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衣愣了愣,谢却山给了她一阵好脸色,她差点都忘了,他还有这样一副面孔。那双眼上爬上了狰狞的血丝,眸底黑得像是山水画里最深的那笔墨色,将那一点点的悲悯都彻彻底底地掩去。
不,他原本就是这副修罗的面孔。
但她现在没那么怕他了。
“说话,为什么!”他的耐心即将耗尽。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我为什么不能回谢家?你在怕什么?”
谢却山喘息着,他在怕什么?真好笑,他有什么好怕的。他大发慈悲放她走,为她铺好后路,甚至愿意在章月回面前退让,她却不知好歹!
她不是就想活命吗?给她活路她不要!她是跟宋牧川待久了,脑子也坏掉了吗?!
“待在谢家你就是死路一条,章月回的话你没听懂吗?”
“谢却山,你真有意思,”南衣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却没有惧意,仰着脸对着他的眼睛,“你己经知道我为秉烛司做事了,你不应该把我留在你身边看着吗?就像当初你让我看着谢小六一样。你为什么要把我放出去兴风作浪?这对你来说不危险吗?你到底是谁的人?”
“我是谁的人还不够明显?非要让我把你送到岐人面前去,你才知道怕是不是?”
“我不相信!”南衣朝谢却山吼了出来。
房中寂静了一瞬。
“你太会演了,谢却山。我也不知道你从哪一步就开始算了,你出卖了帝姬,可帝姬最后还是被救了出来,每一件事情都是这样!是,我没有你聪明,但我也能看出来你心口不一,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要留在这里,我要亲眼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她的理由。
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海浪迎面拍过来,他慌了,又惊又惧,第一反应就是挣扎和否认。他一拳捶在门框上,试图用更凶狠的面目让她屈服:“我放你一条活路,你还真当我是个圣人?早知你这么天真,出去也活不了多久,就该让你葬到谢家的坟里,体体面面地死了算了。”
她眼睛一抬,眼里亮晶晶的,抓到了一个逻辑:“所以从殉葬的那回,就是你的算计了?你从那个时候就在救我?”
谢却山忽然哑然。
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下子被戳到了最隐秘的地方。
他有一个苦衷,而这个苦衷己经与他融为一体,无法分割。那层皮撕下来,也不再是那个磊落的少年,而是血肉模糊、不堪入目的。他并不知道如何活在这个世界上才能自洽,他只能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将自己包裹起来。
最好永远也不为人知。
可她是疯了吗?她竟然要去触碰那个真相……他己经算不准她的行动了。她的聪颖和敏捷让他觉得事情正在一步步失控。
南衣没有挣扎也没有躲避,她的手攀上他的手背,试图让他砸在门框上的手松下来。
她冰凉的手指钻入他指尖的缝隙,他察觉到丝丝缕缕的疼,这样的触感让他几欲发疯。他不敢松手,可他分明知道,这场对峙,他快要输了。
是了,这才是他怕的——他怕自己意志不坚,被她彻底地攻陷内心,他怕她无孔不入,让他一步步地丢盔弃甲,缴械投降,最后只剩一身肉体凡胎,赤手空拳地对抗这个崩塌的世界。
他怕被那个名为“爱情”的怪物吞没,最后什么都护不住。
“南衣,不要再挑战我为数不多的善心了。你承担不起后果。”明明放出的是狠话,却更像是无力的祈求。
求她,不要再往前了。走得远远的,走一条康庄大道,这是他能给她最好的东西了。
越靠近他,他越是满目疮痍。他就是愿意在黑暗里,她为什么要来与他同行?
“你不想告诉我,那也没关系。我会自己去发现的。如果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终有一天我会拉着你一起去死。如果你不是——”南衣最终还是掰不过他的力气,她放弃了,无力却又执着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就让我到你身边来。”
这是一场甘霖。
可他却怕自己贫瘠的土地给不了她一片绿洲。
谢却山松了手,他退了一步,仰头闭眼,喉结翻滚着。有什么东西似要喷簿而出,他再也压制不住了。
他哑着嗓子,用最后一丝理智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给我滚。离开谢家,从此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说了我不走。”
此刻寂静,几乎能听到怦怦跳动的心脏声。
他缓缓地睁了眼,眼里竟忽然平静了下来:“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
这一瞬间南衣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像是一盆冷水浇到了烧得滚烫通红的铁片上,面上一层冷了下去,却从内里烧起了更旺的火,一层一层的炙热又蔓延到表面。
而她不知道是什么烧了起来,只觉得他眼里有着似曾相识的东西。
记忆里那片雪山,那间木屋,藏着晦涩的、真假难辨的过去。
她不敢否认,也不敢去确认。
片刻的沉默后,他道:“你便死在我手里,再也别想跑了。”
谢却山舒手按着人的后颈压过来,粗野热吻落上峭薄水唇。
被否认掉的一切在此刻卷土重来,犹如一句呐喊引发的一场雪崩,起初寂静无声,而后摧枯拉朽。
贪婪吮吸,辗转反复,浊重气息浇在人面上。
袖子一拂满案杯盏,流苏锦布顺势滑落,他端着人坐上红木案,身后悬空,她只能紧紧抱着他,无处可逃。
身体的本能竟比理智先一步接受了。被他抱起的瞬间,南衣只觉得脚下的土地不再是土地,忽然成了凶险的波涛,放眼望去是茫茫大海,她身边只有他,她只能攀住他。
她在他横冲首撞的攻势里忘了抗拒,又或者是不想抗拒,她觉得他们都疯了,可某个答案却变得清晰起来。
他扯掉了她的外袍,解不开的衣带被猛得撕开,裂帛的声音催化了他凌乱的动作。寒意一下子龇上后背,针砭肌肤,滚烫的手却紧接着摩挲了上来,每一颗战栗的毛孔在他掌纹之下一寸寸被抚平。
他让自己扮演一个疯子,他终于成了那个疯子。他放弃了挣扎,不躲了,也不藏了,任由身体里的怪物把自己吞噬。
就这样吧,就一起沦陷吧,在这一叶孤舟上。
一起下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罪孽深重,谁也别放手,谁也别想躲。
……
笃,笃,笃——却有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
南衣一惊,但被谢却山不耐烦地按住了后颈,不许她走神。可那阴魂不散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门外传来了章月回的声音:“南衣,我有话想对你说。”
南衣面上忽然烧了起来,想要推开谢却山,可他不肯罢休,重重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才放了手。
他哑着声音在她耳畔道:“告诉他,让他滚。”
南衣又羞又恼,慌忙想穿好衣服,可他却摁着衣角不让她穿,也不放她从桌上下来。
“我……”
南衣只好朝门口说话,可一开口,自己都察觉连声音都提不上气了,软得像是一滩水。
“南衣?”章月回询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南衣一闭眼,大声地仓皇道:“不想见,你走吧。”
“那我便在这里等。”
章月回没那么好打发。
南衣脸上通红,她低声哀求着谢却山:“你放我下来。”
房中漆黑,唯有窗外一盏淡淡的灯笼光从雕花处透过来,他眼里晦暗不明。
“你还喜欢章月回吗?”
她脑子乱糟糟的,什么都理不清楚,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的沉默让他生气,他抬手拔了她的发簪,任由她一头乌发泄了满肩,然后欺身压了上来。她差点惊呼出声,险险地咬住了嘴唇,将要开口的声音咽了回去,只剩半句暧昧的低吟。她半个身子躺在桌上,红着脸望着他的眼。
“回答我。”他贴着她的唇瓣低声道。不依不饶,忽然像个小孩。
南衣满脑子都是羞恼,外面有人时,她才从飘飘然不知何所在的云雾里重新回到了人间,意识到这里是望雪坞,她感觉到这一切的荒诞。
他们在干什么啊,要是有人走进来……看到这惊世骇俗的场景。
真的疯了。
她试图推开他:“谢却山,你冷静点……”
他眼里有些失望,老虎还要发威,声音却低下去,模模糊糊揉在喉间,像一条流不动的河。
“可我有些喜欢你。”
南衣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谢却山忽得起了身,将她也拉了起来,趁着她脑子懵,帮她穿好了外袍。
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
南衣反应过来时,己经拦不住他了,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挽起一个草草的发髻。
他推开了门,和章月回迎了个满面。
示威似的,抬手一抹唇边残存嫣红口脂,从章月回身边迈了过去。
章月回瞪大了眼睛,呆了半晌,疯了似的冲进房间。章月回是何等眼力,哪怕南衣端正了衣冠,故作镇定,他依然一眼就看到了她肿胀的双唇,和垂在脸侧还来不及拢起的碎发。
他手里捏了一个什么东西,在桌边放下,紧接着又冲了出去,追上了谢却山。
拽住人的衣袍,一拳便挥了上去。
“狗东西!”
谢却山侧身一躲,抬肘反击,将失了方寸的章月回撞到墙边。
他拢拢衣袍,狠了脸色:“既然要求娶我谢家的人,那便好好求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章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