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火车站是凌晨五点左右,大街上最静寂的时刻——豺狼虎豹已经退去,新的太阳尚未升起。裹紧羽绒衣的乔青羽逆着刺骨的寒风孑孑前行,脚步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被风吹走。
经过一家正在打烊的夜宵店,她被叫住了。
“小姑娘真的是离家出走哇?”
问她话的,是正准备拉下卷门的老板娘,北方口音,身材敦实。见乔青羽愣着不吭声又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老板娘走了出来:“你那张漂亮的小脸蛋,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之前你面都没吃就走了啊……外面冷,来店里暖和暖和啦!”
迷迷糊糊地,乔青羽被老板娘拉进了卷门内。随着卷门刺耳的怪叫,她猛然醒悟过来:“不是,你把我关在这里干什么?”
“我看你可怜,给你做碗面吃,”老板娘友好地笑道,“吃完你就回家吧,一个女孩子跑出来不是会被人欺负嘛!”
一碗鲜香暖热的青菜鸡蛋面很快就上桌了。乔青羽用筷子撩拨了几下,发现自己毫无食欲,手也沉地几乎抬不起来——她发高烧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休息。可乔青羽知道自己需要进食,且为了不辜负老板娘的好意,她还是一口一口,慢慢把面吃完了。
吃完后她把碗送到后厨:“对不起,我没有钱。”
“算咯,”老板娘爽朗地摆摆手,“快点回家去哟,哪里都没家里好哟。”
她刷碗期间乔青羽就靠边站着,用混沌的思绪,努力理出了一个头绪。老板娘忙完后她开口道:“老板娘,我可以帮你做两天工吗?后厨的事情,洗碗、切菜、备菜、煮面,我全都会……我已经十七岁了,不是离家出走,这次本来就打算去上海打工的,但在火车站我的钱,身份证和手机都被人偷了……我只要凑够去上海的路费,有吃饭打电话的钱,就行了……”
“那我借你电话打啊,”老板娘边说边把手机掏了出来,“喏,你现在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看能不能给你送点钱来。”
乔青羽拿过手机却没拨号,竭力想说服老板娘:“我们家在寰州一个亲人都没有,打了电话也不会送钱来,太麻烦了。”
“你身份证丢掉了,我哪里放心用你哟,”老板娘一摊手,“店里进进出出,你要是把柜台的钱偷掉了,我怎么办?”
“我只呆在后厨,”乔青羽举起右手做发誓状,“绝对不会偷钱。”
老板娘看着她,半晌,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那你找个地方睡觉,明天下午三点来。”
“我能在店里休息吗?”
“不成的,你要是把柜子的钱拿走了,我上哪找你去?”
她的担忧有理。乔青羽于是拖着铅石般的双腿,跟着老板娘走出后门,经过油渍肮脏的通道,来到寒风凄凄的马路口。眼巴巴看着老板娘戴上厚实的围巾手套帽子,跨上电瓶车,站在一侧的乔青羽张开口,差一点就恳求老板娘带她一起回去,借她一床被子睡一觉了。
“我可以借用您的手机吗?”最终她问出这句话。
第二次拿过手机,乔青羽定定神,按下了熟记于心的那个简单号码。
开场白完全没想好。等待接通的那短暂几秒,她忐忑的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可很快,她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般,焉了。
明盛手机是关机的状态。
将手机还回老板娘时乔青羽才想起明盛在纽约。是自己烧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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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可以有多坚强?重回火车站眯了几个小时,下午带着病体按时来夜宵店工作时,乔青羽开始佩服自己的毅力,并相信自己坚不可摧,一定能挺到上海。
和老板娘谈好的工钱是一天五十元,包饭,日结。厨师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除了在指挥乔青羽做事时说两句,其余时间几乎不开口。因为发烧,乔青羽的动作明显比较笨拙,但好在厨师并不介意。入夜后店里忙起来,站在水池边接连不断洗了十几分钟碗后,乔青羽突然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往后一倒,后脑勺磕在了灶台的边缘,疼得她眼冒金星。
几分钟后老板娘在后门外找到了靠墙闭眼的乔青羽。
“这里!”她回头喊了句。
乔青羽惊醒,一睁眼,何飞海的脸出现在眼前。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走。可刚抬起腿,她就被何飞海拉住了:“青青!”
几乎是同时,乔青羽喊出:“我不回去!”
“你爸妈急疯了!”何飞海的声音是乔青羽从未听过的严厉,“你……荒唐!”
“荒唐”两个字像是直接从他胸腔里迸出来的,乔青羽因此知道何飞海是真的愤怒。
“这就是你要的?在小吃店做黑工?”何飞海绕到她面前,见她双颊红得不正常,便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发高烧了。”
“我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愿回到那个愚昧、冷漠又专*制的家。”
何飞海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恢复往日的温和:“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青青。你即便讨厌他们,也不能做出那种事,伤害家里的每一个人。”
没等乔青羽回答,他就往前迈了一大步,直接拽上乔青羽的手臂:“走,回家。”
“我不回去,”乔青羽挣脱着,“不回去!”
何飞海紧紧拽着她,另一只手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见他要打电话,乔青羽眼疾手快地将手机抢了过来。
“别给我爸妈打电话!”
“你别开玩笑了,”何飞海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你知不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你爸妈昨天连夜赶到寰州,今天去每个汽车站找你,现在还在火车站!你爷爷、大伯大伯母今天也来寰州了!大家都怕你出事情!”
“是担心吗?是想把我抓回去质问吧?何大哥,”乔青羽快速反驳,“你肯定看到了喜糖盒里的纸条,现在你知道姐姐经历过什么了,难道你不为姐姐鸣不平吗?”
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何飞海嘴巴张大却发不出声音了。
“何大哥,你昨天参加劲睿哥的婚礼了吗?”
沉默半晌,何飞海摇了摇头:“晚上听别人说劲睿的婚礼出岔子了,我才过去的。”
乔青羽产生一丝安慰,顺带增加了对何飞海的信任:“我非常清楚我在做什么,我早就想好了,即使你们找到我,我也不会回去。我厌恶我的家。”
“可是你发烧了,”何飞海轻轻说道,仍是奉劝的姿态,“而且你奶奶昨天在婚礼上就气得晕过去了。”
乔青羽摆摆头:“我做的决定是不会变的。你不要避开我的问题,何大哥,姐姐十二岁被劲睿哥欺负,难道你不心疼吗?劲睿哥毁了姐姐的青春,难道你不恨他吗?”
何飞海缓缓地眨了两下眼睛:“乔白羽已经离开,我即便恨劲睿哥,也不可能像你这么冲动,牵涉这么多无辜的人。现在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你们家多年积攒的声誉一夜之间毁了,你们一大家子都被拖下了泥水。”
“没有人是无辜清白的,”乔青羽摇头,“我爷爷奶奶,伯父伯母,我爸爸妈妈,他们帮劲睿掩盖这件罪恶的过往,给了劲睿没良心的底气,是名副其实的帮凶。”
何飞海又长长叹了口气。
“我知道被拖入泥水的感觉,过去三年,我一直憎恨姐姐,觉得她阴魂不散搅乱了我的生活,”乔青羽继续说道,“过去我一直以自己清白无辜的大家庭为豪。但发现这件事后我明白了,不是姐姐把我们拖进泥水,而是一大家子把她逼进了泥水。”
“没那么夸张,”何飞海轻声说道,底气却不足,“以前乔白羽很开朗,说实话,没人能看出她曾经经历过……”
“她在心里承受着!”
许是因为太激动了,说完后乔青羽眼前又是一黑。见她踉跄了两步,何飞海抓住她的衣袖:“不管怎样,你生病,必须得……”
“借我钱。”乔青羽稳住脚步。
“啊?”
“我的钱都被偷了。”
“我给你找个旅馆休息休息吧。”
“然后你就把我爸妈喊来?”
何飞海没吭声。末了,他说:“你总不能一直不回家吧?而且,你爸妈下午报了警,现在每个车站每个旅馆都收到你的照片了,你离不开寰州,没地方去了。”
“借我钱,”乔青羽再次说,“如果你不想让我死在外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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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飞海前脚刚跨出店门,乔青羽后脚就从后门溜了出去。她看到出门前何飞海在和老板娘交代着什么。她在昏暗油腻的通道里跑起来,转弯前听到老板娘在她身后喊着什么,但没有回头。
一辆支起“空车”灯牌的出租车停在马路边,她想也没想就上了车。
司机把烟头往窗外一丢,问她去哪时,她说了“安陵园”。在后视镜撇见司机惊异的眼神后,她改口说了“医院”。
“我说呢,”司机放心地踩下了油门,“大晚上的,黑灯瞎火跑去公墓干什么!哪个医院?”
“我不熟,”乔青羽说,“我发烧了,很难受,去个最近的吧。”
十几分钟后她在停靠的路边看到了一个红底白心的十字标志。付完钱后她才看清医院的名称:省第一人民医院。
径直到头就是急诊,有了何飞海给她的五百元,乔青羽安心地走了进去。
面对医生说的多喝水多睡觉的建议,乔青羽直言自己要打点滴。
“我必须快点好起来,”她告诉医生,“越快越好。”
无奈之下,医生给了她一张单子。拿着单子来到输液厅,目睹护士把针管插进自己手背的血管,乔青羽头一歪,很快又睡着了。
她是被孩子的哭闹声吵醒的,刚好头顶的玻璃瓶见了底,她便喊护士拔掉了针管。输液室的沙发椅很宽大,软软的,想到何飞海说的各个旅馆都收到了自己的照片,乔青羽便觉得在医院的输液室窝一窝也不错。环顾四周,右前方有个老人独自在输液,一条厚重的毛毯盖在双膝上。乔青羽悄悄走过去坐在他身旁的座位,做出在陪伴的样子,闭上眼,又很快睡着了。
这次她睡得久,许是因为实在太累,且被空调吹出的温暖气息包围,几天来她第一次睡了个还算安心的好觉。吵醒她的,是输液室外的混乱。数个穿着白衣的医护人员大喊着跑来跑去,病床的轮子轱辘转着,在光滑的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隐隐约约,乔青羽听到有人大声在问:“温院长到了吗?”
“马上到!”另一个奔跑的声音大喊,“院长昨晚才从美国回来,时差都来不及倒……”
“直接推进手术室!”
身边的老人不知何时走了,但那条棕色的毛毯却盖在乔青羽腿上。顿时,乔青羽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安然入睡了。
她抱着毛毯,在门厅晃了两圈,没看到老人。时间才七点,门诊厅的挂号台前已经排起了长队。护士台有人值班。乔青羽把毛毯交给了护士,决定退出逐渐喧闹的医院,去往安陵园。
门诊外有辆空置的出租车刚要起步,乔青羽冲过去,却在入口处与一个身穿西装的人撞了个满怀。
“楼下了。”那人在讲电话,也不看乔青羽,只是侧过头微微颔首表示了歉意。
虽然他疾步跑向了电梯,可乔青羽看得很清楚——是温院长,明盛的爸爸。
门外出租车刚刚离去。出租车后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一个矮小粗壮的男人站在车边,与经过的护士聊起了天。
“温院长一路催我抓紧,路滑,我不敢开太快,”男人说,“哪里的车祸?”
“寰顺高速,”护士边说边摇头,“还是婚车呢,满车白玫瑰,据说没眼看,新郎新娘全都……可惨了。”
“哎,”男人叹气,“好事变坏事。”
寰顺高速,婚车,白玫瑰。
恐惧飞速扩散至全身,乔青羽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