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负手而立,隔了片刻才缓缓道:“既然都走到这里了,索性就一条路走到底,怎能半途而废?”
颜淡惊讶地看着他,不觉道:“余墨?”
余墨抬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推:“走罢。”颜淡心中通透,向着他微微一笑,右颊隐隐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陶紫炁将小船划到湖中心,突然把船桨一推,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平静的水面漾起了阵阵涟漪。余墨撑着船舷,淡淡道:“我先下去。”言罢,也跟着踏进水中。
此刻已近黄昏,淡红的夕阳将天边云彩浸染得通红,连碧绿的湖面也漾开了阵阵薄红。颜淡趴在船边往水里瞧了瞧,又抬头看着天色,不由道:“若是到了有星有月的晚上,可不是镜湖水月么?”
唐周瞧着她白瓷般细致的脸颊,她笑的时候眼角会微微弯起,清澈无邪,不由轻喟道:“你们何必要跟来?”
颜淡摇摇手指,笑着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你呦。第一是为了送你早日去见那位梦中姑娘,第二是日子过得实在无聊,偶然找些事情来做也好。”她转头看了看天边晚霞,又看着水里,喃喃道:“奇怪,余墨怎么要去这么久?”
她慢慢伸手到水里,拨了两下,眼前忽然水珠飞溅。余墨从水中露出头来,伸臂搭着船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下来罢,我来引路。”
颜淡跳下船,向着唐周招了招手:“快来。”她伸手拉住对方的手腕,低声道:“你只要闭住气,跟着我走就好。”她看着余墨当先潜入水中,也慢慢将身子沉了下去。从水下往上看去,湖水是晶莹的浅蓝色,水底俱是白色的沙石,水草蔓蔓,时不时有细长柔软的鱼甩着尾巴从身边经过。
余墨径自往前渡水而去,足足有三炷香时间,突然往上破水而出。颜淡也跟着上去,只见眼前不远处是一座华美的宫殿,大理石台阶一直延伸到水中,待往上走了几步,只见几缕云雾慢慢飘来,萦绕于周身。
这一切似真似幻,好似走在飘渺云层之上。
宫殿外,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是四个古篆体:镜湖水月。
颜淡转头往身后的湖面望去,只见天边那一轮弯月皎洁,倒映在湖中,银白色的月影随着水波缓缓摇曳。
唐周低声道:“这里便是神霄宫了……”
“前两次入神霄宫都是有人为我引路,这一回却没有。”余墨转过头,微微皱着眉,“神霄宫主既然要借你之力解开神器封印,想必也会在里面布下机关……”他话音未落,只见宫殿门口突然出现一个麻衣落拓、脚踏木屐的身影。一缕云雾飘来,正好将那个身影拢于茫茫云海之中,依稀看见那人提着衣裾,身轻飘逸。
颜淡不由道:“那个是……伍顺?!他不是摔进地底溶洞里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她追了两步,却发觉他们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缩小,反而越来越大。那采药人伍顺像是被什么牵着走一般,步履飞快。
唐周看了看她,问道:“你会不会认错了?”
颜淡心中也有些怀疑,只能说:“可能是看错了。”
“颜淡向来细致,还没有看错的时候,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伍顺。”余墨淡淡道。颜淡简直受宠若惊:“其实我没你说的这么细心,真是太夸奖了。”
而神霄宫已近在眼前,眼前所及之处俱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三人在这一片漆黑中慢慢走远,只能听到落足时发出轻响。这样走了出一段路,颜淡终于忍不住道:“这里怎么还是黑漆漆的,连根蜡烛都不点。”她也只是随口抱怨一句,可是她话音刚落,就听哧的一声,周围立刻点起一片烛火。
余墨神情有那么几分复杂,断然道:“快走,免得夜长梦……”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两旁嗤嗤连声,大团大团的烈焰涌起,瞬间将地面烧得微微发红。唐周不禁道:“这里的地面竟然都是铁铸的!”
颜淡已经十分确定她这几日一定犯了什么煞星。初时跑了几步还不觉得如何,只隔了片刻,便觉得脚下好像火烧一般。过道两旁俱是熊熊大火,火舌吞吐,不断向他们席卷而来。颜淡只闻到一股焦味,也顾不得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只能脚步不停地往前跑。她唯一庆幸的一点便是自己是妖,多多少少比凡人在这火狱中好受一些。
转眼间走道已是尽头,面前却是一大片梅花桩。桩子有两人多高,下面俱是密密麻麻的铁刺,光泽锃亮,不用试也知道很锋利。若是一个不小心跌下梅花桩,可是万刺穿心,便是本事很高,落地时还能站得很稳,也定会戳穿了双脚。
颜淡一时迟疑,不知该不该另寻出路。余墨已经毫不犹豫地跃上了梅花桩,看着她还在发呆,不由没好气地说:“你还发什么愣,快上来!”
颜淡只得用妖气御风而上,踏在桩子上,往下一看,心里还有点胆寒。神霄宫主能想出这种修行的法子,可见他这人一定有毛病。
只见唐周对着这一片梅花桩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如履平地地过去了。颜淡奇道:“唐周,你似乎很擅长这个啊……”
唐周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回答:“习武之人多少都练过梅花桩,家师也很偏爱这个。”
颜淡恍然大悟,忽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大的热浪从身后袭来,闻到的俱是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她吓了一跳,连忙飞快地往前,而身后的热浪也紧跟着追来。她不用往后看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这神霄宫主竟然在门口布下了火药,一等他们进来,就点起了引线。
爆破声震耳欲聋,不断有小朵火焰窜到她身前,她甚至可以闻到自己的发丝发出阵阵烧焦的气味,而眼前的梅花桩却迟迟不见尽头。
颜淡听着身后的风响,果断地避开了几团火焰,再立刻一脚踏在桩子上,不待完全站稳,又往前跳到另一根桩子。这样灵敏的身手,她在之前的大半辈子里连想都没想过,不论哪一个动作都绝对干净利落。
她渐入佳境,正有点理解为什么凡人练武总喜欢整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忽见眼前人影一闪,甚至连一眨眼的时间都没到,她看准的那个梅花桩子上站着一道高挑颀长、清华万端的身影,赫然是神霄宫主!
颜淡身在半空,清楚明白地看到他的脸:她也算见过不少皮相生得好看的人和妖,却还是第一次见过长成这样的人。若说神霄宫主丑陋,而他的五官却是无比清俊,可是若说他生得好看,那么这世上就不会有长得丑的人。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甚至连鼻尖都快相触了,终于把憋着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啊啊你快走开,啊啊啊——”
她说话的时候,身上的妖气顿时泄了,身子一沉,立刻摔了下去。总算她反应极快,伸手往上一抓,正好按在桩子边上。她在半空中晃荡两下,偶尔一低头立刻瞧见底下铁刺锃亮,心里不由哆嗦一下。
只听唐周的声音开始还在远处,可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近在咫尺:“你敢踏下去,我就会让你此生此世都解不开神器封印!”
颜淡感动得不得了,唐周平日待她虽然算不上好,可是在这紧要关头还是靠得住。她艰难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扒桩子,只见眼前那双墨绿的软缎靴子正要抬不抬,似乎随时准备踩下来。颜淡挣扎着和自己斗争,如果他这一脚真的踩下来,她是死活不放手好呢,还是立刻放开手?毕竟神霄宫主这一脚踩下,她若是最后支撑不住松开了,还不如一开始就自己跳下去好,免得还丢面子。
隔了片刻,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颜淡只觉得手臂开始酸软,抬头往周围看,只见神霄宫主还是那么站着,余墨和唐周俨然已经和他成为对峙之势。颜淡叹了口气,如果他们这样一直站下去,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被拉上来的时候。
人果真还是要靠自己,靠别人大多靠不住,就算对妖来说,也是一样。颜淡好声好气地开口:“神霄宫主,我可不可问你一句话?你这一脚到底是打算踩下来还是收回去?先说给我知道,大家也不用站在这里不是么?”
她话音刚落,只见余墨望了她一眼,眼神很凶。
只听神霄宫主慢悠悠地说:“还没有想好。”
颜淡迟疑了半天,还是没这个胆气去挑衅他,只好认命地挂在那里。她之所以敢去挑衅紫麟或是余墨,是因为知道他们最多给自己一点苦头吃吃,绝不会杀了她。而对于神霄宫主,她却没有这个胆量。何况,触怒对方大概也只能显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可是下场也会比别人凄惨好多倍。
她扒着桩子,咬牙坚持着不放手。她骨子里就是有股傲气,容不得别人看轻了自己。
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声,像是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她的手臂突然被人拉住了。颜淡抬起头来,只见唐周正拉着她的手臂,不由问:“神霄宫主走了?”
唐周点了点头,微微笑道:“你运气还算不错,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颜淡骤然松了口气,喃喃道:“走了就好……”
不管是余墨还是唐周,她至少还知道对方比自己强了多少,而面对神霄宫主的时候,却是一点底都没有,由不得她不害怕。
梅花桩的尽头,则是冰冷的大理石铺成的宫殿,安静、沉寂、毫无人气。幽幽的灯火摇曳,映在大理石板上,宛如鬼火。
面前的是一扇雕花青铜大门,门环是一头正张开嘴露出獠牙的狮子,惟妙惟肖,好似活物。而这扇门之后,会有什么等着他们?
唐周看了看同伴,毅然走上前推开青铜大门。只听一声沉重的吱呀响声,大门开启,眼前的房间摆设极为雅致朴素,就和他们在青石镇的娘娘墓道中看到的那间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中心摆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歪歪曲曲的文字图案。
石碑前,站着一个麻衣落拓的男子,衣摆上还沾着点点泥水,看起来瘦小而猥琐。他听见身后有人走近,也只是呆呆看着石碑,一动不动。颜淡认出是那个采药人伍顺,便往前走了两步,奇道:“你怎的在这里?”
伍顺却全然充耳不闻,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唐周也觉得奇怪,想要上前查看,可也只是堪堪走近了几步,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混沌,好似天地开辟之前的茫茫混乱,没有光,没有草木,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无力。他不知身在何处,只能任由那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住自己。
这股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他依稀听见颜淡的声音,似乎就在身畔不远。他却没有惊慌,好像隐约知道会这样。
最后一次回首,他清楚地瞧见了那采药人伍顺脸上露出一种说不出如何奇怪的笑,身形却一下子拔高了好几分,一张□□慢慢落在脚边,赫然露出那张丑陋却清华的脸。
神霄宫主看着石碑上的水纹渐渐平缓下来,轻声自语:“最好他们顺利能到魔相尽头……”他伸手慢慢解开粗布麻衣,里面则是一袭淡白色的外袍,没有任何修饰,就连衣带也是白的。那时只有人祭才会穿成这样。
他轻轻触碰着石碑上古怪的铭文花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楮墨,魔由心起……”他突然身子一僵,立刻觉出身后被冰冷的剑锋抵着。他连头都不回,淡淡道:“是你?”
“尊主,你也没有想过有这一日会落到被人用剑指着的境地罢?”陶紫炁语调如冰,满怀恨意,“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我只记得一直待你不薄。”神霄宫主微微偏过头,不意间却见她满脸的忿恨,这种愤怒和仇恨,像是不共戴天。
“我原是九曜星中的紫炁,便是因为你……”她脸色潮红,眼中慢慢绽开一点笑意,“当年仙魔那一场争斗中发生的事,你已经全部都不记得了罢?”
神霄宫主一直平缓的呼吸突然凝滞了一下。
“我知道你现在想不起来,以后,也不会想起了。”陶紫炁将手中长剑往前一送,“你也陪着他们下去!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你只有一辈子纠缠于过去种种!”
神霄宫主不得不往前走了两步,只觉得天地间倏然倒转,头昏目眩。他突然回过身,伸指夹住了陶紫炁的长剑,用力一拗,只听铮的一声剑锋崩断,断裂的剑身正好刺入陶紫炁的咽喉。
“九曜星紫炁又如何?背叛的下场都一样……”
石碑上面的水纹突然平复,只剩下一把断了一截的长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哐当清响。
紫炁伏在地上,眼角不断有清泪滑落。她咽喉受伤,奄奄一息,已经不能口齿清楚地说话,只能含含糊糊、费力地吐出一个名字:“计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