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虫眼豆粒之地竟然另有玄机?
这一点,赵泉还真是没有发现。
看来这居士很自傲这一点,所以对看不到画作精妙的伯乐赵泉也毫不客气。
可恨笔居士没想到,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那个小娘子,竟然发现了画作玄机,当真是他恨笔书生的高山流水,难得的知音。
所以那老书生不由得赞叹地望向了柳眠棠,捻着胡须道:“这位夫人好眼力。”
柳眠棠微微一笑,她也不知自己的眼力这么好,当初不过是看着蜻蜓的眼儿有些亮,便仔细看了看,不知为什么,她对这种暗藏血玄机的画法,总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不过这画勾起了她的兴趣,便跟赵泉来寻找这位画者。
当然,她并非如赵泉一般无聊,立意要做赏识人的伯乐。
那画作再好看,也得先画到瓷盘子上再说,若是这位先生真如赵泉所说,能扬名立万,那有了他大作的盘碗、瓶子一类,岂不是更能卖上价钱了?
不过在恨笔书生眼里,可看不出这位端庄美丽的年轻妇人乃是个利欲熏心的商贾,只觉得除了自己的亡妻之外,总算是又有一位慧眼识人的知音了。
但柳眠棠马上迫不及待地说明了来意,只想请先生替自己画盘子,她愿出高价。
赵泉没第一个发现玄机,在暗自羞愧之余,心内其实是更狂喜的,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先发现这等奇才的,原以为这老书生只是写意静雅,现在看来一手工笔也是出神入化。
若是将此作展示人前,成为一代受人追捧的大家指日可待啊!
可赵泉还没有来得及跟老书生畅谈锦绣前程,这眠棠小娘子就让老先生去行了工匠下乘之事,真真是辱没高士!
他心知这老书生脾气古怪,生怕他又撵人,连忙对柳眠棠道:“夫人当真胡闹!像先生这等清雅之士,怎可做工匠的活计?你若缺画盘子的画手,附近工坊里到处都是。你想请几个都行,这工钱我出就是!”
柳眠棠看了看时日不早,她也不愿跟赵泉同在一个院子里太久,只径直对那老书生开诚布公道:“先生,实不相瞒,我家是开瓷器铺子的,但是经营不善,长此以往只能关铺结业。可这铺子是我相公从京城里出来后,开设的第一家买卖,若是就此结业,他心内毕受打击。我这个做娘子的帮不上他太多,只想请先生妙手丹青帮衬,画出个镇店之宝,打出个名号,也就能跟那些老字号的瓷窑接洽,以后可以进些精品来卖。若是能重振家业,我必定结草衔环,诚心报答先生!”
可是这番大实话,显然是说动了那位老书生,他凝神看了看态度诚恳的柳眠棠,问道:“你出多少银子?”
柳眠棠想了想薄薄的家底,有些气短,反问道:“先生想要多少?”
不待老书生还价,怕他自降身份的赵泉立刻瞪大眼儿接道:“先生的画作只管卖我,我愿出一百两的价格买下先生画作!”
开什么玩笑!还她相公深受打击意志消沉?姓崔的那厮怕是久久钓不到贼子,急得打了蔫儿吧!
若是别的事情还好,可是他可不愿因为淮阳王的骗局而耽搁了一位旷世奇才!
出身乡野的贫寒清雅之士,才最打动人心。一个给瓷器铺子画盘子的画匠可怎么说得出口?赵泉才不让这位奇才自甘堕落呢!
柳眠棠也瞪大了眼睛,她也没想到一个郎中竟然敢这么抬价!
虽则听相公说他家里妻妾很多,应该是不愁营生,可是花费一百两银子买画,不是疯了?他这么败家,不怕将来领着妻妾街头要饭吗?
更重要的是,她出不起百两价钱。赵泉果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生生搅了她的事情!
当下再顾不得礼节,柳眠棠难掩心里的怒火,恶狠狠地瞪向了赵泉。
那赵泉挽救了行将堕落的奇才,还来不及得意,就被柳娘子瞪了过来,那如刀的眼神,生生让他打了个激灵。
好凶的娘子,不过瞪眼也那么好看……
就在这时,老书生开口了:“我卖画铺,都是四十文一副画,娘子照着这个价钱给我便好了。”
这话一出,让柳眠棠喜出望外,赵泉则彻底地傻了眼。
镇南侯痛心疾首,跺脚道:“先生为何要堕落如斯?”
可先生却走到了一旁的草棚子里,那里应该是他平日作画之地。只见他从木桶里抽出一副画轴打开,一边怅然地看着,一边道:“这位娘子像极了我的亡妻,她替夫求画,诚心感人,我自当助她一臂之力。”
赵泉如丧考妣地走过来,再看老先生的画轴上的女子,鼻子都气歪了。
虽然做丈夫的因为私心偏爱,将爱妻笔墨修饰了一番,但这女子腰粗柿饼子脸……到底得眼瞎成什么样子,才能觉得跟纤腰鹅蛋脸的柳眠棠肖似?
心内生气,赵泉也毫不客气吼道:“尊夫人是哪里跟柳娘子肖似?”
老先生眼含热泪,似乎动了情,颤着声道:“眼神像极了……”
他的夫人生前,从来不让他做半点家务,独自承担一切,支撑起他家门户,是远近除名的能干悍妇。
若是夫人还在,他必定应承了赵泉的高价,扬名立万,让爱妻苦尽甘来。
可是爱妻病逝,再无人分享他功成的喜悦,要那等子虚名有何用?华屋广厦,也不及这个爱妻一点点修缮出来的茅屋子。除了这里,他哪儿都不愿去。
倒不如他略尽绵薄之力,帮衬了这位同样护夫心切,挑起门梁的年轻妇人。
当柳眠棠跟先生说定了之后,生怕赵泉搅局,便先多付了一两的定钱。
这位先生本姓陈,单名“实”。陈先生虽然没有要太高价格,可是柳眠棠也不愿占他便宜,便先说定,若是精妙的画作让她的店铺生意转好的话,她还要再给先生加工钱。
柳眠棠觉得只要生意销路好了,她以后能给陈先生的酬谢绝不止百两银子那么少。
可怜淮南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上马车拂袖而去时,连看都不看眠棠一眼,大约是恼了,只学了柳眠棠的样子,唤了小厮,让他传话:“你跟夫人说,她这般实在是太气人,我是不会原谅她的!”
说完,侯爷便一挥袖子,气哼哼地走人。
如此甚好,柳眠棠才不怕跟神医掰脸呢。反正夫君不让她跟赵泉说话,她浑不在意,只兴冲冲地回了家里。
寻到了高明的画者,有了打响名号的镇店之宝,她家的瓷器便不用泯灭于众家寻常店铺之中了!
到时候,官人安心学棋时,能有使唤小厮的体面,李妈妈她们也可留在崔家养老了。
眠棠娘子的夙愿不算高,只想安守着自己的宅院,经营好自己的日子。
第二天,她便是在供货的几家磁窑里,选了一家瓷质比较细腻的,让他们选送了一摞明净的白瓷盘来,给先生绘盘之用。
可是万事俱备,准备大干一番的眠棠却被来送盘子的瓷窑活伙计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
那伙计听说这些盘子要给人作画的,便好心提醒着外行的娘子。
“崔夫人,手绘的瓷盘子可不比纸上作画,可以尽兴画完即可。因着瓷面太光滑,豆粒大的花纹也要蘸取五六次颜料。那颜料也不似在纸上那般,立刻便能吸水凝固。晾干的速度远比在纸上要慢得多……而且这勾线之后要再烧制,才能继续着色,很是费时。就算你画得好了,若是中途瓷窑的温度没把控好,也可能将瓷器烧裂了……”
说到这,那伙计摇了摇头道:“夫人若是不信,你打听打听,满镇子里只一家手绘的瓷器的,是祖传手艺的贺家老号。可他家是给皇家御贡的啊!您的志向倒是大,就是不贴边了!”
伙计说完,便摇着头回瓷窑上工去了。
柳眠棠如今算是明白什么是隔行如隔山了。
她原想着借陈先生的妙笔,绘上几个盘子,便可以振作家业,让店铺买卖兴隆。现在才知,是自己想简单了。
想到这,她转身对一直呆在一旁的陈先生道:“先生,你也听到了。实在是对不住,若不是应承了我,您便可在赵先生那得百两的银子……既然瓷盘作画不可能,我一会亲自去赵先生那赔不是,让他继续买你的画作……若他不买……我也会给先生一笔钱来补偿,只是跟赵先生的数目……没法比……”
陈先生正坐在桌边吃着李妈妈给柳眠棠送来的午餐。这几日李妈妈心情好,总是给眠棠做肉吃。今日做的乃是一碗烧得烂熟红亮的东坡肉,肉皮泛着诱人的晶光,用筷子一夹,颤巍巍的。
恨笔居士许久未吃过这等子美食,那叫一个风卷残云!他吃光了肉后,又挽着胡子,用饼皮蹭着碗底的肉汁吃。
听了柳眠棠满含羞愧的话,陈先生抹了抹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没试过,夫人怎么可轻言放弃?既然这手绘需要绘制便烧,那我今日便去瓷窑那边,守着炉子试一试。夫人只要每日里给我送两次饭就可了。”
既然先生愿意卖力去试,柳眠棠自然是感念万分,吩咐李妈妈给先生做饭,每餐都要有鱼肉才好。
李妈妈对重振北街家业毫无兴趣,不过看着柳眠棠兴致勃勃的样子,也未加阻拦。
既然是好日子不多的人了,且让她随性子就够了。万一真的赚了钱,说不定王爷会赏给她,也让她这孤苦伶仃的女子有些榜身之物。