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奔走,有人挪开了桌案,有人惊呼。但唯独那声惨烈的撞柱声没有传来。
紧接着,女使们匆匆地点亮了烛台,堂中恢复了光明。
众人惊魂甫定地望过去,只见徐叩月披头散发地坐在柱边的地上,身上己经披上了外袍。
这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看到。
甘棠夫人什么都顾不上了,踉跄地跑过去抱着徐叩月,己经泣不成声。
完颜骏脸色一沉,刚想发火,谢却山便皱着眉头道:“完颜大人不过是开个玩笑,二姐搞得哭哭啼啼的,太是败兴,你带着帝姬下去换衣服吧。”
甘棠夫人搂着徐叩月逃也似的离开。
谢却山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朗声朝完颜骏恭喜道:“完颜大人,别管这些妇人,我们继续饮酒,恭喜您将宋先生揽入麾下,造船之事便有着落了。”
完颜骏脸上阴霾随即散去,顺着谢却山的话大笑起来,举起酒杯:“宋先生,一起吧?”
宋牧川却仍不肯动杯中的酒。
“宋先生?”
宋牧川木着一张脸起身,拱手道:“草民不胜酒力,回去还要整理书籍图纸,好为完颜大人的事业添砖加瓦。今日不宜再饮酒,草民告辞。”
他的目光垂落在桌边那道未动一口的甜羹上,然后深深地看了谢却山一眼。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怨恨的眼神,若非今日的东道主,他怎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中。
可这一眼,却让谢却山捏着杯子的手指一紧。
完颜骏倒也不拦着人,只点了两个随从,让他们以“护送之名”,跟着宋牧川。
谢却山转动手中酒杯递到嘴边,杯盏挡去了他大半思索的神情。
如果没有宋牧川看他那一眼,他还不会这么快想明白今日的事情怎么就突然发展成这样。
他演得滴水不漏,可偏是太面面俱到,谢却山才看出来,宋牧川在演,将他那软弱的士人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只有在这样的境况下,他答应为岐人做事,比主动投诚更可信,没有人会怀疑他。
如果他真的不愿意接手船舶司,他会想尽办法送他走。但他此刻才意识到,宋牧川是愿意的。
他太了解自己的好友了。这个满腹经纶的文人看着儒弱,但对自己决定好的事情,有着难以撼动的决心。只要他不想,即便在完颜骏如此高压的逼迫下,他依然有办法拒绝。
比如以死明志。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可他非但没这么做,还在这局中忍辱负重地走下去。除非……宋牧川是以猎物的姿势,故意闯入这个陷阱。
谢却山的目光沉了下来。
宋牧川,是铁了心要入局。他早己脱胎换骨,所图甚大,而他在面对过去的旧友时,到底是失了分寸,被拿捏了。
谢却山饮尽杯中酒,一阵刺骨的疼扎入脑中,他皱了皱眉,抬手轻揉太阳穴,目光无意间一扫,落在窗边的少女身上。
她倾身关上窗,偷偷将钉在窗框上的袖箭拔下,藏回到袖子里。鬼祟地回眸一看,正好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她的目光立刻暗了下来,带着不解和怨恨,但很快她就藏好了情绪,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席案前。
看来连她都认为,是他和岐人联手逼宋牧川就范了。
嗯,倒也不是件坏事。
——
里屋,甘棠夫人心疼地掀开徐叩月的裙角,她细弱的脚腕上己经被粗重的铁链磨出了一圈血痕。
这曾经是个多么恣意的少女啊,在皇城的琉璃瓦间奔跑,裙摆像是天边的风筝,跟着她的脚步翻飞。
她心疼极了,唤道:“杳杳……”
听到这熟悉又遥远的呼唤,徐叩月空洞失神的脸上才有了一抹实实在在的哀色。
甘棠夫人想给徐叩月脚上的伤口涂药。
“舅母……”眼泪如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徐叩月抬手去拦,“他不许我给伤口上药,要是被他看到……”
甘棠夫人呆了呆,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心疼,再到愤怒,这瞬间千言万语掠过舌尖,却是无语凝噎。
她捧着徐叩月的脸,喃喃道:“杳杳,别怕。”
可她是无力的,她怎么才能让她不怕呢?她不敢再去看徐叩月的眼睛,只悲伤地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试图传递一些微薄的力量。
“舅母会想办法杀了那个畜生,把你救出来,你再等等舅母,好吗?”
徐叩月心如死灰:“舅母,不要以卵击石。我这辈子己经如此了,我甚至都是幸运的……”
话说至此,又再次哽咽了。
甘棠夫人当然明白她指的幸运是何意。大半个天家,死的死,俘的俘,在大岐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而徐叩月被带到沥都府里,好歹是回到了故国,好歹是衣食无忧……
“只要你们能好,我便没别的念想了。”
“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甘棠夫人这句话太过坚决,让徐叩月都不由一愣。
“活着。”
徐叩月喃喃地抬头:“方才谢……谢却山也对我说了一句话。”
甘棠夫人愣了一下。
“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暗中,徐叩月决然一头撞柱,她以为下一秒会是头破血流,没想到撞到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他迅速将衣袍披回到她身上,在周遭的混乱之中在她耳边留下两个字——“活着。”
她这才听出来,这是谢却山的声音。
“我本以为,他如今位高权重,会公报私仇,对我落井下石。”
甘棠夫人知道这件往事,徐叩月和谢却山之间,虽然素未谋面,但过有一段不轻不重的恩怨。
谢却山考上举人后,头一年便能参加会试了,原本不会有什么差错的,偏偏他的文章被徐叩月看到了。
彼时徐叩月是个有才情的女子,拜当朝大儒为师,她的才学在东京城都赫赫有名,她偶然间看到谢却山的文章,大为欣赏,一打听却得知他叛经离道,与家族决裂,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认为此人有才无德,不忠不孝,不配入朝,便命人将他的名字从春闱考生名单中划去,不许他考。
这硬生生让骄傲的少年又等了三年。后来还是宋家父母和甘棠夫人在其中转圜,三年后的他才有了再次参加会试的机会。
可他上了考场,还没等到结果,便远走他乡。
自他叛逃后,徐叩月也会零星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她恨透了这个逆臣,认为自己当年的判断一点都没错。
年少跋扈又千娇万宠的她,那时哪里知道做人留一线的道理。
如今见谢却山,他们地位颠倒,她对他又惧又怕,当年的旧怨成了她头顶的一把刀,随时都可能让她己经极其不堪的处境变得更糟糕。
但她没想到,那个在她心中颠倒伦理纲常,做事心狠手辣的男人,会出手救她,给她留了一分体面。
“朝恩他……到底身上流着谢家的血,”甘棠夫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但很多时候,我也看不透他。有时候我隐约会有错觉……三弟还是那个三弟……”
“他在大岐的地位很高……”徐叩月还是给甘棠夫人泼了盆冷水,“完颜骏十分相信他,他们都是大岐丞相韩先旺的人。”
甘棠夫人叹了口气,内忧外患的局势,让她也难看到一丝希望。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
“令福帝姬,宴席结束了,完颜大人要回府了。”
徐叩月眼中又升起那种要回到牢笼的绝望,她不敢耽误半点时间,旋即站起身。
“舅母,别挂念我。”她低声道。
别管我是死是活,只要自由的人能好好活着,便是她如今最大的心愿。
——
车厢西角上的风铃随着马车的疾驰摇晃着,铃声在夜间无人的街道上飘摇,倒像是从阴曹地府传来的索魂之音。
完颜骏和徐叩月同坐在马车里,徐叩月尽量往角落里缩。
完颜骏心情甚好,丝毫没有要跟徐叩月计较的意思,眼角还有点笑意,懒懒地将她拉过来,搂到怀里。
语气温柔道:“你舅母都同你说什么了?”
徐叩月紧张地往后缩了缩,摇了摇头。
完颜骏在徐叩月面前蹲下身,拉起她的裙角,看她脚腕上的伤口。
看到伤口没有上药,他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真听话。”
平时不可一世的完颜骏就这么好脾气地蹲在徐叩月身前,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小的药膏,极其耐心地帮她上药:“你说你,今晚不就是逢场作戏么,怎么还当真了呢?”
徐叩月不敢说话,她摸不透完颜骏的脾气,时而对她粗暴,但有时又会很温柔,甚至会对她道歉。
“你不高兴了?我把张知存叫过来陪你好不好?”
徐叩月瞳孔骤然放大,听到这句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完颜骏漫不经心道,语气里藏着极其刻薄的讥讽:“他现在特别的听话,像我养的一条狗。”
“我不想见到他!”她第一次露出这么激烈的情绪。
张知存是徐叩月的夫君——或者是,是在昱朝时的前夫。
自从他们被掳到大岐后,什么夫妻纲常,父母纲常,都被岐人踩在脚下践踏,这些高贵的天家人们甚至连一块遮羞布都没了。
“哦?你不是日日都想着他吗?”
“我……没有……”徐叩月只能哆嗦着摇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来。
完颜骏说着,语气在字里行间阴沉下来,他微微起了身,阴影压在徐叩月身上。
他掐着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整日哭丧着脸,对我也没有好脸色,你不是在想着他……那在想什么?”
不等她回答,掠夺的吻便如狂风骤雨般压了下来。
马车己经到了府邸外,但马车里的人还没有下来。车帘摇晃着,女人破碎的声音从帐子里传出来。
侍卫们习以为常,低着头在马车外等待着。
过了许久,完颜骏才扶着腰带从马车上下来,大步流星地步入府中。
人己经拐过了照壁,看不见影子了,一个颤抖的声音才从马车里传出来:“请……给我拿一件衣服……烦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