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都在谁家里?”
李芳好第一次问出这句话时眼神惶惶,仿佛乔青羽刚从某个可怕的土匪窝里逃生。妈妈浮肿双眼里涌出的泪,像滚烫的炭浇在乔青羽的心上。身边扛着摄像机的记者立马调整了方向,镜头毫不留情地对准李芳好的脸。想也没想,乔青羽伸开双臂,往前一步挡住了镜头。
摄像机把乔礼隆和乔陆生远远地隔绝在了墙角,乔劲羽也千方百计躲着镜头——乔青羽因此明白了,接受采访只是李芳好一个人的决定,家里没人支持她。
女记者微微一笑,深情地说了几句回来就好之后,礼貌地提醒李芳好接下来要用摄像机了。
“母女俩可以拥抱一下吗?”
乔青羽没动,李芳好亦未动。女记者脸上的微笑僵了,轻咳一声,“李大姐,女儿终于回来了,你之前想在电视上说的话,现在能直接跟女儿讲了。”
话语中带着鼓励,暗示采访开始了。
李芳好极其不自在地问了第二句:“这两天都在谁家里?”
镜头一下子转了过来,晶亮的镜头让乔青羽产生了一种被人偷窥一切的羞耻感,又像被人用枪指着。
别拍了,乔青羽说着,直接用双手手掌盖住了镜头。女记者心生不悦,连珠炮一样又问了李芳好几个问题,见李芳好无动于衷后就开始说教,一个劲地说乔白羽糟表哥性侵之事对整个社会来说是如何具有警示意义。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想要说服李芳好接受采访期间,乔礼隆进了屋,啪地一声响亮地关上了门,乔陆生则站在墙角不停地对李芳好使眼色。
“对不起,”乔青羽忍不住打断女记者,“我妈妈不想接受采访了。”
“孩子,是你妈妈主动打电话给我,我才来的,还有,李大姐,”女记者转向李芳好,“我帮你找回了孩子,你说几句自己心里的感受总可以吧?”
李芳好像是彻底被摄像机吓傻了,也不看乔青羽,眼神呆滞又无助。直觉上,乔青羽知道李芳好后悔了——也许在看见自己进门的那一刻她就后悔自己答应接受采访这件事了。毕竟,上电视只是为了找回女儿,现在女儿已经找到,还上电视揭露家丑,那就彻彻底底是家族的叛徒了。
“我们不接受采访了,”乔青羽大声重复,“不接受采访了!给我们留一点私人空间!”
她毫不客气地将女记者和摄像师请了出去。大门一关,沉着脸默不吭声的乔礼隆乔陆生像幽魂一样凑近,令她胆颤。
“这两天都在谁家里?”李芳好问了第三次,眼里满是质问,甚至威胁。
乔青羽说不出话。
“过来给我跪下!”乔礼隆大喝道。
乔陆生什么都没说,脸上混杂着乔青羽从未见过的愤怒和心寒。靠近后,他抓着乔青羽的肩,将她押解至乔礼隆面前。
小腿被踢了两脚,双膝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咚地砸在地上时,乔青羽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知错了吗?”乔礼隆浑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为了憋回眼泪,乔青羽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
“知错了吗?”
乔陆生重复。声音似来自天庭,压迫着乔青羽的每一根神经。
“不。”
“陆生,”乔礼隆扶着餐桌,“拿皮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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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让李芳好趴在自己身上哭喊,乔青羽宁愿自己挨鞭子。母女俩较着劲,拼了命想护住乔青羽的李芳好似一头发疯的母狮,哀嚎响彻全屋。是乔劲羽终结了这人间惨像——劝说乔礼隆不成,他把爷爷推到地上,夺走了嗖嗖挥舞的皮带。
所幸衣服穿得厚,阻挡掉一半的疼痛。腋下李芳好颤悠悠的手臂伸了进来,一抬头,乔青羽看见她脸颊上被打出了两道印子,看着都疼。
“先起来。”
不想消耗李芳好的力气,乔青羽赶紧自己站了起来。乔礼隆指着乔陆生和乔劲羽的鼻子怒骂不孝,乔陆生脸涨得通红,大气都不敢出。
“造孽!”乔礼隆狠狠地吼,声如洪钟,“我当初让你娶这个老婆就是造孽!”
李芳好气结于心,悲愤难抑,哇地一声,捶胸顿足哭了起来。
“这个家就是被你给毁了,你这个不会生也不会养的狗娘东西!”乔礼隆咬牙切齿,气得站都站不稳,抬起手掌就要往李芳好脸上挥。还是乔劲羽,一把抓住了乔礼隆的手。
“别打了爷爷!”
李芳好开始自扇巴掌,咣咣咣的声音像刺刀,一下下扎在乔青羽心上。她心惊肉跳,泪眼模糊,却怎么都抓不住李芳好的手,只好一下子整个人扑上去,把李芳好死死抱住,嚎啕大哭。
“别打了妈妈,别打了……”
两人悲凄的咽呜声中,乔礼隆走进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乔陆生在沙发坐下了,待母女俩平静一点了,才面色凝重地开口:“青青,进去给爷爷认个罪。”
乔青羽放开李芳好,朝乔陆生转过身。户外光线明亮,乔青羽猛然意识到自己家的客厅和阳台没窗帘,这意味着明盛可能,极可能,在对面目睹了自己家的不堪和愚昧,看见了自己刚才崩溃的丑陋模样。
这比她被乔礼隆打还要难受。
“等劲睿和你大伯回来,再向他们认个罪,”乔陆生继续用不容辩驳的口吻说道,“明天,回南乔村,跟奶奶和大伯母认罪。现在去跟爷爷认罪。”
乔青羽僵着脖子,一动不动。
“你有脸回来就要有脸面对家里人,”乔陆生斥责道,“谁欠你了,啊?赔礼认罪要你的命了?劲睿婚没结成,昨天去办了离婚,工作也干不下去了!你奶奶爬都爬不起来了!都是你干的好事!劲睿本来都挑起这个家了,全被你毁了!”
“我也能挑起这个家的。”
这句话赌气一般说出口时,乔青羽心里却有点虚。乔陆生忍不住骂开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挑起这个家?啊?家里名声不好,你以后出嫁都难!你回来了,就要认罪,不然你有本事就别回来,在外面是死是活,随便你!”
“姐,”乔劲羽像是要缓和空气中的紧张气氛,诚恳地凑了过来,“不怕,我和你一起进去,我保证爷爷不打你。”
“这两天你在谁家里?”
李芳好没头没脑又来了句,似乎相比认罪,她更在乎乔青羽的行踪。没想到乔陆生彻底爆发了:“你能不能别插嘴?!主次不分!眼光短浅!两个女儿都是这样被你教坏的!”
“我没变坏。”说出这话时,乔青羽心里竟是为李芳好不平。
“你姐轻贱,你恶毒,”乔陆生狠狠地说,“两姐妹没一个好东西!”
眼前的父亲仿佛变了个人,乔青羽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了。
“回来就要认罪,不认罪,我马上赶你出门,”乔陆生放下狠话,“反正女儿会嫁人,迟早都是别人的!”
“青青,听爸爸的,去爷爷跟前认罪吧,妈妈陪你,”再一次泪流满面的李芳好用通红的双眼用力看着乔青羽,“你不喜欢家里,也要等读完书再走,不然过不上好日子的,知道吗?”
乔青羽无言以对。她站起身,让难抑悲愤的李芳好挽着手腕,走进了乔礼隆所在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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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房间的窗户没有纱帘,花布窗帘是上个租户,抑或是上上个租户留下的,用料极省,全部拉平了才勉强覆盖住玻璃,拉开了又怎样都能会住一小半天空。这是属于乔劲羽的半个房间。乔青羽坐在床沿,从窗帘硕大的缝隙望出去,目光呆滞地停留在对面那亮着暖黄色灯光的玻璃窗。
明盛在家。她思绪飘散开去,不敢相信自己昨晚竟在同样大小的窗户边,在那张舒适的大床上,度过了心潮澎湃的一夜。
月亮已经挂在天上了,残缺了一大块,被窗玻璃染了色,是深蓝天空里一抹清冷的浅蓝。乔青羽突然想起女记者形容自己的浅蓝毛衣是“月白”。所以,月白就是浅浅的蓝吗?真是美好又忧伤。又多愁善感了,乔青羽自嘲地想,矫情。浓郁的哀愁却像在湿润宣纸上化开的黑墨一样收不住,脑子里回闪着明盛的眼眸,回旋着逝去的哀歌。
这是我最后一次想他。乔青羽绝然地想。重新踏进家门意味着在对面的二十四小时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梦。对她而言,家和明盛,是不兼容的。现在她回到现实中来了。
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手掌被乔礼隆用长尺鞭打的锥心的疼痛。是李芳好跪在自己身旁,低头替自己向乔礼隆拼命把所谓的“罪”揽在她自己身上(不会教女儿)时颤抖的鼻音,隐忍的眼泪。现实是妈妈虽然多疑,苛刻,却是这个家里唯一替她着想的人。
现实是她绝对不会故意触碰妈妈最敏感的伤口,去和男同学暧昧不清。
她必须珍惜在二中的时间,好好念书,为了将来的展翅高飞。只有这样,才不会辜负妈妈,也不会辜负掉头回来的自己。
对面暖黄色的窗户像一团火苗,在她心里烧出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洞。
这是我最后一次想他——乔青羽闭上了眼,感觉明盛的脸变成了流动的浅蓝色——明月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