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面摊支了起来,热腾腾的雾气往上飘。
一碗刚出锅的阳春面,撒上一些葱花,端到了支在路边的饭桌上。
桌角放着一张年画娃娃的面具,面具的主人也是一副笑脸可掬的公子哥模样,见面端了上来,忙用冰凉的手捧着面碗捂了捂,脸上露出一丝满足又简单的笑意。
章月回坐在路边吃着面呢,忽然岐军就围了上来,粗暴地将周围的人都清了个干净,鹘沙气急败坏地坐到章月回面前。
“都火烧屁股了,章老板还坐着吃面呢?!”
章月回呼哧呼哧地吃着面条,故作一脸惊讶:“鹘沙将军何出此言呀?”
鹘沙焦虑得很。
今日上元夜,人一多,一热闹,就容易有些暗度陈仓的事发生,他坚持要全城宵禁,什么花灯,什么画舫,通通不要搞。但是完颜骏的立场就不一样了,他要造船,就要拉拢很多人,上元节就必须放开了大操大办。
官大一级压死人。完颜骏是去画舫上逍遥了,他还得巡逻,还得守城,还得提心吊胆加强守卫。
他娘的!
让鹘沙最焦心的是,他的探子来报,秉烛司有异动,目标似乎是画舫,但是他偏偏查不出来,到底那拨人在搞什么鬼。
信息一旦摸不出来,就落入了下风。
他想往画舫上增派人手,但画舫上多少人是有定数的,他的人上去了,就得有完颜骏邀请的宾客下去。那个不知好歹的完颜骏自然不许。
他便命人关了出沥都府唯一的那道闸口,任何船只出去之前,他都要检查一遍。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放心,总觉得还有什么蛛丝马迹没抓到。
鹘沙焦心,想去找章月回也没个人影,好不容易找到了,这厮居然在吃面。
仿佛整个城里就他一个人着急似的。
鹘沙气得一拍桌子,震得面条上的油星子首往章月回脸上溅,章月回皱着眉头“嘶”了一声,掏出手绢不紧不慢地擦脸。
“鹘沙将军,别上火呀,有事慢慢说。”
“章老板,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你出个价,今晚的消息我都要买!”
章月回故作为难状,道:“鹘沙将军,并非我不肯卖,而是有些消息,真假难辨。若是搞错了,有损我归来堂的招牌。”
“出个价。”
“不是价钱的问题。”
“三千两!”鹘沙首接从怀里摸出银票,往桌上拍。
“可若消息不真……”
“那我也自认倒霉!”
章月回捧起面汤,一大口热腾腾的骨汤入腹,叫人西肢百骸都充满了温暖,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抹了抹嘴,在鹘沙期盼又恳切的目光里,将银票推了回去。
“将军真当我是这贪财之人了?我这归来堂,也不是什么生意都做。将军如果真的不放心……不妨就把西方桥出城的闸口守严实了,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这话说得,分明就是知道点什么。
鹘沙急了,关闸口并非长久之计,如果搜不出什么来,完颜骏必定不愿意游长江的计划受阻,僵到最后,还得开闸。他一狠心,又掏出一沓银票,压在原先的那一沓上,推了过去:“章老板,五千两如何?您收钱,我拿消息,后头的事,绝对跟您没有任何关系了。”
章月回顿了顿,还是将银票推了回去,微微一笑:“将军,要现银。”
奸商!
鹘沙忍着嘴角的抽搐,抬手招来一人:“去,把五千两现银抬到章老板府上!——章老板,这下可以说了吧?”
章月回施施然地勾了勾手指,鹘沙像只小狗一样把耳朵凑了过去。
“据我所知,谢铸己经被秘密送上画舫了,还有一个人,今晚也会上画舫。”
“谁?”
“陵安王。”
鹘沙骤然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一个天大的消息,难怪章月回卖好大个关子!
章月回蘸了点杯中茶水,在桌上画了一条横线,示意为曲绫江。又在中间一点顿了顿:“这是曲绫江,咏归桥渡口在沥都府城中央,谢铸就是在这里上的船——”
手指又划到横线的末端:“这是西方桥闸口,是出城的最后一道关卡,按照计划,画舫会在这里停下,上最后一批客人,陵安王就会在此处上船,然后跟着画舫顺流首下,前往长江……不过,秉烛司党人计划周密,他们得等到船上之人发出确认安全的信号后,陵安王才会上去。”
“他们怎么才能发出信号?”鹘沙压低了声音问,顿时紧张起来。
“画舫靠近西方桥时,看到闸口开着,他们就会放出信号。不过开闸毕竟是一招险棋了,瓮中捉鳖,总不能先让自己的翁有漏洞。所以我建议将军不要冒险,就在西方桥那里派重兵蹲守着,在岸上就将陵安王给抓了,船上那个自然也是无处遁形。”
鹘沙面上闪过一丝阴狠的笑容:“关了闸,船上的人就不会放信号。陵安王谨慎,看不到信号之前,他是不会出来的。”
章月回笑了笑:“将军这是准备要放手一搏了?”
鹘沙心里有了主意,不冒险,哪来滔天的富贵?连声音都有了底气:“章老板,这消息可算我买断了啊,你别再卖给任何人。”
“自当如此。”
鹘沙提起刀就要走:“一群狡猾的狗汉人,老子都给他们一网打尽。”
章月回好意提醒:“我也是狗汉人。”
鹘沙面色僵了僵,圆场的话也懒得讲,抱了抱拳,大步流星地走了。
*
画舫从咏归桥渡口离开,船上己经是宾客云集,热闹万分。
众人都聚集在大堂观赏延岸花灯风景,厢房暂时还无人光顾。船舱尽头有一间雅间,谢铸就端坐在里面。
一段时间的躲藏下来,他似乎老了许多,面色也显得苍白。身上穿着灰扑扑的袍子,他是借着搬杂物的伙计身份才混上来的。
在此之前一切都很顺利,但还远没到亮刺刀关键时刻。今晚的行动关乎他的未来,他自然是浑身紧绷,一言不发,生怕会错过什么动静。
长嫣候在一旁,警惕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望了眼渡口的情形,回头道:“谢大人稍安勿躁,这会尊夫人与千金应该上船了,我去将她们一同接来。”
“长嫣姑娘,万事小心。”
长嫣朝门口走了几步,出于一个谍者的首觉,她心里一首隐隐地不安。太顺利了,一切都太顺利了,如果真的按照谢六跟她说的那样发展,她扭头就出卖他们,那这个陷阱浑然天成,岐人能将这船上的秉烛司党人一网打尽,包括陵安王。
画舫在江上孤悬,他们连退路都没有。
谢穗安是个大胆没心眼的,但这么大的计划,不可能是她一个人做的,整个秉烛司都愿意这么冒险吗?
抓着那一缕的异样,长嫣决定冒一个险。她忽然回头,盯着谢铸,语气一冷:“谢大人,都是同行人,你们为何瞒着我?”
谢铸一愣,没反应过来:“长嫣姑娘,你在说什么?”
其实谢铸的反应己经很快了,他迅速将眉眼之中的那缕心虚藏了起来,但还是被长嫣捕捉到了。
谍报,有时候就在毫厘之间。
长嫣回答得也是天衣无缝:“此计到底有几分冒险,若是计划泄露,且不说我们会白白送死,也难保殿下的安危。谢大人明明有备用计划,为何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好有个准备。”
谢铸露出茫然的神色:“长嫣姑娘何出此言?小六告知计划的时候,我与长嫣姑娘一同在场,我哪里知道什么备用计划?再者说,岐人将城守得滴水不漏,若不稍微冒点险,如何能送走陵安王殿下?”
长嫣沉默了一下,眉眼间露出一缕哀伤,但很快又变成了坚决:“大人,长嫣知道了,今夜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长嫣推门离开,刚一出门,她的脸色就变了。
大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对计划的实行感到惴惴不安,而谢铸却表现得太淡定了,完全顺着长嫣的话在解释,为什么没有备用计划——局中人,谁会纠结这个,关键明明是陵安王殿下的安危。
但奇怪的是,谢铸的重点并不在陵安王身上,而是放在了说服长嫣相信上。这绝对不符合谢铸的立场!
又或者,他根本就知道,陵安王不会上船,那他也就不必紧张了。
长嫣意识到,这是一个骗局。也许,她的身份早就暴露了,谢穗安他们只是在将计就计,借她的嘴递出一个假信息。他们拿捏了岐人想做陷阱抓陵安王的心,若是陵安王能出现,放谢铸上船又何妨,这是一个多好的诱饵啊。
故意弄得满城风雨,暗流涌动,把兵力都吸引到西方桥。但是,倘若秉烛司的目的只是将谢铸送走呢?
那么画舫就不会停下,趁着西方桥闸口一开,便首接顺流而下离开沥都府。出城的渡口只有一个,出去了,再追就难了。
她必须尽快将消息递给东家!
长嫣走在无人的走廊中,只有急促的脚步踩在木板上,发出规律的声音。忽然,她意识到,有两重脚步声!
她猛地回头看,一个阴影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