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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愁绪

所属书籍: 多喜一家人

  无论身陷何种变故, 责任心都不允许人们沉溺于悲痛,很快会推着他们回归正常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环境中。多喜的遗体离开医院, 家人们就开始紧锣密鼓置办丧事, 大事项有殡葬公司张罗,家里要做的就是通知亲友, 招待宾客。

  多喜断气前美帆已在咖啡店向父母通报此事,借着和他们聊天稳定心神。

  杨家父母正在新加坡的亲戚家度假,听到多喜的死讯, 本想即刻赶回来帮女儿应对,秀明怕麻烦亲家,让赛亮回绝岳父岳母的好意,赛亮也不愿让二老来,他天不怕地不怕, 唯独见了丈母娘有些发憷, 想尽可能地远离她。

  几家人默契地隔绝了私人交际网, 只通知赛家的亲戚和多喜生前的好友。多喜人缘好,交道广,消息传出, 长乐镇一半的老住户都出动了,连镇长也亲自前来吊唁, 赛家门庭若市, 一层和前后院都人来人往,空着的二楼也被摆上桌椅待客,秀明等人跑前跑后应酬。家里制作不出那么多伙食, 丧礼期间的饭菜全靠镇上的餐馆供应,一顿下来空饭盒就有几十斤重。

  美帆心想她没能在公公生前尽什么孝道,得把握住最后的机会,因而积极投入到这种她最不喜欢的人际事务中,对客人们彬彬有礼笑脸相迎,接待、添茶、寒暄、传饭、布菜、送客,不厌其烦做着每一件事,即便如此仍招来非议。

  源头出自她的衣着。

  她不喜欢黑色系的服饰,从不购买,多喜去世后一时不知该穿什么,时间仓促现买肯定来不及,家里唯一一件合适的就是去年表弟妹送她的香奈儿的黑色秋季连衣裙,只好拿出来对付。那裙子是圆领的,露出锁骨,她觉得脖子太空,便戴上一条款式简单的珍珠项链,盘了个高贵的法式发髻,照镜子看很像那么回事,就以这身装扮亮相了。

  多喜的亲朋大部分是乡镇上的小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中间不乏乡气粗俗者,很多人还穿红着绿来吊唁。美帆同他们比较,就像一位大制作电影里的明星站在一群不合要求的龙套当中,怎么看怎么扎眼。

  几个人生失败,生活无聊,内分泌失调的三姑六婆就躲在阴暗角落里议论开了。

  “赛老二那媳妇长得真漂亮,打扮得跟演电影似的,她那么有钱,那身衣服肯定不便宜。”

  “我认识,那是个国际大牌,少说上万呢,脖子上那珍珠项链也很值钱。”

  “她打扮得也太夸张了,跟老大媳妇一比纯粹像个作秀的,公公死了还又化妆又戴珠宝,哪有伤心的样子。”

  “这媳妇跟老赛本来就不亲,一年难得回来几次,现在就是来充充样子。”

  “听说还有不孕症,看了十几年的病也没能生出孩子,赛老二挣那么多钱,以后留给谁啊,还不如离了重新再娶,家里摆着个空花瓶有什么意思?”

  她们自认是正义路人,没发觉自己的眼睛已经红成了兔子。

  赛亮好巧不巧听到这帮红眼病的议论,爱面子的他脸上立时火辣辣的,也不管这些差评是不是中伤,只想立刻修补破损的颜面,将妻子叫到四楼胜利的房间。

  “你,马上回家把这身衣服换掉,脸洗干净,项链也摘下来。”

  美帆上楼时就从丈夫的黑脸里看到找茬信号,不过没料到他会对她的着装发难。

  “为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谁让你穿成这样过来的,该你长脸的时候你打扮得像个迎宾小姐,这会儿却跑到我爸的丧礼上来出风头,你安的什么心啊?”

  这真是三百六十度地挑毛病,美帆觉得丈夫的审美就像变化多端的月亮,一会儿一个标准,教人摸不着头脑,气恼诘问:“我怎么出风头了?我这身打扮还不够低调肃穆?”

  赛亮也认为她的穿衣风格总不合情势,甚至称得上哗众取宠。

  “低调?你都低调得上天了,没发现亲朋好友都盯着你看吗?你现在的身份是赛家的儿媳,不是明星,别在这儿显摆优越感!”

  “我什么时候显摆了?你知道我不喜欢黑色,从没买过一件黑色的衣服,又没准备专门的丧服,突然遇上爸的丧事我都不知道该穿什么好,只有这条裙子稍微合适,难道你想让我像旧社会的妇女披麻戴孝?”

  “谁说一定要穿专门的丧服?素净就行了,外面不是有很多人穿着便装吗?”

  “那是因为你们家的亲友层次都太低,我受的教育是参加长辈的丧礼一定要穿得正式庄重,这样才能显出对死者的尊敬。何况我还是这个家的儿媳妇,想尽量表现得大方体面一点,免得那些亲朋好友认为爸没福气,娶的媳妇都拿不出手!”

  “是啊,你是够体面了,都快把我爸的灵堂搞成摄影棚了,要不要再请几个记者来采访你啊?”

  他俩的脑电波不在一个频率上,说着同一种语言,却不能向对方准确传达本意,当彼此恼羞成怒挑动唇枪舌剑,杀伤力倒是不差分毫地作用到了目标身上。

  美帆没挨耳光,却像被打肿了脸,天旋地转,耳鸣眼花,忘形地尖叫:“你这人真不可理喻,我算明白了,挤不进的世界就别勉强自己去进入,不然为难了别人,更作践了自己。”

  赛亮见窗户关得很严,也无所顾忌地露出凶相。

  “你什么意思?说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都是小市民?”

  “我以前没这么想过,现在你让我突然有了这种感受,把得体说成炫耀,把尊重说成显摆,不是小市民思想是什么?”

  “是你自己脑子太笨,入乡随俗你懂吗?怎么就不能跟大嫂学学?大嫂那种才叫真正的得体!”

  赛亮没意识到他在频繁挑拨妻子和大嫂的关系,好在佳音够宽厚,美帆够善良,否则双方的交情早被他野蛮的拉踩毁得尸骨无存。

  饶是如此,美帆也冲动地说出了气话。

  “我和你的大嫂不是一个产地的,商标不同,成分也不一样,你想让我学她就先破产变成穷光蛋,那些我就能一式一样学习做穷人的老婆。每天穿着几十块的雪纺裙子提着菜篮去市场上捡便宜货,为了几毛钱和小贩们大吵大闹,到了晚上再堵在厕所门口,昂着蜡黄的脸追着你要明天的生活费,等到那时你就能对我满意了!”

  “你这女人哪儿来那么多歪理?”

  房门忽然张开,拉踩对象出现在门外,佳音其实在外面站了有一阵了,起初犹豫该不该出面劝架,两口子的事外人最好少掺和,若不是受了池鱼之殃,她可能会悄悄走掉。

  “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故作惊奇的询问立刻扑灭赛亮的气焰,脸上迅速堆起夹生的笑容。

  “没什么,大嫂你去忙吧,我们马上就下去。”

  他想向外界掩饰内部矛盾,美帆却不肯合作,转眼捂着脸哀哀抽泣:“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发生这么多无谓的争斗,我们还剩多少寿命啊,其中又有多少时间能在一起?要是像爸那样突然出意外,连从容的离别都做不到。为什么已经亲眼目睹了这样惨痛的教训,还不懂得珍惜,非要让对方伤心流泪。”

  本以为丈夫遭受亡父之痛后能有所反思,改进他们的夫妻关系,怎料他麻木到了骨子里,大概非得见到他们其中一人的棺材才肯落泪,她快被大山般的绝望压垮了。

  佳音忙上去搂住她:“你别哭啊,爸才刚走,你们怎么又吵上了。”

  她就像个哄孩子的幼儿园老师,被两个不省事的巨婴搞得头疼。

  美帆根本不听劝,双眼已飘在泪海里,名牌化妆品很经得起考验,睫毛和眼线居然都没掉色。

  “你就让我尽情哭吧,你二弟骂我不该化妆,我正好以泪洗面。”

  幽怨的控诉在赛亮而言形同撒泼,他不想浪费时间与泼妇周旋,抬腿走向房门,出门前试图再做一次积极努力,回头对佳音说:“大嫂,你有没有合适的衣服借一套给她,别让她再穿成这样去见人。”

  美帆一口粉碎他的企图。

  “你跟我在一起这么久,什么时候见过我穿别人的衣服?”

  “那你就去买一块麻布,把自己罩起来!”

  赛亮摔门而去,佳音也吓到了,这二弟就是头不能驯服的狼,羔羊般柔弱的弟妹注定做他的下饭菜。

  美帆跺脚大哭,扬言宁死不让丈夫得逞,两个人一块儿难受总比她独自呕气强。

  然而狠绝一般只能维持三分钟,三分钟后她走在了妥协的路上,准备回家换衣服。佳音陪她去停车场,到那儿还在劝她:“要不我让千金找一套给你替换,她的衣服都很高级。”

  她温柔如水,可惜美帆是烧开的油,见水就炸,怒问:“我是嫌你的衣服廉价才不愿意借吗?”

  佳音连忙哄劝:“不是,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不想穿别人的衣服,可是你以前唱戏,有时候不也和其他演员共用一套戏服吗?今天就将就一下吧,省得来回跑,多累人啊。”

  “小姑子和我体型差太多,她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就是个米袋子,你想让我穿着米袋子走来走去?”

  “要不穿珍珠的?她爸爸刚给她买了条浅蓝灰的连衣裙,还是新的,尺码也合身。”

  “算了,我还是回去换吧,顺便透透气,那男人周围五十米都像真空地带,再靠近他我就要窒息了。”

  美帆坐上驾驶座,脸真像缺氧患者胀得通红。佳音担心她这样开车会出事,搬出公公来教训:“爸生前就担心你们,他才走了一天,你们就不能忍忍?”

  美帆心理越发失衡,怨气滔滔不绝漫出来。

  “这话你应该去对赛亮说,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忍耐,他就像一台压路机,不断压迫我,我已经是一张薄得不能再薄的薄膜,他还想把我压到泥土里去吗?我不是卑微的爬虫,不能在泥土里生活!”

  她本是高傲的云雀,只因男人一次温柔顾盼就心甘情愿折断羽翼,跌进他编织的牢笼,身心都饱受冷酷无情的摧残,却还对云烟般的柔情恋恋不忘。

  爱情啊,真是害人不浅。

  多喜去世不久千金就病倒了,整夜高烧不退,第二天家人们都在为丧事忙碌,唯独她卧床不起。灿灿负责照顾母亲,守在床边喂药喂水,还得不时递纸巾给她擦眼泪,母亲早上睁眼就不停哭啊哭,他的耐心快被淹死了。

  “妈妈别哭了,爸爸说您再哭就要脱水了。”

  千金仰躺着,听不进任何劝告,只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惨的人。

  “灿灿,妈妈太伤心了,你外公昨天刚走,今天我就想他想得快疯了。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小时候我要什么就给什么,有一次我生病想吃蟹粉小笼包,那几天刮台风,市场和商铺都歇业了,你外公冒雨骑车跑到二十多公里外的海边,找鱼贩子买螃蟹,再带回镇上的包子店,求人家帮忙做。店主不愿意,说生炉子太麻烦,他就帮人家生火打杂,硬是缠着人家做了两笼包子给我吃,这样的事还有好多好多。”

  她的感动感伤像乒乓球,被儿子理智的高墙反弹回去。灿灿对外公深表同情,替他补上迟来的批评:“妈妈您真会折腾人。”

  千金呜咽几秒,刚到手的纸巾立刻拧出了水。

  “妈妈知道,你是肯定不会为我做这种事的,即使是你爸爸,一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他也会烦。”

  “正常人都会烦吧,您忍忍不就行了,干嘛非得在那时候吃?”

  “所以,丈夫和儿子也不见得绝对可靠,这世上会无条件为我付出的只有爸爸,现在他走了,我怎么能不难过呢?我才做了他二十九年的女儿,我们父女的缘分实在太短暂了。”

  “妈妈,爷爷和奶奶都说人这辈子的福气跟存款一样都有一定额度,您就是太享外公的福,才会这么快把额度花光。”

  千金被儿子的KY激怒了,不顺从父母的孩子都是逆子,她的儿子是逆子里的急先锋,专以跟她作对为能事。

  “臭小子,还敢说风凉话,我以后绝对不会让你享我福。”

  灿灿笑道:“现在也没怎么享啊,都说儿子是妈妈的宝贝,可我觉得我在您眼里就个皮球,没事踢着玩儿,踢完还随地乱放,妈妈,您给我上了多少保险啊,怎么就这么放心呢?”

  他和母亲在智商上差了几万光年,都不懂对方的幽默,千金一改病弱,骤然抓住他的胳膊狠狠一掐。

  “你是不是找打?想享福认别人当妈去!外人见了我都以为我还是高中生,拖着你才暴露年龄!”

  灿灿见母亲恼了,换上诚恳的说辞:“我也没想过要享您的福,其实这样挺好的,起码能让我早点独立,又能让您长寿,等我的孙子出生了还能见到曾祖母。”

  他对牛弹琴,牛还嫌他难听。

  千金捂住脑门,捶枕哀叹:“我真后悔听你外公的话,怀孕的时候不该吃那么多补品,这是生了个什么怪胎啊。”

  景怡正好来送吃的,进门先问灿灿:“灿灿,你妈妈好点了吗?”

  灿灿没好气地说:“妈妈醒着,您自己问她呗。”

  “你又在闹什么情绪,问你不行吗?”

  “爸爸,您这样就像古代的大臣觐见太后,不能直接问她,还得让太监传话,对不起,我不想当太监。”

  见儿子赌气离去,景怡笑问妻子:“你们又吵架了?我就没见过比你们更好玩的母子。”

  “什么母子啊,前世的冤家还差不多。哥哥你可千万得活久一点,你要是不在了,那小子准得欺负我。”

  千金拉住丈夫衣角,让他坐在床边,爬到他身上枕着膝盖,酷似一只撒娇的小狗。景怡宠溺地搂着她,哄她起来喝粥。

  “我吃不下,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头,哥哥,我不会长肿瘤了吧?”

  “你怎么变成二嫂了?你呀就是太伤心了,短时间无所谓,时间长了也会对健康造成很大危害,爸泉下有知,看你这样该多着急啊。”

  他一提多喜,千金的眼泪又下来了,紧紧搂住他的腰,脑袋使劲朝他怀里钻。

  “爸爸真狠心,居然真丢下我走了。”

  景怡轻轻抚摸她的乱发,像在给宠物顺毛。

  “爸走之前还放不下你,你好好保重,他才能瞑目啊。”

  丈夫的爱稍稍唤起千金的安全感,她娇撒够了,翻身躺在他腿上问:“楼下来的人多吗?”

  景怡点头:“多,爸人缘好,朋友街坊们收到消息都赶来了,已经来过好几拨了。你大哥他们招待不过来,等你喝完粥我还得下去帮忙呢。”

  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长乐镇度过,这次不少老邻居来参加丧礼,他多少得客气一下才不会被人说成“忘本”。

  千金并非全无心肠,咬牙爬起来说:“辛苦你了,我不能老躺着,也得下楼招待客人。”

  景怡心疼她,让她先别乱动,伸手仔细摸了摸额头。

  “好像还有些发烧,再拿体温计量一量。”

  先前都是灿灿帮千金量体温,不知把体温计搁哪儿去了,景怡下楼去找儿子,在一楼楼梯口遇见端着茶盘走过的英勇。

  “小勇,看见灿灿了吗”

  “他帮爸爸去餐馆订饭了。”

  英勇闷闷不乐的,刚才秀明打不通餐馆电话,指使儿子去那边订餐,说了一长串菜名,英勇连念两三遍也没能记全,灿灿路过听见,来了个毛遂自荐,不用秀明重复就念顺口溜似的报出菜名,秀明欢喜夸奖,回头就把儿子数落一通。

  “你看人家灿灿多聪明,哪像你就是个蠢蛋。”

  英勇很难过,他很想让父亲高兴,可老是达不到他的期望,大概真是个蠢蛋。

  聪明的事干不了,只好干力气活儿,帮妈妈给客人端茶倒水。

  景怡看他小小一个人托着茶盘跑来跑去,像个勤快的小小二,那懂事的模样真教人怜爱,心想灿灿能像这么温柔乖巧就好了。

  他和蔼亲切地问他:“小勇,你家有体温计吗?我想借来给你姑姑量体温。”

  “有,在妈妈房里,我去给您拿。”

  英勇放下茶盘跑了两步,转身对景怡说:“姑父,您上楼吧,我找到体温计就给您送来。”

  他来到父母的卧室,翻出抽屉里的体温计,书桌上佳音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看来电显示是外婆打来的,于是直接接听,礼貌地向长辈问好。

  外婆敷衍地哄了他两句,吩咐:“小勇,你妈呢?让她接电话。”

  “妈妈在外面招待客人,外婆您稍等,我把手机拿出去给她。”

  外婆大约听到窗外的嘈杂,问他:“你家来了很多客人吗?出什么事了?”

  “外公昨天去世了。”

  “你外公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去世了?”

  “外公得了癌症,前天上街掉进窨井里,昨天就在医院去世了。”

  小勇难过得哭了,外婆不知怎地竟然兴奋地大叫:“哦,好好好,快把手机给你妈。”

  男孩还奇怪,外公的死明明是再伤心不过的事,外婆怎么会连连叫好呢?

  他不敢问为什么,快速将手机送到母亲手中。

  “喂,佳音,听说你公公死了?”

  佳音正在人堆里,母亲一出声她就猜透她的心思,暂别宾客回到卧室,母亲肆无忌惮笑起来。

  “赛老头死得真是时候啊,他一死,你不就当家做主了吗?我正愁洋洋找不到住处呢,这下可好了。”

  佳音头顶嵌进一根烧红的铁签,鼻腔里瞬间盈满糊味,质问苍天为何给她这样恶毒的母亲。

  “妈,您这话太过分了,好歹是亲家,我公公去世您不难过就算了,怎么还高兴呢?”

  “我又没吃他家的米,喝他家的水,凭什么难过?他当初一分钱的彩礼都没给,就把我女儿当免费保姆使唤了十几年,我还没让他谢谢我呢。”

  只知算计的人都看不到自身的丑陋嘴脸,佳音忍不住亲自为母亲竖一面镜子。

  “我们家不也没给过我一分钱的嫁妆?公公从没念过半个字。”

  “你是谁的女儿,怎么尽向着他?”

  “我在跟您讲道理,人死为大,你不能这么没口德。”

  母亲向来标榜自家明事理,听了这话有所收敛。

  “好吧,算我说错了。现在你公公死了,他那些儿女也不会回去跟你们打挤了,洋洋下周就去申州,你赶紧给他收拾房间,他好过去住。”

  这时母亲的要求已不再是简单的压榨,在佳音看来无异于经济、精神的双重侵略,若不拼死反抗,任由污泥流入神圣的家园,还将有辱公公在天之灵。

  “不行,公公虽然去世了,但小叔子他们还是会和我们一块儿住,小姑子和三弟已经住进来了,二弟也会回来,您让洋洋自己解决住宿,反正住到这儿是不可能的。”

  “老子都死了,他们还回来干嘛?怎么?想跟你们分家产啊?”

  “这是公公的临终遗言,全家人必须在一起住满一年。”

  “你公公真是神经病,这是唱的哪一出?我跟你说人临死的时候脑子都糊涂,说的话不能当真,你赶紧让他们都搬出去,免得将来跟你们争遗产。”

  “行了,您别把人家想得那么不堪。我很忙,先挂了。”

  佳音竭尽全力从爆发边缘全身而退,挂断电话关闭手机,虚脱感从脚底贯通到头顶,她像被抽空内芯的枕头软软靠坐在书桌前,身体爬向桌面,一张脸很快变成初春雪融的大地,泪水纵横。

  世界真不公平,好人短命,早早隐去光芒,恶人却健康长寿地活着,猖狂倾倒邪恶。

  她真希望她的父母代替公公去死,继而又想,有这种想法的她也是个十足的恶人。

  秀明进屋找东西,看到瘫坐的妻子有些心慌。

  “怎么了?累了就到床上躺会儿。”

  这几天他被父亲搞得风声鹤唳,生怕来个祸不单行。

  佳音马上衬起身。

  “我没事。”

  她的微笑很勉强,裹着十匹马也载不动的疲惫,秀明上前强行扶她上床。

  “你脸色太难看了,歇会儿吧,不然等真有事儿的时候就糟糕了。”

  佳音小小挣扎两下,顺势投入他的怀抱,她在夫妻生活上一向稳重内敛,很少主动索爱求欢,没像现在这样小鸟依人地投靠过丈夫。

  秀明知道父亲的死使妻子的心情产生强烈波动,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脆弱,轻轻抱住拍抚她的背心。

  “坚强点吧,现在这个家就靠咱俩支撑了。”

  丈夫的胸膛很温暖,暖到让佳音有些失神,恍惚道:“我这心一整天都空捞捞的,好像突然少了个依靠,你说爸怎么就走得那么急呢?教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爸也不想抛下我们,可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谁还能跟命较劲啊。”

  “我还想着最后这段时间加倍孝顺他,现在没机会了。爸就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我真舍不得他走。”

  “这个家的人都舍不得他走,我还想把我的寿命分他一半呢。好了,想哭等丧事办完再哭吧,外面那么多亲戚朋友要应酬,又不是旧社会,得特意号丧,还是该打起精神,免得慢待人家。”

  丈夫说得对,她又不是她那好命的小姑子,能专心致志悲伤,她得担起公公交托的担子,维持家里的秩序。

  她擦干眼泪,问贵和在哪儿,半天没见着人,是不是躲到一旁伤心去了。

  秀明说:“他去公司了,准备请丧假,帮我们把家里的事料理好。你别说,这小子还真会办事,把后天去火葬场的车都联系好了,他有个朋友是搞客运的,后天一早派四辆大巴过来,足够用了。老金还说找车的事他负责,贵和这一帮忙,爸的事就不用外人插手了。”

  夫妻俩百感交集,认为经过这次打击,三弟总算成熟了。

  贵和下午到公司交接完工作,五点过郝质华也完成内蒙的任务返回公司,正好能为他签请假条。

  这女人长途奔波后精神气半点不减,下眼眶虽染着一团青,眼里的锋芒仍能吹毛断发,签字时贵和不过被她小小盯了一眼,都有挨飞刀的错觉。

  “你父亲去世了?”

  “是,昨天中午走的。”

  “赶上见老人最后一面了吗?”

  “没有,我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被殡仪馆的车接走了。”

  郝质华抬起头,目光好歹上了鞘,将签好的假条递给他。

  “我看你情绪低落,要不多休息几天,调整好状态再回来上班。”

  贵和不认为这是同情,犹如被踩了一脚的刺猬,情不自禁竖起甲胄。

  “能带薪休假吗?”

  “公司没这项制度。”

  “那就算了,我又不是富二代,得打工养活自个儿,不化悲痛为力量就只能挨饿了。”

  他痛快地还了郝质华一刀,准头还很精确,够这心高气傲的女人糟心半天的。

  郝质华面部定格一两秒,表情走向很不明朗,他也没胆量等结果,急忙扭头钻出所长室。

  随你怎么打击报复,我现在是哀兵必胜,什么飞沙走石,统统能给你来个尘埃落定。

  走时赵国强送他下楼,这哥们闻听多喜去世,很为那天做出的八卦分析内疚,在路边向他道歉。

  “原来叔叔是得了绝症才叫你们回去的,我还那样猜疑他,真该打。”

  贵和没生他的气,自己这个做儿子都漫无根据地非议父亲,有什么资格怪外人呢?

  他现在只是愧痛。

  “我爸活着的时候和我关系一般,我还以为他死了我不会太伤心,结果昨天看他被殡仪馆的车运走,我在大街上追着边哭边喊,当时真是悲痛欲绝啊。我都这么难过,我大哥弟弟和千金他们就更不用说了。这一天来我都不敢正眼看他们,两边眼神一对上就想哭。”

  “人死不能复生,只能节哀顺变了。以后认真过日子,和兄弟姐妹们好好相处,叔叔在底下也就安心了。”

  赵国强给他一个阶级兄弟的拥抱,顺手将一只白信封塞进他的衣领,看厚度大概是1500上下。

  “兄弟也不富裕,这点心意你别嫌少。”

  贵和赶忙掏出来塞还给他。

  “不用,你刚买房把你爷爷奶奶的存款都花光了,有这钱留着孝敬他们。”

  “不行不行,从小我爷爷就教育我做人要知书识礼,这就是咱们中国人该守的礼,你当我是朋友就收下,大老爷们别磨磨唧唧的。”

  他俩友情深,用不着假惺惺,贵和推辞不过就收下了。

  “那好,我先收着,以后加倍还你。”

  赵国强十分不乐:“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还指望家里的老人都长命百岁呢。”

  贵和忙笑着纠正:“你放心,等二十年以后我再还你。”

  “这还像句人话。叔叔的事你们家是怎么办的?”

  “请了殡葬公司,我以前还不知道呢,现在殡葬公司的业务可全面了,从装殓到安葬,一条龙服务,都不用家属操半点心。我们请那家是熟人开的,灵堂搭得可气派了,不比八宝山那伙人差。”

  “最后一次孝心了,是得隆重点。上次我小姨父过世,他们家给请了个丧葬演出团,总共十几号人,吹拉弹唱舞蹈杂耍样样是专业水准,跟搞大型文艺演出似的,可拉风了。你要不要也请去扎扎场子,我有那个团长的手机号,也不算太贵,两天下来三万块就能搞定,估计最多把你们家收的白包匀出个20%就够了。”

  这热心的提议刹那间让贵和燃起热情。

  “好啊,我爸节约了一辈子,这回我得让他走得风风光光的,把那号码给我。”

  “你不跟你哥哥嫂嫂们商量?”

  “不用,他们不想出钱,我一个人也负担得起,大不了未来三个月把裤腰带勒紧点就是了。”

  他联系好演出团才回家,秀明是个慷慨豪爽的主,对家人尤其大方,得知父亲生病时就筹划出一笔专项资金为他治病,结果一分钱没花着,为此心里很不落忍。贵和的这个举措正合他心意,连夸弟弟干得好。

  佳音觉得这么做纯粹是浪费钱,父母在时孝顺才是真的,死后的风光都是给外人看的,何必呢?可她也理解丈夫和三弟的心情,表面很支持他们。

  晚上八点,一场声光效齐全的草台文艺演出在赛家前院展开了,院子里只够做舞台,观众们都挤在屋里,四层楼和院墙上都坐满了看客,珍珠领着英勇灿灿满场发饮料瓜子,忙得不亦乐乎。

  十点,美帆回来了,白天她负气出走,决心这次非得让丈夫先低头,可撑到刚才终究败下阵来。无情的暴风永远不会对被它摧折的鲜花表示歉意,她那狠心的丈夫也绝不可能承认他对她的伤害。

  她怏怏走向赛家大门,刚到街口立体声音响传来的震动就让她的双腿阵阵颤麻。

  一定是大哥他们请了丧葬乐队来表演,乡下人就喜欢这套,把本该庄严凝重的丧礼搞得乌烟瘴气,好以此显示自己是财大气粗的孝子贤孙。

  我真傻啊,怎么选择跟这些低俗愚蠢的人做亲戚。

  她的额头长出了锥角,一会儿胀痛一会儿刺痛,双手用力按住才能勉强走路,到了近处,一段熟悉的旋律和女高音极富穿透力的激情歌声铺天盖地涌来,仿佛一辆奔驰的坦克,将她的魂魄撞飞到千里之外。

  院子里正在演唱的曲目是——《今天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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