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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梦断蓝桥

所属书籍: 鹤唳华亭

靖宁七年三月初一日晨,皇太子独子萧泽急病夭。

皇帝虽然素来对他宠爱有加,然而他尚年幼尚无爵,宫中人不敢以此打扰已经安寝的皇帝,直到次日清晨方才告知。

皇帝正由内臣服侍对镜栉发,闻语并无反应。只是执起镜台上的梳子,将齿间落发取下,放在手中仔细查看。他取下一根,一根,仍是一根,他举手拢过鬓发,将指间落发取下,一根,一根,仍是一根。

两道浊泪忽然从皇帝眼中滚落,濡湿了掌心中的白发,如同晨露打湿衰草。

初一日,长沙郡王出阁读书,业师为吏部尚书朱缘。同日,朱缘按照皇帝诏令,以六部领袖的身份遣吏部协同枢部共同开始整顿京营二十四卫。

两坊和詹府的官员中,前詹府主簿许昌平已于昨日离京,余人中,也有不甚恋栈者开始整理公私事务,预备去国。裁撤过多,尚未及定人接班,虽有旨意正官去以佐官暂兼,佐官去以正官暂兼,然而也无异于一纸空文,因为坊府官员几乎尽出礼部,此役毕,礼部几乎空巢。

一般人以为,太子与赵王斗争,一惨胜一惨败,清理坊府固然是天子对于皇太子的严厉惩罚和示警。却也有极少数有识者如中书令杜蘅等以为,天子深意其实远非于此。而今三省几成虚设,吏枢刑户工也皆为天子设亲信臣直掌,唯余原礼部,因坊府关系,尚与东宫及中书省有着无可避免的丝连,趁次机会,全盘更替,从今以后,主大政主庶政的六部则全入天子掌握中。

看来彻底裁汰三省不必等候下任君主,今上皇帝有生之年完全可望实现。杜蘅在自己的府邸中叹息,思虑良久后,于书窗下写下了告病求去的奏章。

有识也好,无识也好,这些已是早已定好的公开事。匪夷所思的是,在没有任何预兆下,本日皇帝新下一诏黄纸,命即日更换东宫卫的统率和百户长,替以金吾卫一千户长,六百户长。

这则是老成谋国如杜蘅者都不解之举,历来突然更换太子直掌的军队,只有一个缘故,即怀疑太子意图谋反。而此举的后果也无非两种,太子被废或者太子被迫谋反。这皆非杜蘅希望看到的情况,固然因为他与太子的利害关系远比旁人密切,更是因为战事尚未平定,强将权臣与皇太子又有如此亲密的关联,国家如有此巨变,后果不堪想象。

是以中书令在告老的辞表上,同时也写下了心中的忧虑,中有如此语句:“网开三面,成汤王道,使欲左者左,欲右者右,不用命者乃入罗织。已杀者皆犯其命,未伤者全其天真。”

表面而言,他仍是丞相,直接系联天子与朝廷。倚此近水楼台,他的辞表直接送到了天子手中。

本日夜,皇帝于康宁殿寝宫召见皇太子,向他出示了中书令的辞呈,同时为皇太子看到的,是一个朱批的“可”字。

定权将奏本送回御案,淡淡一笑道:“如此也好。”

皇帝道:“他说的话没有错。但是朕换卫的缘故,换卫的苦衷,他未必能够了解。朕想问问你,他不能够,你能否。”

定权疲惫的点点头。

皇帝把弄着案上朱笔道:“如今你两个兄弟都已经不在了,已经没有人可以威胁你了。朕还是从前那句话,上十二卫你应该没有本事染指,那么二十四京卫中,究竟是哪几个,你们约定了如何系联?你这里实话告诉朕,朕仍可以按他的说法,网开一面。”

定权望着案上银釭中跳动的烛火,似是眩晕,举手伸掌,抵住了自己的额头,良久方道:“京卫,陛下不是已经在着手整顿更换了么。列土之滨莫非王臣,欲左欲右皆可网罗,何必还在意这些无用书生妄语。”

皇帝面色阴郁,摇头道:“你是在逼迫朕暴殄天物?”

定权重复道:“臣?逼迫陛下?”

皇帝凝视他,终于捡起了另一份公文,似是直奏军报,道:“这是今晨送来的,你也看看吧。”

定权上前接过,抖着手略一翻动,黯淡双目忽然光彩波动。虽于御前,虽已至此形势,却不禁忘情以至于泣下,含泪展颐道:“百年事业,不想完成于当代。则我国家虽忍痛至此,虽牺牲至此,复又何憾?此陛下齐天洪福,宗庙社稷之幸,天下苍生之幸。”

二十余载,皇帝从未自他脸上见过如此单纯的喜悦,余光瞥见杜蘅奏章上“全其天真”一语,忽而稍感后悔。嘴唇动了动,似是有话想说,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眼看他接着往下诵读。

托举着毕其功于一役的大捷军报的皇太子面色刹那煞白,他抬头,不可思议地茫然望着皇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口鲜血突然喷涌而出,洒得公文上斑斑点点,尽是赤痕。

写就捷报的千万人的殷殷碧血,于是如此这般,又添加上了微不足道的一笔。

他反应如此激烈,皇帝慢慢蹙起了眉头,敕令道:“叫太医过来。”

定权慢慢引袖,拭掉了唇边血痕,举手向殿外厉声阻止道:“不必,都退下!——今晨,陛下就知道了。”

皇帝点头道:“不错。”

定权冷笑道:“今晨,陛下替去了东宫卫。”

皇帝望着他,默坐不言。

定权只觉胸臆间局促憋闷到了极点,试着喘了两口气,似是想笑,最终却端正了面色,举手加额道:“臣谨为陛下贺,外无将无相,内无妻无子,千秋万岁,独上天宫。”

皇帝冷眼相对,置之漠然,皇太子似乎也逐渐平静了下来。殿内静得可以听得见皇帝呼吸时胸臆间的气促声。

对峙良久,皇帝终于再度开口,却不再言国事:“阿元的后事,也该打算着办了。朕还是想追赠他郡王爵位,让他入东山陵。”

定权答道:“臣代他谢恩,可是陛下,礼部如今已经没有人了,追赠也好,丧仪也好,要让谁去办呢?”

皇帝无语有时,皱眉问道:“他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定权微笑道:“陛下,无爵宗室葬仪臣不清楚,或请陛下明日询问朝中的大儒。陛下今晚就要听的话,臣只知道皇太子的葬仪,陛下可愿意参考——我朝制度,皇太子薨,天子以日易月,服齐衰十二日。京师文武即日于公署斋宿,翌日素服入东宫,给衰麻服。京师停止大小祭祀事及乐,停嫁娶六十日,皇太子葬东山陵园,神主入太庙。”

他抬起头来,眼下是两抹萧索的郁青色:“但是这仅仅针对在位时薨逝的皇太子。陛下知道,废太子是葬在西山陵园的。”

他直立,静视,声色寡淡,问道:“父亲,儿若今日死,父亲将我葬何地?又会不会为我服齐衰呢?”

他的放肆早已超越了君臣的界限,亦超越了父子的界限,皇帝点了点头,目光瞥过他腰间束缚的白玉带,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心口,咬牙道:“我知道,你这么对待他,是为了报复我。”

定权忽然厌烦之极的叹了口气,冷笑道:“我用我的亲生儿子,来报复我的父亲?!那么我萧家,和汉衡山之禽兽一族还有何分别——父亲,也请你慎言行!”

苍郎一声巨响,是皇帝向太子掷出了手边一只价值连城的酱色釉梅瓶。

太子虽然疲惫,依旧年轻,他轻易的避开了年老天子的震怒,让天子价值连城的震怒在幽静暗夜中碎裂得惊天动地。

太子疲惫的面孔上,神情里,目光中,是无可掩饰也倦于掩饰的厌烦,

他抬起了副大不敬的面容,向座上自己的君主,忍无可忍的低声规劝道:“陛下,宜自重。”

他没有行礼,没有告退,践踏着君王遍地的愤怒转身出殿,他的背影和他的眼神一样充满了倦意。皇帝半起身,抬手指点着那背影,手臂哆嗦了半天,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于视线之中,良久,突然重重地跌坐了下去,仰头大笑起来:“报应!卿卿,这就是你留下给朕的报应是不是?!”

他声嘶力竭,一直守在殿外的陈瑾被吓得呆若木鸡,直到此刻才如梦方醒,看皇帝的情形,生怕他就要一口气提不出来,连忙抢入殿上前搀扶。皇帝一把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用手肘倚着书案吃力的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内室走去。

陈瑾和众内臣跟了上去,皇帝突然暴怒:“都给朕滚出去!再近一步,以抗旨论死!”

众臣的头低了下去,在以目光征求陈瑾的同意后,无声无息的退得一干二净。

皇帝冷笑道:“如今朕身上还有什么要你刺探的消息。你也滚,明日让朕再看见你,你知道你自己的了局。”

陈瑾焦灼的表情凝滞在脸上,抽搐半晌,一般躬身离去。

皇帝进入内室,反手关好了阁门,摸索着从枕函中取出了一把已经生锈的铜钥匙,趔趄着踏上脚杌,搬开数匣书籍,才打开了书架顶端的一个暗格。从其中捧出的细长红木钿匣,因为长年未曾移动,满是暗尘。

皇帝怀抱着钿匣,回到书案前,仔细的用袖子将浮尘轻轻抹去。细弱的灰尘在灯下飞扬如烟,往事在灯下飞扬如烟。

皇帝在往事前尘中打开了钿匣,哆嗦着手指将其中立轴捧出,解开轴头香色绶带的一瞬,和画卷一同封存的记忆如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涌出,淹得皇帝一时透不过气来。

他耐心的等待洪水消退,足足等了有一刻时辰,才开始从天杆处展开卷轴,鹅黄色鸾绫的隔水露出了,皇帝又将卷轴重新卷起;再待片刻,重新打开,湖水蓝色鸾绫的天头露出了,皇帝再次犹豫的将它卷起;惊燕带露出了;黑色鸾绫的锦牙露出了;画心的留白露出了;题跋印玺露出了;画中人的云鬓露出了……无数次的收收放放中,已现苍老的手指始终在遏制不住的颤抖。

皇帝突然大叫了一声,将不知第几次卷起的画轴一展至底。画心中娴雅青春的美人正静静向他张望,向跌坐至地仪态尽失的年老天子含笑张望。云鬓金钗,绿衣黄裳,臻首蛾眉,丹唇凤目,妙笔丹青下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皇帝的泪水顺腮滚落:“卿卿,你终究不肯原谅朕是不是,所以你给朕留下来了这样的报应?当年朕并不知道你对他……要是朕知道的话……”

美人无言的凝视他,眉间和两靥翠钿上的精致描金在案上跳跃的灯烛中明灭,在皇帝波动的泪眼中明灭,笑意不改。

这带着泪印的笑意提醒着皇帝,属于他们的一生,一切过往,那些欣喜的,悲伤的;欢愉的,痛苦的;圆满的,遗憾的;得偿所愿的,求之不得的;那些生老病死,憎相会以及爱别离。皇帝拭了一把眼角,突然改换了声气:“要是朕知道的话,朕还是会娶你,朕绝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美人继续无声的凝望,眼波凝,眉峰聚,眉眼盈盈,无限妩媚,无限端庄。

皇帝越说越兴奋:“卿卿,朕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今生已过矣,来生亦不会,即使来生同今生,不,比今生还要不堪,我还是会寻到你。卿卿,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美人含笑,不言赞成,不言反对。

这态度终于让皇帝满意,他的泪水已在眼中凝干,如同案上的笔墨在砚台中凝干。

皇帝拾起了画卷,温声说道:“那么你和我,就这么说好了。你留给我的报应,我会再给他一个机会。”

皇帝轻轻扬手,带倒了案上银釭,看着灯油泼洒,绫绢惹火,火势渐高。美人的云鬓、春衫、红颜、笑靥逐渐被高烧情火吞噬接纳,留今生二十年因缘的余烬,蝴蝶一样在斗室中翩飞,沾袖,化灰,成尘。

最后化蝶的是作画者的朱玺和两首题画诗:

翠靥自蹙眉自青,天与娉婷画不成。

恼道春山亦阁笔,怪佢底事学卿卿。

乞浆何用访蓝桥,眼底笔下即琼瑶。

萧郎应堪裴郎妒,丹青不灭意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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