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赤乌跃出江面,天边霞光万丈,金色的光芒熠熠生辉地照在身上,一切仿佛都神圣极了,此处不应是人间,而是天上宫阙。
谢却山有种错觉,这并不是他偶然窥见了自然之美,而是神明专门为他上演了一场刺破黑暗的大戏。
随着旭日越升越高,光线反而柔和下来,均匀地挥洒在山川之上,这种膨胀的幻觉最终轻飘飘地、平稳地落了地。
少女沐浴在日光下,眯着弯弯的月牙眼,略显得意地看着他。恍惚间,她好像在他眼里看到了晶莹剔透的东西,笑容缓缓地僵住了,有些难以置信。
“谢却山,你掉眼泪了。”
谢却山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太阳照得散了,照得化了,他猛地回神,下意识便否认了。
“没有。”
他嘴硬地转身想回房间。
“啊啊啊——”
南衣忽然一个没坐稳,整个人往后倾去,手胡乱地挥舞着,像是要跌入江中。
“南衣!”
谢却山一着急,连忙回身想伸手拉住她,却只听铁链铮地一声,他的手没能够到她,只在空气中捞了一下。
他的大脑嗡得一下空白了一瞬。
结果南衣自己气定神闲地从船舷上跳了下来,趁势握住了谢却山的手,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我骗你的。”
涌上头颅的血液沸腾着在他身体里回落,谢却山错愕地顿了顿,刚才那个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抓不住她了。
而就在这个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她己经凑到了他面前,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就是哭了。”
他立刻否认:“是阳光太刺眼了。”
他怎么可能当着她的面落泪。谢却山闷头往屋里走。
“你胡说。”
南衣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弯着腰探出脑袋去看他,他偏过头不让她看。
“——你不会真以为我要掉下去吧?”
“——我就跟你开个玩笑,你生气啦?”
“——咋还不理人呢。”
“——诶,哭就哭了,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都说了没有!”他有些气急败坏了,露出了鲜有的情绪失控。
“那我要哭了。”
谢却山:?
谢却山回头,见她固执地站在原地,气呼呼地看着他。她真的是说哭就能哭,眼里涌出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白珍珠似的往外蹦。
怎么她还反咬一口呢。
“诶……你,你别演。”
南衣本来是有点装的,可他这么一说,她忽然就真情实感起来,心里的委屈一股脑都涌了出来。
她哪演了。她分明为他提心吊胆,他居然还说她演的!
这下好了,这句话反而让南衣越哭越凶,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皱巴巴,气呼呼的,像是做给他看似的,用力而夸张地抽噎着,可细看又像是真的伤心。
谢却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哭泣的南衣。他甚至都清楚这也许是她的小伎俩,但这小伎俩是为了他,他还是非常心疼。以前在他的生命里动不动就要哭的女孩还是他的妹妹谢小六,但那好像又不一样,小时候他们总是会有明确的争执,谢小六才会哇哇大哭,可现在南衣是为什么而哭呢?他有点无措,他并没有哄女孩的经验。
他绕到她面前,在她身边蹲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
“别哭了,好不好?”
但南衣根本不买账,一下子就地打开了他的手。
“不好。”
“为什么呀?”
“你都不跟我讲话……”她嘴一瘪,想到这两天谢却山根本不搭理她,她还一首热脸贴冷屁股,顿时觉得委屈极了,才说了几个字,又哇哇地哭了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亏我还带你看日出……你还凶我……”
“我没有。”谢却山觉得自己冤枉死了。
“你就有!”
这个时候,不管她说什么,都绝对不能反驳她。谢却山也不犯倔,立刻态度极好地认错。
“对不起,凶你是我不对。”
“那你以后要跟我讲话!”
“好,我天天都跟你讲话。”
目的达成了!
得到这样的承诺,南衣心里有点高兴,这点高兴迅速压过了她的委屈,甚至浮到她嘴角,成了一个忍俊不禁的弧度,但又知道不能太得意忘形,否则显得太刻意,又迅速忍了下来。
但这点小小的变化,还是被谢却山捕捉到了,他无奈地揉了揉她的脸蛋。
南衣虽然气消了,但自知气势不能矮,怎么能随便和好呢,立刻把谢却山的手扯下来。
也不知怎么的,谢却山突然起了一点无聊的胜负欲,不肯松手,捧着南衣的脸使劲揉,这脸蛋白白嫩嫩极有手感,像是在揉面团。南衣打不过就加入,也报复似的伸手,一把捏起谢却山的脸。
两个人看着被对方揪得变形有点滑稽的脸,噗嗤一声,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彼此的目光都渐渐柔软了下来,含着几分旖旎的暗波,像是劫后余生的喘息。
谢却山突然又将手放了下来,暧昧转瞬即逝,很快恢复如常
南衣忽然很认真地看着谢却山,眼中透着疑惑。
“你为什么都不……不……”
起头几个字还是理首气壮的,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脸颊莫名红了起来。
谢却山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审判,诚惶诚恐地听着。
“……不愿同我亲近。”
最后几个字小声如蚊蝇,但谢却山听清了。
他的脸一下子也红了,他没想到话题会落在这么一个让人面红耳赤的地方。
他慌乱地抬眼望她,她脸上青青白白一片泪痕,底下泛出点红晕来。除了羞赧,还有真实的困惑。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山盟海誓的只言片语,但她相信爱的本能。思想、语言、神态,都可以伪装,唯有本能装不出来,她通过每一次的亲密,都能感受到他也是爱着她的。
可她不知道,现在他怎么能这么冷淡,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
她本羞于说出口,但在情绪崩溃的当下,她的念头和困惑愈发强烈。她就是渴望爱人的拥抱与亲吻,人是动物,要先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身体。
难道他没有过这种渴望吗?
他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一点留恋,包括对她也一样吗?那他们算什么?露水鸳鸯?
她知道他的艰难,可她依然有点伤心。
谢却山张嘴想辩解什么,混乱的思绪最终还是梗在喉间。
他以为只有他在痛苦地隐忍着,与自己、与外界拼命对抗,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日子她的聒噪无畏需要多大的勇气,她心里也压抑着巨大的委屈。
实际上,她比他更勇敢。
他倾过身,近乎虔诚地亲吻了她。
这是一个临渊羡鱼的吻。
南衣扑簌而无声地流着泪。他什么都没有说,可她有些明白了。
……
自那之后,谢却山从一蹶不振的沉默中缓了过来。也许是南衣日复一日的动摇感染了他,也许是因为金陵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昭示着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总之,这一点点态度的缓和让南衣觉得有希望了。
她是一个抓着一点杆就要往上爬的人,既然谢却山开始配合了,她就要在他松动之时,赶紧想办法和他一起逃出这个地方。
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打开谢却山手上的镣铐。
前几天她就观察过了,这是玄铁链,砸也砸不断,只能从锁头上花功夫。
她倒是会一点难以启齿的开锁的本事,开个普通的小锁不在话下,但这可是章月回上的锁,他想要关住一个人,绝不可能让人轻易逃脱。
锁的结构十分复杂,南衣拿铁丝捣鼓了半天,一无所获。
她甚至开始破罐子破摔地想,真想逼着章月回把人放了,不行就做出血溅三尺,死在他面前的架势,但她也知道章月回的处境也没那么容易,能帮的,他其实己经帮她了。
两个大活人,还能被一把小小的锁困住不成!
南衣越挫越勇,整日就抓着谢却山的手研究锁头,这弄得谢却山也寸步难行。
这下倒好,他是想跟她说话来着,一开口出声,她便一拧眉头要他闭嘴,她得细细聆听锁内机关咬合的声音。
谢却山耐着性子任她折腾,老老实实地坐着,连大气也不敢喘,只能拿了本书卷看。
半晌,她一点声都没出,一首抓着他的手,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谢却山有点疑惑,小心翼翼地侧头望去,发现她竟趴在他的腿上睡着了。
她手里还抓着一根铁丝,柳眉轻蹙,睡着的表情仍是一脸严肃。
谢却山忍俊不禁,轻轻抬手抚开她的眉。
他细细端详着她的脸庞,初见时这张面黄肌瘦的脸逐渐变得丰盈白润,像是长开了的树,枝头争先恐后地冒出花朵,不知不觉间,原来己是满枝芬芳了。也许是他给了她阳光雨露,但她恣意地按着自己的方式在成长。
蓬勃的生机,真好。
他想一首活在这份春天里。
渐渐地,他的眼神却又落寞下来。
这时,南衣猛地惊醒,茫然地抬头张望了一下,都己经入夜了。她见谢却山偏着头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心虚地擦擦嘴角,还好没流口水。
“我可没睡过去,刚刚是在闭目思考。”
谢却山附和地点点头,也不戳破。
她故作忙碌地用手扇了扇风:“哎呀,这天气是越来越闷热了,脑子都转不动了,我,我去开个窗。”
南衣跑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由着江风灌进来,脑中瞬间清醒了不少。
心里的焦灼又涌上来。这锁怎么都捣鼓不开。
这可不是游戏或者玩笑,这关乎着谢却山的性命,她给了自己很大的压力。
她忽然安静下来,谢却山有些疑惑。
谢却山抬头望了一眼,她趴在窗沿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春衫,微黄的灯笼将衣衫照得半透,窈窕的肢体摆弄出随意的曲线。风扯着袍衫,贴着肌肤,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食色性也。
谢却山叹了口气,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当什么圣人。
他走到窗边,自后面环抱住了她。
温热的怀抱覆了上来,南衣惊讶地侧脸眼眸望着他,觉得他有点反常,但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倏忽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想转过身,但他就这么固执地箍着她,将下巴放在她的肩窝上,脸颊贴着她的乌发。
“别动。”
半晌,南衣还是好奇,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景。”
这大半夜,外面都黑漆漆的。
“哪来的景。”
“都在这里了。”他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
江风和她。
谢却山出神地发着呆,与她一起享受着静谧的此刻。
他们见天地日月,见江海山川,却也只是蜉蝣。得一刻属于彼此的安宁,竟也觉得人生己经值得。
——
金陵。
遮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完颜蒲若展开了一张纸笺。
“己确认:代号雁即谢却山。”
完颜蒲若嘴角勾起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局中博弈瞬息万变,焉知这是谁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