盈虚坊的时候,特地为她造了座十分精致的颂经堂,却在抗战胜利前夕的一场莫名大火中化为灰烬。传说,便是在这片不伦不类楼房的位置。
上海弄堂房子人家的一扇后门总是开得早关得晚,特别是在黄昏头,进进出出人最多,哪里关得牢门?许多人家索性敞开后门,大家出入都方便。
常家现在住的这片不伦不类的楼房更是七十二家房客,大杂烩,后门开得笔笃直。后门踏进去就是一间公用的灶头间,正当烧晚饭的时候,许飞红还没跨门槛,就听到砧墩板的笃的笃斩,油鑊子劈叭劈叭爆,铜吊子扑落扑落滚,自来水哗啦哗啦流,这里面还夹杂着女人们唧喳唧喳的闲话。
许飞红便往门里一探头,就看见自己妈妈立在水池前洗碗,她便不动了,画中人似地立在门框里。
吴阿姨一抬头也看到了女儿,笑道:“小茧子,面条吃了吧?你丁丁哥哥的寿面。”
许飞红心里一格登:原来今日是他的生日呀,早晓得,方才银杏树下该对他说点什么的,说点什么呢?
吴阿姨看她呆着,又道:“你来找我作什么?看到纸头没有?我还要赶到前头人家烧夜饭呢。”吴阿姨是跟前头人家商量,晚去一歇,挤出个把钟点来帮常家做夜饭的。
许飞红怕被人窥去了心思,爽脆地叫起来:“哦哟,我的妈,就兴你帮人家,我就来不得了?你不要忘了哟,我是常天竹的同学,红卫兵中队长!”
吴阿姨不晓得如何回复伶牙俐齿的女儿,扭头看看正在煤球炉子上炒菜的倪师太。
倪师太一只手翻动着鑊铲,一边道:“吴阿姨,小茧子既然是中队长,就让她上去吧,讲不定天竹看见同学,倒会想起点什么了。”
倪师太从来就是盈虚坊里的活菩萨,也因为她讲话总是合情合理,让人信服。许飞红不无得意地朝她妈妈扬了扬下巴,先把灶头间里的阿姨,婶婶,娘娘,一一喊了一圈,再朝她妈妈道:“吴秀英同志,顺便帮你纠正一个错别字,常天竹的常是平常的常,而不是长短的长。我教你怎么写,小字头加脱宝盖,下面一个口再加一条毛巾的巾,会了吧?”不等吴阿姨回应,便格格格笑着,上楼去了。身后,听到有人说:“吴阿姨,你心好,前世修来今世福,你这个千金多少出挑呀。”
许飞红侧着身子,小心翼翼避开楼道旁堆着的老老早早的旧物,旧物中不时地窸粒索落窸粒索落响,天刚黑,老鼠就猖獗起来。楼梯拐弯处,也有一户人家放了只煤球炉在炒菜,她只好收腹吸臀,贴着扶手绕过去。
许飞红已经在守宫的大客厅里住了好几年,她已经习惯了守宫里高敞的过道、宽绰的楼梯,空廓的房间。小时候住楼梯间的艰难逼仄淡忘得如同旧衣裳门襟上隐隐约约的一块积渍。此刻,她走在这般拥挤狭窄陡峭的楼梯上,实在难以想象那样优雅那样文弱的常天竹如何天天在这里爬上爬下?
那一年,正当许飞红一家兴高采烈地搬进守宫时,常天竹一家却神色黯然地搬出了恒墅。许飞红记得,搬家那天,妈妈将一块旧被单一撕两半,分别将哥哥和她的四季衣裳打成两只包裹,叫他们自己搬到守宫去。她挽着鼓囊囊的包裹从支弄拐进下巽桥,劈头遇见从下巽桥拐出来的常天竹常天葵,两姐妹各自拖着带轮子的箱子,常天竹是一只考究的牛皮箱,常天葵是一只彩格帆布箱。她们面对面的站住了。许飞红因为负重,双颊通红,汗珠将前留海粘在眉毛上,她高高昂起脑袋,喉咙亮亮地问道:“你们搬家呀?”常家姐妹手臂上触目惊心地箍着半尺宽的黑纱,辫稍上扎着白生生的绒线。常天竹幅度很小地点点头,低垂着浮肿的眼皮,声音哑哑道:“你也搬家呀?”于是她们擦肩而过,许飞红扛着旧被单包裹沿下巽桥走进了守宫,常天竹却拖着精致的牛皮箱拐进狭小的支弄,爬上三层櫊楼。那时候,心性好强的小茧子曾经为自己终于超过了常天竹而欣喜若狂。如今,少女许飞红将心比心,情不自禁地为常天竹的遭遇扼腕叹息!
许飞红站在三层櫊的楼道里,抬起手臂,就可触摸到泥满毛糙的天花板。昏黄的壁灯正好将她罩住,她好像被裹在蚕茧里一般。三层櫊楼的木板门虚掩着,许飞红勾起食指中指在门上不轻不重笃、笃、笃叩了三下,屋里便猫行鼠窜一阵响动,薄薄的板门蝉翼般搧动两下,便掀开了。却因屋里光线比楼道里更暗,看不清来龙去脉。浑沌中冒出沙哑的一声唤:“吴阿姨!”像只旧裂的古埙,响了一下就漏了气,没了下文。
低矮的门框里显影出一个瘦削佝偻的身影,一头银丝在昏暗中很灼眼。停顿了一歇,他才发问:“你找哪个?”声音却变得生硬,出枪行剑一般。显然,他已经认不出长成少女的小茧子了。
许飞红心中悚然一惊,他真就是常天竹和气近人的父亲么?他真就是那个名士风流、倜傥不羁的常伯伯么?莫非真会有“伍子骨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的事体?
自从常家搬出恒墅,许飞红今天是头遭登上这陡峭的三层櫊。眼前的颓败萎顿与记忆中恒墅的隆盛繁华如此天悬地隔,让十七岁的少女无端感觉到世事的变幻无常,波谲云诡,不禁打了个寒噤。
许飞红声音哽咽地叫了声:“常伯伯,我是小茧子呀!”
常衡步好像是没听见,或许是没听懂,两只猿臂撑住门框守门神般堵住了门,敌视地盯住许飞红看,看得许飞红好尴尬,好心酸。这一刻,她心里丝毫不责怪常伯伯的健忘,只怪自己不好,那么久不来看望曾经给予她非常的快乐的常伯伯。那么久的时间里,小茧子长高了长大了长成了许飞红,难怪常伯伯认不出她来了!
许飞红镇静住自己,决定向常伯伯重新正式地介绍自己,便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常天竹爸爸,我是常天竹的同班同学,叫许飞红。我是班上红卫兵中队的中队长,是老师让我来探望常天竹的毛病的。”
常衡步仍不肯让路,只是动了动腿脚,换了个姿式,两臂平伸,把头垂下了,不再敌视来人。这一个姿式,却像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更让人触目惊心。
许飞红如此灵巧聪颖的人,面对常衡步这番动作竟也无计可施了。心里面还担心着:难不成常伯伯也神经失常了?正进退两难间,从常衡步胳肢窝底下钻出常天葵毛茸茸的脑袋,两支毛刷辫一支朝天冲起,一支耷在耳畔,倒像戏台上七品县官圆纱帽的两根翅。她向着常衡步哭声道:“爸爸,你怎么啦?她是小茧子姐姐呀!”常衡步仍无动于衷,常天葵又大声道:“她是吴阿姨的女儿呀!”
常衡步一听“吴阿姨”三个字,高举的胳膊便脱落了,身子一侧,门洞敞开,常天葵扑出来,勾住许飞红的头颈“哇、哇”地大哭,许飞红眼泪也忍不住了,刷啦啦落了下来,一大一小两个姑娘抱头哭成一团。
吴阿姨闻声蹭蹭蹭窜了上来,见状,只是摇头。停歇,便拍拍许飞红的后颈道:“小茧子啊小茧子,这是演得哪一出戏呀?又不像孟姜女哭长城,又不像白娘子断桥相逢,好了好了,天上雨娘娘刚打瞌睡,你们不要又闹醒了她!”
许飞红被妈妈讲得怪不好意思,她是个要强的女孩子,连忙用手背抹去眼泪,又用手掌替常天葵擦眼泪。
常天葵哽咽着道:“我姐姐,昨天出去时还好好的……我说肚子饿,她还给了我两毛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呀?”
许飞红问道:“你姐姐是跟你说,学校组织去看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电影?”
常天葵使劲地点点头。许飞红心里强压下去的怀疑又似岩浆般拱动起来:常天竹为什么要撒这弥天大谎?女孩子要保守的秘密多半是为了一个男孩子呀!许飞红甩了下额前的散发,将乱枝般窜出来的念头拗断。她对自己说,常天竹肯定是为了一个男孩子,但这个男孩子肯定不会是冯令丁了,因为冯令丁昨晚分明是在陆马年家装半导体收音机。她便沉静下来,对常天葵道:“带我去看看你姐姐,让我来问问她,看她还能认出我吧?”
常天葵“嗯”了声,却还是拿眼看常衡步,她原是个听话的乖乖女。
还是吴阿姨发话了,道:“常先生,外面雨停歇了呢,星稀月明的,弄堂里像板刷刷过一样清爽,一整天没出门了,出去逛逛,让她们小姑娘一道讲讲闲话。”
常衡步欠了欠腰,瘖哑声音道:“吴阿姨,不晓得怎么样谢你?”
吴阿姨强笑着道:“常先生,你要当我自家人,就不说那个谢字。;从前常师母在时……”忽然意识到失口,忙截住了。
常衡步没有反应,只是腰愈是佝偻了些。只朝吴阿姨淡淡地横一眼,便默默地走下陡峭的楼梯,壳托——壳托——他的脚步声好像是一只空木箱一级一级翻落下去。
吴阿姨撩起饭单布擤了下鼻子,关照道:“小茧子,你不好性急的,晓得吧?讲点你们学校里的事体,看看她会不会记起来。”
许飞红撅着嘴斜着眼道:“妈,你还当我还是穿开裆裤的小姑娘呀!”
吴阿姨晓得女儿娇贵,讲不得,她也喜欢女儿不似一般穷人家孩子的做小伏低、唯唯诺诺,便随她嘴犟,调头跟常天葵道:“小妹妹最乖,晚些要睡了,不要忘记给姐姐吃那片天蓝颜色的药片。”
常天葵眼泪汪汪道:“吴阿姨,我害怕,姐姐又要哭,又要抓自己头发,还把头往墙上撞。”
吴阿姨已经解下饭单了,就抓在手上给常天葵抹脸腮子,道:“小妹妹不要怕,医生说了,吃了那种药片,你姐姐就不会闹了。钢中锅子里有莲心红枣粥,马桶就放着,明日一早吴阿姨会来拎出去的。”
许飞红瞧着妈妈对常家姐妹吃心吃肺的照应,冷笑道:“常天葵,你们这里还搭得下一张铺吗?我把妈妈借给你好了。”
常天葵马上道:“吴阿姨跟我挤一个床嘛,我晚上不会乱翻身的。”
吴阿姨轻轻朝女儿背脊搧了一记,道:“小妹妹,吴阿姨只要轧得出时间,时常会过来看你们的,真有急事,去喊楼下倪师太,晓得吧?”
吴阿姨再也耽搁不得,便答答答地下楼去了,许飞红当真惊诧妈妈的身手了得,走这般笔笃势峭的楼梯,却如蜻蜓点水般轻灵。于是她随着常天葵走进她们姐妹的房间,其实从门口只需迈三、四步便是隔断的大衣橱,撩起一袭布帘,两架钢丝床就横在脚跟前了。常天竹盘腿坐在一架床上,面朝板壁,那个背影是何等的单薄孱弱,仿佛旧绢纸上墨色已褪的草草一撇。
许飞红咳了一声,壮着胆唤道:“常天竹,你毛病好点了吗?”
旧绢纸像是被横过的风轻轻一掀,那草草的一撇枯枝烂叶似地折弯了。
许飞红便仄了腰身,探到床里面去看常天竹的面孔,看了一眼就连忙缩回来,常天竹原先多少让她眼馋眼恨的素梅瓣儿脸,一夜天功夫怎就变得像一张揉皱了的锡纸。
许飞红不想让常天葵看出她的胆怯,硬着头皮侧坐在床沿边,对着常天竹的背影,定定心。她在上楼梯时已经把要跟常天竹讲的话想好了。妈妈关照,讲点学校里的事。目前学校里最重要的事就是毕业分配,当然要讲毕业分配的事啰!她又咳了一下,镇静道:“常天竹,明天就要开毕业分配动员大会了,我准备写一份倡议书,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时刻听从党的召唤,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革命最艰苦的地方去。你愿意在倡议书上签名吗?”
常天竹保持着折弯的姿式,纹丝不动。
常天葵立一旁,哭声道:“小茧子姐姐,我姐姐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让她到革命最艰苦的地方去啊?”
许飞红瞪了她一眼,嗔道:“你不要喊我小茧子好吧?难听不难听?”
常天葵忙道:“许……姐姐,你帮忙求求老师好吧?不要让我姐姐到乡下去好吧?”
许飞红正色道:“上头都有政策规定的,像你们家这种情况,从来没有人上山下乡过,照名份你姐姐肯定要去农村的。只能跟工宣队反映一下情况,争取不要去插队落户,去农场好了。农场每个月有18元工资。”
常天葵两只手背轮流地抹眼泪,在脸颊上留下横一道竖一道的痕迹,抽泣道:“许,姐姐,好不好让我代姐姐去农场?乡下有河的,姐姐会掉到水里淹死的;乡下有蛇的,姐姐会被蛇咬死的……”
许飞红斥道:“你怎么口口声声死啊死啊的?讲起来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让大家送死去呀?要是让工宣队听到,肯定讲你是反革命言论的!”
常天葵放声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还断断续续道:“我,不是,反革命,我,姐姐,生病,我……”
许飞红只好哄她道:“你不要哭呀,我又没讲你是反革命,你到外边不好乱讲,晓得吧?”
常天葵收了哭声,哽咽道:“晓得了。”
许飞红真是被常天葵哭得心软了,想想,道:“你们带你姐姐去看过毛病吗?有没有医生的正式证明?”
“派出所的同志讲好了,过两天要带我姐姐去那种医院做检查的……”常天葵讲一句缩一下鼻子,很难为情的样子。
许飞红点点头,转脸便对着常天竹弯折的背影大声道:“常天竹,你不要担心,只要有医生的证明,我会帮你交给工宣队黄师傅,争取让你留在上海。”许飞红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真意的。
常天葵在旁边接口令一般马上道:“谢谢许姐姐。”
可是常天竹依然无声无息,那草草一撇的墨色愈发淡了,不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来了。
许飞红有点着急了,毕业分配方案肯定是眼下毕业班同学最关心的事情了,甩出这样的杀手锏,甚至还贸然许诺帮助她留在上海,常天竹竟还是顽石一块,哑木一段。小时候,听倪师太说,庙堂里的泥塑木雕都能接人讯息,她常天竹莫非被堵住了心窍,摘去了肝肺?许飞红急得没法子,只得问常天葵:“你姐姐昨天晚上回家后,就没开过口吗?”
常天葵道:“我爸爸问了她好多好多话,她也是这样坐着一动不动的,今天早上来了两个派出所的人,又问了她好多好多话,她还是这样坐着一动不动。就是刚才吴阿姨给她喂饭,她不张嘴巴,吴阿姨就哼了个很好听的歌,她嘴巴就张开了,吃了半碗莲心红枣稀饭。不过还是没有说话。”
许飞红忙问:“我妈妈唱的什么歌呀?”
常天葵拨瞪拨瞪眨着眼,道:“我只记得有一句月子弯弯照九州什么的,反正很好听,比我们学校里唱的歌好听多了。”
许飞红想了想,道:“天葵,我们也来唱歌好吧?你姐姐大概就喜欢听歌呢!”
常天葵高兴得蹦咚一跳,道:“我姐姐最喜欢唱歌的,有时她还自己伴奏自己唱呢,唱那首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时穿行。”
许飞红记得上学期末,学校里举行革命歌曲大会演,她们班上的女生就排练了表演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她和常天竹都参加了伴唱。这个节目得了年级第二名。于是她问常天葵:“你会唱这个歌吗?”
常天葵道:“我也弹过这只曲子,会哼,就是记不住词。”
许飞红道:“会哼就好,我唱你哼,过门也要哼的喏!”
俩人便唱起来,一边唱一边拍手打节奏: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
最后一个音符唱完,两人一起朝常天竹看,都有些兴奋,因为常天竹的姿式有了些许改变,原先她坐着,手臂是搁在右膝盖上的,现在她把手臂挪到左膝盖上去了。这样,她的脸就向外转了十五度角,让人看见了她曲线精美的侧面。
常天葵连忙道:“许姐姐,我们再唱一遍好吧?”
许飞红有点激动地点点头,两人又唱了一遍,常天竹却没有反应了。她们还不甘心,再唱一遍,声音更大些,手拍得更重些,常天竹依然没有反应,手臂搁在左膝盖上,面孔朝外偏十五度,发辫散开,乱发纷披,将她精美的侧面线条打乱得断断续续。
常天葵苦着脸道:“许姐姐,这只歌太长了,吴阿姨哼的歌好像只有两句话,倒来倒去地哼。”
许飞红挖空肚肠想不出有那样的歌子,她很气恼,也很不服气。她用尽力气地想,还有什么事体能触动常天竹的记忆呢?
常天葵抱起竹壳暖水瓶往一只搪瓷茶缸里咚咚咚地倒了大半杯水,捧起,先自己咕噜咕噜喝了一通,又把茶缸擎到许飞红鼻前道:“许姐姐,你渴吗?要喝水吗?”
那是一只搪瓷稍有缺损的大茶缸,缸肚子上印有纯蓝色的“和昌丝织厂工会”的字样,许飞红捧过来,咕噜咕噜喝干了剩下的半缸水。那一刻,她脑海中再一次拉洋片似地闪过当年在恒墅听音乐喝茶吃点心的繁华景象。又闪过她跟常家姐妹,还有丁丁哥哥在那间美丽温馨的房间里玩游戏的情景——许飞红灵光一现:眼下这简陋的三层櫊中没有可印证常天竹以前快乐日子的任何细节,可是,总可以找出一根棉纱线吧?再跟常天竹比试一下挑绷绷,数年前的那一仗,小茧子费尽心思也没有打败常天竹,今天赢她是不成问题的,藉此,或许可以唤醒她少时的记忆?
许飞红忙让常天葵找棉纱线,常天葵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团钉被子用的粗线团,咕哝道:“姐姐扎辫子的玻璃线都在她枕头下,我不敢去拿……”
许飞红道:“不要玻璃线,就这线最好。”便截了二尺多长一段下来,两头并拢打个死结,双手一绷。
常天葵惊讶地呼道:“许姐姐,你又要挑绷绷了呀?不晓得我姐姐还会不会挑呢?”
许飞红镇静地道:“我挑一个简单点的花样,传给你姐姐,看看她能不能够接过去,也许会让她记得以前的花式了呢!”
许飞红熟练地横挑竖勾,绷出一个斜十字的花式,许飞红称它为“十字街头”。她斜坐在床沿上,举着双手把线绷绷送到侧身的常天竹面前,道:“常天竹,这个花式很容易的吧?你试试看,能不能变出其它花样?”
常天竹没有动静。
许飞红提醒她:“其实,你只要将小指松开,就可以变成有轨电车了呢。”边说着,边用手肘轻轻撞了她肩膀一下。
常天竹突然伸出两只手抓过线绷绷揉作一团,双手扯,嘴巴咬,似乎那根棉纱线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许飞红被常天竹的突然袭击惊吓出一身冷汗,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常天葵哇地叫了声,躲到许飞红身后,用双手蒙住了眼睛。
常天竹与那团乱棉纱线搏斗了一阵,把它摔在地下,双手便去扯自己的头发,还把脑袋往钢丝床架上撞。
常天葵终于哭了起来,抽泣道:“许姐姐,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许飞红气恼地搡了她一下,狠狠道:“哭有什么用?还不下去喊倪师太呀!”
常天葵这才连奔带滚地下楼去了。不一会,楼板地动山摇地作响,气急夯夯爬上来三个中年妇女。倪师太腿脚不爽,爬不动楼梯,可是她一喊,房子里的人便争先恐后行动起来。
常天葵虽是慌乱之中,仍不失规矩地一一叫道:“前客堂娘娘,亭子间婶婶,二楼舅妈……”
女人们来不及应答寒暄,扑上去抱住疯狂的常天竹,绾住她双手。一个当即立断问道:“药片呢?快拿出来灌下去!”
常天葵很不情愿地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三角纸包,咕哝道:“可是吴阿姨关照的,要睡觉前才能吃这个药的。”
年纪稍长些的婶婶倚老卖老,道:“吴阿姨只不过是个娘姨,你就把她的话当圣旨啦?人已经闹得沸反盈天,就差把房顶掀掉了。这种药就应当在这种要紧关头吃,吃了好让她安宁,她安宁了我们大家才能安宁呀!放心托胆灌好了,不会出人命的!”
已经有人倒了水来,三个女人三头六臂齐上阵,把药片给常天竹灌下肚。停了一歇,常天竹手脚便软瘫下来,不再挣扎,迷迷糊糊东倒西歪的样子。
常天葵怯生生道:“娘娘婶婶舅妈,谢谢你们帮帮忙,让我姐先上个马桶好吧?她睡着了,就不晓得上马桶了。昨天夜里把被子尿得汤汤湿,吴阿姨洗了,还潮天,晾也晾不干。今天再尿床,被子也换不转了。”说着就把马桶从门背后拎出来,放在床跟前。
几个人七手八脚将常天竹摁到马桶上坐定,常天竹果然哗啦哗啦尿了一通。二楼舅妈倒侧着脸啧啧啧道:“听到吧?听到吧?我们住在楼下,半夜里总是被这个声音吵醒,还当落暴雨了呢!”
常天葵面孔涨得血红,像蚊子叫般道:“舅妈,我们已经很当心了,总归憋到憋不牢了才上马桶的。”
给常天竹上好马桶,将她在床上放平,搭上薄被子,女人们才长长短短地舒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有一夜天好太平了。”
亭子间婶婶问道:“小妹妹,怎么不看见你爸爸?要紧关头的,人呢?”
常天葵两只手缠着衣角,道:“我爸爸……到弄堂里散散步……”
前客堂娘娘叹道:“小囡都这般模样了,他的小开脾气还是改不了,还有心思荡马路!”
二楼舅妈便道:“小妹妹,回头告诉你爸爸,大妹妹再要发作,定规要送医院的,否则谁吃得消?”
常天葵勾着下巴,眼泪汪汪看住脚尖,不做声。
女人们便陆陆续续下楼去了。许飞红原是想跟着她们出去的,却被常天葵拽住了后衣襟。
常天葵道:“许姐姐,你陪陪我好吧?我害怕。”
许飞红道:“你姐姐睡得好好的,你怕什么?待会常伯伯就回来了,我妈妈做好生活也会过来的。”
许飞红只从眼角里瞟了一眼纹丝不动躺在被子下面的常天竹,其实她心里也很害怕。她很想去摸一摸常天竹的心脏还跳不跳,她忍住了,怕常天葵緾住她。
许飞红走出常家后门,先是小碎步急急地走,后来索性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好像背后有人在追。
许飞红一口气跑回家,屋子里静悄悄的,妈妈还没有回来,她灯也懒得开,叭嗒,合扑在床上,嘤嘤地哭起来。
许飞红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这般伤心,只是像被人捅破了心底的泪泉,眼泪止不住一滩一滩地漫出来。哭了好一阵,好像把心里面积蓄了许久的眼泪都哭干净了,方才坐了起来。心很空,也很轻,人好像要飘起来。她看见地板上亮晃晃的一片,诧异地忖道:难道天已经亮了?抬头往窗外望去,不觉“呀——“地叫出声。原来是一牙眉月小船儿似地泊在窗前呢。
许飞红有点激动地推开通花园的落地玻璃门,月色中,园子里的花木树叶都被镀上了一层银色的边,童话世界般地静谥。许飞红信步走到敞廊里,她感觉到有种异常,便左瞧瞧,右望望。忽然,她像被电击中似地动弹不得了;她看见墙边那辆黑漆漆的锰钢十八吋永久牌脚踏车摆放的方向变动过了;原被她擦拭得纤尘不染的轮盘上又有了点点泥屑;车斗中,她折叠得的角四方的黄色雨披不见了!
有人动过这辆脚踏车!这是她第一个念头。
丁丁哥哥骑车出去过了!这是她第二个判断。
丁丁哥哥晚上骑车会到哪儿去呢?这个疑问恐怕又要折腾她一夜了。
许飞红好不要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