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乔青羽想,明盛一定和她感觉一样——内心充满了激情,剧烈涌动似不可抗拒的海浪。紧接着她想到了毁灭——海浪席卷过后自己的灵魂将一无所有。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悲观呢?也许,明盛就是个从一而终的人呢?
她觉得自己焦透了,似一只掉进油锅的鱼,在这房子里的每一秒都是煎熬。理智占据上风时她开始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为什么不舍得走?逃亡本就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而且昨晚自己已经明确拒绝了明盛。为什么他脸上短暂的惆怅像一把尖刀那样锋利地割着自己的心?
是自己太禁不起诱惑吧,是的吧。“明盛的爱慕”于自己而言,就像对任何女生一样,是一只充满诱惑力的水晶鞋。接受他就能走进殿堂。可自己还不够了解他,令自己晕眩的,很可能只是他那出众的皮囊,以及他身上的光环。所以,阻挡自己前行的,应该就是自己的虚荣心吧——就像王沐沐说的,谁会拒绝做明盛的第一个女朋友呢?那可是明盛啊。
在摘录本的最后一页,乔青羽仔细记下了离开寰州的公交路线。关掉网页,她小心地将键盘和鼠标移回原位。客厅的钟指向了午后一点,距离她昨天踏进这里,刚好二十四小时。
她环视一周,目光中充满了决绝的悲情。走吧,她告诉自己,去拥抱纯粹的自由,用一颗没有杂念的心。
这时铁门的锁又被转开了,王沐沐侧过身子,从推开的狭小空间里闪进了屋。
“哦,”她看到立在客厅正中把高领毛衣遮住下半张脸的乔青羽,一下子漾开了笑,“还好我赶上了,你还没走。”
乔青羽压下莫名的不悦——这里是沐沐学姐的第二个家,所以,她当然不会敲门了。
“我就猜你会走,你那么果决那么理智,”王沐沐说着,将手里一个胀鼓鼓的书包递了过来,“听阿盛说你什么都没带,刚我回家拿了些东西,给,你路上肯定用得着,热水,雨伞,毛巾牙刷袜子换洗的衣服啊什么的……”
“沐沐姐,”乔青羽受宠若惊地摆摆手,“不用了。”
“好啦,你就拿着,”王沐沐把包往她怀里塞,“你孤身一人,我哪里放心?作为你的朋友,我一定要帮你。”
“朋友”二字让乔青羽心头一热。
“沐沐姐……”
“你自己千万小心,社会上很复杂,”王沐沐像个知心姐姐一样边说边把包给乔青羽背上,“不要随便理会男生,知道吗?不是每个男生都像阿盛那样善良的。”
“嗯。”
“你告诉阿盛你要走了吗?”
“没有。”
“不告诉他是对的,”王沐沐笑道,“告诉他,你就走不了了。”
“沐沐姐。”
乔青羽突然落下了泪。王沐沐把她拥入怀。
“我知道你很难受,”她拍着乔青羽的后背,“等落定了,记得给家里发个信息,也给我发个信息,不然我们都会担心的。”
乔青羽咬着唇:“你会是我一辈子的朋友,对吗?”
她像是幡然醒悟,看清了自己一直以来真正渴求的是什么。是友谊,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王沐沐说的“朋友”二字仿若甘霖,降在她枯涸的心床上,带着泪的酸涩——这意味着自己要永远放下明盛了。
乔青羽不想让王沐沐失望。在沉甸甸的友谊面前,爱情缥缈地像气泡,不要也罢。再说,这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明盛的爱情极有可能是另一趟天崩地裂的冒险之旅,已经岌岌可危的自己,哪有能力承受呢。
“过来人都说,高中的好朋友就是一辈子的朋友,因为共同度过了最疯狂的三年,”王沐沐真诚地说,“我们当然是一辈子的朋友。”
“谢谢你沐沐姐,”乔青羽把书包背正,紧贴着后背,“我走了。”
-
走到三十八栋的尽头,乔青羽突然加快步伐,跑着冲向了运河边蜿蜒的小道——她怕双脚不听使唤地拐弯,只为了朝三十九栋自己家的阳台投去告别的一瞥。
选择运河边的路,是因为可以避开小区大门口报刊亭的冯老板娘。昨天中午蜷缩在出租车里的她虽然脑袋昏沉,但仍听出冯老板娘对明盛的问候意味深长。
“跟朋友玩啊。”
悉数平常的五个字让她心里一惊。
自己的羽绒服是藏青色的,且当时侧靠着的整张脸被毛衣领子和羽绒服帽子遮了个严实,可乔青羽相信冯老板娘已经看出明盛带来的朋友,是个女生。说不定她瞄一眼就牢牢记住了自己衣服的样式。所幸身上穿的毛衣羽绒服裤子都是过年的新衣服,不然,凭冯老板娘胜过侦探的眼力和记性,自己根本不可能在明盛爷爷家安然度过二十四小时。
从昨夜开始断断续续的雨驱散了喜欢散步的老人,此刻,湿漉漉的河边小径上空无一人。老樟树就在左前方不远处,不断靠近时,乔青羽鼻子泛起了酸意。
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多愁善感了。
围栏里的告示牌被雨水冲刷一新,牌子是典雅的银灰色,印刻的靛蓝大字显得沉静而忧郁。樟树,500年,一级保护。五百年,乔青羽喃喃,桑田沧海。
一如她此刻想起明盛的心情。
奇怪,明明根本没有开始,心里却感觉已经和他走到了尽头。
又下雨了。乔青羽从包里找出伞撑开,一手卷下遮住口鼻的已经被呼吸打湿润的毛衣领,一手将伞面低垂盖过上半身,抬腿继续向前走去。
小径末端是几步狭窄的台阶,生锈的铁门常年开着,出了铁门就踏上了车水如流的马路。行至台阶口,乔青羽注意到铁门那边出现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一边打电话一边小跑着。
于是她站到一边让开路,想让那个女人先过。
“大佬,赶紧派个摄像过来!”女人听着很激动,“乔青羽妈妈答应接受采访了,我临时下车来朝阳新村了!两分钟后就到她家了!我需要摄像!摄像……她妈妈说了,只要能让乔青羽回家,什么她都愿意做!不会白跑一趟的,放心好了!赶紧的啊!”
经过乔青羽眼前时,她朝乔青羽颔了颔首表示感谢,视线从乔青羽煞白的脸上匆匆扫过。
“乔青羽哪有那么单纯?”女人阔步离去,声音继续传来,“据说她在二中里捅伤过同学。就是一叛逆女孩,所谓正义只是幌子……”
突然间女人停嘴并回过了头。
乔青羽转身想走,来不及了。
“乔青羽?”女人大喊一声,冲过来拉住她,“是乔青羽吧?我说怎么那么面熟!你就是乔青羽吧?藏青色羽绒服,月白高领毛衣,浅棕色灯芯绒裤子,是啊,你就是乔青羽啊!”
乔青羽想甩开她,奈何对方手劲太大,根本甩不动。
“你一直在朝阳新村?”女人满腔兴奋,“五分钟前我还跟你妈打电话,她怕你想不开哭了好几天了……你没事就好啊!”
“放开我!”乔青羽怒吼,终于转过了脸。
“别生气,别生气,”女人讨好地笑道,“我是寰州卫视民生频道的记者,这两天一直在跟进你的事,看到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喂,大佬,”她把手机放回耳边——乔青羽意识到她一直没挂掉电话——兴高采烈地说,“大佬,说曹操曹操到,我找到乔青羽了,她就在我边上!嗯嗯我稳住她,先不说了!”
挂了电话,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乔青羽的脸色。乔青羽厌恶又困窘别过了头。
“小妹妹,”女记者展开善解人意的微笑,“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大家都很担心你。你看到报纸上、电视上还有网上的新闻了吧?你家人为了找到你,所有办法都用了。你妈妈,前天还拿着扫把要把我赶出去,不让我采访家里人,今天都主动给我打电话说想上电视了。她想让你知道她不会怪你。你再不出现,她眼睛都要哭瞎了……”
她越来越动容,讲得乔青羽头皮发麻。
“你是一直在朝阳新村吗?在朋友家吗?你还没回家对不对?我看你衣服都没换,”见自己的话有了效果,女记者放开紧抓乔青羽衣袖的手,“接下来你想去哪里呢?”
乔青羽抿着嘴不吭声。
“出来好几天了,至少应该给家里人报个平安吧。”
这句话就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又锋利。乔青羽难堪地低下了头。
“不管怎样,你平安无事就好。”
乔青羽感觉心里防御的围墙已不知不觉地坍塌了。雨变大,黯灰的世界漫进眼,她看不到出路。
“回家吧,”女记者说着,又拿起手机,“外面的世界比你想象的复杂多了。完成学业,羽翼丰满了,才能真正独立。这个道理,我相信你懂。”
她开始拨手机。
“别给我妈打电话,”乔青羽终于开口,颤抖的声音里满是乞怜,“求你了。”
“叛逆的高中生我见得多了,知道什么是为你好。”女记者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边说边把手机贴上耳朵。
乔青羽看着对面一张一合的嘴,耳朵仿佛失聪了。几秒后,手机那头,李芳好巨大的悲鸣冲破天际,震得她掉下眼泪。
“来,”女记者把手机贴上乔青羽的右耳,“跟妈妈报个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